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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一夜成名,那种美妙滋味,难以言传。
  江东方和沈西西拖着手在生科大楼里,看见新近贴出来的贺报,明明白白写着“贺药理实验室近期研究成果荣登《Blood》杂志封面故事”,大红纸张,淋漓墨汁,虽未贴出江东方的名字,但消息散播如同春日里的花粉,人人都知是孟教授手下的男学生,英俊高大,聪明能干,吹得神乎其神。
  前一日,谁知道他。如今订万元试剂,哪怕放在抽屉里任其过期,也没人敢说半个字。江东方的实验桌继承自薛葵,一切实验用具也继承自薛葵,所以薛葵来到实验室,便自然而然地坐在桌前,有不认识她的师妹,还木着脸问她是否试剂公司的推销人员,请去办公室同老师洽谈。
  呵,换做以前,是她僵口僵面。她展开笑容,正想和这两位小姑娘聊聊,许达戏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蒋晴,黄芳,你们两个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位是你们的大师姐薛葵,江东方的师父。江组长是你们的天子,薛葵就是老佛爷,还不快喊人。”
  薛葵暗叹,真是好久没来实验室了,江东方几时多了个“天子”的外号。蒋晴和黄芳乱糟糟地一齐叫她“老佛爷”,“薛师姐”,薛葵便也开玩笑地说“平身”,许达得意地直笑。
  “这两个是江东方带的小师妹,蒋晴,黄芳——对了,你们两个不也是从格陵理工考过来的么,那和老佛爷是校友了。”
  何止是校友,简直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蒋晴甜甜地笑。
  “我听说过薛师姐。”
  薛葵有些惊讶,这蒋晴和她至少有四届的差距,居然听说过她。
  “你也是生物科技班的么……”
  她一句话尚未问完,江光绪同沈珍妃过来了。
  江东方一见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穿墨绿色高领毛衣的女子,心知是薛葵为了参加晚上的活动而到实验室集合,立刻将手搭在沈西西的腰上,十分亲昵地朝自己拉近。
  “薛葵,你来啦。”
  “嗯。江东方,恭喜你。”
  薛葵迅速站起来,将座位腾给江东方。
  “孟教授呢?我看办公室里老师们都不在。”
  “出国考察去了。”
  江东方的突然转换称谓,他和沈西西的亲密,她一点都不在意。
  江东方便觉得十分无味,放开揽着沈西西的手,可又不愿意放弃攻击薛葵替沈西西报仇的大好机会。
  “我还以为你真的节食,所以才订了晚上的位子。”
  他哪里是懂得幽默的人,配上僵硬的表情,薛葵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呵,你不知道十人以上的饭局才请得动我么。”说着,她又转头朝向许达,“怎么着,孟教授一走,人心都散了?我看实验室都没什么人哪。你这个老师当的真是失败。”
  “嗨,薛葵你还不知道我啊,我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是啊是啊,许达,你是一直都散,形散神不散那种——哎哟,许达,原来你是一篇散文哪。”
  “这说的什么话,我要是散文,你薛葵就是一篇议论文。”
  薛葵和许达一对青年相声演员又开始娱人娱己,沈西西是见识过这两位的,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做观众,不吝啬地赐予笑声;蒋晴仔细观察,觉得薛葵同其他二十七八岁的女博士也并无不同,沉谨内敛,端庄得体,不由得暗自生疑,一捅黄芳的胳膊。
  “黄芳,你说这个老佛爷到底是不是那个薛葵?”
  黄芳对薛葵的事情也略有耳闻。
  “你说那个薛葵啊……”
  蒋晴正要继续说下去,就觉得有冷冷一道眼神扫过来,心下一凛,再看时,薛葵又根本没留意她,正在和许达看实验室新拍的照片。
  “呵,你们又去钓鱼啦。这简直就是实验室的传统项目了。”
  “那当然,你看看这游艇……”
  薛葵见蒋晴望着自己,便礼貌地笑了笑,又不是初次见面的那种笑容,仿佛在格陵理工两人就见过,学姐学妹般地自然亲热起来。
  蒋晴只能折服——这女人,绝不简单。
  江东方只愿同实验室众人狂欢,而不是自找麻烦。薛葵的存在,可以抵消他所有的快乐。
  他们在格陵新视听的顶楼吃自助,完全不需要他动手,沈西西贤良淑德地拿了他最爱吃的鸭脯和刺身,酱汁帮他调好,淋上,只差送他嘴里,他也高兴不起来,沈西西嘟着嘴作生气状,他才勉勉强强地吃了几口,觉得还是不错,便问沈西西想吃什么,他去拿。
  沈西西说要吃冰淇淋,他不许。他知道她在生理期,不能吃冷饮,只肯帮她拿一些热食。
  他看不惯。看不惯薛葵只拿水果,看不惯她只饮柠檬水,看不惯她同许达谈笑风生,而把自己当作隐形人。
  明明主角应该是他。薛葵应该对他极尽恭维能事兼痛哭流涕地忏悔当年对他太苛刻。
  薛葵今天确实无法做到左右逢源。
  她白天去见了辛媛,晚上又要同这群人吃饭——一半都是生面孔,名字也记不熟——她不惯一天像打仗似地紧张。
  但是辛媛的事情又不得不赶快解决。她使劲闭了闭眼睛,要把白天的事情都抛诸脑后。
  江东方看见了,不无刻薄地想,既然这么累,又何必来吃这一顿,一位六十八,花的可是他江东方的钱。
  有人起哄叫江东方敬薛葵,也是,他今日一切,都拜薛葵所赐,所有人都在提醒他不可忘本。但薛葵没有坐在那里坦然受之,主动同他轻轻一碰杯。
  “我以前对你太苛刻。你不要放在心上。”
  皆因你一直俯视我,所以才容易低头。江东方心想。全然忘记刚才的要求只是这样而已。等薛葵做到了,他又不满足。
  想到白纯那句话,简直如同刻在心上一般,越想忘记越往心里钻,江东方咬牙切齿地喝了一杯,又续上一杯。沈西西拽拽他的袖子,柔柔劝道:“你少喝点儿,多吃菜。”
  他们两个是公开的情侣了,许达还以为薛葵不知道呢。
  “薛葵,你不知道这两位吧?”
  薛葵微微一笑。
  “我知道。上个月和同事来这边吃牛腩粉,看见了。”
  沈西西唰地一下面红过耳,望望江东方,江东方沉着脸看薛葵做了个十指紧扣的手势。
  “十指紧扣,旁若无人哪。”
  许达拼命鼓掌:“薛葵,你真是深藏不露啊!这事儿我还是上两个星期才知道的呢。”
  “不藏着怎么办?跳出来说,哎,两位,过来吃,这边有位置?”
  沈西西挺不好意思的,立刻将话题岔开。
  “薛师姐,我也应该敬你一杯,上次取样的事儿,还多亏你帮忙。江东方,你真是不知道,那苏医生态度差极了,我都不明白薛师姐怎么忍得下来。”
  “想想以后说不定我也会变成她那样儿,就十分心平气和。”
  “怎么会!”
  于是笑笑算过,薛葵觉得有些疲倦,转而同蒋晴闲聊。
  “蒋晴,你是生物科技班零几级的学生?”
  蒋晴一直在注意薛葵吃什么,喝什么,没承想薛葵突然把话题转到她这里来了,愣了一下,赶紧接话。
  “零四级。”
  “哦,那么你进校的时候我刚毕业。怪不得没见过你。”
  蒋晴想说并不是那样的。
  她读的是理工附属中学,高一时,很多男生专门跑到大学校园里去看那个坐凌志车上下学的香奈儿美人,传闻沸沸扬扬。
  仅仅一年,便以悲剧告终。
  吃完饭之后,大家直接坐电梯下楼去订好的包厢唱歌,新视听的生意一向很好,电梯里闹哄哄地人挤人,为了避免超载的尴尬,薛葵和许达没有同其他人一起下去,等下一班电梯的时候许达对薛葵说了一件事情。
  “薛葵,有件事儿江东方还不知道。孟教授的儿子不是学经济的么?决定自己开家公司生产我们的药用肽。打算说服江东方技术入股。”
  “嗯。”
  “这事儿还不到时候明着和江东方说。”许达道,“他和沈西西谈朋友之后,一直想提前毕业去美国读博后,其实你也知道读博后有啥好的,就是钱多一点,中国人在国外发展总归是个二等公民。你劝劝江东方留下来,安安心心在实验室里当个老师。过两年,等条件成熟了,自然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你是他的师姐,他听你的。”
  薛葵没吱声。
  在618包厢里坐定,大家点歌,许达素有麦霸之称,一只麦克风直接装进口袋里不许别人来夺,薛葵不爱唱歌,但记得谁谁谁的拿手曲目都是些什么,向来是点歌小姐。但今天坐在点歌机前,突然想到现在老人去了一半,新人爱唱什么她又不知道,就叫蒋晴过来帮忙。
  江东方觉得不够醉,又叫服务员拿两打银子弹过来,沈西西觉得今天江东方有点失态,只当他是太高兴,就凑到薛葵身边悄悄道:“薛师姐,你劝劝江东方,叫他别喝了。他一喝就上脸。你是他师姐,他听你的。”
  怎么个个都觉得江东方听她的。薛葵笑着摇摇头。
  “你都劝不动,我怎么劝得动。你想唱什么歌?”
  她先点了许多闹哄哄的歌,旋律简单琅琅上口,把气氛炒起来,接着又一个个热门歌曲点上,反正总有人会唱,一开始大家都放不开,只有五音不全的许达霸着麦克风,简直叫人忍无可忍,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开始跟着唱,渐渐地又有师弟师妹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哪首哪首歌。紧接着七嘴八舌地要唱这个要唱那个,薛葵又没有三头六臂,哪里忙的过来,只好宣布投降,让他们自己点去。
  薛葵离开点歌机,过来坐在江东方身边,沈西西赶紧给她让位子。
  “江东方。我有点事情和你说。”
  “说吧。”江东方已经有七八分醉意了,搂住沈西西,似听非听。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和你薛葵有什么关系。
  反正你薛葵又不在我的将来里面。我是要做大事业的人,而你只会在药理所的膜片钳室里消磨生命。
  江东方看了沈西西一眼。
  “将来我不知道,不过明天我知道——我要和沈西西去领证。”
  薛葵有一霎那的恍神。结婚?江东方和沈西西要结婚了,卓正扬和辛媛也会结婚……
  “啊,恭喜恭喜。”她重新振奋起来,“祝福你,沈西西。”
  “我要和她一起出国,我已经拿到了几个offer。我准备提前毕业。”
  薛葵心想这就有点天真了。
  “你要提前毕业?孟教授不会答应的。”她特别看了一眼沈西西,“况且沈西西现在还达不到毕业标准,签J2和你出去,等于是把这几年的研究生学习都舍掉。不如等多一年,等沈西西有了文章,你们再一起……”
  江东方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来。
  “你不过能控制自己吃东西而已!少来管我!”
