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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件技术工程专业是什么呢~~~~有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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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eBook V5.18 - 图书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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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小楼春雨
作者:黄裳
第一次游常熟,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印象早已淡漠。只记得王四酒家的黄
酒味道很好,那鲜红的“血糯”也实在甜得要命,此外就再没有剩下什么别的记忆。
但也约略记得在剑门侧边的拂水岩上,的确遇见过一阵风来,水花扑面有如水雾的
奇遇。
十多年来,从书本上逐渐增加了对常熟的认识。日益淡薄下去的实际印象慢慢
由不少历史事实填补起来,增加了一些特异的色彩,常熟在我的头脑里逐渐变得更
有吸引力。因此,几天前朋友打电话来说要组织一次常熟旅行的时候,立即答应了,
而且为了动员妻一同前往,把“拂水”的“神话”夸张了一番,说得神乎其神。
一早四点钟就起了床,赶到集合地点,刚好准时在五时开车,出了上海市中心,
穿过北站,向嘉定的方向驶去。一路上满眼娇黄的菜花,紫红得有如一片片地毡似
的苜蓿花,和一片片麦田,一块块整治得十分齐楚的早稻秧田,眼睛觉得顿时清亮
起来。那空气也清新得出奇,好像在城市就根本无从享受到似的。
车过南翔,古漪园的大门一闪而过,不久就是嘉定。这已经不再是三百年前侯
峒曾、黄淳耀们抗清死守的那座古城,也不是李流芳、程孟阳这些诗人画家聚居的
水乡城镇了,它已经建设成一座近代化的城市。这在夜晚归车中看得更是清楚,电
灯的行阵,汽车大约穿行了十来分钟才过完。
再下面就是太仓,是复社领袖张天如和诗人吴梅村的故里,再走就进了常熟境,
桥逐渐多了起来。经过了白茆港,这是顺治中郑成功的水师直抵京口那一役,在长
江岸侧的联络据点之一;舍里,是有名的铁琴铜剑楼所在地……这样,头脑里的历
史联想逐渐活动了起来,即将来临的虞山也显得更有吸引力。一直等到从一片平畴
远处发现了淡青色似有如无的一抹远山,才惊叫起来:“看,那不就是虞山!”
这种惊喜心情在游过滇黔山水的人看来是可笑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江南
这一片肥腴的土地上,是无从想象滇蜀山川的风貌的,于是人们看见了这样的小山,
也不禁欢欣若狂了。这又可以使我们连想起一个有趣的事实。盆景,这种艺术形式
就是在江南一带的城市里长大的,那原因恐怕也就在此。人们很少看见奇伟的山川,
于是就只能在想象里勾画自己心目中理想的风景,借助于尺寸之地,点染、布置。
但结果,这样培植起来的盆景,那气局不能不是狭小的。就连苏州那些著名的花园,
那些放大了的盆景,也不能不是这样的。虽然,在另外一个方面,却达了艺术上崇
高的成就。
就在这样胡乱想着的时候,车子到了常熟,进城以后就停在著名的“言子墓道”
下,也可以说就是虞山脚下。
这是一座墓吗?还不如说是一座小山的合适。好久没有登山的人,看见这座排
了整齐的石级的土山,也很有兴致地拾级而登了,而且流了汗,增加了喘息。这里
有不少石坊是从明、清以来建立起来的,我没有抄下那许多石刻的横额和联语,总
之,人们对孔子的这位得意学生是寄予了很高的敬意的。在孔门四大弟子中间,他
是首席,而且是第一个把先生的教义带到江南来的。
站在墓顶,吹着风,可以俯视整个的常熟。这倒是它很大的一个优点。可惜我
们的导游人并不是一个历史家,否则他就会指点给你,在那一大片整齐清洁的瓦房
中间,那里是维云楼的故址,那里又是翁同酥的故第,……那是会增添多少趣味啊!
从言墓下来就到公园里去吃茶。公园是新建的,但那山水亭树、树木溪池却都
是多少年来培植起来的。在公园入门处,我们见识到著名的红豆,“红豆山庄”因
之得名的红豆,可惜这只是六七尺高的一颗“样本”。
坐在溪边的茶座上吃茶。这一带很像杭州孤山后山一带的景色,那参天的古树,
那曲折的溪流,那高低起伏作势的山峦,都十分像。这原来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植
起来的,只可惜不知道从前这曾经是谁家的园圃?
提前了的午饭是在王四酒家用的。地方还是老地方,不过已经修饰一新了,楼
上柱间悬挂着翁同酥晚年所写的一副对联:“带经锄绿野,留露酿黄花。”是刻在
木板上,嵌了绿的。这怕是翁的晚年书法进入化境以后的最佳制作,比起后来在兴
福寺里所见的一联高明多了。他是写苏字的,但又有一种颓放的腴美,好像一个吃
醉了的胖老头儿。
同座的一位朋友,他的祖父是曾经作过昭文县令的。其时正好是戊戌翁同酥
“放归”之后,他负有“管束”之责。但一个小县令又怎能去“管”一个退归林下
的大学士呢?那办法也很妙。大约每月一至二次,由县官盛服坐了轿子去拜访这位
大学士,而主人则不得挡驾。入坐喝茶,胡乱谈上一通,告辞,然后由知县向上司
递一个“翁同酥不曾生事”的报告,就完了。据说这位“常熟相国”晚年是经常住
在“山里”的,其实就是山脚的花园里。但每月也必回城里住一两天,就为的是接
受知县的“拜谒”。这位大令还请他写过一副对子,据说过了两天就很快地送来了。
我也曾经看到过,上款是某某公祖大人之类很恭敬的称呼,但那字却拘谨得很,
远远不及酒家里所悬的一联飞动而有姿媚。
饭吃得并不满意,原因是油太多了。这里生产一种很著名的松菌油,的确是一
种名物,散发着松子的清香。可惜的是每只菜都大量地使用了这种油,这就使人们
有些望而生畏。本来打算来吃些清淡而别致的菜蔬的,得到的却是浓重而一般的食
物,这就不能不使人失望。
但那桂花酒却很出色,甜、香,隐隐有一种桂花的香气。
在没有太阳但颇郁闷的中午,开始爬山了。这就使那原来并不起眼的虞山,变
得有些了不起,虽然说不上是怎样的崇山峻岭,想一口气登上绝顶,也还需要花一
些力气。
前山是并不出色的,特别是到了齐女坟前那块平衡的山坡上时,更感到枯燥。
没有树,只有小小的幼松,此外就只有沙砾。但在这儿已经可以看到山脚下的
田野和两块明净如镜的湖水了,看起来正像翠绿斑驳的丝绒毡子上面镶了两块透明
的水晶。很有少不帆船,在湖面上恰似一束束黑色的流苏。导游人说“这是尚湖”,
好不容易才辨清了那浓重乡音所表达的字样。“尚湖”!啊,在吴梅村的诗句里曾
经出现过的,“春暖尚湖花”的尚湖。湖水的确是美,完全不曾辜负诗人送给她的
华丽的词藻。
正像一个刁钻古怪的美丽女人,永远不肯爽快地正面向人一样,虞山的胜处,
就正是爬过了那平淡无奇的冈峦之后才能窥见。剑门、拂水,一下子都在眼前了。
的确是突出的清秀,是一种几乎有些清冷的秀丽。那些削壁,那只有一线可通
的、在峭壁上绽开的“剑门”。更奇妙的是展开在这一片削壁脚下的一片锦绣般的
田野。尚湖,在这山巅高处是看得更清楚了。在飞机还没有发明的古代,人们也只
有从这种高处才有可能鉴赏祖国的锦绣山河,难怪杜甫会唱出“会当凌绝顶”那样
的诗句来对大自然发出充满喜悦的惊叹!
剑门就在那山崖上面,嵌着两个朱红的摩崖大字,还是明代嘉靖中的刻石。站
在只有几尺宽的山径上,要仰起头来才能仔细地看到它,而再一曲身,就是“下临
无地”的空旷。
这不禁使我想起也是十多年前的记忆来。同样也是一个阴阴的天色。但不是初
春而是晚秋,我曾经走过四川的那个有名的剑门。那才是真正的剑门,那个“门”
是两片奇峻的山峦组成的,不像这里,只是出现在一片山壁上的一条缝隙。过
那个剑门的时候,我曾经暗诵着陆游有名的诗句:“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
剑门”现在就不禁又想起了它。也就在这时,脸上感到飘拂着清凉舒适的雨滴了。
来不久细看什么“拂水”,赶紧躲进“报国禅院”别院禅堂里去听雨。这是又
扫兴又有趣的。山中遇雨固然是增加了困难,但登剑门又怎能没有“细雨”呢?
