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谁知道好看的电影有一种外表像水泥一样,但泡到...

我有一个玉象,最外层像水泥材质一样的,中间有一层镀铜,里面是一个玉象,请问有谁知道是否有价值?谢谢_百度知道
我有一个玉象,最外层像水泥材质一样的,中间有一层镀铜,里面是一个玉象,请问有谁知道是否有价值?谢谢
且用小刀等硬物划没有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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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象鉴别:1、赝品是“1911树脂”做成的&人工玉石&,,“人工玉石&”用手摸着不凉,
天然玉石摸着发凉,且硬度高;
2、用小刀划一下有划痕的是赝品。如果是&人工玉石&,,就没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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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生活叫独孤
&&来源:长江水利网
我和张不悔都成了光棍。
张不悔几年前就成了光棍。我成为光棍是上个月的事,上个月一个晴朗的下午,我的心情却不明朗,在张鸽的严正要求下,我用自行车驼着她去了趟市中心的民政局,在那里呆了不到一小时,我们就办好了一切手续。这个速度让我对民政局的那个工作人员很有看法。出于人之常情,他应该劝我们一下的,可他一句话也没说,我们的证件还没看完,他就把公章拿出来往嘴里呵气了,他一点也没觉得,他手里的章子一盖下去,一对夫妻就一拍两散。走出民政局的大门,我有些不甘心似地对张鸽说就这么完了?张鸽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不这么完还想怎么的?说完就径直走向马路边的出租车,张鸽不肯再坐我的自行车,我当然不好意思再坚持,再坚持就显得我自作多情。从那章子落下去的时候起,我们的关系就发生了质的变化。张鸽由妻子变成了前妻,我们的关系就是前妻与前夫的关系,再粘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就这样不明不白跟张不悔一样成了光棍。张不悔成为光棍是迟早的事,认识张不悔的人都这样认为。他们还认为,张不悔成为光棍完全是自找的,属于咎由自取,他们说,这老东西,没有一个女人能跟他过好的,这倒并不是说张不悔如何的大奸大恶,凭良心说,张不悔基本属于心地善良的那种,没害过人,没整个人,连人都没杀过。像他那样高的级别的人很少有没杀过人的,那是个杀人的年代,你不杀别人,别人就得杀你。张不悔之所以没杀过人,是因为他当兵时一直是当文书,等到他不当文书有人给他当文书时候,该杀的人都已经杀得差不多了,中国解放了,不需要再杀人了,既便是要杀几个也轮不到他来杀了。张不悔后来成为光棍是因为他的坏脾气,他脾气太坏了,坏得让人无法容忍,自从他的级别从行政十四级降到了二十级,从一个大领导变成一个食堂管理员后,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性格一天比一天古怪,邻居们几乎每天半夜都能听到他的吼叫声和摔杯子的声音。他们认为,龙玉能跟这种人过上几十年简直是一个奇迹。龙玉是张不悔的老婆,张不悔每天的吼叫声和摔杯子的声音是吼给她听摔给她看的。龙玉每天从家里出来时眼睛红红的,由此可以想象龙玉那种以泪洗面的生活。他们说,这种生活总有个结束的时候,龙玉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们还说,张不悔离婚是迟早的事,他的儿子张小悔成为光棍也是早晚的事,在他们看来,有些东西可以改变的,遗传这玩艺却是根深蒂固的,遗传是什么?遗传就是让老子身上的东西在儿子身上体现出来。张不悔的脾气坏,他儿子张小悔的脾气肯定更坏,这是他们的逻辑。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有其父必有其子。当他们得知我后来离婚真成了光棍,把他们的预言变成现实,全体人都有种如愿以偿的感觉,都舒了口气说,看看,我们说的一点没错!
其实我认为我的脾气一点也不坏,最起码不像张不悔那样坏,我不大声吼叫咆哮,更不摔杯子。别说吼叫,我连小声小气的话都不愿说,一个连话都不愿说的人脾气再坏又能坏到哪去?与张不悔一比,我这么好脾气的人也成了光棍实际上是一件很冤的事。可大家说这事一点都不冤,遗传这东西也是会变异的,脾气坏的遗传不一定都是脾气坏的,说不定会变异成脾气怪的,你看张小悔,成天不说一句话,那嘴巴像不会说话似的,那脾气就很怪嘛!张不悔成为光棍是必然的,张小悔成为光棍也是必然的,但两者成为光棍的原因又不同,脾气坏与脾气怪都是成为光棍的必备条件。他们甚至说不爱说话比脾气坏更坏事,嘴不光是用来吃饭的,还是用来说话的,一个人的嘴光用来吃饭而不用来说话,这嘴就失去了一半的功能。一个身上的某种器官失去一半功能的人,这个人就不是个正常人,这个人本身就有些怪了。一个怪人跟一个正常人能生活下去本身就是一件怪事。于是他们得出结论:张小悔不离婚那才怪呢!
不是我不会说话,是我不想说话,世上的人每天说的话要么是假的好听的话,要么是真的伤人的话,人生的好多事坏就坏在自已的这张嘴上。在张不悔那个年代,地下党被敌人捉住了第一件事就是让他说话,现在警察抓住了罪犯第一件事也是让他说话。地下党说了真话就是叛徒,罪犯说了真话就得把牢底坐穿。从我记事起,张不悔跟龙玉两人说话就没说一句好听的话,张不悔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拍着桌子吼着说我这辈子栽就栽在你这娘儿们身上,龙玉流着眼泪说我这辈子的幸福毁就毁在你张不悔的手里。他们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这些话,我就是在他们这样的交流中茁壮成长起来的。其结果就是从他们身上我觉得说话是一件最无聊的事,我想他们当年没结婚时是肯定不会说这些话的,那时他们在一块儿肯定说了不少好听的话,他们肯定对天发誓说过海枯石烂不变心、白头到老共一生之类的话,要不张不悔也不会为了龙玉连大好的前程都不要了。可两人头发还没白就劳燕分飞了,可见人一辈子最不能相信的就是相互之间说过的话。从张不悔和龙玉的身上,我得到最大的人生启示,就是语言是一件最不可靠的东西,也是一件最让人伤脑筋的东西。张不悔和龙玉婚前恩恩爱爱地说了一大堆假话,后来到了说真话的时候两人成了一对怨偶,说假话我觉得无聊,说真话我觉得更无聊,既然说话是这么无聊,那我还说什么呢?人干吗不能少说点话多思考点问题呢?我的前妻张鸽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我的,他说我深沉,后来张鸽又是在我更深沉的时候离开我的,她说我孤僻。
我除了不爱说话,还有一点就是我做的事和我说的话跟大家也有一点不同,我觉得这是我爱思考的结果。一般人是不思考问题的,他们只是坐享其成。比方说,大家跑步锻炼身体,我认为那是个笨办法,像秦始皇修长城一样笨,耽搁时间不说,还很危险。退休的老张头就是早晨跑步时跑着跑着跑出个脑溢血的。于是在一个上班的早晨,在骑自行车上班的路上,我突发奇想,其实站着骑自行车也可代替跑步的。站着踩自行车,一是锻炼身体,捎带着把上班的路程也省了,这是一个天才的发现,连我自己都不得不佩服我自己了。这个发现让我很激动,一激动我当即就把自行车的后座取下来扔了。如果按一般人来讲,是可不撤掉后座的,你站着蹬就行了,干吗还得把后座取下来呢?但我认为人是有惰性和依赖性的,撤掉了后座,那就起到了破釜沉舟的效果。第一天踩没有后座的自行车去上班,大家看着我在车上扭来扭去上下起伏的样子,眼睛都直了。他们的眼睛在说:看,这家伙又在发神经了,这家伙太怪了,怪得连车都不好好骑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骑自己的车,让别人去说吧。人得有点个性。一个月下来,我发现我的腰有劲了,小腿也有力了,我达到了跑步所不能达到的效果,这效果更加坚定了我标新立异的决心。办公室的余爱萍一到加班就说身体不舒服,不是这病就是那病,我怀疑她的枕头边上就放着本医学书,因为医学书的名词都快被她借用光了。那天主任刚宣布晚上加班,她马上按着肚子蹲着了,一脸痛苦说她身体不舒服,她的那个来了。我记得上星期三加班时她也是这么说的,这才不到一周呢,快成自来水的龙头了。我忍不住说,你上星期才来呢。大家都笑了,笑得呵呵的,也笑得怪怪的。余爱萍没笑,她的表情用句成语就是恼羞成怒,她用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神经病!大家笑得更响了,其实大家都知道余爱萍的这点惯用伎俩,但没一个人肯说出来。我自告奋勇地说了,他们就笑了,他们不是笑她的谎言被戳穿而是笑我神经不正常,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意会是正常,言传就是神经不正常了。一个大男人关心点什么不好,竟去关心女人的那些方面的事。他们肯定认为,关心女人月经正常不正常的男人,自已本身就不正常了。我的前妻张鸽就是那个时候更加坚定了离开我的决心,对我这样一个太不正常的男人,她忍无可忍了。