  正好是两首歌之间的间隙,许达陶醉地谢着幕,江东方这么大声地丢下一句,全然不顾其他人的反应,摔门而去。
  他在洗手间吐了一回,清醒了许多,决定回去和薛葵道歉,结果在走廊上看见浓妆艳抹的白纯,正靠着墙打电话。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一看,的确是白纯。
  “我在608号房间,赶紧的,快点来……邓导都来了,你还不快点!”
  他一把拽住白纯的胳膊,发怒地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
  “白纯。你在这里干什么。”
  白纯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不慌不忙地甩开江东方的手。
  “哎哟,江东方啊。好久不见。”
  江东方又抓住她的胳膊,怒火熊熊燃烧。
  “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放手!”
  展开从包厢出来,看见白纯被一个醉醺醺的男人骚扰。本来想上前帮忙,再一看,嘿,不是白纯的前男友么。
  于是他就好整以暇地点了一支烟倚在墙边看戏——人家两夫妻吵架,他可不凑热闹。
  他今天本来应当去接机,但按照卓正扬的要求,他把辛媛送到机场去就回来了——看来这两人是要在机场来一场最后的谈判;他想闲着也是闲着,就给薛葵打了个电话想蹭饭,结果被薛葵严词拒绝——大人有应酬,小孩不得参加。
  展开很生气,打听到她是来新视听,就约了几个朋友一起过来吃饭,唱歌消遣,但找了半天也没看见薛葵在哪个包厢里,正好碰到白纯等几个艺术系的小姑娘在这边玩,白纯说起想进娱乐圈,正好他的朋友当中有做这一行的,一拍即合——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江东方以为他展开逼良为娼不成?
  那边还在闹。
  “得了吧,白纯,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怎样了?我怎样了?江东方,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和我怎么没关系?”
  “怎么有关系?”
  两人有关系没关系地纠缠了半天,展开看见618的包厢里面又冲出来几个人,企图将江东方和白纯分开,白纯先推了沈西西一把,江东方怒了,一巴掌打下去。
  蒋晴看的清清楚楚,江东方的这一巴掌,打中了正劝白纯松手的薛葵,她半张脸顿时肿胀起来。
  “薛师姐!”
  “薛葵!”
  江东方的怒火瞬间熄灭,傻傻地举着右手,又害怕又心痛。
  展开一看,也慌了,赶紧丢了烟就冲过来,抡起胳膊一拳揍上去。
  “臭小子,你他妈的打谁哪?”
  白纯尖叫道:“展部长,别打他!”
  “薛……薛师姐。对不起。”
  江东方终于明白,他不怕薛葵生气,他只怕薛葵不在乎。
  还有白纯扶着薛葵,那种怜悯的眼光,简直令他无处容身。
  薛葵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无法思考,只好捂着脸摆摆手。
  “没事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
  江东方知道自己那一巴掌是用尽了全力,薛葵肯定受不住。许达也愣住了,薛葵定了定神,回到包厢拿了外套和包出来。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玩。”
  “我送你回去。”展开立刻追上去,薛葵低着头,想了想。
  “行。江东方,你也过来送送我吧。”
  江东方知道闯了大祸,几乎快要哭出来,搓着手跟在薛葵的身后。薛葵想了想,没坐电梯,改从没有人的安全通道下去。
  “江东方,你力争上游,总不会只是想把我踩在脚下吧。”
  “我早已被你甩得很远了。不必再把我看作对手。”
  “提前毕业的事情你得想清楚,毕竟实验室没有这样的先例。无论留校还是出国,选择你觉得对你和沈西西最好的路就行了。目光应该放远一点,不要光看着眼前。”
  江东方看着薛葵肿着半张脸,还在细细地说着这些。一时间心如刀绞。
  “薛师姐。对不起。我……以后……”
  “没有以后。你们以后都不会再见。”展开冷冷道,“你再出现在她周围,我见一次揍一次。滚。”
  薛葵责备地瞪了展开一眼。展开就再接再厉瞪着江东方。
  “行了,江东方,你回去吧,这才刚开始玩,别因为这事儿坏了兴致。”
  江东方看着展开护着薛葵往大厅走,知道自己是多留无益,悻悻地往楼上走,许达就在楼梯口逮他呢。
  “江东方,你今儿个过了啊。是我叫薛葵劝你留校的,有什么不高兴你冲我来。”
  江东方懵了,许达乘机大骂一通。
  “江东方,薛葵是你师姐,更是你师父!记得吗,你刚进实验室的时候,是不是弄坏了低温离心机?几万块的东西啊,那个时候孟教授就想把你赶出去——如果你那时候被赶出去,以后哪个实验室都不敢要你——是薛葵跑去对孟教授说‘我带江东方,他出错,是我没教好。如果您把江东方赶走了,再来一个,又要从头教起,再弄坏一两样设备,多不划算。’就因为她一直在孟教授面前保你,你才赔了两千块钱算了事!这事儿她都不放在心上,也没和你说,但我看你就是从这件事情开始怕她又恨她,现在翅膀硬了,想报仇了?是不是今儿特地请她来就是为了作践她?”
  “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哇?谢师宴上你喝醉了,是我把你背回去的,记不记得?你说了啥知道不?你一路上就瞎嚷嚷恨死薛葵了,她不就是对你严厉了点儿吗?至于吗?你还是男人吗?”
  “我不恨她!”江东方心中十分悲苦,嘶着嗓子,“我压根儿不恨她!我喜欢她!但是我恨我喜欢她!呜呜呜呜……”
  许达愣住了。他可没想到原来是这么一层。
  他心想,可不能任由这样下去,于是坐在楼梯上,轻轻地拍着江东方的背,轻言细语地安慰他。
  “江东方,这不对,知道吗?你有沈西西了,沈西西哪一点不比薛葵强?比她漂亮,比她年轻,比她有情调,对你又好,是不是?我要是没孟薇,我都选沈西西。薛葵那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江东方突然想起,前年的冬天,放寒假了,他和薛葵还留守在实验室里做实验,那时候药用肽还没筛出来,他们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表达蛋白,十分枯燥无味,周末还要加班。他做了一段时间,怨气很大,薛葵说好吧,如果下雪,你就不用来。
  他便每天祈祷周末下雪。但总是不下雪。终于下了,他又不敢不去实验室,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愤恨着起床,比预计时间晚了三个小时。到了实验室,看见她的伞放在外面,雪没化净,他想,进去认个错就算了呗,大不了被骂两句。反正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结果他怯懦地悄悄地走进实验室,就听见薛葵一个人在那里唱歌。
  窗台上白皑皑的积雪映着阳光,他永远忘不了,是孙燕姿的同类。她声音低沉,别有一番韵味。
  他呆住了——薛葵从来不唱歌。如果让薛葵知道他听见这歌声,不知道又会怎样折磨他。
  他走又不敢走,留又不敢留,保持着一个姿势,哆嗦着听她唱完这首歌。
  唱完了,她还夸了自己一句。
  薛葵小朋友,唱得不错。
  她一直做实验,没有回头看一眼。她并不知道他在那里,听见这首歌。
  他永远也不会是她的同类。他跟不上她的脚步,越来越远。
  他厌恶薛葵,是因为这女子已深深融入他生命之中,难以割舍。如同粉瘤一般,并不要人命,但存在于斯,不可忽视。
  江东方扑倒在许达怀里痛哭失声,许达不免得也眼眶湿湿。但他心知肚明,这江东方不过一时意乱情迷,总有成熟长大的一天,便会觉得这场暗恋不过青春游戏罢了。
  另一边,蒋晴黄芳陪着沈西西在洗手间里整理。既然不能谈白纯,就谈另外一个有故事的人。反正八卦都是贡献出来消磨时间的。
  “沈师姐,薛师姐看起来好瘦哦。”
  “嗯,她一直吃的很少。”
  “真的吗?她不会是暴食症好了之后又得了厌食症吧?”
  “什么?什么暴食症?”
  “啊?师姐不知道吗?那是我高一时候的事情。那时候薛师姐应该是……是十九岁吧?听说她和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同居。结果那个老头子把她甩了,她就患了暴食症。这事儿当时在我们学校还算是轰动了一阵子。那个老头子还常常来接她去看病呢。”
  “你确定?”