不需要好久,“细雨”已经变得有些近似大雨了,虽然还不曾到达“倾盆”的
程度。
喝着寺里淡淡的本山茶,听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神话”,忽然想起有些过去的
文人写下的虞山游记,不禁有些好笑了。就连生活在清初的尤侗,在一篇虞山游记
里,不但十分夸大地描写了这儿的风景,而且还说这座寺院就是当年钱牧斋的拂水
山庄。记得后来有什么考证家根据记载纠正了尤侗的谬说,其实用不到考证,只凭
常识也可以断定这种说法之无稽。
钱牧斋虽然“风雅”,总也不肯把别墅造在这里。他还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超人”,柳如是怕也不肯在这里久住的。不但饮食使用等供应不便,也实在没有
什么好玩,活动地区太狭小了。如果整天坐在剑门下面去望尚湖,也必然无趣得很,
而且不要很久,就会弄得头昏眼花,弄不好还会落得一个忡怔之疾。
还有一个很好的证据,是不久以前友人摄赠的一卷《月堤烟柳图》。这是柳如
是的作品,前面有钱牧斋的题跋。他描写的还不过是拂水山庄的八景之一,画面里
有长堤、小桥、桃柳、楼阁,柳荫之下还停泊着一只小船,这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山
顶的格局。看起来,所谓“拂水山庄”多半还是在虞山之麓,虽然不能确指,像那
公园左边一带,就很有可能。只有书呆子才会相信什么“入山惟恐不深”的鬼话,
钱牧斋虽然口口声声说什么“投老空门”,但要他和和尚们一样住在庙里,怕是办
不到的。收起租米来就不方便,更不必说交结官府包揽词讼了。
这样想着,想着,窗外的而却越来越大了。终于听到了和尚的警告,看样子雨
是不会停的了,而时间越久,山路就越滑,下山就越困难……
这倒是十分别致的经历。当我们从后山小路冒雨下山的时候,尝到了很不平凡
的滋味,倾斜的,几乎没有路径的,长满了各种树木草丛的山道,是那样难于伺应,
往往要拉住了丛树的枝条才能放心地滑下去。但偶尔驻足休息时,就又看见了奇妙
的景色,满山的浓绿一经雨洗都泛着油亮的光泽,山腰是一片迷蒙的雾,像围了一
束轻绢。
等回到“破山兴福禅院”时,人们的身上几乎都湿透了。
这雨,的确落得有些扫兴,它打乱了原来的计划。本想拜谒新近发现而且重修
过了的黄大痴墓和吴渔山的墨井的,也打消了原议。只在一家著名的有着几十年历
史的菜馆――山景园里吃了刚刚上市的鲍鱼,就上了汽车。
雨,洒在公路上,洒在长着茂盛的农作物的田野里,洒在新兴的近代化的城镇
上空。当暮色逐渐袭来时,当汽车从黑暗中驶近布满灯火的嘉定、南翔的外缘时,
可以看见车窗玻璃上面布满了闪光的水珠,城镇的灯火也变得红红的了。没有这雨,
是不会为夜晚归途增添一重朦胧的诗意的。等车子重新驶入黯黑广阔的田野时,就
又猛地听见欢畅的带着金属意味的震耳蛙鼓,不用说,夜雨也为它们带来了很大的
愉悦。
一九六二年
今年的春天多雨,清明以前几乎有一个月没有睛过。老早就和盖叫天先生约好
陪他到苏州光福去看“清奇古怪”四棵柏树,也就因为下雨的关系,一直拖延着没
有能够成行。过了清明,天晴了,可是又突然热了起来,像是初夏光景了。今年江
南的春天好像就是这么匆匆地过去的。
我们坐在沪宁车上。盖老穿了一件呢夹袍,天太热了,他不能不把袍子脱掉。
去掉袍子以后就露出里面白粗布的褂子,青绸裤和一双双梁的缎鞋。这个打扮
看来如此熟习又如此陌生,也许在北京,北海还在哪里,间或还可以看到这样的装
束吧?可是在上海,那简直就看不见。难怪盖老笑着说:“你看我这个打扮怪相不
怪相?”这双鞋还是三十年前做下的,前几天才从箱子里翻出来。白粉底,黑缎面,
高高的双梁,正像他在台上演《拿谢虎》穿的那双云鞋,虽然云鞋有花,又是紫色
的。这双鞋配上青绸裤白布褂子,和他那白发飘萧的两鬓、紫红丰满的面庞配在一
起是非常协调的。盖老今年六十九岁了,就在前一个月,他还在上海登台,一上台
就又是“活武松”。奇怪吗?“没什么奇怪的。”盖老常这么说,“今天有毛主席
吗,我老不了,还能再唱他几十年。只要能让我有登台的机会。”老先生用不惯我
们常用的词“活在毛泽东的时代里”,但他的话就正是这么个意思。
我们约好第二天中午在木渎的饭店里会齐,再一起去光福。盖老要我找两本书,
考查一下有关光福的历史,这样玩起来可以更有兴趣些。我本来随身带了一本《百
城烟水》,这是清康熙中吴江徐松和长洲张大纯所辑的地方名胜志。本来以为可以
够用了,可是晚间枕上一翻,材料实在少得很,不能满足盖老的期望。第二天早晨
起来就到人民路一带的旧书店里去翻看架上的旧书,找来找去才买到了两本铅印本
的《光福志》,时间已经将近中午了。
匆匆赶到阊门,汽车站上游人在排队,最早的班车也要下午两点才开,只好跳
上一部三轮车,赶紧出了城。
挺好的太阳,不像昨天那样晒在身上发烫,只引起一种暖融融的感觉。这才是
真正的春天迎面而来的风吹在身上也觉得愉快。公路比去年前年都好得多,坐在车
上有一种不太感觉得到的震荡,拿起书来赶着看,同时眼睛又不得不常常被吸引离
开纸面。公路两旁是一片绿,在碧绿的海里常常出现一大片黄的、红的菜花,像织
锦。菜花也有那么一种淡淡的香气,想仔细闻时就又没有了。还没有翻完一卷书,
已经到了横塘了。
别看轻这简单的一条小河,和架在河上普通的木桥,古代诗人为它唱出了多少
美丽的诗句。祖国就是这么可亲,在每一块土地上面,都留下了丰富、美丽的故事。
多少代的年轻人在这个横塘上发生过多少次美丽的恋情,不一定是这条小河才叫横
塘,只要有河水、有垂柳的地方都是的,不是吗?
我们遇到了多少次迎面而来的和从后面赶过去的汽车。大卡车上满满地挤着春
游的人们,他们大都是集体的,从车上插着小红旗可以知道。有工人,有学生,从
卡车车身写的字上可以知道。旅行的人们是快乐的、激动的,从他们唱歌的声音里
可以听出。每逢一辆卡车驶过,车上的人都向我们笑,好像带着一点歉然的意思。
最初我觉得奇怪,后来才明白,他们的歉意不只为了赶到我们的前面去,更重
要的恐怕是卡车给我们留下了一阵长长的尘雾的原故。
赶到木渎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个土人了。
在饭店里和盖老遇到了。我们进门的时候是十二点一刻,找到了座位坐下来是
十二点半,等到吃完了饭走出去,就已经快两点了。
这一回坐的是汽车。
车子从灵岩山脚下穿过去,在太湖旁边的山群里走着,显然,这里出现的山水
是另外一种风格了。
说来惭愧,苏州来过不下二十次,好像应该到的地方都已经到过了,其实除了
城里的几个花园以外,最远也不过是到了灵岩和天平。平常有这样的感觉,苏州的
山水也不过和它的花园是同型的东西,很像小摆设,灵岩山上的庙和塔,天平山上
的那些“笏”(天平山壁上有许多像朝笏一样的岩石,有“万笏朝天”的名称),
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盆景。苏州人做得一手出色的盆景,灵感大抵就是从这种地方来
的。可是现在车过灵岩,才发现太湖边上是另外一种风光,虽然比不上西南山水的
雄奇,可是到底已经不再属于盆景的范畴了。
真好像又温习了过去所谓常熟派画人的笔墨。从前总奇怪,为什么画里常常只
写一树一石。一角危楼、一个孤立的山峰,看了光福道上的山水,我想是可以多少
对这个问题有些理解的。
车子一转弯,就会在你眼前送来一棵怪树,那古拙的形态,插在山角上,不能
不引起你的注意,如果你是画家,就不能不把它记录下来。有很多册页,其实就等
于现在画家在笔记本上留下来的速写。
江南水山,就往往有这种平凡中间显现的雄奇,这和西南山水那种必须用层峦
叠峰的大幅表现的正是两种不同的格局。
又比如,在谁的笔下呢,好像看见过一种所谓“荷叶皴”的表现山峦的方法。
过去就很奇怪,难道真有这样的山么?光秃秃的,简单得像叶脉似地勾上几笔
就算了。现在就真正看到了那范本。山是并不奇的,也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可是
阳光照在山上,就会给你一种奇异的感受,山上真的出现了那样单纯但却具有个性
的勾勒。
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我们过去的画家“师造化”的写实主义风格。
盖老和我谈起了邓禹的故事。
原来在光福最著名的一座山就叫邓尉山。照《百城烟火》的解释是“汉有邓尉
者隐此,故名”。而且说明,这里有三个邓将军祠,其中的一个,相传就是“为东
汉大尉邓禹三兄弟所居,各村祀之”的。
盖老想起了《上天台》的故事,汉光武的唱词里就有“文仗着邓先生阴阳有准,
武仗着姚皇兄保定乾坤”。这里说的就很明确。邓禹和姚期不同,被称做先生,好
像和诸葛亮、徐茂功、刘伯温是一流人物,本来是军师,后来却发展成为妖道似的
有些神秘了。
《后汉书》上记载过邓禹的事迹,有他一篇列传,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他曾
经到苏州来做过寓公。他的事业,大半是在河北、河南、陕西一带的平原上了发展
起来的,无论如何也考不出他曾经来过苏州的故实。
原来《光福志》的编者也解决不了这个疑团。
卷八《奇观》里记下了一座“司徒庙”,所祀的是邓尉山神,俗称“土地堂”
,“相传汉邓禹”。
原来邓禹已经作了本山的土地。接下去说:“汉世祖(当指汉光武刘秀)中兴
洛阳,司徒(司徒是官名,邓禹曾担任过这个职务)仗策以从。考其里籍,盖在南
阳新野,其在吴中庙祀,不知始于何时?”(引明徐帧起先生碑阴)
考证是很难着手的。这个从明朝就无法解决的问题,也只好让他去了。
我们的目的地原来就是这个“司徒庙”。不过现在已经改了名称,在新修的围
墙外面,已经改题了“古柏精舍”。
房子并不大,后进是邓禹的享殿,看看那雕塑,不过是近时的作品,面貌和西
湖上的岳王很相似。再前面一进禅堂则布置得颇为干净,正像一般公园里的茶室,
墙上挂着嘉庆以来名人的对联。铜井山人潘遵祁所写的一幅是“此中只许蛮凤宿,
其上应有蛟龙幡”。这就说的是前面庭院里的四棵古柏,我们这次想来看的主要的
也就是它们。
在小小的一曲围墙里面,种了四棵柏树,它们本来是前后错落地排列着,没有
什么特色。可是在百年来的风雨里,其中有两棵树起了变化。雷雨在不同的时期击
折了这两棵树,都是从树顶起把树身劈成了两半的,其中一棵树的上半已经裂了开
来,下半株却依然完整;另一株则整个裂开了,折成两半的树干倒在地上,埋在土
里,却从左右两面十几尺外面,重新钻出地面,在枯死的枝干上面丛生了新生的绿
芽,那树梢就更抽出了生意弥漫的新枝,越过墙头一直伸展到墙外去。
柏树的年龄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年,从对联上看,它遭到雷雨而变形,也已经是
近两百年前的旧事了。
中国人民对松柏有特殊的爱好。在我们伟大祖国的辽阔的版图里,到处都种植
着这样的植物。画家喜欢拿它作自己的粉本,诗人喜欢拿它做歌咏的对象,哲学家
喜欢用它来象征某些品质,他们从不同的角度指出了它的特色而进行歌颂。它那枝
干槎桠的古朴姿态,孤高挺拔的风格,它的生命力的旺盛,都已经成为长久的画题
与诗料。可是邓尉的古柏却能引起人们更丰富的联想,它的生命力的坚强到了这样
的地步,即使遭到的是毁灭性的打击,却依旧不能摧折它的成长,它仍旧坚强地活
了下去,并且活得更美丽更茂盛了。
这不就是我国劳动人民品质突出的特征吗?人民的特别钟爱它不就正是特别欣
赏它的这种特点吗?
