5月19日,中国旅游日,南京高淳,固城湖水慢城免费开放。
小雨没有影响游人的热情,前者呼,后者应,有的在马鞭草间嬉戏,有的在格桑花海留影,还有广场舞大妈在湖光山色中录制视频。
蒋玉才、顾明亮无心他顾,一路往前,赶往湿地动物园。
他俩是南京江北新区长芦街道新犁村居民,一辈子主要靠鱼鹰捕鱼为生。长江10年禁渔,他俩退捕上岸,顾明亮的11只、蒋玉才的8只,19只“退休”的鱼鹰都被安置到了这里。
这天,他俩是在街道的安排下前来“探亲”的。
鱼鹰船是特制的,梭形,一般长4米,最宽处80厘米,桐木薄板,厚不过三四厘米。这样,可以行进如飞,也能瞬间定格。当然,这样的船也特别容易翻个底朝天,得经过长期专门的训练才能驾驭自如。
顾明亮八九岁的时候就跟着爷爷、爸爸上鱼鹰船玩了,到18岁,正式撑船带鹰,下水捕鱼。
祖传训鹰捕鱼,到他,已是第六代。
4月16日,记者第一次前往长芦街道采访时,年届花甲的顾明亮一说起鱼鹰便眉飞色舞——
“鱼鹰是‘高级动物’哎,通人性!”
“鱼鹰逮鱼的时候,好玩!”
“鱼鹰跟人一样,有的肯吃苦,有的调皮,会偷懒……”
记者问:“怎么对付偷懒的?”
顾明亮说:“惩罚哎!人偷懒,少给他钱;鱼鹰偷懒,扣它口粮!本来喂8两的,你偷懒,对不起了,就喂3两!它跟小孩一样,也懂哎,第二天跑得跟兔子一样!”
记者开玩笑:“打过吗?”
顾明亮闻言,一侧身,以手遮面,笑道:“打过!”
“不能敲头。用篙子带住它腿上的绳子,摔翻到水面上。要有技巧的,摔歪了,会受伤的!”顾明亮哈哈笑起来,又说,“鱼鹰逮鱼的时候好玩,好多人看到就跟着拍照。有人拍我带鱼鹰捕鱼的照片获过奖的!”
有一年夏天,六合程桥池杉湖湿地公园邀请他去表演,每天3小时,500块钱劳务费,他没去:“鱼鹰怕热,容易中暑——我当儿子一样的,靠它们养活我呐!”
几十年来,顾明亮通常在滁河、长江一带捕鱼。鱼鹰逮的,都是野生鱼,好吃,不用到市场去,路上就给人买了。
每年11月,下霜之后,鱼逐渐“沉窝”(沉于水底),鱼头“软”(活力较低),鱼鹰好逮。等到来年3月,天气暖了,鱼头“硬”了,不容易逮。除了11月至次年2月这4个月黄金期,其他时间下水,也就是给鱼鹰吃个饱,基本不挣钱了。
顾明亮每天下水两个小时左右——时间长了鱼鹰不肯干,每年主要忙4个月,通常一年挣个三五万,多的时候能有十几二十万。即使在改革开放前,农民普遍比较贫困的时候,顾明亮的日子也还不太差。
因此,顾明亮跟鱼鹰的感情很深,“当儿子一样”。
他甚至给他养过的每一只鱼鹰都起了名字,比如“草上飞”——敏捷,健壮,能远远地一口气飞到船上来,比如“大头”——有劲,逮鱼“凶”(厉害),比如“隔年”——前一年刚下水的,比如“大拐”——母的,走路扭啊扭的。
74岁的蒋玉才也是18岁开始捕鱼。他没有顾明亮健谈,但是在接受采访的过程中,也不时称鱼鹰为“小孩”。
顾明亮的鱼鹰捕到的最大的是一条“螺蛳鲩”(青鱼),30多斤。听说曾祖父捕过七八十斤的。
蒋玉才在滁河捕过一条19斤半的“红鱼”(鲤鱼)。他的鱼鹰还曾抓过一只五六斤的“爬鱼”(鳖)——鱼鹰避开鳖的头,从侧面、后面,啄着它的“裙边”,一点点“盘”,引到水面,蒋玉才操起网,一把捞着。
近五六年来,蒋玉才、顾明亮明显感觉长江里的鱼小了、少了。
历史资料显示,长江江苏段有记录的鱼类有161种,2001—2006年间,长江江苏段可调查到的鱼类物种数量已降至108种。根据环境DNA监测结果,2018年长江江苏段累计发现的鱼类物种数量仅剩70种,且鱼类小型化、低龄化趋势严重。
在顾明亮看来,鱼少了,罪魁祸首是电网捕捞。电捕船过处,鱼鹰几乎一条鱼也逮不到。还有“绝户网”——地笼也很可怕。个别不法分子用雷管炸鱼、用药水药鱼,更是令人发指。
“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
2020年1月1日零时起,长江流域332个水生生物自然保护区和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全面禁止生产性捕捞。
2021年1月1日零时起,长江干流和重要支流除水生生物自然保护区和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以外的天然水域,实行暂定为期10年的常年禁捕。
南京江北新区长江岸线长,禁捕退捕工作任务重。按照国家和省、市统一部署,江北新区积极推进,2019年,在全市率先完成长江流域有证渔船的渔民退捕转产和安置工作。2020年,江北新区全面清理无证兼业渔民,蒋玉才、顾明亮即是其中两位。
在禁捕退捕工作中,考虑到老百姓的利益,长芦街道聘请第三方评估公司,对相关船只、渔具进行合理评估,在渔民认同评估金额的基础上,与其签订退捕协议及退捕承诺书。