  “哎呀,这种事情都不是当事人亲口说的,谁能确定呢。不过她以前真挺漂亮的。”
  蒋晴停了停。
  “又漂亮又风骚。真的,我们学校超多男孩子喜欢她。也难怪,她那个时候一身名牌,上下学都有车接送,跟个公主似的,唉,真不知道她家里人是怎么想的,就任由自己的女儿做这种事情。”
  沈西西没注意蒋晴的补充。她想起她一直不能确定的一件事情。她很想去问问江东方。只要一个答案,而不是想改变现状。
  江东方,你是不是把薛葵和文献一起装在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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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辛媛如同被抽去魂魄了一般,自机场回来就浸在浴缸里,一声不出。
  直到何祺华的电话打过来,她也是有气无力。
  “怎么,不高兴。”
  “没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
  “何必不高兴,卓正扬今日回国,第一个见的可是你。”
  辛媛坐直了身体,觉得湿淋淋的皮肤一阵紧似一阵的寒冷。
  她冷冷地想,沈玉龙真是体贴过了头——也是,如今他的外甥女钓上了卓正扬,自然是要盯紧些。
  “不错,他第一个见我。而我立刻向他求婚。”
  话筒那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不知道你会这般任性——不过他一定会答应你。”
  “对。他一点也不犹豫。他说既然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应该没问题。他还说明天就去登记。”
  辛媛还记得在机场咖啡厅里,卓正扬说这话时候的表情和十年前如出一辙,冷淡而又疏远。
  她才知道原来她和他的距离,十年来没有变过,不曾远,也不曾近。
  “我就知道。”
  “可您不知道的是,今天早上卓正扬的女人约我见面了。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何祺华略感好奇。
  “呵,她主动约你。”
  辛媛一开始也想不通为什么薛葵要主动约她。她以为自己已经说的很明白,这个小姑娘想通了就应该乖乖地躲角落里哭去。但没有想到她只是十分平静地约她出来,坐在她的对面,说了这么一段话。
  “请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你想要卓正扬。很简单,去告诉他,你喜欢他,向他求婚。你们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应该没问题。新世纪,女追男不可笑,你在怕什么。你说得对,没有人能回到过去,陪伴二十岁,一无所有的卓正扬。那好,只要你觉得是卓正扬有负于你,你有资格叫他用一辈子来还。”
  “哈哈,”何祺华觉得这卓正扬的女人真是辛辣得一塌糊涂,“辛媛,你我心知肚明。卓正扬从来不是一无所有,你对他也从来不是一心一意。她这样说,你怎么还不死心。”
  辛媛咬着牙。想起薛葵后来又拿出纸笔,写了一行字,折起来,交给她。
  “这会是卓正扬的回答。哦,对了,你上次购物还有几张发票在我这里,我会直接交给沈玉龙,不必担心报销的问题。再见。”
  她这一天也是惊吓连连。傍晚的时候展开突然来接她去机场,她莫名其妙,展开只说是卓正扬要一下飞机就看见她。她问起展开,卓正扬是不是在追薛葵,展开看上去比她更惊恐,几乎把车开上隔离带。
  但他很快就恢复平静,冷笑着同辛媛讲起另外一件事情。
  “卓正扬拿到了新型重卡自主开发权。”
  “恭喜。”
  “我听说他在今天早上的最后一轮谈判里是这样说的:‘这是最后一次。无论谈不谈得拢。我已经订了傍晚的飞机票,我一定要回去见一个人。卓开的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性,但是如果错过了这个女人,我再也没有任何选择。’”
  “辛媛,你说这个女人是谁。我这人没信仰,但因果这一说,实在太强悍。如果不是你拿走大力神的图纸,背叛卓开,卓正扬不会遇到薛葵;如果我他妈的不认识薛海光,不和他们一起吃饭,不去作弄薛葵,卓正扬也不会变成了现在的非她不可。”
  “你在他身边十年,他有没有背叛过你?没有。是你选择了走,卓正扬无义务在原地等你回来。”
  可是尽管这样,她在机场见到卓正扬的时候,想到薛葵的字条还在她的手袋里,她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
  “卓正扬,我们结婚吧。”
  她就是想看看卓正扬的反应到底会是怎样。机场的咖啡厅里,卓正扬也坐在她的对面。她总觉得薛葵就在他旁边,如影随形。
  卓正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答应了。
  “好。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既然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应该没问题。明天我们就去登记。我只有一个条件:婚后你不得再参与卓开的任何事务。”
  她立刻翻包,找薛葵写给她的纸条,找到了,打开来看。
  他会和你结婚。但我不打算祝你们幸福——反正你只是想要挑衅——引火自焚去吧。
  她一语道破天机。辛媛灰心丧气。这的确就是她的目的,她来格陵的目的。
  在不爱自己的男人身边继续蹉跎五十年,想起来就可怕——放手才是正解。
  何祺华听到这里,简直想要鼓掌。
  “辛媛,你总算对卓正扬死心了。做完手头的事情就乖乖回来吧。”
  “这个叫薛葵的女人,实在是……”
  话筒那边霎时没了动静,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
  “那个女孩子叫什么。”
  “薛葵。沈玉龙的外甥女——需要看紧姬水玉龙同卓开的联系么?沈玉龙利用远星的资源私下接活,可不是一次两次。”
  “我暂时不想谈这个。”
  良久,何祺华低沉而悠远的声音传了过来。
  “辛媛。你可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达成协议,陪伴彼此。”
  她当然记得,但她以为何祺华绝对不会再提。
  那是一场没有女主角的订婚宴,男主角是何祺华。她同卓正扬也出席了那天的盛宴。
  卓正扬在那天终于对一直倒追他的辛媛产生了厌烦,直截了当地说他根本不爱她。也不想去爱什么人。
  她知道他身世背景,知道他身边除了展开没有女人,于是死缠烂打,要跟他在一起。她在树后面踮起脚吻他的嘴唇,紧紧地抱着他,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威胁,因为这个吻,她会到处去说她是卓正扬的女朋友。
  “随便。”他无动于衷。有没有女友在身边,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是走到离人群稍远的地方去,辛媛知道他只是要去抽支烟,而不是特意避开她。
  她十分气馁。而何祺华突然走出来宣布订婚宴由于女主角身体欠安而取消,宴会变成了和谐的聚餐。但她看见了何祺华私底下暴怒的面孔,他走到湖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是因为太失落,所以才呆呆地站在何祺华身边一动不动——若是平时,谁也不敢太过靠近何祺华,他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只能仰望——不知道站了多久,何祺华发现了她。
  何祺华当时只觉得,她长得不错,主要是一直默默站着,不哭不闹,听话乖巧。
  于是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叫辛媛。”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过顺理成章。辛媛从来不问何祺华那个未婚妻的事情,她只觉得那个神秘的女孩子实在走宝。何祺华对情人都这样体贴,更何况是妻子。
  错位了。一切都错位了。
  他那个自暴自弃的未婚妻,居然和卓正扬走到一起。十年的时间,本足以使他忘了这一切。他老了,未必可以从头来过;可他不理解,没法理解。
  他不愿再在辛媛面前回忆,柔声道:“我十分想你,你几时回来。”
  “我也是。哦,对了,下个月是您的生日呢,您想怎么庆祝?”
  何祺华又说了几句,挂上电话。想了想——他才五十岁么?所有人都叫他何老,他也觉得自己很老了。
  原来才是知天命的岁数啊。
  “同其它四十岁的老人家相比,你有头发,没肚腩,长得也算英气。我当然喜欢你。”
  噢,关于她,他的确一张照片,一封信都没有留下来。
  他与薛葵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三十五岁。那个时候女人爱上他,还不仅仅因为钱而已。他年青又有魄力,只身南下,考察格陵地区的汽车工业。当时尚未有人看好格陵的发展,他算是眼光独到,决定做一些长线建设,姬水二汽的薛海光在行内小有名气,于是便应他邀请前往姬水,当时还有沈玉龙作陪。
  他在姬水二汽转了一圈,断定这国营企业弊病太多,迟早要被淘汰,并不值得注入资金,他又有内部消息,知道格陵要建全亚洲最大的汽车科技园,所以就不想在姬水这块浪费时间。
  他去意已决,薛海光极力挽留,请他到家中吃个便饭。
  姬水是乡下地方,地广人稀,薛海光这样置了田地建起两层别墅的人家非常多。他们一行人坐在一楼大厅里聊天,冯慧珍和沈玉芳一起在厨房里忙活,薛海光唤女儿下楼来见何先生,她只扬声拒绝,粗暴无比,显然是被宠坏了。
  快开饭了,沈玉龙的儿子沈乐乐急吼吼地从门外冲进来,脚边上跟着的一只小土狗,见家里来了陌生人,吓得躲在沙发底下汪汪大叫,突然蹬蹬蹬从楼上冲下来一团雪白的娇小身影,蓬着头发,光着脚丫踩在地板上,抱住一身泥水的小狗就亲。
  他还记得那只小土狗叫乖乖。薛海光的女儿把小狗裹在自己雪白的睡袍里,一个劲儿地安慰它乖乖不怕,乖乖不怕,对其他人类正眼都不瞧,径自上楼去了。
  薛海光一脸尴尬。
  “都被她妈妈宠坏了。见笑,见笑。”
  他倒是从那一刻开始觉得姬水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吃饭的时候薛葵也怎么请都请不下来,头顶上的预制板隔音效果很差,他听见她蹦蹦跳跳,一会倒在床上,一会又拉开椅子,哎呦一声,大概是摔倒了。静一会,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饭桌上,他就只听到这些。大概也只有他能听到这些。
  他后来几次到姬水,都没有再见到薛葵。来得勤了,成了姬水二汽生死存亡的关键人物,薛葵才渐渐露面,穿着校服,从水果盘里拿苹果,丢向空中,又接住,哼哼唧唧地说“何先生好”。
  他便轻佻地笑。
  “薛小姐好。”
  她总是趁薛海光看不见的时候朝他翻白眼。在她心里父亲应当是无所不能的,怎么还要仰他人鼻息。他不在意这个,他只在意她的卧室里到底有些什么,她总是窝在里面,藏一些三十五岁男人不会明白的十五岁小女孩的秘密。
  薛海光是个很絮叨的人,许多关于薛葵的事情,他都是从他口中得知。慢慢地他知道薛葵的成绩不错,知道她的脾气相当差,知道她动不动对父母颐指气使。薛海光气极了也会扇她两巴掌。打完了又后悔的不得了。
  没办法,计划生育,只有这一个。偏偏又长得十分漂亮,实在太疼爱。她骨子里的恶魔脾性,十分对何祺华的胃口,被沈玉龙看出来了,于是起哄,说不如认个干爹吧,差二十岁呢。倒杯茶就成。
  她也不管大家下不下的来台,直接恶毒地拒绝。
  “电视剧里面的干爹都不是好东西。”
  薛海光气得扬起手来,她示威般地把脸凑上去,薛海光真要打,他赶紧制止。
  “小孩子嘛,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他想,他的确不是个好东西。
  后来姬水二汽在他的策划下申请破产,改革重组,大幅度裁员,那时候民怨极重,全部冲着保不住他们的薛海光。乖乖被吊死在薛葵的窗前,她怕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都觉得自己疯了,以融资方的身份千里迢迢地从北京赶过来,只是想要安慰一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绝对不会漂亮的女孩子。
  而他压根儿没见到她,她被送去外婆家里避风头——有人写匿名信,恐吓要毁掉薛海光的女儿。
  他动用了几处关系,处理了这件事情。
  她那个时候,眼泪真是多。多到让他再也想不起来她一脸骄纵的样子。耿直的薛海光和圆滑的沈玉龙相比,他更喜欢后者,所以他做出了对自己生意有利的选择,而把薛海光彻底地忘在了脑后。
  后来在格陵见面,是他没有想到的。那时候很作兴应酬里面加两三个女大学生充充场面,她带了几个同学出现在沈玉龙的应酬里,她年满十八,普通的大学新鲜人,面带公式化的微笑;沈玉龙叫她敬酒,她就敬;叫她唱歌,她就唱。沈玉龙还开玩笑,当年何老多喜欢葵葵。葵葵,你也该意思一下吧?