房子里挂着另一幅金石家吴平斋(云)的对联:“清奇古怪画难状,风火雷霆
劫不磨。”是多少指出了这一特色的。
盖老对我说,他每年都要到苏州来一次,到苏州来总要来看看这几棵树。他借
了我的钢笔去,在一张小纸上仔细地画出了这棵树的姿态,画得很仔细,每一个小
地方都不放松。他十分严肃地勾出了一幅素描的底本。他说,回到上海以后,要把
这素描和照片交给一位画家画出来。他惋惜着这次没有能够把这位教授约了一起来。
盖老对山水草木的丰厚感情,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很深刻的。老艺术家的这种特
色在别人身上不大容易看到。他有时候开玩笑地说:“我这点本事都是‘玩’出来
的。”这是一句意义深长的话。他看见别人玩鸟,就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候养过多少
种鸟,而且能仔细地说出这些鸟的特征来。不只是鸟,对草虫、花木……他都有极
丰富的常识,他都“玩”过。这个老人的生活经历太丰富了。他不只是“玩”,更
重要的是,他有比别人更敏锐的观察、想象力。他的思想非常敏锐,从一件小事可
以联想到很多事情,这在一个艺术家说来是更可贵的。我们不必牵强附会地说,他
在台上的某一个身段跟这棵古柏的姿态有关,或者说他的性格中间的某些方面也和
这个有关。可是,有很多东西都丰富了他的舞台艺术和性格,却是无疑的。
在禅房里喝了一杯极淡的本山茶以后,我们仍旧坐了原车回去。
春天的太阳到了傍晚是更可爱的。坐在车厢里望着公路两边长得十分繁茂的小
树,这些我本来并不认识的树,经过庙里和尚的解释才知道就是夹种着的桑梅。邓
尉的梅花是有名的,最盛的地方叫“香雪海”,可以想见那种漫山遍野开着梅花的
盛况,现在已经过了花时,梅花是看不到了。这地方植梅如此之盛,是和蚕桑分不
开的。原来更多的是桑田,而在桑田里夹种梅树,则可以避免虫害。
从一望无际的碧绿的桑田仿佛可以看到苏州有名的织锦,美丽得像天上的云彩
似的云锦。在春天的傍晚,邓尉附近的山光水色里,也正美丽如画。好一片锦绣的
山河!
一九五五年
苏州的杂感
到苏州去玩了一次,度过了两天江南最好的秋天。
我是冒着雨去的,还夹杂着寒冷的北风,一下子把前两天的闷热都赶走了。照
理说,这不是理想的旅行天气。但我还是决心上了火车。下车以后,苏州市上正飘
着如尘的细雨。我在公共汽车站上等车,又看到了挑了一担碧绿的青菜,跨着悠徐
灵巧的步子,一手张着伞,伞柄就搁在扁担上的农家少女。这是只有在苏州才能看
到的“风景”。不过那柄伞已不再是发出特殊气味的油布伞,换上了一把黑色尼龙
的自动伞,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差异。
我上次到苏州距今恰好一年。十多年来只来过三次,因此至今还留着一些生疏
之感。这对一个新闻记者正好相宜。只有陌生的地方才能发现“新闻”。
北寺塔重修了。塔前又增加了一座牌坊,油漆方干。外面是围墙,不能走进去
看。后来打听了才知道,这座牌坊是从“申衙前”搬了来的,是申时行的“御赐建
坊”。我觉得这个主意很不坏。申时行的“衙”早已化为民居了。那座相当完整的
建于四百年前的牌坊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就很不调和。搬到北寺塔前,正好起着“山
门”的作用。申时行在苏州是有名的,是明朝的状元兼首辅,也并非什么有特殊贡
献的人物。但他却是妇孺皆知的,原因是著名的评弹《玉蜻蜒》叙述的就是他的故
事。这是一个“风流”的故事。一位少年在游览尼庵时和年轻美貌的女尼发生了恋
爱,在尼庵里过了一阵快活日子,后来终于死在那里。女尼后来生下了一个男孩,
不敢留养,将少年的遗物――玉蜻蜒――缚在婴儿身上一起遗弃了……总之是后来
发生了一连串悲欢离合的故事。评弹中主人公的名字是申桂生,好像就指的是申时
行,我也说不清楚。但在从前,申家是为此经了官的。虽未禁演,但演唱必须改为
“金桂生”,如果谁一说申桂生,就要被捉将官里去。但听客的心里是有数的,大
家心照不宣。这倒也是一种巧妙的妥协方式。
第二天一早,天气虽然颇冷,但雨已经停了,而且出了太阳,是一个近于初冬
的好天气。我很早就到“朱鸿兴”去吃了“葱油开洋面”,味道不错,虽然尚未达
到历史最好水平;而且著名的“虾爆鳝面”也不见。此外,朱鸿兴的店招似乎也不
曾恢复,我匆匆走出时,竟未注意目前的店名。这时“朱鸿兴”对面的恰园刚开门。
于是我就成为第一个游客。在面临假山、古木、池水的平台上,作了一套早操,偌
大一座园子,此时似乎竟为我一人所有了。
这以后就到了“观前”,这时有不少新建筑。在漂亮的“文化馆”的玻璃展览
窗里看到了九十六岁的汤国梁女士在苏州市领导人陪同下中秋赏月的摄影。她是苏
州市革委会的副主任,也是市政协的负责人,精神很好,很难相信已是如此高龄了。
汤女士是章太炎先生的夫人。太炎先生晚年就住在苏州。
十年以还,太炎先生为“四人帮”的论客诬蔑得不成样子,现在总算是非清楚
了。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近有文侩……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鸣得意,真可谓
‘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了’!”这种可恶的现象,
一时怕也未能绝迹。因此,看到汤先生的受到人民的尊重,是不能不高兴的。
玄妙观已经整理得清洁非常,解放前那种乌烟瘴气不复存在了;但又不免觉得
有些冷落。使我吃惊的是,踏进三清殿却发现新华书店就设在这里。那是因为书店
的新址正在兴建,尚未竣工的缘故。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日
虎丘,看来还是应该算作苏州最值得留恋的胜地。虽然严格说来,它不应算作
园林。
虎丘是山,不像别处要用人工来叠石;它是天然的,自然气局也阔大。虎丘在
一些名园中历史最古,就算撇开剑池、试剑石这些迹近神话的所在不论,只是那座
云岩寺塔,也就古老得可观;因此,虎匠的古树也不是其他任何地方所能比肩的。
古树,是园林中最珍贵的事物。亭台楼阁,无论怎样精致豪华,都是可以指日
建成的。只有树,要它合抱、参天,除了慢慢地生长以外,没有别的法子想。今天
的科学技术虽然有了飞跃的发展,但对此似乎还缺少对策。虎丘的古树都编了号,
前后山一起大约有五百株左右,三五百年的树是不稀奇的。剑池边上一株老树,就
在塔身的右侧,像一把伞盖;它身边的一棵雀梅,从石隙里一直盘旋到涧底,也有
百多年寿命了。在千人石后面有一颗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小楼村,原来是从一株已枯
死的数百年老树根上萌发成长起来的,有如一株大型的盆景。
在千人石上,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原来是等候照相的人。这是有趣的现象。因
此想到,山门外面,过去有许多卖耍货的店铺,现在都不见了。这是应该恢复的。
《红楼梦》上说,薛幡从江南回来,带了不少玩意儿,其中就有在虎丘山上捏
成的薛幡的小像。这些东西曾经使大观园中的少女喜欢得什么似的,可以推见,它
们必然也会使今天的人民及国外的旅游者欢喜赞叹的。当然,花色品种不但要恢复
原有特色,还得添出新的式样来,并加以改进。
从虎丘出来就到留园去,在著名的冠云峰后面的茶室里吃了一碗茶。
比起去年来,留园也新作了一些修饰。那方嵌在壁间的钱大听手书的石刻“花
步小筑”及题记,也重新填了绿色,我愉快地读了一下,在过去,这是往往要被忽
略过去的。竹汀居士的题记作于嘉庆丁已(一七九七),那是一百八十年前,这座
明代徐氏东园故址刚由刘蓉峰(恕)买进时的事。因为此地的旧名是“花步里”,
所以才题作“花步小筑”。“花步”这个名字实在美得很。
一面吃茶,一面就在想,“文化大革命”中,苏州的园林也是遭到了一些损失
的。其中最使人扼腕的是,许多名园里的木制联匾都不见了(石刻却大抵幸存,因
为搬起来较为困难),至今没有很好地恢复。一座名园,没有了这些联匾,就正如
美人被剜去了眼睛,名画被剥掉了题诗。《红楼梦》上说,大观园落成时,贾政郑
重其事地带了宝玉和大批清客为园中的许多重要风景点撰拟题属,可见这是非常重
要的。希望这些被撤下来的联匾,还都堆放在什么地方的角落里,那就好,取出来
洗净、漆过,挂起来就是。
偌大一座拙政园,匾额好像也只剩下了三五块。其中最重要的“远香堂”却在
的,但不是原物了。没有年款和题属,只孤零零的三个字,而且是由左而右的。同
样的情况在虎丘也有。新建的“石亭”题额,也是由左而右的,但就在那后面,旧
额“别有洞天”却是由右而左,飓尺之间就发生了矛盾。我看,在这样的场合,也
还是保留原貌,不必标新立异为好吧。
就在留园的主要建筑、冠云峰后面的大厅里,悬着吴县汪东所书的“林泉誉硕
之馆”的篆书匾额,新漆过并重新填了绿,就好得很。那里还有两座大木屏,正面
是壬辰(光绪十八年,一八九二)吴慧斋、陆廉夫、倪墨耕等合作的《冠云峰图》,
背面是俞曲园写的赞。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好像也一直不曾被撤换过。也许在
“四人帮”看来,这些人物虽然同属封建地主阶级,但还不算“罪大恶极”,因而
允许其暂时存在的吧。
拙政园曾经是李秀成居住和办公的地方,解放后也曾作为“太平天国忠王府”
而布置过纪念展览,现在是毫无痕迹了。那原因自然也是大家知道的。“四人
帮”
在太平天国问题上别有用心的只突出一个洪秀全,而将杨秀清等一大批开国勋
旧全部“打倒”,李秀成更不必说。现在那用心是路人皆知了。太平天国这样一场
轰轰烈烈的农民革命,如果只有一个领袖人物是十全十美的“超人”,其族则全是
昏蛋,那末这场革命从根本上就发生了问题,而其前后持续了若于年,使清政府几
乎覆灭的业绩,也将成为不可理解的“神话”。“四人帮”一手炮制的“神话”多
矣,这只不过是一例而已。
除非一手能将太平天国通通抹掉便罢,否则李秀成的名字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
的。在这里,采取闭了眼睛的不承认主义是无效的。关于李秀成等人的功过、评价
问题,史学界也开始了重新的讨论。我想,这是应该的,也是必要的。