张不悔几年前搬进了单位为他修建的高干小楼,单位上的人把这小楼称为小别墅。几年前国家给张不悔落实了政策,恢复了高干待遇。待遇恢复了,级别却上不去了,一个年近70的糟老头子,级别还能上到哪去?于是就给张不悔补工资,补完了工资再加工资,加完了工资再建小别墅,别人一年发12个月的,就给张不悔发13个月的,除了每月发200元的小车费,还发70元的护理费,后来大家就把护理费戏称为保姆费。龙玉说,以前我是他的保姆,那是免费的,现在好了,国家给他请保姆了。龙玉说这话的时候,她和张不悔还没有正式离婚,但龙玉已搬进了她所在单位的一间单身宿舍,和张不悔分居了,也就是说,在龙玉说这话的时候,张不悔就已成了候补光棍。等张不悔搬进了小别墅,龙玉提出正式离婚时,他就由候补光棍转为正式光棍了。当时张不悔抚摸着小别墅的油漆还没有干透的门,说,离吧离吧,我这辈子就栽在你这娘儿们身上了。这话张不悔已说过无数遍了,基本上成了他对龙玉说话时的口头禅了,每次说这话的时候他都有种恶毒的快感。这次张不悔说离吧离吧时候的表情很平静,好像要离婚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龙玉说这辈子我害了你,张不悔哼了声说知道就好。龙玉又说不光我害了你,你也害了我。张不悔又哼了下就没有做声了。
张不悔和龙玉就这样分道扬镳了。张不悔成了光棍后变得很邋遢,这与他的本意背道而驰。他本想让自已变得精神一些,他要让龙玉那娘们看看,没有你我一样过得很好。走路时他把腰挺得笔直,还走出一副雄赳赳的模样,起床时把被子叠得有款有形,他想让自已残留的这点军人本色发扬光大,可结果是他变得更加邋遢了,他穿在身上的衣服自从龙玉走后就没有伸展过,衣服皱巴巴的像刚从缸里捞出的雪里蕻,袖口和领口油晃晃的像菜市场的那个卖肉的张屠户。张不悔的农民本色开始显现了,他更不爱洗澡了,身上和小别墅常常散发出一些酸腐的怪味。张不悔的生活从此变得没有规律,饥一餐饱一餐,他的床下塞满了整箱整箱的方便面。张不悔的方便面五花八门,有一块钱一包的,有两块钱一包的康师傅,还有三块一包的来一桶。方便面吃多了,张不悔吃得一脸菜色,连打嗝喷出的都是一股方便面的味道。
张不悔的方便面没吃多久就不吃了。医生已警告他,方便面营养过于单调,再这样吃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什么也用不着吃了。其实就是医生不这样警告他,他也不会吃了,原因是有天张不悔刮胡子时,无意中从镜子里发现自己的脸竟跟方便面一个颜色。这种脸色要是让龙玉发现了是很丢面子的,还有一个原因是这方便面吃多了,产生了便秘,吃方便面本是为了方便的,现在是上面方便,下面却不“方便”了。为了上下都方便,张不悔已开始尝试做一些简单的饭菜,比方炒个青菜什么的。我离婚的那天下午回到小别墅时,张不悔正吃着他自己炒的一盘小白菜,张不悔吃得津津有味。他边吃边自言自语地说淡点、再淡点就好了。他吃一口小白菜,问我,离了?我说离了,他又吃一口小白菜,含混不清地说离了也就离了。最后他把盘子里的菜汁倒进嘴里,巴叽着嘴说其实张鸽这丫头也不错的,比你妈强。见我脸色不好,又安慰我说这天下乌鸦一般黑,女人终归是女人。我说明天我就搬回来住了,房子给张鸽了。张不悔站起来,把饭碗放进盘子里,说回来就回来吧,以后这做饭的活儿就归你了。见我没做声,又说,离了就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妈走了,我不是一样生活?离婚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女人是祸水,女人只能坏你的事,好多事坏就坏在女人身上。
张不悔总爱把他自己的事往我身上套。我不认为我的事是坏在张鸽身上。凭良心说,张鸽不是个坏女人,模样也过得去,除了爱看点小说爱幻想外什么都好,年轻的女人有几个不爱幻想呢!我想我跟她离婚责任完全在我,在她的眼里我太怪了。张鸽当初看中我一是因为我的模样长得不错,我说不上玉树临风但长得眉清目秀。认识我的人都说我长得像龙玉。当然这是指我的外表,气质跟龙玉是没法比的,她是将军的女儿,我是张不悔的儿子,身上有张不悔一半的泥腿子血统。但不管怎么说,往人堆里一站我也算说得过去。二是因为我不爱说话。在张鸽眼里不爱说话就是有个性,她想,真正的男人就应该这个样子的,一个饶舌的男人那就不叫男人。在此之前她刚看了日本的电影《追捕》,她觉得男爷们就应该像杜丘那样沉默。后来结婚了,她才发现跟一个过分沉默的人生活并不是件幸福的事,最大的障碍就是两人之间没有话说,不能畅所欲言,她跟我说话的感觉就像在跟一堵墙在说话,她跟我说话就像自言自语,一个家庭没有语言就没有生气,少了活力。这下她才觉醒,杜丘是不能一块儿过生活的,杜丘只适合做情人,杜丘只适合拿出去摆谱,真由美要真跟了杜丘,不出三天她就会离家出走的。跟一个成天不爱说话的男人在一块生活是件很孤独的事,沉默是金,但沉默过头就是孤僻了。
张不悔和龙玉离婚后一共只见了两次面。第一次是龙玉在离婚后不久到小别墅来看我。龙玉进门的时候张不悔正在沙发上看报纸,龙玉说我来看看儿子。张不悔头也没抬说儿子又不吃奶,有什么好看的。龙玉说再大也是我儿子,你不能剥夺我看儿子的权利吧。张不悔说看吧看吧,看完就走,现在我们离婚了,是革命同志了,你来多了就不清不楚了。龙玉说,革命同志也可以见面的,你以前当地下党的时候,就没跟女地下党见过面?后来龙玉看到我跟张不悔吃剩下的饭菜,眼泪汪汪的。张不悔不屑地说,咄咄,别小资产阶级情调,艰苦奋斗是我们党的光荣传统。张不悔和龙玉第二次见面是在我的姐姐张小猜的婚礼上,两人被亲友们强拉着坐在了一块儿,这让张不悔显得很别扭,坐在那里如坐针毡,手足无措。而龙玉在那天却显得雍荣华贵,举手投足完全是一副大家风范,新郎家的人对野小子似的新娘张小猜没什么印象,事后却对新娘的母亲大为欣赏。几个懂行的人肯定地对我姐夫说,你这丈母娘解放前肯定是一位富家千金,你看那气质。我姐夫自豪地说她是某某的孙女,姐夫说的某某是一位如雷贯耳的国民党的将军,杀人如麻,杀过共产党,也杀过日本人。大家一听立刻肃然起敬,说怪不得,怪不得这么有气质。那天龙玉为我们家争足了脸面。只有张不悔对龙玉的做派很不以为然,他说他这辈子毁就毁在龙玉的这副做派上,要不是龙玉当年的这副做派,他张不悔就不是现在的张不悔,而是张司令张省长什么的,因为在自已当年的部下和战友当中,有好几个都做了司令省长。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冲冠一怒为红颜,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呢?吴三桂为了陈圆圆冲冠一怒成了千夫所指。夫差难过美人关,把一个江山葬送在西施手里了。自已当年为了龙玉那点做派竟放弃了大好的前程在这里做了半辈子的食堂管理员。而第三次见面就是在龙玉的葬礼上,张不悔望着龙玉的遗像默默地垂泪。
张不悔在龙玉的灵前老泪纵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张不悔流泪。认识张不悔的人说,张不悔流泪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没想这个老家伙还有泪流。张小猜说张不悔的眼泪是鳄鱼的眼泪,她说如果没有张不悔的那副坏脾气,龙玉就不会跟他离婚,两人不离婚,龙玉就不会死得这么早,这是因果必然的连锁反应。龙玉是死于脑溢血,她是在她自已的家中死后几天才被发现的。龙玉自从跟张不悔离婚后一直单过,本来法院是把张小猜判给龙玉的,张小猜后来结了婚就搬出去了。那天张小猜给龙玉送排骨汤,叫了几声不见龙玉来开门,张小猜自已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去时,才发现龙玉已死了好几天了。张小猜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不能原谅自已,她想如果自己当初坚持跟母亲一块儿过,母亲在发病时自已就在她身边,就可以及时抢救。当初张小猜结婚时要龙玉跟自己一块儿过,龙玉说半辈子都是在跟张不悔的吵闹中过来的,老了只想图个清静。张小猜不仅不能原谅自己,她更不能原谅张不悔,她认为张不悔不仅毁了龙玉的幸福,还让龙玉不得善终。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但关键的往往只有几步,她龙玉迈出的最错的一步就是不该嫁给张不悔,她甚至认为龙玉当初就不该参加革命,她不参加革命,就不会认识张不悔,不认识张不悔,龙玉过的也许就是另一种生活。如果龙玉当年跟着她自己的父母跑到了台湾,现在自己也许就成了台胞了。张小猜由此生出许多感慨:人这一辈子的好多事是说不清的,龙玉何曾想到她这一辈子会毁在张不悔手上,当初嫁给张不悔,她还以为捡了多大的一个金元宝呢,真是福兮祸兮祸兮福兮啊。