  她便嘴角带一丝冷笑,坐到他身边,甜甜地叫干爹。
  他十分兴奋。第二天叫司机去接她,以干爹名义接她出来玩——他想她会把司机骂个狗血淋头,但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她那时候真是古怪又乖戾。高兴的时候勾着他的头亲他脸颊,又或者女王般地把额头凑过来,说我允许你吻我,这里;不高兴的时候,把他桌上的玉貔貅狠狠地摔个粉碎,又或者擅自从他的办公室打出去,说取消掉上一笔交易——我管你上一笔交易是什么!
  他喜欢看见她赤裸裸的拜金欲望,什么都想要,简直可以吞下整个世界。她又回到了十五岁,无忧无虑,野性疯狂漫涨。她只害怕一件事,她害怕让父亲知道她和何祺华调情——薛海光会先打死她,然后自杀;他搂住她,说不必担心。果然,她在他的公寓里住了一年,没有让任何姬水玉龙的人知道这件事情。连他身边的其他女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存在。
  他对她百依百顺,一心只等她到了适婚年龄,变成何夫人。他可一力撑起她的世界。
  她十九岁生日,他送她婚纱,她吓傻了,又很快地高兴起来,主动地亲亲他的嘴唇。
  他心里觉得好笑,谁会相信,他何祺华有一个女人,交往了一年,亲密程度仅此而已。他把她接到北京家中,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订婚宴,一点都不用她操心,她只管穿着婚纱,盘腿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吃冰淇淋。融化了的冰淇淋滴在奶白色的缀花蓓蕾上,她大惊小怪地叫他拿纸巾来擦。
  他对她一向纵容溺爱,堂堂北方汽车集团的主席,抽了纸巾,乖乖地帮未婚妻擦婚纱上的奶油。
  她化了浓妆,比她实际年龄看起来成熟许多。
  “那么沈玉龙会来么?”她问,带点神经质的兴奋。
  “当然。有很多人。”
  “很好。”她咯咯地笑着,“他肯定想不到,您的未婚妻会是我。我要成为何夫人。我会比他更有钱……你比他有钱,对吧?”
  他笑着点点头。他知道沈玉龙对她有过怎样的精神虐待,而她要一并还回来。他不在乎用整个姬水玉龙来换取美人一笑。
  她看着自己的订婚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三克拉的白钻衬着她纤细的手指,还嫌不够大。
  “我要比这更大的结婚戒指。更大更好看的那种。粉红色的!”
  他真的就细细问了她对结婚戒指的要求,她一边舔手指一边天马行空地描述,于是他出去打电话给设计师,而她居然打破窗户跑掉了。
  等手下把哭哭啼啼的她带回他面前的时候,她说她错了,她害怕,怕得要死,害怕嫁给他。她害怕面对观礼的宾客,她怕得要死——最关键的是,她不愿意看见自己的亲人真的因为她而伤心绝望。
  他恨她如此的坦白——她哭着大叫,说自从决定订婚以来,他的每个吻都让她作呕;他是一手毁掉姬水二汽的人,她怎么会忘记。她一开始接近他,只是为了报仇,后来是为了金钱,但她对金钱的欲望最终没能战胜她对他的厌恶。
  他在她身上用掉许多时间,不愿再去耗费精力打造一个何夫人,所以坚决不肯取消订婚,头一次对她大发雷霆;她尖叫哭泣,颤抖求饶,他心软了——订婚宴可以取消,但是婚约不能取消。她可以回格陵继续求学,二十岁必须结婚。
  他怕她再哭再哀求,所以一年之内都没有去见她,反正他不愁女人投怀送抱。但等他再次踏上格陵的土地,要带走自己的小妻子时,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保姆一直不敢告诉他,她得了暴食症。她在他面前也不停止,一口气吃下六人份的牛排,外加十八个鸡蛋,两升牛奶。她不停地吃糖,吃巧克力,只要他看不见,她就抓住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吃下去,做梦都在咬床单。
  他强行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没有用。不让她吃,她就狂躁无比,打人摔东西,犹如困兽一般嚎叫。
  他知道怎样她才会好起来。他取消了婚约——他不能带着一个两百磅的女人在身边,对他那个圈子里的人介绍这是我的太太。
  好在他身边还有辛媛,他很快就过去了。上帝造人总有失败的时候,他权当薛葵是一摊烂泥,丢弃在格陵,任她自生自灭。从此他再也不去想她。他只当作没有过这么一个人。
  他想他是对她溺爱过了头。今时今日,他倒要看看,这个薛葵,如何幸福美满地和卓正扬生活下去。
  展开本来真的打算把薛葵送回宿舍,但在大堂里他接到一个电话,是卓正扬打来。
  “……嗯。你和她谈过了?……哈哈哈哈哈!”
  展开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他看看还在一旁摸着脸的薛葵,转头对电话那头的卓正扬小声道:“那个劝辛媛向你求婚的人才在我这里。她刚刚被人打了一巴掌。你快来,我们去揍那个臭小子。”
  “展开,你在和谁通电话?”薛葵警觉地盯住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和谁通电话?”
  展开吞了一口口水,非常无辜地看着她。
  “人。”
  薛葵听他这样回答,就知道是卓正扬了。她心慌意乱,围上围巾,同展开招招手。
  “我先走了。再见。”
  “叫她在门口等着我。”卓正扬厉声道,“我已经看见你们了。”
  他的车硬生生地在新视听的门口来了个飘移,停住。气势如此磅礴,全场目光唰唰唰地全投向那个从车上跳下来的男子——比较破坏气氛的是,卓正扬刚下车,就打了个喷嚏。
  薛葵一言不发,立刻从另外一侧实行突袭,撒腿就跑,展开一把拽住了她的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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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葵,你真当我是小朋友啊?乖乖站着。”
  薛葵抓住展开的胳膊,眼里全是惶恐和哀求。
  “我害怕。求求你……”
  “给我过来。”
  不等展开有所心软,卓正扬已经一把捉住了薛葵,展开立刻松手,十分得意地看着卓正扬把薛葵塞进车里——就如同当初薛海光把他们两个塞上车一样,今天可算报仇了——薛葵拼命挣扎,卓正扬从车窗外帮她把安全带系上,绕到另一边上车,薛葵还想跑,卓正扬立刻锁住车门,发动引擎,扬长而去。
  他引颈望了半天,也没看见如他期望的那般薛葵强行跳车,在马路上翻滚几道的画面。觉得有点失望。
  不对啊,他一直都不希望卓正扬和薛葵在一起的嘛,怎么现在又轻易让他和薛葵单独走了呢——他应该扒住车顶跟上去的嘛!
  想来想去都觉得失算。
  “算了。展开,对你而言,才是珍爱生命,远离薛葵!”
  没想到你对我的认识如此深刻。
  卓正扬把车停在了郊外荒无人烟的地方,薛葵张皇四望,开始从口袋里拿手机,卓正扬眼疾手快,一把抢走。
  “你在怕什么。”
  薛葵倾身想要抢回来,卓正扬捉住了她的下巴。薛葵浑身一激灵,哀求地看着他。
  他仔细看她的脸颊,果然肿得厉害。
  “是谁打你。”
  “这只是一个意外。”
  她重新坐回去,心里十分烦躁。她不喜欢这种任人宰割的处境,脸色便僵了下来。
  “卓正扬,要杀要剐,请给个痛快。”
  卓正扬点燃了一支烟。反正在这里,薛葵是跑不掉的,他就是要慢慢地说。
  “没想到你对我的认识如此深刻。”
  他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咳嗽,薛葵才觉得不对劲,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烫的惊人。
  “你在发烧。”
  “我知道。”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伸手去握住她的左手,薛葵原本以为他是不喜欢她碰他额头,没想到他抓住了就不放。她努力地攥紧拳头,不让他得逞,但卓正扬犟起来也十分可怕,硬是把薛葵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两人十指紧扣。
  卓正扬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气愤不已的薛葵。薛葵被他盯得发毛,只好往车外看。
  “是你叫辛媛向我求婚。”
  “对。”薛葵冷冷道,“她不亲自试过怎会死心,还会来纠缠我。”
  卓正扬轻笑一声。
  “我坐了十二个钟头的飞机回来,收到这样一份大礼,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感谢?”
  薛葵心里咯噔一下,但已经来不及了,卓正扬突然捧住她的双颊,大概是烧得糊涂了,居然一下子咬住了她的鼻尖,唔了一声以后移下去吮住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太烫了,薛葵晕乎乎地想,哈,一支烟灰缸同一支啤酒瓶在接吻,真可笑。
  很快她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没舌吻的经验,不知道怎么回应亦或者根本不应该回应,眩晕里卓正扬握着她的手贴近自己的胸腔,他的心亦跳得十分激烈,等他意乱情迷地放过她的嘴唇,她立刻转头到另一边,喘了半天。
  “以后不许喝这个牌子的啤酒。”偏偏卓正扬又非常冷静地来了一句,“我不喜欢。”
  她想她得找点什么来说。
  “……卓正扬,你在发烧!”
  他就开始耍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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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存心的,我要传染给你。你得和我一起生病。”
  那她还能怎么说,卓正扬一横起来,她就没辙。她叹了一口气。
  “辛媛怎么样了?”