一面吃茶,一面晒着太阳,身上暖暖的,发生了以上一些感想。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谈起伦敦市的名人故居,都在门前钉上一块牌子作为标识。
后来因为提出要求者大量增加,官方已经在踌躇,而且提高了名人的标准了。这就
使我联想到苏州。苏州的“名人”,比起伦敦来,怕要加上几倍也数不完。如果也
照样钉起牌子来,也必然是令人头痛的事。我想牌子固然不必匆匆忙忙地钉起来,
认真考虑一下倒是很必要的,而且有些日就湮灭的遗迹也应该加紧采取必要的保护
措施,轻重缓急也要很好地斟酌。
使人头痛的确是“名人”的标准。
我们的标准自然应该与伦敦的不同。我们在评价人物时,是一直采取一分为二
的方法的,对今人如此,对古人也并不两样。除了“四人帮”和秦桧之流以外,都
应该采取这样的方法。“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在分析时是必须十分细致的。在
社会科学中也应该采用更细密的科学方法。首先要求心中有数,牌子是否要钉、何
时去钉,那倒可以慢慢考虑。至于“四人帮”和秦桧之流,也万不可一笔抹煞,他
们的恶迹、罪行要详细地一笔不漏地记下,写入另册。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三日
文徵明及其他
这是去年的事了。在我下榻的阊门附近,有一处过去不曾知道的名迹,是闲谈
中从当地的父老口中听到的。马上就去访问,访问的结果却是满怀惆怅。
那是在一个有着“文衙弄”名字的小弄里。苏州“某衙前”这样的地名似乎不
只一两处,可见过去这里的“文风”之盛,也就是说有许多封建官吏曾经住在这个
地方。这里的“文”指的是文徵明。他并非显宦,不过是一位著名的书画家,他的
子孙也大抵都是“白衣”,真不懂何以会有这样一个阔气的名色。
明代著名画家、“吴门四家”之一的文徵明的故居,现在是一家什么工厂的仓
库,要进去参观还得熟人引进。进去一看,有一个几将干涸了的污秽不堪的池塘,
北面的一排临水的水阁,一望就知道是明代的旧筑,宛如一条彩虹。窗槛都是细巧
的木雕,窗上糊着破报纸。因为是作仓库使用的,水阁中间的一节已经被压得几乎
坍下来,彩虹则变成显示经济危机的曲线了。南面的假山上部,有一个乳鱼亭,只
有一半露在外面,也是明时旧物。本来这是赏荷的所在,但那池中却没有半点荷花
的影子。我当时只是匆匆一望,就走了出来,没有也不可能细看。据说,这里还有
博雅堂、梁涧和当年文徵明读书作画的三间古屋,这些都是明代的建筑。
据说,文徵明的这个故园叫做“敬亭山房”。后来归了姜氏,改名“艺圃”。
再后来就一直是绸商的商会,改名“七襄公所”。苏州的丝织业是有名的,因
此这里还一直保存得不坏。拿来作仓库,不用说,那又是“四人帮”之流的“德政”
了。
这样一个大半保存了明代建筑的旧迹,也许由于规模小,也许因为被绸业商人
霸占了,过去几乎没有人知道,连撰写《江南园林志》的童患建筑师也不加著录。
想来苏州类似的遗址必不只此,现在都还在“若存若亡”之间,可真是已经到
了非立即采取紧急措施不可的时候了。
号称苏州三大名迹之一的“文衡山手植藤”,本来是在拙政园里的,过去每过
此园一定要去看看。后来不知怎样一来,古藤“失踪”了,找来找去也不见。这次
是偶然到拙政园侧的博物馆去看看“出土文物展览”,才偶然在出口的地方重新
“发现”了它,荒秽不堪。要不是那块端午桥立的小小的石碑,我还不敢相信这就
是那有名的古藤。如果发现了一件文徵明的书画,那总是会被珍重地藏在博物馆里
的吧?但他的故居、他手植的花木,却不屑一顾,这确是奇怪的逻辑。我看这就是
“四人帮”的流毒,应该彻底加以消灭的。
也是在去年,也是从朋友那里得到的线索,说是狮子山上发现了晋墓。我就一
个人跑了去采访。狮子山确是像一头伏在那里的狮子,也并不十分高大。可是要找
这晋墓,却颇费了些手脚,好容易从后山爬到前山,最后还是得到在田里劳动的社
员的指引,才在“狮子”的腹部发现了墓穴。还是发掘以后的原状,墓里还残存了
砖扩,墓外则是大量的散堆着的完整的、断碎的墓砖,砖上都有字的,每块十斤上
下,上面的铭文是“元康三年四月六日庐江太守黄明亭侯主簿高口口”,这是西晋
惠帝时的砖,距今一千六百八十五年了。这次在苏州博物馆的“出土文物展览”中
看到了狮子山出土的青瓷器,“说明”中标明的时代却是“东晋”,至于有字的晋
砖,也一块都不陈列。
我们伟大的祖国有着悠久灿烂的古代文化,苏州是一个著名的古城,这确实都
是值得骄傲的。但也确实出现了“四人帮”那样不肖的子孙,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古
砖、带文字的古砖、带有显示晋代典型的隶书风格的铭文的古砖,就这样散落在地
上,无人过问。这是说明古国的文化遗产的丰富呢,还是“四人帮”的流毒,应该
是易于辨别的。
苏州作为一座名城,是国内外旅游者所十分向往的地方。我们确实已经做了大
量的很好的工作,但也应该看到,潜力还大得很,方面还多得很。不该年年月月总
是那些老花样,就是老花样也该不断地丰富、提高,使游览者有更新更大的收获。
真是大有可为。应该把工作做得更好,“四人帮”的流毒还得花大力气加以肃
清。
如果认真这样做了,很自然,那好处必不只表现在旅游方面而已。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三日
到苏州的第三天,是一个绝好的晚秋天气。清早,一个人跑到南门车站,登上
了去洞庭杨湾的公共汽车。在抓纲治国、大干快上的日子里,想找一个游伴是不容
易的。那么就独游吧!独游也有独游的好处,事先没有任何条条框框,一切全凭自
己的摸索、实践。不论走到哪里,只要你肯请教,广大群众就都是你最好的向导。
你会发现这些普普通通的农民都是最善良、好客、热情的,他们有最丰富的知
识,比起某些职业导游者的刻板、僵化、滔滔不绝的解说实在要好得远。得到同车
的东山人的指点,我在一个叫做“涧桥”的小站下了车,沿了一条平整的石板路走
上山去。真是一片浓绿,这早在汽车上所见的公路两侧,就已是如此了。一丛丛的
栗子、银杏,布满了公路两侧的冈峦。有许多树我是不认识的,请教了以后才知道,
不能不暗暗惭愧知识的贫乏。
银杏,我是见过的,而且见过几百年的古银杏,在青城的上清宫的山门楼上吃
茶时,我曾凭栏抚摸过一株从山凹深处挺立起来的老银杏的树冠。过去我所见的银
杏往往是一对,并列在寺院的山门外面,而这里的银杏则是大片的林。树龄并不怎
样高,可也都有几十年、百把年了,真是一种壮观。
枇粑,是见过也吃过的,也欣赏过沈石田所画的枇粑折枝。只是这回才真地看
见了巨大的老枇粑树,正在开着一球球的花。不用请教,我认得那叶干,但使人吃
惊的是它们垂荫如盖的风姿,而且也是成林的。
碧螺春,这被龚定庵赞为“天下第一”的名茶,原来就随地种在山路两侧,毫
不矜贵,恰如一丛丛矮小的灌木冬青,它们也正在开着一朵朵白色的并不美丽的小
花。龚定庵用“秀颖”二字形容它,指出它特有的“山水芳馨之气”,这都是极确
切的,使我吃惊的是它们的平凡。人们告诉我,这茶,春天采的就是碧螺春,再返
就是炒青,这时候,不能吃了。
山路两侧还种了梅树,这我是有些认识的,但却说不准,怕也许是桃树,就向
迎面走来的一位老人请教:“是梅花吧?”老人回答:“对啦,是梅子。”这又不
能不使我惭愧了。就是在如此简单的植物名称上,也显出了差异。城里人念念不忘
“香雪海”,从小就背熟了孟浩然的“踏雪寻梅”和林和靖的“暗香疏影”,不禁
冲口而出了。但农家所更重视的却是它的果实,其实也不只是农民,曹盂德就曾
“鞭梢一指”,用远处虚幻的梅林,解除了大军的干渴:“青梅煮酒”,也是曹孟
德和刘玄德的典故。可见在三国两晋时,人们对梅树的兴趣,也是着重于果实。到
了北宋,住在苏州的著名词人贺铸的名句也说:“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
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也还是“梅子”……
这样想着,走着,山路一折,看见了隐蔽在浓绿丛中的一座小巧的古庙。新粉
过的黄色墙垣,在阳光中特别艳丽。没有山门,(山门应该在山脚下的什么地方,
早已毁去了。只还剩下一个极古朴的石瓷方池,有鸭子在池中游水,这一定也是古
寺原有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从一个小门进去,有一个小小的庭院,当中则是大
殿。殿后还有一进,左侧也有一进,都很小巧。大殿也一点都不富丽堂皇,紫金庵
这一组古建筑却小巧得恰好。
看得出,这里最近经过整修,也粉刷过。我觉得这一切都做得十分出色。人们
并没有大兴土木,把这地方弄得金碧辉煌。小小的庭院里洁无纤尘,每个院落里都
有两株古老的花木。那是金桂、玉兰、山茶,树身周围都环绕着石砌的八角花坛。
虽然不是花时,但看看那古老的树干,古拙的、盘旋伸出了殿角的枝条和那一
片绿荫,真使人感到宁静、舒适。随喜了著名的古代名塑罗汉以后,就到左侧的别
院白云居里去喝茶,那里供应本山的碧螺春。
金黄、娇艳的日影,洒满了小小的白云居,在茶座上可以望见小院里古老的山
茶、短垣和墙外的满山苍翠。
喝着茶忽然想起了《江南园林志》作者的一些议论。他回忆解放前的拙政园时
说:“今虽狐鼠穿屋,薛苔蔽路,而山池天然,丹青淡剥,反觉逸趣横生……爱拙
政园者,遂宁保其半老风姿,不期其重修翻造。”他又批评那时的狮子林说:“惜
屋宇金碧,失之工整。”又在论庭园布置时说:“且石径之苦薛未生,亭台之青素
刺目,非积年累月,风剥日侵,使渐转雅驯不为功。”
在有些人看来,这真不免是一连串“怪话”。然而我是相信的,他说得很不错。
当然我并不主张使园林都荒芜败落,不成样子,但我也不赞成把它们弄得“俗艳”。
这是有道理的。就如眼前的宋塑,有些地方是经过后代好心的“善男信女”重装过
的,因为手段拙劣,就弄得不成体统,反而损害了原作的丰姿。相反,那座观音没
有经过后人的手术,就极好,使人真正认识了古代名工的手段。博物馆里的出土青
铜器,都保留着斑斓的铜锈,为什么不――一擦拭,恢复它们的原状呢?那道理也
一样。
重新整修过的紫金庵就做得很好,不再荒秽了,但也没有打扮得使人“触目惊
心”。这是值得称赞的。
在白云居里坐了一会,吃到那盏碧螺春已经有些淡了下去的时候,就动身回到