张不悔在我眼里和一真正的糟老头子没什么两样了。从龙玉走的那天起,张不悔的精神就萎了,精神跨了,肉体也就跨了。他走路不再昂首阔步,他走出了龙钟之态,他的腰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佝偻了。张不悔变得足不出户,常常一个人对着小别墅的围墙发呆,大热天他也袖着手,让人觉得他一直处在寒风中。天冷的时候他找一块白布缠在头上,外面罩顶破军帽,像电影里面的伤兵。那白布油晃晃的,像块抹布,刚戴的时候还能看出白布的颜色,戴了不到一个月就成了黄布了。我想,龙玉走了,张不悔的精气神也随之走了,张不悔觉得做什么都没有必要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憋着股劲,他要让龙玉看看,好好看看,没有你我一样过得很好。现在好了,没有人看了,可以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了。从张不悔落寞的神情里,我感到了他的寂寞与孤独。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其实是在龙玉面前表现自己。为什么要在龙玉面前表现自已,我想,连张不悔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场道不清说不明的表现随着龙玉的故去而变得无人喝彩,一切的恩恩怨怨也随之曲散人终。人这一辈子,到底是活个什么呢?有人说人这一辈子活就活个心情。从我记事起就没看见过张不悔有过好心情,我就是在他跟龙玉的吵闹中长大的。张不悔半生不得志,倒霉过,风光过,如果当初他不选择龙玉,他可能会一直风光下去的,按照正常的发展,以他的能力和水平,弄个省长司令干干是没有问题。在鱼与熊掌的选择上,他选择了龙玉。他选择了龙玉,就把党籍给丢了,一生的前程也就丢了,最后由一个十四级高干沦落成了一个食堂管理员。一个本来可以管辖一方的人最后却在这里管着萝卜白菜。张不悔能做到不以物喜,但他做不到不以己悲。从我记事起,张不悔就开始大量地写上访信,那时我们家就住在单位食堂旁的一间小平房里,大热天我做作业时,张不悔就光着膀子在桌子那头奋笔疾书。张不悔一手拿着大芭蕉扇,一手拿着笔,张不悔写这些信时从不打草稿,几十张纸,厚厚的一沓,洒洒万言,一挥而就,那样子不像在写上访信而像是作家在写作。这些上访信寄出后一般都是石沉大海。在等待的日子里,张不悔的脾气就变得像只困兽,家里除了那张饭桌外,茶杯和椅子都被他摔得差不多了,他留着那张饭桌并不是为了要在上面吃饭,他很清楚地知道,桌子要是再摔折了腿就没有地方写上访信了。张不悔的上访信写得很丰富多彩,早期的上访信现在看起来有点像法院的申辩状,在信中,张不悔反复强调自己无罪,他说不光自已无罪,爱情无罪。一个曾做过党的高级干部的人竟然说爱情无罪这样的话,这论调在当时有点肆无忌惮了。后来的上访信就有点像悔过书了,他说自已辜负了党的培养,辜负了组织的信任,自已的所作所为给党抹了黑,让党和国家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我觉得张不悔的话有点危言耸听,他张不悔没做成司令省长,也不致于让党和国家蒙受巨大损失。龙玉对张不悔后来的说法就有些看法了,跟自己结婚就是辜负了党的培养,那把自己当成什么了?龙玉跟张不悔的关系就是那时候变坏的,如果说先前龙玉对张不悔的坏脾气还能容忍的话,现在她就觉得,这种容忍太委屈自己了,已没什么意义了。张不悔居然有了这种想法,龙玉觉得很寒心。如果说以前张不悔跟龙玉之间的关系是量变的话,那么现在就是质变了。以前张不悔发脾气时,龙玉只是在一边哭,现在,当张不悔再次说我这辈子就毁在你这娘们身上时,龙玉就没有眼泪了。张不悔也不相信眼泪,龙玉对张不悔说,你只说你毁在我身上,你咋不说我也毁在你身上呢。张不悔说不是你这狐狸精,我会连党籍都不要了?龙玉说,是我让你不要的?我拿枪逼你了?张不悔被噎着了,恼羞成怒,最后把桌子也摔了。
摔折桌子腿后张不悔就不写上访材料了,他要亲自上访。就是不摔桌子腿张不悔也不会写上访材料了。他觉得那材料写上去根本没用,张不悔连自已都不知道写了多少上访材料,他写材料写得我们家里洛阳纸贵,最后发展到把龙玉准备用来糊窗户的纸包东西的纸都拿去写材料了,如果不是龙玉的极力阻止,他会穷凶极恶到把我和张小猜的作业本也要撕去写的。有段日子我们家根本看不到一张没字的纸。就连我跟张小猜用来打草稿的纸,一不留神忘在桌子上,转个身就跑到张不悔的抽屉里去了。张不悔的写作才能在他的材料中发挥得淋漓尽致。遗憾的是张不悔的材料写得再好也无人喝彩,他的那些材料寄出去如石沉大海,就像现在的业余作者写给刊物的投稿信。我总怀疑他的那些材料有关部门也许看了一些,大部分连看都没看就丢一边了。后来张不悔也意识到这种写信的办法行不通,人家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怎么会顾及到你这封上访信?他决定亲自上访了。他用了句伟人的名言:实践出真知。不亲自去看一看,怎么会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亲口尝一尝。
张不悔的频繁上访使我们的家庭生活由紧张变得更加拮据,他每隔几天就要上趟省城,他往往半夜一点出发步行一公里去乘一点半的火车,这是一趟通往省城的慢车,是我们这里通往省城最便宜的车次,坐这趟车的都是一些沿途卖菜的农民和铁路沿线上下班的职工。这趟车走走停停,到达省城已经是上午10点了。这样张不悔赶到时正好赶上人家上班。我们家难得吃一次肉了。张小猜说这样下去会影响她发育的。龙玉说,家里的一点钱都扔给铁道部了。张不悔说要战斗就会有牺牲。又对我们说,没吃肉怕什么?在万恶的旧社会,我就从来没吃过肉。张不悔说完这话又怪模怪样看龙玉一眼,说,当然,要是还是旧社会,你妈不愁肉吃的。张不悔充满信心地鼓励我们说,革命成功了,老子天天让你们有肉吃。张不悔的革命成功就是落实政策。开始我和张小猜听到这话还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天天有肉吃,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共产主义实现了啊。
那趟慢车到家里已是晚上8点多钟,进门只要一看到他的脸色我就知道“革命尚未成功”。张不悔一脸的疲惫和沮丧,他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像个得道高僧在入定参禅,这不是个好兆头。根据经验,这种入定是暂时的,这是暴发前的宁静,一场风暴即将来到了,张不悔马上就要吼叫了,张不悔马上就要砸东西了。我们紧张地看着张不悔,慢慢地,我们看到,张不悔的脸色开始变了,由白变红,越变越红,胸部开始起伏,张不悔的呼吸越来越粗,最后他大吼一声,尽管我们有思想准备,还是被他吓一跳:我这辈子就毁在你这娘儿身上了。张不悔的眼睛红红的,恶狠狠地盯着龙玉,面目狰狞。龙玉不理他,悠悠地看他一眼,转身进了里屋。龙玉的不理睬在张不悔看来是一种最大的轻蔑,这轻蔑让张不悔更加暴跳如雷,他吼叫着在房里走来走去,像头困兽,他越走越急,先是一脚踢翻了放在地上的开水壶。这开水壶他已踢过多次了,好多地方都让他踢凹进去了,猛一看不像只壶了。然后他开始用手砸东西。张不悔砸东西从不挑三捡四,碰着什么砸什么,我们家的杯子砸光了,再买,又砸光了,就这样生生不息。砸多了,龙玉便有了经验,就是在张不悔回家前把最紧要的东西都收到别屋去了。张不悔把手边的东西砸光了,情绪也就稳下来了,咕咚咕咚喝下一大杯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然后又入定似地闭着眼睛。我们知道,张不悔表面在入定,实际上他心事一直在活动着,他在盘算着下一次的上访。盘算着下一次上访该什么时候走,发工资前是不能走的,不发工资就没有钱买火车票。该说什么样的话,上次那样的话就不能再说了,那样说人家会把自己列到对立面去的,搞成敌我矛盾了。该用什么样的态度,上次那种态度是不是太过火了点,太过火了别人也上火,于办事不利,毛主席说过,饭要一口一口的吃……
第二天龙玉红肿着眼睛,说,张不悔,我要跟你离婚!