蒋玉才、顾明亮均服从大局,退捕上岸。他们清楚,只有全面禁渔,才能根治不法捕捞,才能让长江里的鱼多起来、大起来。
在长芦街道安排下,协作发展办公室的顾佳艳一个个打电话,想给鱼鹰们找一个“新家”。珍珠泉、金牛湖、水墨大埝……附近一家家有一丝丝可能接收鱼鹰的地方,顾佳艳都联系了,都不行。
最后,电话打到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
红山森林动物园兽医院院长邓长林说:“鱼鹰的学名叫鸬鹚,属于国家‘三有’保护动物,虽然不是濒危物种,但也有一定的保护价值。”
为贯彻落实《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加强对国家和地方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以外的陆生野生动物资源的保护和管理,国务院野生动物行政主管部门于2020年5月在北京召开专家论证会并制定了《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该名录刚刚于2020年8月1日发布实施。普通鸬鹚、暗绿背鸬鹚、红脸鸬鹚均名列其中。
红山森林动物园在固城湖水慢城内有一处分园,邓长林说,那里的湿地很适合鱼鹰生活。
2020年10月20日,顾佳艳带路,车开到顾明亮家门口。
邓长林他们正准备动手抓鱼鹰上车,顾明亮说:“我来——抓鱼鹰,要抓头,不能抓翅膀。抓翅膀,它一扑腾,翅膀就断了。”
蒋玉才已把他的8只鱼鹰领来了。19只鱼鹰被一一拎上了车,似乎感觉到了要与主人别离,呱呱呱,扑楞楞,乱叫乱撞。
顾明亮和老伴拿来一块木板,把鱼鹰隔成两队,又搭上木条,好让它们站上去。顾明亮轻轻地一一喊着鱼鹰的名字,它们的声音慢慢小了。
车行150公里,邓长林把19只鱼鹰一直护送到水慢城,并录了两段视频。
看到视频,顾明亮笑了:“下水就逮鱼!”
鱼鹰比较娇气,容易生病,特别是夏天。
“你动物园的,你学过兽医,没用,你不懂鱼鹰。我们一点儿大就跟鱼鹰在一起,它生病我们马上能看出来。”顾明亮快人快语。
蒋玉才也会给鱼鹰看病。鱼鹰的“钩子”(喙)抿合不紧,就说明有点不舒服了,给它喂点土霉素,半颗、四分之一,看病情,靠感觉。
“鱼鹰不在我们身边,就怕它们受罪……”顾明亮牵肠挂肚。
2021年5月19日,长芦街道安排蒋玉才、顾明亮专程到水慢城“探亲”,记者随行采访。
一进水慢城,繁花似锦,波光粼粼。顾明亮偶尔拍一张风景照片,蒋玉才低头寡言。
到了天鹅湖,顾明亮大步斜穿到水边,急切地寻找鱼鹰的身影。
天鹅、野鸭众多,加上下雨,水有些浑浊。顾明亮眉头紧锁:“这里不管(不行),(鱼鹰)不得活……”
沿途寻找,来到火烈鸟馆后的小桥上,终于看到了鱼鹰,顾明亮笑了:“养得蛮好的,遇到懂行的了!”
鱼鹰尾巴油亮亮的,眼膛黄亮,有的还微微发红。
顾佳艳联系了水慢城管理处,负责照顾鱼鹰的95后女孩王珂珂把我们领进鱼鹰园内。
火烈鸟馆和鹦鹉馆之间,围起一片七八十平方米的水面,坡岸上,几十棵枫杨、乌桕皆有碗口粗细,林荫匝地。
王珂珂介绍,鱼鹰刚来的时候,放养在灵长馆的一处水池中,很快发现不合适,就搬到了这里。有一只鱼鹰窜到了大湖中,有时晚上会回来。其他18只鱼鹰,双双配对搭巢。适应环境后,母鹰就开始产蛋,但是至今一只小鱼鹰都还没孵出来。
“它们自己孵不出来的!”顾明亮告诉王珂珂,家养的鱼鹰下蛋后,都靠人工孵化,“我可以教你们。”
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的理念是让动物表达自然天性,分园也是如此。看着几对正孵着蛋的鱼鹰,王珂珂说:“再给它们一些机会嘛,不行的话,明年我们再人工孵化。”
每天上午9点,王珂珂端来15斤小鱼,站在小桥上,一条条喂给鱼鹰,防止争抢打斗,防止饱饿不均。
顾明亮提醒,夏天,要少喂一点,等到下午三四点钟再喂,否则鱼鹰化食的时候热,容易中暑。
陪同“探亲”的新犁村相关负责人高传海在桥上问:“老顾你们拍照了吗?”
顾明亮转头笑道:“我来看我家‘儿子’我能不拍照吗?!”
回去的路上,顾明亮的话又多了起来。
有些地方已把“鱼鹰捕鱼”列为非遗技艺。顾明亮本来有一条铁船、两条鱼鹰船。他留了一条鱼鹰船,用桐油刷了一遍,收在家里。
“留个纪念,以后就是‘古董’。等孙子大了,可以看看——爷爷以前放过鱼鹰的!”顾明亮挠挠头,“哪天长江开捕了,我有这手艺,70岁也‘管’(行)!”
六合融媒体中心记者 王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