东山去。不打算走公路,想穿山而过。人们警告说,不熟习山路,陌生人想独自走
回东山怕有些难,但我还是决心闯闯看。先是穿过了一片山村,是一片古旧但颇齐
整的民居,建筑都坚实、讲究,看得出这里一直就是富庶的地方。石板路一直穿出
村外去,好一片漫山遍野的果林。慢慢地走上山去,扑面而来的是一大片结实累累
的橘林,“正是橙黄橘绿时”,少女们用剪刀在采橘子,不一会,地上的筐就满满
的了。我还在路边发现了一种陌生的树木,说不清是什么品种,打听的结果,原来
就是洞庭东山著名的杨梅。
爬到山脊,在路边的石块上坐下来休息。放眼望去,这一片山岭已经很少空隙,
几乎全都布满了各种果树。人们在繁忙的收获季节,还在开辟着新的林地,这都不
过是果林中间一些小块的隙地。用水泥结构支架着的水管也铺设起来了,水是从山
下提了起来的。
跨过岭去,面前是又一座山屏,只是在屏风缺处望见洞庭的一角。这时从另一
条山路上走下一个中年的农妇来,挑着一副担子,带着两个小女儿。问问她,知道
是到东山镇上去的,于是就结伴同行。一路上打听她这里的生产情况、农家收益,
证实这确实是一个富庶的地方。当地的劳动日值总在一元以上,生产队主要是经营
果树,自己也种粮食,不过只能供应口粮的一半不到,缺额由国家调拨补充。收入
最好的是枇粑,茶也不坏。又说今年的大旱,果树也有旱死的,所以新建了水利灌
溉的装置。苏州地区的农业生产是非常出色的,洞庭山一带是经济作物区,也实在
经营得好。前些年“四人帮”打着“以粮为纲”的招牌疯狂破坏农业,也不曾受到
太大的影响。按照“四人帮”的政策,这里的梅子、银杏、枇粑……统统应该砍掉,
在石头上面叠起梯田来种庄稼,才算得是执行了“正确路线”的吧。这里的人民是
聪明的,他们顶住了这股反动的狂风恶浪。
下山时又穿过了几处村落,房舍也都清洁齐整,老太太坐在门口照管着鸡群,
和走过的农妇打着招呼,互相问候。这样走着走着,就又走进了一条狭狭的长街,
店铺也多起来。街道很狭,在一家药店门口停着一部板车,我们都只能侧身才能通
过。车上满满地装着扎得紧紧的枇粑树叶,这是重要的中药药材。走到这里,我才
知道,原来早已到了东山。这道长街,怕有四五里吧。
新修的洞庭饭店里真是座无隙地。坐在桌上等菜时,忽然想起了文学史上占了
颇重要地位的田园诗。
从紫金庵走回东山,一路上所闻所见,美丽如画的山水草木,淳朴可爱的农家
男女,鸡鸣犬吠,流水板桥。这一切在久居城市的人看来,真是可亲可爱,不能不
产生留恋,总想什么时候能到这样的地方住些时就好。《红楼梦》写贾政游园,走
到稻香村时,发表了“未免引起我归农之意”的评论,不是不可理解的。不过前两
年刘大杰教授在一本文学史著作中,论及田园诗时,却把这样的思想定为“貌似超
然于尘俗之外,其实却是儒家政治路线的产物”,那可真是危险之至。如果依照教
授的指导,做人可就艰难了。谁都不想充当教授指派的“失意的儒家反动派,挂起
‘无道则隐’的幌子”的“逸民”,像我今天的旅行,一路之上就必须闭紧了眼睛,
什么都不见;或者睁开眼睛,也得像翠屏山里的头陀似的,一路高声呼叫批判儒家
的咒语,这才庶几可免于难的吧。
田园诗的时代,大抵是已经或即将过去的了。在向“四个现代化”的伟大进军
中,农业的面貌必然会产生惊天动地的变化,机械代替了扁担、铁锚,养起鸡来也
要工厂化,老太太养鸡的优越性也很快就要过去的。这都是无疑的、值得高举双手
欢迎的伟大的新事物。不过我想,到了农业现代化完成之日,东山的山水一定还是
在的,而且将更加美丽。新田园诗也必然会茁壮成长起来。作者也不再是什么“士
大夫”,而是更广大的从新农民中产生出来的新的诗人队伍。人们从落后的生产工
具、生产关系中解放出来以后,也必然还会有他们自己的“闲情逸致”,但这无疑
已是崭新的思想感情了。
这样想着,慢慢安下心来,吃着“红烧划水”了。这时从门口又传来了叫卖新
菱的声音。而这座新建的饭店,也实在显得大小。时代的步伐委实快得使人吃惊,
许多新采取的措施、新进行的改革,不要很久就又变成落后于形势的东西了,这座
新建的不算小的洞庭饭店就是一例。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一日
钱柳的遗迹
过去我到过两次常熟,都已在二三十年以前。两次都是来去匆匆,没有过夜,
只到了必须也应该去的几处地方。破山兴福寺、言子墓、剑门、拂水,还有王四酒
家和城里的山景园。其实常熟还有更多有意思的旧迹,如黄子久的墓,吴渔山的墨
井,毛子晋的汉古阁,翁同酥的故居……这许多,有的已在若存若亡之间,有的已
化为民居或闲人机关、工厂,打听起来,人们也往往说不清楚,这是不能不使人惆
怅的。
常熟过去是文风极盛的地方。凡是封建文化高度发达的地区,必然有它不可缺
少的经济基础。这里是三吴地带有名的鱼米之乡,富庶非常,只要看那地名就可以
知道了。(《百城烟水》说:“常熟县,其地丰穰,故名。”)过去人们常说的
“苏常”,就是将它和苏州放在一起相提并论的。这样的地方,必然读书人多,也
就是大小地主多,又必然产生大量的官僚、豪绅,同时像诗人、文士、画家、藏书
家、出版家、艺人……之类的副产品也就多。五六十年前常熟人丁初我编印了《虞
山丛刻》、《虞阳说苑》(有甲乙编)等书,《说苑》收入了几十种笔记、纪事,
详细地记录、反映了晚明清初当地社会的种种形态,繁华腐朽,没落荒淫,真是千
奇百怪,匪夷所思。这是非常珍贵的社会史料,虽然不曾着重反映对立面的种种,
但劳动者苦难悲惨的生活,是可以推想而知的。在《虞阳说苑》中着重介绍的重要
人物,是典型的地主豪绅乡宦钱谦益(牧斋)。钱收斋在政治上是一个典型的投机
分子和丧失了气节的人。他先是东林的头面人物,后来又投降作了贰臣,晚年又搞
过一阵子兴复故国的地下活动。同时他又是那个时代一位重要的学者与诗人,在明
清之交的学术界和文坛上,是有很高威望与成就的人物。但因在政治上的堕落,他
的这种地位也明显跌落了。清朝也不喜欢像他这样的人物,他的著作后来一律成了
禁书,连旁人的著作因有他的一篇序也不免要连带遭殃。钱牧斋的大半生住在家乡,
他的主要政治活动(幕后的)、著作生活都在这里进行。他所作的许多坏事给同乡
带来不少灾难。他在常熟修建了绿云楼、拂水山庄、红豆山庄等园亭别馆,晚年与
柳如是同居在这里,一直到死。
河东君柳如是也是只能在晚明那个特定时代才能产生的极有特色的人物。她是
有名的妓女,又是出色的女诗人;她后来成为钱牧斋的爱妾,但在政治上又给钱牧
斋以很大影响;她是一个很勇敢的反抗封建礼教的被侮辱与损害者,在那样的社会
里她力所能及地对封建制度、规条进行了轻蔑的抗拒与斗争,最后战死了,但她直
到死也没有屈伏。她在这方面的言论与表现比起与她同时的顾横波、董小宛……来,
无疑要高出许多。
过去两次去常熟,都曾向当地人打听过拂水山庄和红豆山庄的遗址,没有人知
道。至于柳如是的墓就更不必说,没有一个人曾经听到过她的名字。不过在清代,
情形可不是这样。她一直是一位为人们关注的“新闻人物”,她的死曾经引起过很
大的轰动,连汇集案卷、传说、流言而成的小册子也出现过好几种,人们对她的兴
趣也一直没有减退过。嘉庆二十年(一八一五),钱塘陈文述到常熟来当县官,访
得了她的墓址,重修立石。陈文述是刻意模仿他的同乡先辈袁枚的,自然会作出这
样一件“雅事”来。一时诗人文士赋诗纪事,热闹非常。但从旧书里也只能知道
“柳夫人墓在拂水岩下”,“受翁之家即在其西偏”(钱泳)这样简单的纪录。
陈寅格先生的遗著《柳如是别传》三巨册出版了,三百年前死去的这个女人好
像又受到了注意。她的遗作《戊寅草》和《湖上草》也已影印出版。前不久,在杭
州孤山之麓曾见到了那原本,这次来到常熟好像非要访问一下她的墓地不可了。打
听下来,说这墓还在,当地热心的朋友还答应陪我一起乘车往访。但看得出来,他
们其实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只不过是一座土墩墩,没有什么好看。”我自然也明
白,并未期望这里会有怎样奇丽的亭台苑圃,但终于还是决定前去,就像三十多年
前的到处“访古”一样。一天下午,在一位三轮车工友的帮助下,出了常熟西门,
沿虞山山麓走去。沿山的公路两侧集中了许多工厂,水泥厂、砖瓦厂、铸件厂、电
池厂……鳞次柿比,公路的路面不好,车身颠簸得厉害,车子只能慢慢地踏,比走
路还要慢。路上要经过许多山坡,这时就索性下车步行。雨后初晴,太阳正好,没
好久就暴渴起来。这样一直走到三条桥,人烟逐渐稀少了。右面是一排虞山,左侧
是一望无际的田垄,尚湖也看不见。我想寻访的“土墩”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只有
天知道。这时前面又出现了一家工厂,这可能是最新建成,也就是最末一家工厂,
因为沿公路望下去,再没有了别的厂房和烟囱。厂门入口处有几位工人坐在那里休
息。心想他们未必知道什么钱、柳的故事,不过还是姑且去问一下吧。大大出乎我
的意料,他们立即满足了我的要求。一位青年工人,在征询了两位老工人并得到确
认以后,指示我说,钱牧斋的坟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还在路面上画了一张草图,
说这墓正对着虞山剑门泉水流下的一条“涧槽”。至于柳如是墓,他们是不知道的,
好像就从来不曾听人说起过。
我们高兴起来,按照所指的方向走去,没有好久就找到了钱谦益的墓。
正好贴近公路左侧,在田垄的边上,有两个不显眼的“土墩墩”,上面长满了
荒草。钱谦益的墓上有两块石碑,一块是较小的旧碑,上面写着“东涧老人墓”和
“集东坡先生书,尚湖渔者题”字样。但可以肯定,这不是陈文述所立的原碑了,
碑文是一手工整的楷书,完全没有东坡的气息。较新而高的一块碑上写着“钱牧斋
先生墓”五字,背后有“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三级,第一零九四号”字样。
三轮车工友好像对这发现也发生了很高的兴趣,他帮助我辨识碑文的字迹,又
指给我看,这墓真的正对着从山巅剑门下来的笔直的“涧槽”,一些偏差都没有。
他还称赞这地方的风水大概确实很好。我想,照过去堪舆家的理论,从剑门流
下来的山泉,一下子都注到这个“穴”里了。好,大约就好在这里。经过十年动乱,
像钱牧斋这样的人,墓地竟自得以保存下来,也的确有点稀奇。不过我想恐怕这并
非风水的功劳。
工友对这墓的幸而获存的解释是“大概因为这人有点小名气”。这解释并不能
完全使我满意。在江苏省一千多处三级文物保护单位里,有多少能有这样的幸运呢?