张不悔说,离吧离吧!明天就离。当初就不该结。
张不悔虚张声势,从不付诸实施,第二天根本不提离婚的事。到了发工资的日子,他依旧上访,上访回来依旧砸东西,龙玉依旧以泪洗面,张不悔砸完东西再上访,上访回来再砸东西,周而复始。
我跟张鸽离婚后变得更不爱说话了,大家在背后肯定说我更怪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说以前我还能说几句的时候,那是我还有个老婆,有时候不得不说几句话,现在老婆没有了,就没有必要勉强自己了。我觉得人跟人交流不一定要靠语言的,语言是一种最靠不住的东西,语言不是谎言就是谣言。按说誓言够真诚了吧,那些党员在入党的时候都有誓言的,我们单位的几个领导前不久都一个个被检察院请去了,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在被检察院请去的那天上午还在台上义正辞严地大讲廉政的重要性,被检察院一查,就不廉政了,都好几十万呢,他们可都是党员啊,入党的时候还举着右手信誓旦旦说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的,他们没有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却要在牢里过完后半生了。连领导都不说真话,何况这些芸芸众生呢?怪不得人们现在干什么都讲个白纸黑字,可见大家都知道语言的不可靠性,一诺千金的时代过去了,俗话说酒后吐真言,人们只有在酒精的作用下才能说几句真话。大家都不说真话,那说话还有什么意思呢?
邻居于小荣家去年上半年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一只缺耳朵小狗,这不是城里人养的那种哈叭狗狮子狗之类的玩物狗,而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土狗,当地人叫菜狗。这种狗现在只有在乡里的农家才会有 ,农家养这种狗一是用来杀了吃肉,二是用来看家护院。于小荣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还是为了吃肉谁也不清楚,反正常常看见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只狗养段日子,过不久连人带狗失踪一段日子,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又换了只新狗。于小荣弄回的狗基本上都是圈养,或者栓在他们家门口,于小荣把狗栓着不是怕它跑了而是怕它出去咬人,咬了人就得打狂犬疫苗,一针疫苗就是一百多块,前些年就因为狗们咬了人他赔了不少钱。
这条狗是我看着长大的。这狗不似其它狗那样给几根骨头就能茁壮成长,长了大半年仍瘦骨伶仃的。有时我真怀疑这是只哑巴狗,因为从我看见这只狗起就从没有听见它叫过。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正被于小荣用一根铁链系着栓在他们家门口一根废弃的水泥桩上,由于铁链子很短,狗绕水泥桩转了几圈,狗脖子就半吊在桩上了。狗吊着脑袋见我过来,一声不吭,我突然对这狗产生了兴趣,我觉得这狗很有性格,一般的狗遇着这种情况要呜呜乱叫,可它就这样倔强地吊着,这是一条很有个性的狗,比人还有个性。如果它嗷嗷乱叫,我会视而不见。它不叫,我反而产生了要帮它一把的念头,我得把它的铁链子解下来。我试着走过去,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起初我还怕它咬我,它毕竟是条狗,人们常说,咬人的狗不叫。万一它把我咬了,我还得自己掏钱去打疫苗。于小荣说了,他的狗跑出去咬了人他负责,他的狗栓着的时候咬了人他就不负责了。他的狗现在栓着,也就是说现在我被咬了,我得自己负责了。狗见我走近,它抬起头来询问似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的胆子变得大些了,我小心翼翼把铁链的那一头从桩上解了下来。狗又看了我一眼,没做声,我胆更大了,我把铁链反过来绕了几圈,重新绕了回来,狗的前脚落了地,狗的脖子变得轻松了,它的眼神变得明亮了,冲我摇了摇尾巴,这是一条懂事的狗,它知道是我解救了它,它没有像所有的狗那样变得欣喜若狂活蹦乱跳,这是一条不爱张扬的狗。我蹲了下来,小心地伸出手去在它身上抚摸一下,狗的眼神慢慢地温柔了,当我摸到它的脑袋的时候,它竟然伸出舌头来在我手上添了一下。它的舌头很软,添在手心里痒痒的,我立刻被感动了,这是一条很有人情味的狗,也是一条很性情的狗。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它。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没事的时候就去看看这条狗,有时候也给它带点它爱吃的。看得出,每次看到我,它的眼神总是欢娱的,这种眼神常常感染着我,让我也变得心情开朗,高兴的时候,它也调皮地像人一样地站起来,把前爪抬起来搭在我的肩上。大部分时间,它会静静地蹲在那儿,它的眼神很宁静。一副与世无争的神情。它总是安祥地看着我,这眼神让我变得心地宁静。从人的眼里,我是看不到这种宁静的,龙玉没有,她的神情总是充满哀怨;张不悔没有,他的眼神充满不平与不得志;我周围的人更没有,他们的眼神里除了怪怪的,剩下的是急功近利与嘲讽。
我知道我的行为在人们眼里变得更加怪异了,他们会说,瞧这怪人,跟人没话说,跟狗到亲热得很呢,还是一条土狗。让他们去说吧,其实我跟狗也没话说,它毕竟是条狗,它听不懂我说什么,我也不会跟它说什么,我们大部分时间蹲在一块儿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各自想着心事。我喜欢它带给我的那份宁静,更主要的是,它不会嫌我怪,不会用很怪的眼神看我,更不会对我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有句话叫狗眼看人低,我觉得这话错了,狗眼里的人是没有等级的,在它们眼里,人只有善与不善两种。而人就不同了,人会势利,人会贪得无厌,人自己把自已分成了三六九等,其实人眼看人往往比狗眼看人看得更低呢。
张不悔在他退休的那年终于落实了政策。这对张不悔来说是近乎于迟到的春天。干事的时候是老百姓,不干事了退了休了倒成了高干了,这让张不悔百感交集。落实政策的那天,张不悔一反常态喝了很多酒,张不悔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哭一阵笑一阵。革命终于成功了,但这成功得似乎太晚了些。龙玉静静地看着张不悔的失态表现,当张不悔喝醉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打着呼噜的时候,龙玉转身进了里屋,出来时我们发现龙玉的眼睛红红的,龙玉流泪了,龙玉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流泪,龙玉是大家闺秀,这些年她一直格守着大家闰秀的风范。龙玉为什么流泪我们不知道,龙玉的心理在我们面前永远是个迷。我们永远不知道龙玉每天想的是什么。我和张小猜对张不悔的落实政策已变得麻木了,落实也就落实了,对张不悔来讲无非就是有了个名分而已,张不悔的“革命成功”对我们来讲已没有实际意义了,他不可能去做司令省长什么的,不可能像大多数领导干部那样为我们安排一个好单位、好位置。想当年我跟张小猜的理想是等张不悔落实政策了可以天天有肉吃,到了张不悔退休的那几年,只要愿意,中国人的很多家庭天天都有肉吃了。他只是一个离休的老头子,他张不悔还是以前的张不悔,所不同的是由退休工人变成了离休干部,听上去虚荣一些,后来又听说只要是1949年以前参加工作的都可以称做离休,连这点虚荣也没有了,所不同的是工资比以前多些了,一般离休的每年发12个月的工资,张不悔可以发13个月的,除此之外还发200多块的小车费,一般的离休人员是没有小车坐的。这就是说离休与退休还是有一定区别的,上面解释说这就相当于高干待遇了。这小车费对张不悔来讲既是个安慰又是个刺激,他自从跟龙玉结婚后就从没坐过小车,这些年上班给食堂买菜除了蹬三轮车就是骑自行车,后来上访挤的是火车,还是那种最慢最便宜的火车。在蹬三轮车和挤火车的时候张不悔肯定想过,如果当年不选择龙玉自已此时肯定是坐在舒适的小车里面的。几十年没坐过那玩艺了,没有想到老了还有小车费,尽管这小车费不等于小车,但毕竟有了个小车名分,人这一辈子活着不就为了个名分吗?由小车费的事,张不悔产生了许多感慨:人这一辈子好多事真是说不清楚,有些东西得到了,有些东西却失去了,一些东西又失而复得了,得失之间,冥冥中好像并不是完全由人自己决定的。张不悔由此还得出一个结论:有些东西不该是你的,再怎么争也不是你的,反过来说,有些东西是你的,终归是你的,别人想夺也夺不走。一切都有定数。
龙玉就是在张不悔大发感慨的时候正式提出离婚的。
龙玉说,张不悔,我要跟你离婚。
张不悔说,这话你说了半辈子了。
龙玉说,张不悔,这次我是说真的。
张不悔说,以前你都是说假的?