  “你这种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方法,她十分受用。”卓正扬道,“好了,我们可以不必再提到她。”
  薛葵冷静下来。处理完这件事情,她还有一件事情要解决。
  “卓正扬,我帮你处理掉辛媛,你是不是也可以帮我一个忙。”
  卓正扬看着她决绝的侧脸,突然意识到她将要说什么。断然拒绝。
  “不。绝不。”
  薛葵才不管他的断然拒绝多么具有威胁性,她总要把她想说的说完。
  “卓正扬,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而我根本只想过平凡的生活。所以我们应该放过彼此。”
  “辛媛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你我的过去,不应当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十年前,我曾不择手段勾引远星的何祺华,又不择手段同他解除婚约。”
  她双手直发抖。她从来没有想过何祺华这三个字会再次从她口中说出,远星的何祺华,凡是做汽改的人都应该认识。
  本来她觉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可以潇洒抛诸脑后;现在却如同天堑一般横在她和卓正扬之间。这件事,何祺华曾经亲口答应她,绝对不会告诉第三个人,但是她现在选择对卓正扬坦白,以坦白来换他放手。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我并不能否认这件事情发生过。卓正扬,现在的我只是在压抑爱慕虚荣,反复无常的天性。如果和你在一起,我迟早会被打回原形。”
  卓正扬本来完全不在意。但她的描述勾起了他心底某个模糊的回忆。
  原来是她。
  那么她并没有认出他来。
  他突然头痛欲裂,几乎不能思考。薛葵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又打了个喷嚏,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太冷了,我先送你回去。”
  薛葵吁了一口气。如此果断,真是个明白人。
  “多谢。”
  一路两人无言,薛葵开了车窗,吹着冷风,卓正扬专心开车,将她一直送到宿舍楼下,薛葵下车,冲他挥挥手,微微一笑,隐没在黑漆漆的楼洞中。
  他知道她这个意思是再也不要见面了。他想他不能停在这里,于是机械地发动了车子——但并不知道要开向哪里去。
  十年前,在何祺华位于北京的家中,举办过一场订婚宴,据说未婚妻是不满二十岁的娇憨少女,但最终谁也没看到她的庐山真面目。甚至有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过。
  大概只有他看见了。辛媛拉着他到草坪上,硬要和他确立关系,他狠狠地拒绝了她,然后想去停
车场抽支烟,那里人比较少。就在他刚刚拿出烟的时候,她穿着婚纱跑过来,一张浓妆漾开的脸,根本无法分辨五官,她扯着他的衣服——他大概是她逃出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一对纤细的胳膊直发抖。
  “我不想嫁给何祺华。我不想嫁给何祺华。我怕!我怕!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这样了……你可不可以帮我离开这里。求求你。求求你。”
  他觉得很厌烦——她不想嫁给何祺华关他什么事情。为什么今天所有的麻烦事都找他。
  于是他十分粗暴地甩开了她的胳膊,大步走开。
  那个小姑娘吓傻了,眼泪汪汪地四下看了一圈,决定横穿停
车场到湖的那一边去。但是她的婚纱目标太大,很快就被何祺华的手下抓住了,她嚎啕大哭,被赏了好几个耳光。他倚在车边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展开过来找他,看见了,十分稀奇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不想凭着一点捕风捉影就乱下结论。
  “不清楚。不过今天的应酬大概可以早一点结束。”
  果然,没一会儿何祺华就出来宣布,女主角不舒服,订婚宴取消。他没多呆,和展开一起走了,辛媛叫他,他也不听。
  他那个时候,就是这种别扭脾气。
  后来的一年里,他青云直上,进入远星核心,渐渐地也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那个女孩子不自爱,得了暴食症,何祺华把她扔在格陵,再也不提结婚的事情。
  他想,她一定是毁了。
  卓正扬突然一阵心悸。他靠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依然无法呼吸。他闭紧双眼,那个女孩子痛哭失声的模样从未如此清晰过。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带我离开这里。我要去找我爸爸。”
  薛葵回到宿舍,室友已经睡下,她十分轻手轻脚,但还是发出了少许声响。
  “……薛葵你回来啦。”
  “嗯。”她轻轻回答,“对不住,吵醒你啦。”
  她和衣躺下,扯过被子盖住身体。还是觉得很冷很冷,于是蜷缩成一团,止不住地发抖。
  “没事儿……你那边散场了?”室友睡梦中又追问了一句,“怎么样?唉,我那帮师弟师妹,有什么好事从来不预我一份。还是你人缘好。”
  “就是凑个人数。谈不上什么人缘好不好。”薛葵轻轻答道,“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室友翻了一个身,沉沉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里传来一阵阵压抑着的抽泣声,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她迷迷糊糊地嚷了声“谁?谁?嗯,嗯,睡,快睡。”
  于是又睡着了——当然不是薛葵。怎么会是她,她只会笑,从来不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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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上)
  沈西西同江东方如期登记,结为夫妇。两人在实验室里广派喜糖,以许达为首,所有人都开始称呼她为江沈氏。
  读书人就爱开这种文绉绉的玩笑。她甜蜜的要命,从此不再避讳,人前人后娃娃音唤他“东东”,拖长了语调,大肆撒娇——这是新婚夫妇的情调,夜间另有更私密的昵称,一种掺杂了灵魂和肉欲的欢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们虽然结了婚,但真正恋爱的时间不足三个月,尚在蜜运当中,两人就像喜糖盒子上的卡通小人一般孩子气,一举一动退化到七岁,连体婴似的缠在一起;天气渐冷,沈西西三天两头地感冒,江东方毕竟是课题组组长,觉得沈西西时时刻刻粘在身边太难集中精神搞科研,于是叫她在家里养病,不必去实验室了。江东方虽然多情,但对沈西西好的没话说,早上出门绝不吵醒她,做好了饭菜放桌上,自己带个便当随便对付一顿,晚上回来再哄委屈到眼湿湿的沈西西起床,帮她戴好帽子围巾和手套,出门去吃大餐。
  这种生活简直可以一眼可以望到八十岁的尽头,稍微有点空虚。因此通过婚姻变得敏锐的沈西西多了一个很邪恶的爱好,就是想想自己认识的那些女孩子,哪些还是处女,哪些已经不是——白纯肯定不是,蒋晴应该不是,黄芳应该是。
  最后她总是会想到薛葵。薛葵是不是?她觉得是。
  但薛葵不是被包养过么?
  她十分混乱。她最终没有去问江东方那个问题。蒋晴后来又陆陆续续地讲了许多薛葵的过去给她听,她明明知道那些添油加醋的传闻不该太相信,但还是在这种窥探他人私隐的过程中得到满足——女人么,不八卦,不成活。但是她听过就算,绝对不会再告诉江东方,她只是同情薛葵——据蒋晴说,那是一个秃头大肚腩五短身材满面油光的猥琐老男人——基于这种同情,她原谅了江东方。
  如果江东方真的喜欢过薛葵,那她捍卫的不仅仅是薛葵的形象,也是江东方的眼光。
  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怜悯地望着众人,十分圣洁。摆酒的那一天,她主动打电话邀请薛葵,而薛葵因为高烧并发肺炎,只能在电话里说声恭喜,无法出席。她专门打听到薛葵的宿舍地址,跑去探病,她不知道薛葵住的地方条件这么差,一条小巷子里,绕来绕去也找不到,最后才打听到那个停着一辆灰色跑车的筒子楼,就是药理所的宿舍。
  薛葵正倚在床头看文献,一张脸瘦得只有巴掌大小,裹在一条灰色绒线围巾里,说话声音很轻,淡淡地笑着,伸出手来讨喜糖,她看薛葵的手背上有许多打点滴留下来的针眼,手指尖都快变成透明色了,十分心疼地问薛葵是不是唱歌那天晚上着了凉,薛葵并不回答,而是问她还有没有去血液科取样,沈西西想起去采了几次样,但是最后并没有对苏医生道谢和告别,就有点不好意思,知道这条人脉很难再续起来。
  “拿些喜糖去给她们不是很好么。”薛葵想到药用肽的临床试验可能还需要病人配合,于是轻声道,“大家都是爱沾些喜气的。楚倩护士长是我的高中同学,你可以去找她。不要怕难为情。”
  沈西西心想,好吧,既然是你说的,我就去做。闲聊了几句,她看见薛葵的案头摆着一套少年儿童彩绘精装版百科全书,笑着问她怎么还看这个。
  “哦。买给一个小朋友的生日礼物。”
  沈西西有些怀疑。小朋友,是极亲昵又极疏远的称呼,再结合蒋晴讲过的那些话……
  “多大的小孩?”她试探着问。
  薛葵心想,是啊,多大?
  “八九岁的样子。”
  沈西西顿时觉得这世界一片黑暗——薛葵有私生子。薛葵有私生子。
  人类无远弗届的想象力由此可见一斑。
  她心慌意乱地起身告辞,叮嘱薛葵一定要好好休息,她戴手套的时候,薛葵心想一定要赞美一下,就轻轻捏着沈西西的手说:
  “戒指真漂亮。玫瑰花型很适合你。沈西西,你好幸福。”
  江东方家里有钱,结婚开销一概由江父承担,但这枚戒指是江东方自己拿出了平时的积蓄,倾囊买下,钻石事小,但他从未问过她的指围,竟然大小刚好——他实在是一个有多少便做足多少的好男人。
  听了薛葵的祝福,沈西西几乎落泪。
  “薛师姐,你也一定会幸福。”
  回到家里,江东方正在烧饭做菜,她同他说自己去看了薛葵,江东方并不以为意,只叫她赶快换好衣服出来吃饭。
  这复式公寓是江父一次付清房款,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楼下的车库里还停着一辆标致——这一切和薛葵宿舍里的清冷寒酸形成了巨大反差。
  沈西西暗暗发誓。她一定要竭尽所能,爱护薛葵。
  话虽这样说,她却因为新婚燕尔,完全忘记了薛葵说的该去血液科派发喜糖的事情,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她急急忙忙地拿了一匣喜糖打的去了医院,按薛葵的提示,直接找到楚倩,楚倩不客气地收下了。
  “你才多大啊,就结婚啦?哇,这戒指真是漂亮。你老公是你同学啊?怪不得,啧啧啧,小姑娘真是有福气。”
  两人都是已婚妇女,这关系突然一下就拉近了,沈西西才知道血液科的各位都是面冷心热,打起交道来并不困难,她本来想亲自道谢,但找了一圈,没有看见苏医生。
  “苏主任刚刚走,她儿子每个星期四来接她吃晚饭;没事,我们会告诉她你今天来过,糖我们也会留一份。”
  几个未婚小护士一提起苏主任的儿子,就满面红晕,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苏主任的儿子怎么可以长得那么帅!”