翁同酥在《瓶庐诗稿》里有一首《东涧老人墓》诗:
“秋水堂安在,荒凉有墓田。孤坟我如是(墓与河东君邻),独树古君迁(柿
一,尚是旧物)。题竭谁摹宋(碑字集坡书),居人尚姓钱。争来问遗事,欲说转
凄然。”
翁同酥这诗可能作于光绪戊戌(一八九八)被放归田之后,那么所说应该是八
十年前的光景了,大体上也就是今天所看到的状况,不同的只是新添了一条公路,
那株柿树也没有了,“集坡书”的旧碑他倒还看到过。从这诗我却得到一种启示,
住在这里的农民大约有许多还是钱氏的族裔,这就难怪打听起来,人们都还知道遗
址,而在动乱之中,可能也因此而得到了保护的吧?
在钱牧斋墓的右侧,紧挨着的是另一座较小的墓,嘉庆二十四年(一八一九)
支族所立的碑上写着“明赠光禄大夫宫保礼部尚书景行钱公之墓”,这是钱牧
斋的父亲钱世扬的墓。再走过去,穿过两垄种着瓜菜的田畦,就可以看见另一座墓。
这墓也紧靠公路边上,方方的,四围有矮石围栏,墓前有两只长方石柱,也很旧。
论规模、形制,都比牧斋墓气魄更大,但无一字碑竭。按照旧时记载,河东君墓就
在钱墓左近,而近旁除此也更无其他旧家,那么这应该就是柳蘼芜的埋骨之地了。
陈文述写过一篇《蘼芜家辞》,前面的小叙说:
“墓在拂水岩下钱园之内,即耦耕堂故址。孤家荒没,华君竹楼为余访得,乃
茸而新之,且树竭焉。”
这就告诉我们,这一带正是钱园的故址,秋水阁、耦耕堂这些建筑物也都在这
里,钱氏家族墓葬也附于此间,新修的公路正是穿园而过的。
这时从村子里踱出了一位老人,他指给我们看,公路对面的山脚下,还有另一
座古墓,有石人、石马,前些年都被破坏了。我就爬上去看,除了几堆白石碎块之
外,什么都不见。也许并不是墓葬,却是钱园遗址的残迹也说不定。至于在桂林殉
难的瞿稼轩的墓,从书上知道是在拂水后面的山拗里,访寻更是困难了。钱、瞿是
同乡、师生、亲串,但两人的晚节却天差地远。今天知道瞿式耜的人,恐怕就更少
了。
寻访的结果使人满意,我们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归途。当车子驶过工厂门口时,
那位青年工人又从后面追了上来,手里还拿着油漆刷子。他告诉我们,王石谷的墓
就在来时路上前面不远、电池厂侧边。真是值得感谢,又觉得高兴,在常熟遇到了
这样的青年人,知道钱牧斋和王石谷的工人。可能他是搞装潢的,因此才对这位同
乡的大画家怀着非凡的感情的吧。三轮车工友向我打听王石谷是什么人,我说是个
画画的。他不禁叹息说:“这些人真伟大,死了多少年,还有人牵记。”
我们把车子停在公路边的草丛里,一直向下走去,在工厂旁边的一块空地上找
到了这墓。这里的风水也极好,正对着虞山另一座主峰的中线。墓很完整,四面用
石块叠起了圆圆的墓围,上面长着一棵小树。前面的墓碑上写着“清画圣王石谷先
生之墓”,是“同里后学翁同酥谨题”的。碑立于光绪二十六年(一九零零)春,
是石谷的八世孙重修的。工友是知道翁同酥的名字的,而且知道他是皇帝的老师。
这使他对睡在这里的画画的人平添了许多敬意,同时还惋惜至今不曾见过翁同
酥的墨迹。
在墓园后面正中嵌着一块乾隆甲戌(一七五四)石谷的孙子邦斡、邦藩等所立
的旧碣,极小而寒伦,刻工也很草率,可见王石谷和他的后裔都并不富裕。他实在
作梦也不会梦见他的作品今天在市场上的价值。石碣上面罩着一座小小的碑帽,这
后面就是田垄,种着一片山芋。
这座墓被完整地保存下来,也是很幸运的。也许因为乌目山人只不过是个画画
的,又不曾作过官,才得到宽免的吧。奇怪的是墓前并无“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碣,
难道王连“三级”文化名人都不够格吗?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日追记
瞿凤起云:“柳氏墓在虞山西麓,丁丑夷寇入侵,虞山首当其冲,盗贼乘机横
行,柳墓被发。逾时始有好事者饬工畚筑重封,得免风雨之侵蚀,以庇于安。”又
引柳如是像跋云:“岁庚寅,柳夫人墓被发。逾数月,鹿门居士西郊祭扫,过而见
之,亟饬工畚筑重封。”(《中华文史论丛》二十一辑)丁丑是一九三七年,庚寅
是一九五零年。这样,柳墓曾先后被盗掘过两次了。
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四日记
多年来,苏州对我的最大吸引力是书。访书在苏州,比起北京的琉璃厂、杭州
的留下、南京的状元境……味道完全不同。
整整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天,鲐肺汤上市的时候,我陪了叶圣陶、郑西谛、
吴辰伯到苏州去旅行。在车站上遇到周予同,他是从上海到苏州社会教育学院去上
课的。一把拖住他们到学校去演讲,没有谁肯去,事实上当时他们谁都不能公开露
面。郑西谛就要我去讲,我当然不会去,因为,我连一些在学院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西谛还是不住地说,他真的不是在说笑话,正经得很,还说我是“三人行中最少年”。
这事还恍如目前,而西谛的墓前如果种了白杨的话,怕真的也“堪作柱”了。
记得那天晚上在酒楼上夜饭,三个人都能喝,结果是虽未沉沉大醉,也相差不
远。从酒楼出来时,观前一带早已上灯,西谛却吵着要去访书。先到玄妙观,在一
家书店里看书,我花了一块钱买了一部康熙刻本的《骆临海集》送给了辰伯,因为
他是义乌人,与骆宾王是同乡。从玄妙观出来后又到护龙街上去访书,书店都早已
上了门板。西谛就擂鼓似的敲门,终于敲开了。书店的主人是认识他的,就热诚招
待。记得店里刚收得许博明家的一大批藏书,善本不少。特别是整整一架地方志,
几乎都是康熙以前的清初刻本,西谛大声连赞“好书”。其实我知道,他不久就要
到香港转往解放区,不想买,也没有余钱买书的。不过他还是告诉我:“这些书是
非买不可的,机会不能放过!”好像我是百万富翁似的。这情景也还如在目前。
从这家书店出来时,大约已是八九点钟了。给秋夜的微风一吹,大家也多少清
醒了一些,算算护龙街上的旧书店,至少还有十多家,怕是不能遍访了。正是“酒
已都醒,如何销夜永”?西谛还是不肯回到宿舍去,终于想出主意,要去看江义庄
里戈裕良手叠的假山。记得也是在护龙街上,钻进了一条狭狭的小弄,在昏暗中看
见一座假山。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看清楚,而且后来知道,这实在也并不是江义庄。
这次访书的经过,想来虽然有些可笑,但确是十分美好的回忆。
那以后,我就时常到苏州来,每次总要有半天到一天的时间花费在书店里。当
时的护龙街与玄妙观,真是书的海,不只是书店,连马路两边也摆着摊,连地上也
都是的。相熟以后,还会被书店主人邀请到楼上去看他所藏的“秘本”、残书。这
在我都是最大的乐趣。如果将所见、所闻、所得记下来,我看是不会输于我的同乡
先辈李南洞的《琉璃厂访书记》的。
不过这种“盛况”没有维持好久,苏州的书市逐渐消歇了,到江青伙同林彪抛
出那个《座谈纪要》以后,整整十年,苏州市上就再也不能看到一册线装书,这中
间又出现了另一种传说、神话似的故事。总的说来,恰如一场伟大的魔术吧。现在
那谜底也逐步揭开了。如果记下来,其奇诡、悲壮就更非李南洞所能梦见。
自然,那些熟习的书店经营者,也一个都不再露面,久违了。
这回,当我从恰园出来,漫步走进对面的古籍书店里去时,却十分意外地被几
位店员叫住了。真的是意外,十年不见,彼此都还“无恙”。于是被让进内间,泡
了茶,坐下来谈天。这两位老朋友,是最近才从江苏北部的农村里调回来,归了队
的。在过去的十年里,线装书是被视为典型的“四旧”的,那从事收集、流传线装
书的人又该是什么呢7 这是不言而喻的,他们的命运就不必说了。
现在终于“无恙”地回来了,那就好。我就问问他们最近的业务,曾经收到过
什么好书?对旧本书在民间流散情况的估计,今后如何开展保护、征集的工作等等。
问题有一大堆,而且并不都是愉快的故事。我不想写什么调查报告,因此在这里就
略之。
好书是日见其少了,近年来他们所收的可以看看的善本,说来说去也不过十种
左右,就选抄两种名目在这里。嘉靖刻的贾谊《新书》,冯班校来本;毛斧季的抄
本《麻纺集》和《梅花袖》;归昌世的稿本《假庵杂著》,是记苏州掌故的;黄丕
烈跋的明抄本《野客丛书》……
我又被让到楼上的书库里去看书,这真是好久没有过的快事。虽然看下来不兔
使人失望,书的质量是远远不能和过去相比了,现在摆在架子上的,过去大抵是放
在地上的东西,甚至还不及。为了“不虚此行”,积习难改,我还是花了四角钱买
了一册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金陵刻本的《煮药漫钞》,书是薄薄的一本,只二
卷,是诗话之类的东西。作者则是嘉兴叶伟(松石),他是在同治甲戌(一八七四)
应日本文部省之聘,到东京的外国语学校担任汉文教师的,那是日本的明治七年。
叶松石在光绪六年(一八八零)又重游大阪。此书则是病中所记,前面有日本湖山
老人小野愿的序文(明治十五年,一八八二)。
买到这本小书,我是非常高兴的。不只因为这是隔了十多年以后,重新阅肆得
到的第一本旧书;更为了这是一百零四年前,在中国还没有派遣公使时就到日本去
进行文化交流的前辈的作品。在敬爱的邓副主席访日的时候,得到此书,实在是极
为使人高兴的事。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四日
姑苏访书记