龙玉说,以前也是真的,那些年你倒霉,我下不了决心,你现在好了,我们也该分手了。如果你同意,我们明天就去把手续办了。
张不悔呼呼喘着粗气,分吧,分吧。张不悔依然那句老话:你害我够惨的了。
龙玉平静地说,不是谁害谁的问题,是我们不合适。其实从结婚那天起我就觉得我们不合适了。
张不悔说,当然不合适,你是资产阶级,我是无产阶级。
龙玉说,不是阶级问题,我说过,是我们不合适,你不爱洗澡,睡觉不洗脚,起床不刷牙,大吼大叫,反正……龙玉低声说,说句伤你自尊的话,农民有的坏毛病你都有。
咄咄!张不悔说,还说不是阶级问题,这就是阶级问题,这是阶级感情问题。你们出的是香汗,我们出的是臭汗,你不要忘了,就是我们这些不洗脚的把你爹那些洗脚的赶到台湾去了。天下不都是我们这些不洗脚的人打下的?
龙玉说,张不悔,这天下是你打下的?你放过一枪一弹?
张不悔噎住了,“蹭”地站起来。龙玉说,砸吧,张不悔,趁我们还没离,再砸一回。再说你也有钱了,可以砸贵重点的东西了,呶!你可以砸那个。龙玉指的那个是电视机,电视机里正在放《地道战》,汉奸说不是我们笨,是八路太狡猾了!张不悔笑了,笑得呵呵的,笑得比哭还难看,坐下说,我干吗要听你的,你要我砸,今天我还不砸了。
张不悔最后说,离吧离吧,今天我还非离不可了,我就不信,少了你张屠户,我就得吃那带毛猪。
龙玉说,张不悔,你把话说岔了,不是谁缺谁的问题,是我们不合适,我只想过几天清静的日子。
张不悔做出一副爽快的样子,说,一样,一样,都一样,我也想过几天顺心的日子。
张不悔与龙玉正式离婚时已到了农历五月,天气开始变得热了,树上的蝉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张不悔却是精神抖数,在去离婚的路上,他把自已收拾得很像那么回事儿。他拿出了压在箱子底下的那件将军呢中山装。这是当年张不悔风光时穿过的,自从倒霉后就再没有穿过。张不悔把中山装的扣子一直扣到了脖子上,他的腰挺得笔直。龙玉说,张不悔,好长日子没见你这么精神了。张不悔说那是,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庆祝解放。龙玉的眼睛红红的。两人走在路上,张不悔逢人就打招呼,张不悔的招呼打得很有风度,像个首长,他抬抬手,大声说,好啊,你们好啊!有人小声嘀咕,这还是那个食堂管理员张不悔么?像个首长。有人接话说他本来就是首长,说完又补上一句:如果他不跟龙玉结婚的话。大家唏嘘一阵,说人这辈子啊谁也说不清楚,没人知道张不悔是去离婚。走到没人的地方,龙玉说,张不悔,我们这是去干什么?张不悔说,废话,当然是去离婚。龙玉说看你的样好像是去结婚似的。张不悔反过来说龙玉,你看你,一张苦瓜脸,把自己搞得跟秦香莲似的,别忘了是你猴急着要离婚的,是你不要我的。龙玉的眼圈更红了,低声说不是我不要你,是我们不合适。张不悔喉节滚动了一下,汗就渗出来了,吃力地说这话你说过几遍了。张不悔说完这话掏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手帕皱巴巴的,散发着一股怪味,上面还有一道道不规则的黄色。龙玉拿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递给张不悔,把张不悔的手帕拿过来扔在路边。张不悔用餐巾纸擦着脸上的汗嘟哝说半辈子都过来了,还改不了那个穷讲究。龙玉说有些东西是没法改变的,就像你。张不悔叹口气说:你我这辈子啊,谁也没讨着好。对龙玉来讲,这总算是句公允的话,龙玉一听,眼泪就下来了。
有段日子没有见到于小荣家的狗了,不记得这狗是什么时候被牵走的,每次路过于小荣他们家门口看到那根栓狗的水泥柱孤单立在那儿,心里空落落的。这段日子单位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身边人的变化,今天还在一块儿上班的人,明天就到另一个部门报到去了,后天又调进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一个部门今天还在正常运作,明天就通知这部门撤销了,后天又被告知和其它几个部门合并成一个部门,昨天还是一个部门,今天被告知分成了两个部门,大家管这种叫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也好,合也好,一切都在变化,这些变化用时兴的话说就是在改革。在这些变化中,我发现最大的变化首先是人们眼神的变化,人们的眼神在这些分分合合的变化中变得神态各异。有急迫,有向往,有激动,有兴奋,有无助,还有六神无主……大家对改革本来是兴奋的,大家都认为不改不行,有些事儿是该改改了。最早渴望改革的是那些小老百姓,他们认为改革就是要改掉几个当官的,除此之外就是把自己的生活改好点,可改着改着他们都紧张了,有点人人自危了,他们发现改革不似他们想像的那样仅仅是改掉几个当官的,这年头单位最头痛的事就是人多了,改革的第一件事就是减人。一说要减人,大家都惶惶的了,要减人自然要从小老百姓减起,他们开始为自己的生计发愁,当然一些部门的领导也紧张,如果自己的部门撤销了,那自己就什么也不是了,他们开始为自己的前程发愁。领导在大会上号召全体职工要支持改革,关心改革。要全体职工支持改革是一件不切实际的事,很多人认为改革就是把自已的饭碗改得没饭碗,既然改得没饭碗,那还不如不改呢!让大家关心改革倒不是一件难事,其实用不着号召大家也会关心的,只是每个人关心的层次不一样,老百姓关心的是生存,领导们关心的是自己的位置。
于小荣的缺耳朵狗在一个闷热的下午重新栓到了水泥柱子上。这让我有点久违重逢的感觉,近些日子每天下班路过看到光秃秃的水泥柱,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似的。于小荣端着狗食盆从房里出来准备给它开晚饭,几天没见,整条狗变得脏兮兮的,身上还沾满了山上的一些荆棘野草。于小荣把狗食盆扔在地上顺便给了狗一脚,嘴里骂骂咧咧说妈的养你有个屁用。我问,近些日子你跟狗哪去了?问完这话我马上觉得不合适,把狗跟人混一块儿说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于小荣并没有因为我把他跟狗相提并论而生气,也许是他没有听出来,他告诉我说这段时间单位没事儿干,他跟狗一块儿回乡下打猎去了。说完这话于小荣又麻利地踢了狗一脚,恨铁不成钢地说这狗日的狗真他妈不是条狗,带它上山追兔子,追着追着竟跟兔子追到一块儿疯去了。我听了忍不住哈哈笑了。于小荣奇怪地看着我,他不明白这事有什么好笑的。于小荣以前总是对我带理不理的,我想他跟所有人一样,在他眼里我是个怪人。自从我跟他的狗玩到了一块儿,他对我态度就好些了,加上我经常给他的狗带吃的,而且带的都是火腿肠之类的好东西,而不像他那样给狗喂一些残汤剩水,于小荣在闲得无聊的时候也愿意跟我说几句话了。今天他在不无聊的情况下还跟我说了这么多,已让我很感动了。
于小荣骂骂咧咧端着狗食盆进去了,狗立刻变得热情了,它伸出头来在我的裤脚上蹭着,嘴里哼哼叽叽的。我蹲下来,忍不住在它的缺耳朵上抚摸了一下,它就不动了,静静地望着我,狗的眼神依旧安祥,这样的狗是不会去咬兔子的,它一定认为让它去咬兔子是一件很残忍的事。这安祥的眼神让我感到宁静,我有点羡慕这条狗了,它活得真单纯,它不会像我们这些人那样去拼去搏,去勾心斗角,去为自己的生存利益绞尽脑汁。只有它们是超乎世事之外的。我认为这是一种境界,这是一种人类所达不到的境界。
近来单位上的事儿越来越多了,我所在的科室听说也要并到其他科室里去,几个科室一并,人就多了,减人是肯定的,谁都怕自己被减掉,人人都在找关系、走门路,当然还少不了相互挖墙角,蛋糕是有限的,狭路相逢勇者胜,科室里弥漫着一种紧张而神秘莫测的气氛。我是一个怪人,但不是一个超人,我知道这份工作对我的重要性,我已经没有老婆了,我不能再没工作了。