  “帅也就算了,人家还很有家底呢。”
  “所以你就别想啦,他肯定是要娶高干之女的嘛。”
  “也不一定,如果他喜欢自己高干子弟的身份,干嘛跑到格陵来自己创业。我说啊,他最难得的是有孝心。”
  “哎呦,这你都看出来了。那你赶快去讨好苏主任,她一高兴,就钦点你做她儿媳妇啦。”
  “喂喂喂!谁也不要和我抢,我可是要把我的高中同学介绍给他的。你们哪个比得上薛葵又漂亮又聪明——沈西西,你说是不是?”
  沈西西只好赔笑,赶紧告辞出来,给东东打了个电话,汇报今天的行程。
  江东方正在一团混乱中。他给蒋晴布置了一个课题,一开始蒋晴还兴致勃勃,决心大干一场,但是很快她发现这个课题中有放射性实验操作,便开始打退堂鼓;但她又不直接告诉江东方自己害怕,结果等放射性元素到货,要开始做实验了,江东方才知道蒋晴一靠近同位素实验室就会吓得发抖——那这样还怎么做实验呢?
  “江师兄,我真的不敢做。”蒋晴吓得直哭。
  江东方没说什么,叫她穿好白大褂,戴上铅手套——蒋晴以为江东方真的要眼看着她去死——毕竟这个课题是她的,她没有义务叫江东方替她做,虽说江东方以前也帮沈西西做过类似实验,但沈西西是他老婆呀!
  她一脸凄苦地穿好衣服,到同位素室去,结果发现江东方已经穿好防护服在那里等她了,他正柔声同沈西西通电话。
  “嗯,我还有一点实验,要晚一点回去……嗯,好,你要乖……嗯,拜拜。”
  他收线之后就对蒋晴说:“我来做。你站在我背后拿着射线探测器,随时监测有没有污染。”
  蒋晴觉得江东方真是酷毙了——他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帮她挡住射线啊。
  “江师兄,谢谢你。”
  “本来女孩子就不应该做这个。是我没考虑清楚。”江东方根本没想太多,“对了,你一定要站在我背后,不要乱动。”
  整个实验过程中,蒋晴就乖乖地站在江东方的背后,江东方一边操作一边对蒋晴进行讲解,蒋晴看着他宽阔的后背,突然很想靠上去,但是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江师兄,你怎么一点都不怕射线照射?我听说辐射会致癌欸。”
  “我是男的,不要紧。”
  “江师兄,我听说薛师姐以前也做过这个实验,你也帮她做?”
  她能感觉江东方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
  “没。好了,不要和我说话。”
  她明白江东方是要集中精神,放射性实验操作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万一含放射性元素的液体接触到皮肤会造成很大的伤害。
  很快江东方就做完了。
  “行了。把探测器关掉,你先出去吧,我把实验台清理一下……”
  蒋晴松了一口气,她转身欲走,结果一脚踩上自己松散的鞋带,她哎哟一声,本能地想要拉住江东方,江东方被她带倒了。
  “小心!”
  两人双双倒地,但江东方还是把蒋晴护在了怀里,蒋晴红着脸站起来,却发现江东方把左手背在身后,面对着她,脸色铁青。
  “你出去等我。”
  蒋晴看他脸色不好,立刻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她乖乖地走出实验室,很快就听见探测器又拼命地响了起来——这么说,江东方被污染了!
  她急得团团转,江东方从里面把实验室反锁起来,过了很久,他才打开门。
  “蒋晴,你进来吧。”
  她立刻进去,江东方的左手上很大一块拼命擦洗过的红印,而刚才他们做实验的台面,也有清理过的痕迹。
  “蒋晴,你用探测器扫一下,看还有没有残留辐射。”
  “江师兄,你被污染了?”
  “放心,你没事。是我的手背沾上了一点儿。”
  “江师兄!”
  江东方很疲惫。他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错。他不得不承认,蒋晴提到薛葵之后他就有点心不在焉,以前薛葵做这类实验的时候十分谨慎,总是提醒他要注意要注意——他今天怎么这样不小心!
  “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你沈师姐。”
  江东方发生实验事故的时候,沈西西正在回家的路上。下班时间,很难打的,她只好坐公交车,幸好第一医院是终点站,有座位可以坐。
  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看见旁边停着一辆灰色的奥迪,她不知道奥迪也生产跑车,她前面坐着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男的探头出去,吹了声口哨。
  “R8。这车老贵了。”
  沈西西便多看了一眼,以她一个外行的眼光来看,这车的确很拉风,就好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狼一样,随时准备冲出去。
  “有钱人。”女的说,“格陵多少暴发户呀。我上次还看到一老头子开保时捷911呢。大冬天的敞着篷,真是作孽。”
  那男的继续探头去看车牌,口中啧啧有声。
  “何止有钱。真是稀奇,挂军车牌还等什么红绿灯。要是我,直接压上行人道。”
  “得了吧你。”
  那车的车窗突然降下来。从沈西西的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那个驾驶者的手臂,那人穿着一件很有质感的棕色毛衣,稍微挽起来的衬衫袖口,露出清瘦的腕骨,修长的手指,优雅而不失力量。
  “嘿,是个帅哥。”她前面的那对夫妇可以看见驾驶者全貌,于是交头接耳,“说不定是被他身边那个中年女人包养呢。”
  沈西西没看见那个中年女人,也没有听见那对夫妇的评语,她只是近乎痴迷地看着那个人的手指,一下一下,缓慢地敲打着方向盘;一会儿手不见了,再出现时,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烟。
  她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车;而且是在一个这种车绝对不会出现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看见苏医生从车上探出头来,望望天空,又缩回去。
  “今明两天肯定要降温。你注意多加点衣服。”
  “知道。”
  这时候绿灯亮了。卓正扬恍了一下,启动车子。
  苏仪觉得儿子精神状态不太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最近一个月都这样。对她还是有问有答,十分贴心,就是很明显地有消极情绪。
  她记得上一次这种状况发生在十二年前。她对卓正扬说爸爸妈妈过不下去,离婚了。
  这事儿闹得很大,按照卓红安的身份和意愿,离婚是绝对不可承受的,为这个某位专管家务事儿的领导人还特地找她谈了几次话,但是她坚持,毫无原因地坚持,坚持到最后,卓红安签字了。
  卓正扬那个时候在沈阳某军校念书,他的未来已经完全规划好,不需要她这位母亲保驾护航。或者说她除了赋予他生命以外,好像真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那性格,谁也不爱亲近,她甚至觉得她和卓红安离婚,卓正扬根本不在乎。
  所以卓正扬是在放假回家后才知道这件事情。她正好打包完行李要走,卓正扬手插在口袋里进门,她直接就宣布了。
  “我和你爸离婚了,你跟你爸过。我要去格陵第一医院工作,你们爷儿俩以后要是有空,可以来旅游。”
  卓正扬的反应是他们所想不到的。他一声不响地退了学,什么都不要,甘愿从零做起。卓红安和她都慌了,用了很多方法想让他回家,他完全不为所动。
  她一直以为儿子对她感情寥寥,原来并不是这样。后来他到了格陵,和她重新取得联系,她慢慢才知道那个时候是多么无助的内疚感在折磨着儿子——他觉得自己对母亲关心太少,也是导致这个家破裂的主要原因。
  如果你对自己深爱的人感到内疚,那除了束手无策还能怎么办。
  她有时候也觉得很讨厌——卓家人怎么都是这个德性,什么事儿都藏心里。非要她一步步地逼问,才会一点点地坦白。
  “你怎么回事?工作上面不顺利?我听展开说,你们拿到了什么GE automotive的技术许可,还要联合好几家工厂做重卡,利润很高。”
  不然你哪有钱换车——不过苏仪再深想一层,他好像就是情绪刚开始不对劲的时候换的车。
  她要是知道卓正扬换车的真正原因一定会哭笑不得。
  “听他乱吹。”
  “不是工作?那就是感情问题。”苏仪看见儿子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于是继续道,“有女孩子让你不高兴了?还是你让哪个女孩子不高兴结果导致你自己更不高兴了?”
  卓正扬沉默。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他一直避免深想这个问题。
  如果她只是说承蒙错爱,他怎会轻易放手。
  现在他明明知道她病了很多天,却只有勇气把车停在她楼下,看她戴着口罩去赶班车,她烧得厉害,和同事说话时还是一双眼睛盈满笑意,可是没多久,她不再出现了,只有她的同事一个人孤零零来去,他想她一定病得很重。
  果然,上个礼拜,展开生日,奔走呼号,大肆提醒所有人他已到而立之年,要做魅力男士,张鲲生大骂他尽做一些只有女人才做的事情,他也不管,按着电话薄一个个地打过去勒索礼物,张鲲生也极有意思,送了一只大水族箱过来,养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上面非常醒目地刻着“恭祝卓开汽改展开部长三十大寿,张鲲生敬献”,展开皱着眉头看了很久,才稍微顺眼了一点。
  那段时间卓开前台接线员就光顾着签收送给展部长的各种礼物,有大有小,有重有轻,花花绿绿,简直就好像提前过圣诞节似的,每一次拆开都有惊喜或者惊讶,他知道展开给薛葵打过四次电话,每次都对礼物提出更加具体的要求,要够分量,够档次,够精彩,够内涵,结果薛葵的礼物送到,的确很沉,很大,包装精美,大家一起打开,是一套少年儿童彩绘精装版百科全书。
  附一张卡片,七个字。
  展部长:生日快乐。
  展开的表情可谓精彩绝伦,一个电话追过去“致谢”,要请她吃饭,她百般推脱不掉,甚至主动提出把病历传真过来让他验明是不是真的得了肺炎。
  他听说她是高烧并发肺炎,只想立刻飞奔去看她。但是他不能。他被困在十年前的停车坪里,被她拽住胳膊,苦苦哀求。
  他说要一起生病,都做不到,何况其他。
  “好了好了,你不能老是忙着工作。你都三十多啦。哎,我们科室的楚护士长一直想要给你介绍一个来着,她的高中同学,我见过,人挺好的,又端庄又温和,家庭背景也不复杂……”
  他突然就想起姑姑在给他介绍薛葵的时候说的那番话,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薛葵么?