最近,应朋友之约到苏州去住了两天。苏州过去我是常去的,照我旧有的经验,
苏州的可爱,第一是那里的旧书多,每次去都能看到一些别致的书,偶然也能得到
几种;其次是那里的饮食好,可以吃到价廉物美的小吃,如元大昌酒店里各种下酒
的零吃、包子和面,至于园林之美倒还在其次。荏苒若干年,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
化,上面所说的两种特色基本上已不存在了。
住在大井巷,出门走上大街不远就是恰园,现在唯一的一家旧书店就在对面。
我每次来苏州总要去坐一坐,这里有些店员还是过去的老相识,承他们的好意,
每次都被让到楼上去坐一下,我也总是要求他们拿出几种书来看看。这种享受,在
全国说来也是不易获得的了。记得去年,我还在这里得到过一本乾隆原刻的《冬心
先生画竹题记》,总共不过十来叶,可是用的是旧纸,大字仿宋写刻,墨光如漆,
前面还有一张高翔画的金农的小像,用的是雍正中刻的《冬心先生诗集》前小像的
旧版,不过后面的题赞却换了方辅题、杨谦写的篆书。关于冬心自刻书的纸墨之精,
徐康在《前尘梦影录》里曾经讲起过。他说,这种自刻书用的是宋纸,印刷用墨取
的是捣碎了的晚明清初佳墨碎块,在中国雕版印刷史上可以算得是非常突出的精制
品。这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清初经过百十年安定休息,经济上升、文化繁荣的面貌。
《画竹题记》的用纸,是一种深黄色极厚实的竹纸,帘纹很细,还夹杂着一些未能
融解的植物纤维,是一种较粗的古纸。我不敢断定这是否宋纸,但和宋代印刷佛经
的用纸是相近的。去年在北京图书馆看到《冬心先生续集自序》,用的也是同样的
旧纸,可见徐康的话不是没有根据的。
金冬心以画著名,不过他的文字写得也是很好的,写在画帧上面的小诗、自度
曲、题记,刻在砚石后面的铭文……都有一种突出的特色,中间往往吐露了诗人画
家的思想、感情。我常常感到这也应该算是一种特殊规格的杂文。金农是生活在封
建社会的文士,他也只能发发那种特定的牢骚。不过时时反映了社会现实给他带来
的刺激也是事实。在《画竹题记》中随便摘取一条:
“比日不出,非不出也,避城狐社鼠之相窥也。既不出矣,招刻溪之人来,画
老竹数竿,在大石够。石作飞白者一,作翳黑者一,下有败棘、有恶草,不意幽林
绵谷中伏处此辈也。画毕掷笔太息,自解不得,吾当搔首问青天耳。”
这些话说得也够露骨的了。因为是题在竹石的画幅上面,看画的人也大抵随口
称赞一句“高雅、高雅”,没有引起注意,遭到迫害,实在要算他运气。
冬心的作品曾有过多种翻刻,算不得孤本秘籍。不过能偶然得到作者自己刻印
的原刻本,还是使人高兴的。除了雕版印刷史、美术工艺史上的价值以外,还有一
种特殊的亲切之感。譬如《北平笺谱》,有鲁迅、西谛签名的初版本和只有编号的
再版本带给读者的感受就大不同。这是往往要被人们说成是“玩物丧志”或“古董
家数”的。当然,这里一个重要的前提是,国家安定,经济繁荣,才能有随之而来
的绚烂文化。在这里,我是赞成“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这句话的。
这次他们也取出了几种书,不过非常失望,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只有两本旧
拓的《兰亭》,有程瑶田的题跋,是旧山楼的旧藏。闲谈中间,知道他们现在是以
经营新版古籍为主的了。下面的门市部里确也陈列了大量的新书,这中间,不必说
是有着不少各种版本的《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好逑传》、《捉鬼传》、
《儿女英雄传》……的。这后一种,有一家书店的版本还题作《侠女奇缘》。这几
种书,在全国各地的新华书店里都大量地供应着;如果不是专营古籍的地方,就还
有各种翻译、创作的“奇案”、“女尸”、“推理小说”、惊险样式之类的作品!
老实说,这种“繁荣”的景象,看了是只能使人感到单调与寂寞的,就像在沙
漠上看到一丛丛仙人球、仙人掌之类的多肉类植物一样。
至于线装书的货源,那确是少得多了。这自然是他们改营新书为主的基本原因。
不过情况也不是绝对的,三吴一带到底还是有悠久历史的文化之乡,遗存虽已不多,
但并非绝无仅有。苏州市图书馆仅有的两部宋刻书就是近年来他们收集的。附近地
区请他们去收购藏书的人家也还不少,不过因为经营方向、人手……以及其他一些
意想不到的原因,已经使他们长久以来放弃了这方面的业务了。
闲谈中听到了很多故事,都是不易忘记的。他们有一次在乡下发现了一屋线装
旧书,已经邻于霉坏了,里面很有些善本。于是向县机关提出来,进行了整理。但
不许由新华书店收购,当作宝贝又堆在另一间房子里。后来再去看时,许多书都残
失不全了。一部孙星衍手校的明刻白皮纸《白虎通》只剩下了两本,另外两本说是
院子里的谁煮饭没有引火的东西,抽去当了柴。
多年来遇到过不少经营旧书业的人,他们都有相当丰富的经验,见识广博、记
忆力很强,装了满肚子的关于旧书流转的故事和知识。我总是劝他们抽空回忆记一
点下来。不过效果很小,他们不是推说文化水平不高,就是根本当作笑话来听。有
许多人,如上海、北京的郭石映、杨寿棋、孙实君、孙助廉……,他们如果肯作这
个工作,是可以拿出不下于孙殿起的《贩书偶记》这样的著作来的。至少写出像李
南涧的《琉璃厂书肆记》、徐康的《前尘梦影录》那样的作品是毫不困难的。可是
一本也没有,这些人都已先后死去了。闲谈中我出了一个题目,苏州一隅几十年中
某些藏书家,其中有些是小藏家,他们藏书的主要内容、流散始末,……现在记录
一下还不是很困难的。这一类地方性的文献史料都是值得搜集保存的,全国每一个
重要的文化中心都应该来作这个工作。
抢救、收集古旧书籍文献是一项重要的工作。由于历史原因,过去这工作是通
过旧书行业的渠道进行的,目前,就很自然地划归新华书店系统经管。他们虽然同
样要与书打交道,但业务的内容、性质是完全不同的,至少用新华书店现行的经营
方针进行一刀切的管理是不妥当的。正如世医、儒医、兽医……虽然都有一个医字,
却万不可误会他们于的是同一行当。望文生义在这里只能引起误会,造成损失。
在我们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家里,有那么一些从事古旧文献搜集、整理、流通的
专业工作者,是完全必要的,绝不能说是浪费。照我的粗略估计,在北京、上海、
天津、苏州、杭州……,现在还在岗位上有一定鉴定水平的古旧书工作者,一起怕
也不满几十个人。这真是一种岌岌可危的局面。接班人的情况好像也不乐观。不要
好久,人们把家藏的宋版书送到店里,也无人能加以辨识、处理的情况必将出现。
更不必说散落在全国各个角落的古典文献了。当然,宋版书送到书店里的事现
在是很少了,但也不能说今后就完全没有可能。宋刻宋印的苏诗,就是由藏书者的
后人送到苏州书店里的。当然,这是极罕见的情况,书店因此而得的到利润也不少,
与经营《三侠五义》所得完全不能相比。不过文化事业毕竟不是一般的营利事业,
这里不好用一把唯一的尺子来加以衡量。
一九八一年七月十五日《人民日报》的“读者来信”中发表了一封读者呼吁
“从废纸堆中抢救古书画”的来信,就报告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现象。一个县的文化
馆里有四千多册古书画(这句话有语病,照例画是不能论册的),管理的人员说:
“这些书画是从县公安局收集来的。前段时间,县公安局的同志把古书画当废物烧
掉,不知毁了多少。他们不是故意毁书画,而是不知古书画的重要。”当地另一位
在法院的同志说:“这些残缺不全的东酉有啥用?我们机关里还有一堆。你若是要,
到我们单位去拿。”
这事发生在湖北竹溪县。可以证明我从苏州听来的故事并不是仅见的,倒有着
一定的普遍意义。公安局和法院严格说来不能算文化机关,在那里工作的同志缺少
必要的文化修养也是不宜过分责难的。不过我们必须设法从速改变这种状况,则是
无疑的。
一九八一年七月十六日
苏州的书市
近来很少到苏州去了。前些年可不是这样,五十年代有一阵子一个月总要去两
三次。后来踪迹渐疏,也是一个月一次,或两个月三次。是什么吸引我这么舍不得
苏州呢?虎丘、山塘、灵岩、天平、拙政园、网师园、松鹤楼、元大昌……这些当
然都是使人流连而不忍去的所在。不过说到底,苏州对我最有吸引的地方是那些旧
书铺、书摊。
当年的护龙街、今天的人民路,从察院场朝南,几乎整条街都是书铺,连马路
边上的地摊上都是书。出了火车站,赶到观前,什么地方都不去,首先就是逛书铺,
这一逛就是半天。玄妙观里、景德路上也有书铺,不过去的机会较少。有一次坐三
轮车到阊门去,忽然发现路边竟有一家书店,赶紧停车,跑进去一看,竟自买得了
一册明万历刻的《草堂诗余评林》,书只剩了一半,但却是书林刻本(所谓“坊刻”),
在各家藏书目录上都没有著录。我多年来留神买各种不同版本的《草堂诗余》,前
后所得有五六种,这个残本是其中之一。我在这里首先提到这件事,是想说明当时
的苏州是无时无地不能得到中意的旧书的。
一九四八年秋,吴晗从北京来沪,想乘飞机去港转赴解放区,不料机场要凭附
有照片的身份证,走不成了,只好躲在上海朋友家里。那时郑西谛刚印好了一部《
玄览堂丛书》,送了一部给他,正好供他闭户读书,消磨岁月。不过总是看旧书也
不免气闷,朋友们就约他到苏州去玩两天散心,同去的还有叶圣陶先生。车到苏州,
有人接待,吃罢夜饭,已经是七八点钟了。郑西谛忽发豪兴,说“我们去访书去”!