在人们一个个上蹦下跳的活动中,我也跟着紧张了,我的心也开始不平静了,我知道我的眼神充满了焦虑,我睡不着觉,既便是睡着了也是一个恶梦连一个恶梦。有时梦见自己吊在悬崖边上大声喊着救命,有时梦见自己没了工作没了饭碗而流落街头……每次醒来后我一身冷汗,我开始搜索枯肠想办法。我曾想过给领导送礼,送重礼,只要能把工作保住,送多少礼都行;也曾想到过像电影里那样,创造机会让领导犯错误……我暗地里想了一个又一个的办法,早晨醒来发现这些办法没有一个是行得通的,这些办法都老掉牙了,领导们一个个曾经沧海,什么样的风浪都经历过,我这点小招术在他们眼里就跟儿戏差不多。再说我能想到的,科室里的其他同事肯定早就想到了,说不定早就实施了,我不能重复他们走过的路。虽然这些办法还没出台就被我自己一一否决了,但这些我在以前我想想都脸红的办法,现在我居然想了,而且还动了念头,我知道我堕落了,环境逼着我堕落的。现在我理解那些卑鄙人为什么卑鄙了,是环境逼着他们去卑鄙的,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人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要干很多自己不愿干但不得不干的事,我第一次觉得活在这世上真累。
张不悔自从龙玉去世后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他的那些坏脾气一下子没有了,没了脾气的张不悔变得不是张不悔了,他的背一下子佝偻了,走路时再也走不出雄赳赳的模样了,他的眼神变得空洞洞的,这使我怀疑这些年他是不是靠他的那个坏脾气支撑着。脾气没了,病却来了,那些病就像认熟了门槛似的一个接一个在他身上安家落户。先是高血压,后来是心脏病,再后来就是糖尿病。张不悔半辈子没富贵过,没想到老了还得了这么多富贵病。得了糖尿病的张不悔一天比一天贪吃,他从前一餐吃一包方便面现在一餐吃两包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开水,他不停地吃,不停地喝,似乎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喊着要吃要吃。医生警告说如不节食再这样吃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什么也用不着吃了。张不悔吃的多身体却一天比一天消瘦,到后来已骨瘦如柴了。那天我下班回到家看到张不悔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看到张不悔的那张脸不仅消瘦而且成了一种暗灰色,他的眼神定定地望着院子里那棵核桃树,核桃树上的叶子掉光了,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枯枝在风中摇晃,那眼里不仅空洞而且混浊了;张不悔的脚伸在拖鞋外面,这脚让我心里怪怪的,这似乎不是一双活人的脚:干枯,看不到一丝血色,紧贴在骨头上的皱皮上泛着一层皮屑,让人感觉这不是一双脚而是一具风干的皮囊。我记得,张不悔是有脚气的,现在脚气没了,真菌在这样的一双脚上是没法存活的。我好像听人说过,说脚气是治不好的,一个人得脚气,到老了如果脚气自己没了,这个人也就差不多完了。这么一想,我就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感觉张不悔时日不多了。
捡破烂的老余头近些日子来得勤了。这几天老余头脸上一直荡漾满足的笑容。前些时小别墅后面新竣工了几幢房子,人们开始陆陆续续搬了进去,新东西搬走了,旧东西就要扔,旧东西一扔,老余头的活儿就来了。老余头每次路过小别墅时总要进来坐一坐,一来是跟张不悔聊聊天,二来是看看我们家是不是有破烂要丢。老余头把装破烂的蛇皮口袋就丢在小别墅的院门口,大咧咧走进来,问:有废旧的东西吗?张不悔躺在躺椅上不动,懒懒地说窗台上有几张看过的报纸,拿去吧。老余头拿了报纸却不走,一屁股坐了下来,嚷着说,我说老张,你每天这样躺着可不是个事儿,等死呀。张不悔有气无力地说不等死干什么,难道跟你去捡破烂?老余头受到启发似地跳起来,嚷着说是啊,你为什么不能去捡破烂?张不悔说我是离休干部,老余头说离休干部也是人,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张不悔说我还是病人,老余头说你还喘着气呢。张不悔苦笑着说好吧,明天这时候你来,我还活着的话就跟你去捡破烂。
老余头也是住小别墅的,只不过他的小别墅比张不悔的档次差点,是四家人合用一幢的。其实按资格老余头比张不悔还老些。老余头打过仗,据他说他曾在死人堆里呆了3天3夜,由于老余头没文化,打仗的时候又是个普通战士,死人堆里呆3天3夜也只捞了个普通离休。有人劝老余头上访,老余头却是满足得很,捡破烂捡得乐呵呵的,他说他跟他的那些战友们比,他活的这些年就跟他捡破烂一样,是捡来的。张不悔对老余头却是满脸的瞧不起,有一天老余头来收破烂的时候,张不悔对老余头说,老余呀,你就缺那几个钱花了?一个离休干部捡破烂,你这完全是在给党抹黑。老余头粗着脖子说我这是自食其力,我这是发挥余热,我不偷谁不抢谁,变废为宝,有什么不对?后来单位领导也觉得老余头作为一个离休干部满大街捡破烂影响不好,有损单位形象,就找到老余头,很策略地对老余头说有困难您说。老余头说我没困难,我什么困难也没有。老余头这么一说,领导就不好说什么了,领导只好用更策略的方式说,现在单位由事业改为企业了,企业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企业形象问题,当然,还有一个政治影响问题……老余头总算听明白了,明白后脖子就粗了,吼着说捡破烂怎么了?你们不是号召我们发挥余热么?你们不是让我们老有所为么?难道只有写几个字画几张画就是发挥余热?老余头的话是有所指的,前些时单位的几个老同志参加市里的绘画比赛得了二等奖,被单位作为老有所为的典型。老余头这么说,领导就更不好说什么了。虽说领导不好再说什么,但老余头后来捡破烂还是收敛了不少,他不到外面去捡了,也不在垃圾道里乱翻了,他只在单位院里捡,挨家挨户去收。毕竟是老同志了,这点轻重还是知道的,单位形象问题,关系几千号人的吃饭问题,不是闹着玩的。
第二天张不悔依旧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老余头来了,老余头走进院门口就喊,走啊。张不悔迷迷糊糊问,走,走哪去?老余头嚷着说你昨天怎么说的?说今天你只要没有死,就跟我去捡破烂的,你现在还喘着气,那就跟着我走。张不悔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话,老余头竟当了真。老余头一手拿着一个蛇皮袋,催着说走啊,你看,我连袋子都给你准备好了。张不悔一时愣在那里,他从没想过自己真要去捡破烂,可自己说出口的话又不能不兑现,只好说,你看,我都病成这样了。老余头说只要还在喘气就行,革命人就要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张不悔没想到老余头把这话用到了这里,看来今天不跟着老余头去捡是不行的了,只好无奈地站起来,不情愿地说你一个给党抹黑也就罢了,还要拉上我一块儿抹黑,老余头说这不叫抹黑,这叫增光,往大里说叫发挥余热,朝小里说是老有所为。张不悔说都差不多,反正都叫捡破烂。老余头说捡破烂这名儿不好听,应该叫废品回收。张不悔说什么话怎么到了你这儿就上升到理论了。老余头说我可不会什么理论,我只会实践,搞理论你的事,听说你当年上访,理论上一套一套的……老余头没说完,张不悔赶紧说走吧走吧,过去的事就不要说了。临出门,张不悔把老余头递过来的蛇皮袋还给老余头说我就不拿袋子了,我跟着你,给你打工。老余头说那可不行,干什么就得像什么,捡破烂的不提袋子哪叫捡破烂,你别不好意思,总以为提个蛇皮袋就丢人似的。我们一不偷二不抢,要理直气壮。张不悔辩解说我怕丢什么人了,我也是劳动人民出身。老余头说这不就行了,你就把那蛇皮袋子当大款们的皮包提着。张不悔说你又胡说八道了,这破蛇皮袋子再怎么提也提不出皮包的感觉来。
走在路上,老余头教导张不悔,说别看这捡破烂,粗看简单,其实还是有很多讲究的,有些东西看上去是破烂,其实是垃圾,比方这泡沫塑料,要是提到回收站去,回收站是不收的;有些东西看上去漂亮,其实是危险品,里面说不定就有腐蚀爆炸的东西。最后特别告诫说不要捡那些扔在路边的成堆的钢块铁板,那些便宜贪不得,那说不定就是小偷们没有来得及转移的脏物……老余头兴奋地讲着,张不悔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他在想一个问题,自已居然会提着一个破蛇皮袋来捡破烂,要是龙玉活着,她一定不会让自己来捡破烂的。这些年来,即使在最落难的时候,龙玉那大家闺秀的架子一直端着,她每天要洗澡,她的头发从来都是一丝不乱,她从不大声说笑呲牙露齿,就是吃一块烂地瓜,她也会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嘴里不出一点响声……就像龙玉说的那样,有些东西是一个人身上固有的,根深蒂固的,就像他张不悔,虽说小时候读了几年私塾,但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民,农民有的坏毛病自己身上全有。龙玉说得没错,自己跟她不合适,确实不合适,可这桩不合适的婚姻居然伴随了自己的半辈子,两个人都为这婚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种花大价钱换来的婚姻居然没走到头……张不悔提着蛇皮袋不由再次生出一丝感慨,人这一辈子啊,说不清楚啊,真他妈说不清楚。