  “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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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下)
  薛葵的室友和盘雪换了房间。
  原因很简单——她明明是薛葵最亲密的室友,作者却懒得给她起名字,还不如叫盘雪搬来和薛葵一起住。
  盘雪十分高兴。她喜欢薛葵外柔内刚的性格,与自己的外刚内柔正好互补。她长得很凶,留一头怒张的长发只是为了避免有小孩见到她唇上的汗须而喊她叔叔,令她羡慕的是薛葵的短发无比柔顺,她刚刚搬进去,就忍不住摸了摸。
  薛葵对于这样的亲昵有些抗拒,但是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嫌弃的意思,只是对盘雪笑笑。
  “我两天没洗头了,很脏呢。”
  “薛葵,你的发质真好。”盘雪由衷地赞美,“我想你长头发一定好看。”
  “等它堵住水池的时候会更好看。你会恨不得晚上偷偷拿把剪刀把它都铰光。”
  盘雪当然不会这样做,但朴实的她喜欢薛葵的幽默灵动。薛葵对她而言,是奋斗目标,而这奋斗目标是她二十八年黯淡生命中最好的一件事情。自从大富贵吃饭那次薛葵帮她说话,她就觉得这个平时毫无存在感的同事很优秀,而她越观察越觉得这种优秀难以企及。
  她摸完了薛葵的头发,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薛葵。她发现薛葵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张鲜艳的菱角嘴,唇角微微上翘,脸庞白皙透明,下巴的弧线又是那么的柔润。
  她裹着白色的羽绒衣坐在床上,就像个瓷娃娃——盘雪这样想。
  正在看文献的瓷娃娃开口说话了。
  “盘雪,你看我做什么?”
  盘雪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薛葵,你真是越看越好看。”
  薛葵心想,那只是因为你才搬进来,否则前室友怎么从来没说过呢。
  她慢吞吞地翻过一页纸去,做些批注。
  “我也是这样觉得。但是如果我有你那样又长又密的睫毛,就完美了。嗯,最好还搭上你那两条长腿。”
  呵,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身上也有闪光点。合住了一个多星期之后,薛葵已然走下神坛:原来她也会发牢骚,原来她也会犯迷糊,原来她也有起床气,原来她也看韩剧,原来她也节食以求保持身材——薛葵并不愿有个盲目仰望自己的室友,她只需要表现日常的坐行起居,盘雪就潜移默化地变得自信起来。她病情最反复的两天,晚上必须留院观察,盘雪自告奋勇地陪床,听着薛葵在高烧里一直喊爸爸妈妈,觉得她真是又可怜又无助,想着明天一定要带薛葵好好地去吃一顿饭,不能再让她节食了;结果最后盘雪还是睡死过去,比薛葵醒得还晚,等她睁开眼睛,薛葵已经穿好衣服,神采奕奕地坐在床边喝牛奶,俯身对她笑。
  “早啊,盘雪。”
  她顿时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会想要躺在这里,换取睁开眼睛时薛葵的一句早安。她没有把这话讲给薛葵听,因为她知道,薛葵只会笑一笑,然后完全不当回事儿地把话题岔开了去。
  薛葵的病在住院之后终于慢慢地开始好转,星期四盘雪下班回来,薛葵竟然已经自行起床,把宿舍打扫了一遍,梳洗停当,坐在那里上网。
  “咦,你好点了吗?”
  薛葵关掉了申请海外博后工作的页面,伸了个懒腰。
  “我觉得我是回光返照。”
  “呸呸呸,不要乱说。对了医生不是说你应该出去走走吗,今天发工资了,咱们去逛街吧!销品茂在大减价呢。”
  薛葵也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但逛商场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销品茂?那里空气不流通,很闷,逛久了脸都是红的,缺氧。”
  “那我们就去晶颐,反正很近。”
  薛葵想起自己曾经陪辛媛在晶颐逛足一天。
  “算了。还是去销品茂吧。”
  两人说走就走,锁住门的时候薛葵啊呀一声。
  “我忘带电话。”
  “算啦算啦,如果有人要找你,可以打我的电话嘛。”
  沈西西回到家中,直接去楼上书房查奥迪R8的各种相关资料——她喜欢里努力维斯和裴勇俊,如同她此刻迷恋奥迪R8里那只手的主人。小y怡情,大Y伤身,她当然分得清轻重缓急。后回来的江东方也是心事重重,见客厅里黑着灯,还以为沈西西没有到家,便慢吞吞换了拖鞋,挪进客厅,将自己摔倒在软绵绵的沙发里。
  他明明知道磷三十二放射性有限,远不如一包烟的危害性大,但不知道为何此刻心中充满悲壮情感——换了是谁在他身后,他都会出手相救,不限于蒋晴。
  但为什么不是薛葵?
  薛葵当年做这类实验,事先相当谨慎,同他一起去上操作培训,两人一起拿全班最高分,犹不满足,又做一次预备实验,觉得万无一失,便开始着手正式实验。跃跃欲试的他觉得自己是男生,当有绅士风度,于是想要对薛葵说他来做就行了,偏偏许达在旁边起哄。
  “都准备好啦?来来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送薛组长和江师弟去做放射性实验。”
  他当时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真的就劈哩啪啦地拍起手来。薛葵立刻冷冷丢下一句。
  “很亢奋?你不用去了。看文献吧。”
  她就是这样。一旦他做的不够好,或者出了丑,就会直接恶毒地叫他什么都不用做,看文献去。她的实验桌上堆着小山一般的案卷,他总是被埋在那里,一个人看文献。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养成了习惯,知道自己惹她生气了,立刻自动自觉地伸手去拿一份来阅读。薛葵不喜欢对住电脑屏幕看文章,总是一份份打印出来,一份份做好批注,他看的时候可以先看她的笔记,一串串中英文夹杂的解释,简单明了,让他少走了许多弯路。
  后来他看文献比她快了许多,可以自己先做注解,但是他看完了还是原样放回去,生怕薛葵不再落笔;他也自己搜索文献,打印出来放在桌上希望她能够称赞自己勤力——呵,薛葵并不吝于称赞他,也不吝于为他争取权益,实验室座位紧张,空间也不大,她曾经不知从何处搬来桌椅,见缝插针地放在冰箱旁边,给还只是小师弟的他一个位置。
  他那段时间总是背对着她默默看文献,然后她会走过来,用食指戳戳他的背。
  “江东方。该做实验了。”
  他从未如此地思念薛葵。他拿起手机给薛葵打电话。六声之后,无人接听。他不依不饶地继续打,继续打。
  沈西西觉得饿了,才发觉江东方居然还没有回来带她去吃饭,她摸下楼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丝微弱灯光,看见江东方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她一时温柔满溢,悄悄地走过去,戳了戳他的背,正要撒娇,江东方突然一下子跳起来,抱住了她,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的嘴。
  两个人一起倒在沙发上;沈西西温柔地回吻着他,觉得江东方今天有些不一样,可是不一样在哪里,她被堵住了嘴,说不出来。江东方因为常常做实验的原因,四肢都很结实有力,沈西西摸着他滚烫的胸膛,晕乎乎不知怎地就想起那辆奥迪R8里的神秘男子。
  换做那人的臂弯,又该是怎样的魅惑迷人。
  沈西西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想,但是控制不住。当江东方的劲儿上来时,她惊醒了。
  “不行……老公……不行……”
  沈西西的娇嗔,立刻让迷乱的江东方回到现实。
  他懊悔得只想去死——这是沈西西啊!江东方,你在想什么?
  你又能想什么。
  “对不起。我忘记你在生理期。”
  沈西西怜爱地摸着江东方的脸,附在他耳边轻轻道。
  “老公,我爱你。”
  江东方更紧地抱住了她。
  “老婆,我抱着你坐一会儿,好不好?”
  “好。”
  一对小夫妻依偎在一起,静谧无语;过了一会儿,江东方亲亲她的脸。
  “你饿不饿?”
  沈西西点点头,又摇摇头,搬弄着他的手指。
  “我已经好久没有去实验室了。孟教授该说我了。”
  “没关系。你不用操心毕业问题。”
  “可我还是想做一点事情。”沈西西靠在他的胸膛上,轻声细语道,“薛师姐对我说,药用肽还可以做一点后续实验,我想,我还是继续去苏医生那里取样吧。”
  女孩子逛街那是非天崩地裂不能停止。一楼一楼杀上去,薛葵算是知道为什么盘雪的腿又直又细,全是逛街逛出来的。明明是要买外套,又在靴子专柜流连忘返,逛完了,咦,旁边的化妆品在做促销,盘雪的睫毛又浓又密,连专柜小姐都谄媚着上来问是哪家的睫毛膏,她十分得意。那专柜小姐舌如巧簧,又转过来对薛葵推销一款腮红。
  “这位小姐皮肤真好,又白又嫩,如果两颊再添一点点颜色就更漂亮啦,你男朋友会更喜欢你的喔。”
  薛葵就抓住盘雪的手,故扮天真地问:“你真的会更喜欢我吗?”