书店都早已上了门板,西谛就一家家叫开了门进去看。我们先到玄妙观中的李德元
书铺,主人拿出了三本书给我们看。其中有一册嘉靖赵府味经堂刻的《谈野翁试验
小方》,板式很特别,巾箱本,板框四周是阴文刻花的阑。味经堂刻的这类小册子
很多,多是未见著录的,这本《小方》在《千顷堂书目》中却有,西谛就撺掇我买
下了。同时买了一部康熙刻的《骆临海集》,价钱只及《小方》的十分之一,随手
送给了吴晗,因为骆宾王是义乌人,他的同乡。喝得半醉的西谛又带领我们走上了
护龙街打开了一家书店的排门,走进去一看,满壁琳琅,整架都是清初刻的大部头
各省方志,是许博明的藏书。西谛激动极了,连声说:“这些都应该买下来!”可
是我知道他当时正是一文不名,不久前还卖掉了一大批明本书,有一本手写的《纫
秋山馆行筐书目》放在寄售的书店里,可是一见有价值、难得碰见的好书,不管力
量够得上够不上,还是说:“这些书应该全部买下来,不能让它流散了!”他就是
这样一个爱书如命、豪情满襟的人。
一九四九年秋江南解放,我到南京、无锡、扬州去采访,顺便也看看书。回上
海的那天,经过苏州,已经是傍晚了,天上还落着深滞暮雨,还是捺不住下了车赶
到护龙街上。在集宝斋看到了一屋旧本书,那是刚收进来的不知谁家的旧藏,从地
板上堆起了一人多高的一座“书山”。要一本本地看是不行的,只能抽。就这样我
随手抽出了一本清初刻的女词人徐灿的《拙政园诗余》,真是高兴极了。书刻于顺
治十年(一六五三),大字疏行,依旧保留着晚明风气。纸用棉料,前有陈之透序,
卷尾还保留着她的几个儿子的校刻题名,旧为江山刘履芬藏书。此书她的同乡、著
名藏书家吴兔床也不曾见过,刻《海昌丽则》时似乎根据的是个抄本。像这样以极
偶然的机缘得到善本书的事,在别的地方是难得遇到的。
来往熟了,因之也结识了许多书友。琴川书店夏淡人是很能谈谈的一位,尤其
可感的是他允许我到书店楼上去随意翻看他所藏的大量残本。我买书是不弃丛残的,
因为这些旧刻作为板刻的标本,自有其价值,有些还是不见全本流传的。有一次,
得到一本《广川画跋》,只剩上半,是嘉靖刻本,白棉纸印。书既少见,尤其有意
思的是这是明代快雪堂主人冯梦祯的藏书,前后有三四方印记,刻得精极。又一次,
看到一本巾箱本的《坤雅》,只存上半。看样子是万历刻本,但其中又夹杂了许多
补刻的插页,小字写刻,时代似乎更早,终于不知道是什么本子。特别吸引了我的
是书前有一方“顾贞观印”的白文方印,正是顾梁汾的藏书。夏君告诉我,这书的
下半可能还在,要等配全了再给我。果然,没有好久,全书就寄来了。从这里也可
以看出这些书从藏书人家里流散出来的情景,有时是乱七八糟地论斤而出的,身首
异处的情形正是常事,它们没有落到还魂纸厂真是一种极大的幸运。
护龙街两侧有许多小巷子,好几次经过马医科巷,知道这就是俞曲园的故居所
在。多次走进去打听,都没有找到。直到前两年曲园重新整修开放,才有机会去访
问。原来这是在巷底深处,只修整了春在堂的几处屋宇,曲园好像还没有动工恢复。
俞曲园的《春在堂随笔》中有一则云:
“桑在京师,许文烙招饮于其养园,花木羁然,屋宇幽雅,颇擅园林胜事。文
烙云:”冉地山侍郎尝病吾以杨木为屋,恐不耐久。吾日:君视此屋可支几年?冉
日:不过三十年耳。吾日:然则君视许滇生尚可几年耶?冉亦大笑。‘余谓,公此
论真达人之见也。未及数年,公归道山,屋固未记而已易主矣。余在吴下筑春在堂,
旁有隙地,治一小园,名曰曲园。率用卫公子荆法,以一苟字为之。或虑其不固,
余辄举文烙语以解嘲焉。“
这一节笔记写得很好,不但显示了主人的胸襟怀抱,也说明了曲园之不与拙政
园、恰园等相提并论的作意。这正是一座学人的家园,其文化气息远胜于金碧辉煌
的楼阁亭台,虽然在一般游人来说怕要失望,觉得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但在护龙
街畔有这样一座小园正是十分合适的,比起恰园来似乎还更有趣些。
三十年过去了。人民路上已是一番崭新的景象。古旧书店还剩下了一家。偶然
走进去,承主人的好意让到楼上去看书,依旧是满壁琳琅,不过和三十年前相比,
那时摆在地摊上的货色似乎还要比现在放在玻璃橱里的质量高得多。这是不能不使
人叹息的。曲园可以重修,可是当年的书店街的盛况就不容易恢复了。即使是重开
几间门面也不顶用,就和北京的琉璃厂一样。这要看来,俞曲园转述许滇生的话,
还是有点意思的。时代大踏步前进了,许多旧事物,包括文化环境,免不了淘汰、
鼎新,正不必发许滇生那样“达人”的感慨。历史旧的一页翻过去了,可历史总是
历史,是不应该淡忘的。
虽然不是苏州人,但对我来说,苏州实在是有如第二故乡那样的地方。近四十
年来,曾到过苏州多少次,实在已经记不清。开始时是隔一两个月就要去一次,也
许还要多,后来逐渐稀落下来了。现在已不常去,但每年总还要到一两次。
这样说,应该对苏州是有很深的情份和了解了,但事实也不尽然。
苏州是以她的山水、园林、饮食……著称于世的,这就是每一个初来苏州的游
客必须领略的要点。习以为常,一提起苏州,好像就不过是逛灵岩、虎丘,游拙政
园、狮子林,吃松鹤楼的松鼠鳜鱼、石家饭店的鲐肺汤……,如此而已。这当然是
很浅薄的游览方法。不过,限于时间、条件,一个匆匆的过客也只能如此。我虽然
算是个老资格的游客,也难免不受到这种认识的限制。如洞庭东山,我只是前两年
才到过一下,又乘车环山走过一转,西山就至今没有去。名园如汪义庄的假山,因
为圈在刺绣研究所内,至今还没有瞻仰的机会。至于吃,那更是管窥四测了,给
“美食家”听见,只能引起暗笑。但无论怎么说,对苏州还是很有感情的,有所了
解的,尽管很肤浅。
不管怎么说,说苏州是一座文化古城、名城,是千真万确的。她的一切特点,
都和两千多年来的文化积累分不开。苏州的山水其实并不雄奇,只因曾经有许多著
名的人物、在历史上留下种种不同影响的人物,在这里居住过,流连过,或死后葬
在这里,就使并不雄奇的山水变成了名胜与名区。花园与饮食也是一样,无一不是
悠久的高度发展兴旺的民族文化的创造与积累。从这个角度观察,檀香扇、评弹、
茶馆、盆景……这些就都可以网罗在内,它们都是不可缺少的完整的苏州的组成部
分。
解放以来,苏州确是经过了巨大的变化,有些甚至可以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今天我们要努力建设社会主义的两个文明,这个迫切而重大的任务具体落实到苏州
这个地方,就有许多问题值得我们认真思索、解答,也有不少经验需要总结。
苏州和别的许多城市不一样,不能省力地把别处的建设规划搬来使用,应该充
分考虑古文化城这个特点。这就给苏州的建设带来不少困难,事物总是有弊有利的。
如果在全国范围内选取几个建设文化名城的试点城市,那苏州将是非常理想的地方。
有那么多困难问题要妥善地解决,这正是最好地施展人们的聪明才智的机会。出了
好的经验,对全国都有大用。苏州在这方面做出出色贡献的前景是非常光明的。
我想我们应该更全面、深刻地认识、理解这个古城。虽然来来去去了若干次,
现在看来却有个重新认识的问题。譬如,苏州本来是“人家尽枕河”的水乡,但今
天这个特点大大减色了。
著名的洞庭西山风景区,因为开采石料,把秀美的岩洞也炸掉了;车出灵岩,
迎面而来满山都是小墓碑,这是非常难看的“风景”,不能与天平的“万笏朝天”
相提并论。
过去我的常来苏州,主要是给玄妙观、护龙街……的无数书店与旧书吸引来的。
现在这种特色是难以恢复了,但也不能不努力,恢复哪怕是百分之几也好。
在文化领域内开发建设新的项目,更是当务之急。花园只是那几座,来多了也
要厌的;旧书就两样,它和未曾发掘发现的地上地下文化一样,千变万化,层出不
穷,从这个角度观察,苏州的文明建设正是前途无量、前景广阔的。
丰子恺过去画过一张漫画,画着一个穿长袍,披围巾,带副墨镜的人,嘴里衔
着一支香烟,右手托着一只鸟笼,题日“苏州人”。这漫画是画得好的,确是画出
了当时苏州的某一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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