快到中午的时候,张不悔居然捡了一蛇皮袋了。张余头说走啊,卖去。张不悔说还卖啊?老余头怪怪地看着张不悔说,当然得卖,捡了不卖干什么?张不悔一想也是,捡了不卖干什么。两人一前一后朝回收站走去,走在路上,张不悔出了一身细汗,想到今天自己居然不知不觉走了不少路,感觉比躺在躺椅上舒展了不少,心想这倒是一个不错的锻炼方法,只是初次捡的时候还有些不习惯,看见了熟人还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这也是一个锻炼过程,再捡几次,就不会有这种不好意思的感觉了。
两人来到回收站的时候,回收站已挤满了像他们这样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人,有的居然是年青人,年青人们是不用大包小包的,他们用三轮车。三轮车堆得跟小山似的。老余头跟一个叫老破烂的老头大声地打着招呼,老破烂嚷着说老余呀,放着清福不享,到这里跟我们争饭吃。老余头哈哈大笑,掏出两块钱一包的相思鸟香烟挨个撒去。老破烂大口吸着烟说也只有你老余的烟好。张不悔低声问老余头,这些人也是离休的?老余头说你看他们像离休的?这里的好多人靠这吃饭呢。正说着,那边过磅的地方吵了起来,张不悔扭过去一看,原来是那个老破烂跟过磅的人在吵,老破烂说你不是说了吗,这纸箱是3毛钱一斤的,怎么变成二毛五了呢?过磅的人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种破纸盒是那种马桶纸,只能卖二毛五。老破烂说我不卖了,我到街头那家卖去,那里是3毛一斤的。老破烂提着一破袋子挤了出来。老余头劝他说,算了,大冷天的,到那家也多卖不了多少钱。老破烂说可以多卖一块多的。已到中午了,张不悔的肚子开始饿了,这时外面刮起了风,风声带着沙土沙沙作响。老破烂背着蛇皮袋吃力地朝街头走去,老破烂一手护着眼睛,走路一拐一拐的,张不悔一看原来是老破烂脚上那双鞋太大了,被老破烂用一条麻绳拴在脚脖上,张不悔猜想这鞋可能跟他身上的那件破褂一样也是捡来的,老破烂身上的破褂子已破成了几条,背脊骨都露在了外面,风一吹,后面的几块破布鼓起来一扇一扇的。张不悔望着老破烂的背影,心里又生出几分感慨:都是人,可这人跟人一比就比出了天大的差别。这些年自己一直生活在委屈与不平之中,认为自已是这个世上最不幸的人,可跟这老破烂一比,自己这些年的委屈就不叫委屈。正想着,老余头拿着几张皱巴巴的钱过来递给张不悔,说你的破烂卖了,一块八角钱。张不悔虽说没把卖破烂的钱当回事,但没想到捡了一上午只卖了这么点钱,捏着钱心中不免又生出一丝感慨,挣几个钱还真是不容易。
张不悔和老余头来到站外,张不悔手里仍拿着那一块八角钱,老余头说好好拿着,这可是劳动所得。张不悔说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别的钱都是抢来的似的。回家的路上两人路过一家烧饼摊,老余头说我们买几个烧饼带回去吧,经老余头这么一说,张不悔突然也感到饿了,而且饿得厉害,饿得心慌肉跳的,小腿打着颤,仿佛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向他喊着两个字:要吃!他来到烧饼摊前,迫不及待地一手抓着一个烧饼就朝嘴里塞,老余头说你吃慢点,没人抢你的,带糖的一块不带糖的八角,你吃两个刚好一块八角钱。干了一个上午只够买两个烧饼。现在他理解老破烂为什么为了一块多钱而把破烂扛到另一家去了。老余头的两个烧饼还没烤好,张不悔就把自己的全部吃下去在抹嘴了。老余头羡慕地说你牙好,胃口就好。张不悔说不是牙好,是我饿了。张不悔吃完两个仍觉得饿,掏出钱来又买了两个带糖的烧饼。张不悔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这两个不如上两个香。老余头说那当然,这两个是用退体工资买的,那两个是用手挣来的。张不悔觉得老余头的话很有道理,不知怎么,他又想到了龙玉,他想,如果龙玉活着,即便是再饿,她也不会站在大街上吃烧饼的,她会把烧饼买回去,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前,像贵妇人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站在大街上对着一街的人狼吞虎咽,她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什么是差别,这就是差别。毛主席当年要消灭差别,他老人家不知道,有些差别是没法消灭的。就像自己跟龙玉之间的差别一样,这些年,自已也想消灭差别,其结果差别是越消越大。毛主席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其实东风跟西风并不一定是谁可以压倒谁的,两口子的事,不是东风跟西风的问题,谁也说不清楚。想到龙玉,张不悔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不知怎么搞的,近年来越来越多地想到龙玉这个女人了,每做一件事都会把这事跟龙玉联系起来一块儿想,想想龙玉对这些事的态度和看法,这可是龙玉生前没有的事。这么关注龙玉的想法,这就不正常了,什么事都想着一个故去的人,是不是自己离死也不远了……张不悔正胡思乱想着,被老余头的一声怪叫打断了,老余头脸上变了颜色,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老余头说,我这个老糊涂,忘了拦住你,你不能吃糖的,你有糖尿病!
那两个糖烧饼要了张不悔的命。张不悔当天晚上就住进了医院,进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张不悔在他的弥留之际做了一个快定,这个决定是在他回光反照的时候做出的,他要把他补发的几十万块钱全部作为党费上交。这是一个让我震惊的举动,也是一个老掉牙的举动,我怀疑他是从电影或是电视上学来的。这年头只听说人们钱多了做善事,很少听人说把成千上万的钱拿来交党费的。张不悔的这个举动遭到了我跟张小猜的极力反对,我反对的理由是这一套早就过时了,有沽名钓誉之嫌。在我的极力反对下,张不悔对自己的决定作了些修改,他说他要把钱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交党费,另一部分他捐给老家一所小学。前些年他回了趟老家,发现村里的那所小学的教室破得不能再破了,刮风时风直朝里灌,下雨时外面大下屋里小下……现在提倡支援希望工程,这钱就当是捐给希望小学了。这与我的想法还是背道而驰。要论希望工程,我才是他真正的希望工程,他把钱给希望小学了,那我的希望怎么办?我是个怪人,我快没有工作了,我快绝望了,这笔钱也许会让我重新燃起一点希望,他应该知道这笔钱对一个又怪又即将失去工作的儿子意味着什么。几十万哪,不是个小数目。燃起一点希望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他居然把钱给了希望小学,小学有希望了,那我不是没希望了?
我不明白张不悔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一个让我失望而痛心的举动。党早些年就不要他了,自从当年他跟龙玉结婚后党就把他给开除了,尽管后来落实政策给他恢复了党籍,可也用不着把所有的钱拿来交党费。我不知道他这是图什么。开始我认为张不悔这是在图表现,一想不对,一个将死的人是用不着图表现的,图名声?也不对,连表现都不要了还要名声干什么?后来我怀疑这事他是做给死去的龙玉看的:你不是说我们不合适么,你不是说我们之间有差别么?我们的差别就在这里,你说农民有的坏毛病我全有,可农民有的高尚情操你有么?
张不悔就这样像个散财童子似地把他的钱散光了。张不悔在做出这个举动之后又做了一个补充决定,他说那是他的家乡,也是我的家乡,那里是我们的根。他要我亲自把钱送到那所小学去。他说钱汇过去他不放心,他担心那钱被村干部们雁过拔毛或用来买酒喝。这种事他从报纸上看得太多了,有些村镇干部看到钱后就跟鬼子看到花姑娘似的。他不仅让我送去,还要我亲自监工,监督他们把这笔钱用于校舍改造,一分都不能剩。最后他说:钱不花光,你就不回来。
几天后我提着十几万块钱踏上回老家的征途。先是坐火车,后是坐汽车,再后来就坐拖拉机。说实在的,我很烦,而且烦透了。单位正在改革,科室正在减人,尽管我知道在与不在领导们对我的考虑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我这个时候离开科室回老家当监工,领导们不知会乐成什么样子:走吧,走吧,走了正好,走了就不要回来。所以当我去请假时,领导们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爽快,去吧去吧,为希望工程做贡献,这是好事啊,物质文明要抓,精神文明也要抓,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我心里在想,等我当完了监工回来,一切尘埃落定了,我就再也硬不起来了。
拖拉机颠簸了几个小时在一个农舍模样的房前停下了。开拖拉机的人说这就是葫芦树小学。如果不是一个泥巴场边竖着的一根旗杆,我不敢相信这是一所学校。一条混浊的小河从学校门前无精打采地流过,学校周围的山光秃秃的一片灰色,周围的田地也是光秃秃的一片灰色,这使我想起了一个词:穷山恶水。我不敢想像这样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竟然出了像张不悔这样一个差点成了司令省长的人。一个穿着件蓝解放服、上衣兜里插着两支钢笔的中年人自称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当我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张不悔的,校长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我告诉他,那个叫张不悔的人,几十年前是从这个村里出去的。校长回忆说从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张不悔的,只是听老辈人说过,几十年前,一个叫张富贵的人出去过,出去了再也没回来,听说在外面当了大官,后来又听说犯了错误,什么也不是了。校长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您……?我说那就是我父亲,张富贵就是张不悔,张不悔是参加革命后改的名。校长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就是你爹。我讲明了来意,当我拿出带来的十几万块钱放在桌上时,校长的眼睛直了,就像天上掉下了块馅饼一下子砸在了他的脸上。他语不成声说太好了太好了,老师们快有半年没发工资了。我冷着脸把钱重新装回袋子说这钱不是用来发工资的,我父亲说了,是用来改造校舍的。校长忙说行行,那就改造学校。我说这事你们得抓紧点,我的时间很紧。校长连说好好,我们明天就干。
这事在村里引起了轰动。第二天全村人都来了,那气氛像过节。几个老汉围着我端详后连说不像不像,一点也不像富贵。我说我像我妈。几个老汉连说怪不得,我说富贵那样咋有这样好看的儿子呢。说笑了一阵后他们忽然问张不悔咋自己不回来。我说他已经过世了,几个老汉听了又是一阵唏嘘,说前些年他还回来过一次的,那时身体还硬朗的,没想到这才几年的功夫,说没了就没了。几个老汉说完又忍不住唏嘘一阵,安慰我说没也就没了,人活七十古来稀,我们这些老家伙迟早都是要没的。后来他们又一起围绕张不悔缅怀了过去的时光,他们说张不悔是这一带最有学问的人,一个老汉竖起一个巴掌,说富贵读了五年书呢!又可惜地说,这么有学问的人也犯错误,不然富贵就不是现在的富贵了。有人反驳说现在的富贵也不差呀,你能拿出十几万来盖学校么?大家都说那是,富贵就是富贵,没想富贵到老了还做出这么一个天大的善事。后来一个老汉说了一句更有水平的话,我怀疑这话他是从电视学来的,他说张不悔修学校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我觉得这话有点过了,不就捐了十几万块钱么,就能利在千秋了?从他们嘴里我还知道,张不悔当年是逃婚逃出去的,他的爹也就是我的爷爷替儿子张富贵选中了一门亲事,张富贵相亲的那天发现那女人脸上有块朱砂印记,就不干了,他不干,我爷爷非干不可,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张富贵就跑了,张富贵一跑,就跑到革命队伍里去了,张富贵就变成张不悔了。也就是说,这一跑,差点跑出个司令省长来。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但关键的只有几步,张不悔的几步全跟女人有关,疤脸女人差点让张不悔变成了司令省长,龙玉让张不悔变得什么也不是了。对张不悔来讲,他这一辈子可真是成也女人败也女人。
半个月后,学校改造完工了,学校像个学校了。为了更像个学校,我又分出一部分钱用水泥把那个泥巴场变成了一个操场,还买了两个篮球架。校长对我把钱拿来修操场心痛不已,按他的想法这笔钱可以再修一间教室的。我说德智体得全面发展,一个学校没有一个操场叫什么学校?校长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学校变了,我也变了,我变得爱说话了,我发现我其实会说话的,我以前不爱说话是因为无话可说。这几天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我是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来的,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真诚与感激,他们从不用怪怪的眼神看我,被尊重的感觉真好。我在村里被挨家挨户请去吃饭,他们拿出家里最好吃的东西,拿出陈年的腊肉,还拿出压箱底的被子……夜晚,躺在充满樟脑味的床上,枕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听着村子里传出的狗叫声,一股浓浓的乡情油然而生。这几天,我发现我变了,变得爱说话了,也变得会说话了,我发现说话也是要合适的温度与土壤的。走的那天早上,全村老少都来了,他们送了一程又一程,几个年老的还抹开了泪。那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村小学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国歌。录音机和高音喇叭都是我买的,还买了几版经典老歌音乐磁带,这几天村子里的上空开始飘荡久违的歌声。老人说这些歌听着亲切,喇叭一响,这村里就有了鲜活劲,连狗都叫得欢了。只是校长为我买录音机再次心痛不已,按照他的想法,买录音机的钱完全可以用来再买几百本作业本的。我看到,随着国歌声,一面国旗在葫芦村小学新修的操场上冉冉升起……模糊中,我突然升起了一种庄严的感觉。
单位的改革方案终于定下来了。我所在的科室将与另一个科室合并成一个科。我们的科不存在了,我们的科长还在,但变成了副科长,这几天他一直没精打采的,说话善良了不少,我觉得他是人心不足,虽说是个副职,好歹有了个位置,不像我们,是走是留还没个着落。减谁留谁现在还没有宣布,经过这段日子的精神折腾,临到关口,大家反而平静了,除了余爱萍和几个技术骨干外,大部分人脸上都露出了听天由命的神情。余爱萍是不怕的,她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们她一点也不害怕。她有不怕的理由。技术骨干们也是不怕的,他们是单位的中坚,他们知道减谁也不会减到他们头上去,即便是减到他们头上去,对他们来讲,也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们中说不定早已找到了更好的“留爷处”。我们这些既不是余爱萍又不是技术骨干的开始是怕的,后来慢慢的就不怕了,怕是没有用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像老余头张不悔那样上街捡破烂去,怎么活都是一个活,连捡破烂都不怕了还怕什么。这么一想,就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了。大家都不怕了,于是就有人提出建议说,反正要散伙了,在散伙之前到歌厅痛痛快快玩一回;还有人提出建议说散伙之前得去照张合影照,以纪念这些年大家在一块相濡以沫的生活;后来有人提议说大家在散伙之前去吃一餐散伙饭,吃散伙饭的建议得到了大家一致响应,轰然说都去,都去,都他妈的去,最后他们又补充说,张小悔也去!
散伙饭是在离单位不远的一家叫“花江狗肉”的小餐馆吃的。那天的天气很差,北风呼呼的,黄叶子刮得到处都是,这种天气很适合吃散伙饭。席上的气氛很悲壮,大家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说的都是以前大家从来没有说过的话。几杯酒下肚,大家开始称兄道弟,说要下岗了,到时讨饭讨到兄弟你家门口你好歹得给一口,有人拍着胸脯说有哥我吃的就有兄弟你吃的。又说这年头说不准,到时谁到谁家门口还难说呢!喝到最后,有人醉了,有人吐了,有人喝出了眼泪,说这年头做个老百姓活得咋这么艰难呢。大家都深有同感,摇摇头感慨地说不容易,谁他妈的也不容易。科长说话了,他说大家都不容易。我这个科长当得也不容易,这些年,你们不知道……算了不说了不说了。科长满脸的不堪回首,反正啊,不容易!大家又轰然说是啊,都不容易。科长停了下又说,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天我们这个科散了,但情意还在,以后大家之间有个什么难处,大家都要念在一个科呆过的份上,相互帮衬一把。大家又轰然说那是当然,百年修得同船渡,在一块呆过这么多年,也算有缘。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科长刚变成副科长,说出的话就舒贴多了。科长的话把大家的眼圈都说红了。但科长就是科长,他左手端杯,右手猛地朝下一劈,斩钉截铁一般:改革就是这样,这是历史潮流,要改革就会有牺牲。最后科长对单位的改革用一句名言做了最精辟的总结,他说改革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散伙饭由于科长的那句“毕竟东流去”而真正散伙了。大家歪歪倒倒走出小酒馆。我也醉了,我口渴得厉害,我来到小酒馆的后院,这里是酒馆的厨房,地上堆满了杀完后没有来得及收拾的狗骨头和狗皮。忽然,一张似曾相识的狗皮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张黄颜色的狗皮,狗皮是连着头一块儿剥的,顺着狗皮朝上看,我看到,那狗皮的耳朵上,缺了一条不规则的小角……
我把吃进去的狗肉全部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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