  盘雪嘿嘿地笑:“我怕你太好看,被别人抢走了。不许买。”
  专柜小姐脸都僵掉了,两个人大笑,薛葵想想还是道歉。
  “不好意思,我只是买不起。”
  两个人都在研究所里孵实验,只要面孔干净清爽就行,何必涂脂抹粉,给谁看呢。
  她大病初愈,觉得耳清目明,故而十分活跃,盘雪也感觉出来了,本来担心她身体扛不住,现在也不担心了,笑嘻嘻地同她讲:“薛葵,你一定能马上找到男朋友。”
  “我不想找。”
  盘雪心想,大家都是二十八岁,怎么会不着急终身大事。
  薛葵想的却是,我要出国了,找什么男朋友。
  说不定她的将来要重新规划,三十岁的女博后,大约只能对着一个更老的男博后,一起实验,一起生活,依然是要在现实里做一对平庸无奇的夫妇。
  “唉,我家里逼我去相亲。”盘雪叹道,“又约去金碧辉吃意粉。”
  薛葵的心便有点揪揪地痛,强颜道:“慢慢地吃。不要怕。”
  盘雪见她在看一件男式运动衫,便打趣道:“还说不想交男友,那为什么看这个。”
  薛葵笑笑,同她一起走开去挑选相亲时要穿的正装。
  她想,她曾经是只能穿这种衣服的。
  自从和卓正扬摊牌以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同何祺华的事情,越难受于卓正扬的即刻消失,过去就越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何祺华对她有企图,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从十五岁开始,他看她的眼神哪里是在看一个孩子。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很漂亮的牵牛花,于是一路摘下来放在帽子里,何祺华的车缓缓地尾随着她,一直看她,一直看她,她跑,车也开快,她慢慢地走,车又放慢速度,怎么也甩不掉。她想起临睡前嚼着的口香糖,早上往往黏在头发上,怎么也撕不下来,必须剪掉一大绺头发才能解脱,令人无比痛恨又无比沮丧。
  可是没有人会相信。如果大家都在场,他根本不看她。如果大家没有注意到,他就会对她笑,笑得如同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慢慢朝她笼过来,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抖得厉害。她只希望姬水二汽快点熬过最艰难的时光,薛海光和沈玉芳去格陵出差,就有人半夜砸她家的窗户,她关了灯躲在被子里,一片黑暗中听见院子里的乖乖在狂吠,吠到最后变成哀嚎,还有男人的笑声,肆无忌惮,她只能捂住耳朵说乖乖别怕,乖乖别怕,葵葵别怕,葵葵别怕……
  她知道乖乖是沈玉龙杀的。因为他要和工人同一阵线,以得到他们的支持。姬水玉龙建厂,他又拉了薛海光和其他人一把,好像一切恢复正常了,她依然是不愁吃穿的小公主,那些对她发出过威胁的人也好像忘记了所有的恩恩怨怨,谄媚地对她笑,沈乐乐还说表姐,我要出国了,你陪读,好不好?
  沈玉龙对她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记她,沈玉龙带她看这个花花世界,怂恿她带着自己的朋友一起出来玩,她是沈玉龙的外甥女,是所有这些叔叔伯伯的小辈,但那些人的笑,和何祺华一模一样。张寒和叶澜澜去过一次,再也不肯去,劝她也不要去,可是她不能不去。她不去,别人就看出来了。她只能装傻,装着高兴,装着不懂人事,她的笑容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甜美,知性,随和,温柔,天真,随便点单。有人说沈总的外甥女真是漂亮,做学问可惜了。她笑一笑,同那人碰杯;又有人说葵葵来唱歌,你不是最爱唱这首歌么,她抓起话筒就唱“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
  何祺华的司机来接她,她是揣着水果刀下楼的,可是到了跟前,她又改变了主意,无比顺从地上车,因为从此可以只应酬何祺华一个。但是事情发展失控,她胆怯了,恨不得在自己面孔上划几刀,又没有勇气,她只有不停地吃,吃到吐为止,何祺华来格陵想要带她走,她穿的就是这样一件男式运动衫,看着他的震惊面孔,是何等的快意。何祺华不会娶一个两百磅的女人,沈玉龙也不会叫一个两百磅的女人去陪酒,她终于再世为人,婚约一取消,她便要把那一年的荒唐全部节制回来,仿佛毒瘾的戒断治疗一般,难受,反复,挣扎,还有旁人的白眼,讥讽,但她反而从未如此的平静,想通了很多事情,她要做她自己,十五岁那个听见乖乖大叫,然后跑下去抱它亲它的薛葵,终于可以继续生活下去。
  直到冯慧珍再次企图自杀,开车突然撞向路障,结果死到临头又后悔,硬生生地转弯,车的侧面撞凹了一大块。
  沈玉芳在副驾驶座上,失去了一条腿。她不得不草率地毕业,立刻找工作,安定下来。
  盘雪看中了一件鹅黄色双排扣束腰小外套。
  “薛葵,我去试衣服,你在外面等我好不好。”
  薛葵点点头。倚在柜台上,微微觉得脸发烫,有些气喘,她想起自己夏季时也来这个柜台买衫,导购小姐拼命建议她买那件高腰淑女裙,她坚持买了雪纺。
  有人要看她身后陈列的衣服,朝她靠过来,她立刻让开,可是那人继续靠过来,她又低着头让开了,那人的胳膊伸过来,撑在她身侧,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望进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去。
  她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绷直每一根神经,反射般地咧嘴一笑。
  笑得真辛苦。
  卓正扬心想。与其让她这样为难,还不如不现身。可是她同她朋友在化妆品专柜前面打打闹闹的时候,不是还活蹦乱跳的么,怎么渐渐地她的脸色越来越潮红,完全是发烧的症状,反应都变得无比迟缓,垂着头,有气无力。
  他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脸——难以置信短短一个月她居然会瘦成这样。薛葵哆嗦着直发抖。
  “卓正扬!”
  苏仪叫儿子去付款,一去杳无音信,她只好一路喊着一路找过来,结果就看见卓正扬正同一个女孩子说话,再看,那女孩子不是薛葵么?
  “薛葵!真巧啊!咦,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薛葵赶紧同苏仪打招呼,“就是有点累。逛久了。”
  “唉,这里的空气特别不流通,逛久了就是容易不舒服,”苏仪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薛葵,“你们……算了算了,还是我介绍一下吧,薛葵,这是我儿子卓正扬,卓正扬,这是薛葵,楚护士长的高中同学。”
  她特意这样介绍,结果发现薛葵的脸一下子就转成苍白了,虚弱地笑着。
  “这世界可真小。”
  “正扬,原来你早就认识薛葵了啊,”苏仪转而问儿子,“怎么认识的?”
  卓正扬听见薛葵气息微弱,只想赶快结束这场谈话。
  “她是展开的朋友……”
  “哦,送展开十万个为什么的就是你呀!”苏仪哈哈大笑,“那小子的确应该接受一点文化教育。”
  苏仪说的话薛葵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茫然地去望盘雪,后者还在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美得不行,薛葵喊了一声盘雪,她才赶紧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咦,卓总,真巧啊!”
  盘雪突然发现,卓正扬的唇角也是微微上翘的,和薛葵的一模一样。
  苏仪心想,怎么又来了一个,这个看起来也不错嘛:“薛葵,这位是?”
  “我同事。”薛葵低着头,眼前骤然发黑,又慢慢地恢复光亮,“盘雪,这位是苏医生,卓总的妈妈。”
  于是一堆人就在那里说好巧好巧,有缘有缘,薛葵从始至终盯着地板,胸腔里一阵阵的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十分不规律,便紧紧地靠着橱窗,不让自己倒下去。偶尔抬起头来,什么也看不见,茫然地笑着说是啊,好巧。
  “那我们去楼上的茶座坐下来慢慢聊嘛,薛葵,你说好不好。”
  她艰难回答。
  “好。你们先去,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间走,她想她绝不能倒在这三个人的面前。要死也死在洗手间里。她低着头慢慢地走,尽量保持正常的姿态,每一步都在耗尽她最后一丝气力,她耳朵里嗡嗡作响,转弯了,她终于扶着墙滑了下去,最后的意识是有人从后面快速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妈妈……我要死了……”
  “不会。不会。”那人紧紧地捉着她的手,贴着她的脸,声音直发抖,她被拦腰抱起,蜷曲着,靠近那人的胸膛,“我们马上去医院。”
  她没听清最后一句话。她不知将被送到哪里去,她只希望那里没有卓正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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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仿佛回到小时候。
  她曾经出水痘。傍晚散步的时候还兴高采烈,抓着父母的手,穿过护城河上的桥洞,来回奔跑,引得回音阵阵——她最爱这种游戏,瞬间变得十分强大,仿佛没有什么可以难倒她。
  结果半夜里就发起高烧,周身不适,丘疹一阵阵地发出来,又肿成水疱,结成痂盖,恐怖异常。沈玉芳按着她的手,把指甲剪得光秃秃,免得她抓伤自己。她自小身体健硕,不常生病,就算生病,也很少走到打针吃药这一步,这水痘来势汹汹,闹得她胸闷恶心,咳嗽嘶喘,喉咙里如同冰浸火烧一般,吞咽困难也就算了,还吃什么吐什么,吐得稀里哗啦,一片狼藉。
  她皱着脸对沈玉芳感叹。
  “妈妈,我好痛苦。”
  沈玉芳就当作笑话对医生讲。
  “小丫头片子,哪里知道什么叫痛苦。学了个生词就乱用,真是。”
  确实。未曾看过人间百态,谁敢说自己懂得什么叫痛苦。命运总是排山倒海,一浪高过一浪地打过来,想要叫她永世不得翻身。但她至今有手有脚,四肢健全,已是幸运。旁人年少轻狂,锦衣玉食,可以玩颓废玩消沉,她玩不起。她只能从下水道里仰望星空,小小一隅,安身立命即可。
  可为什么卓正扬就是不肯放过她?甚至还要闯入她的梦里,令她痛苦并欢喜着。梦里,她竟是被卓正扬送去医院,一股氯仿混着苯酚的熟悉味道,盘雪和苏医生忙乱的脚步声,叫她不要怕,又叫卓正扬别慌,医生同她测血压和心跳,大约在说病床不够,到走廊上打点滴去——小姑娘再爱美,怎可生着病还拼命节食,要不要命了?
  薛葵晕晕沉沉地靠在卓正扬的肩膀上,吊一支葡萄糖,他的大衣裹住她全身,内衬一层兔毛,十分温暖舒适,她稍微好过了一点,眼前仍是一团漆黑,口齿不清地说着谢谢。
  因为是做梦,她的灵魂在日光灯下飘来荡去,看见卓正扬紧紧地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仿佛要把生命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她身体里去;没一会儿,他又心痛于她一直虚弱地说着谢谢,就低下头来轻轻地蹭她的鼻尖和脸颊,又在她唇边吹气,十分暧昧而温柔。
  “嘘。嘘。不要说话。”
  她一直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轻弱的人,所以才要绝然同卓正扬一刀两断,以免后患无穷。如今贪图一丝梦境中的亲昵,竟不想醒来。明明知道盘雪和苏医生就在面前,现实生活中,不该同他这样亲密,引人误会,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要任性地把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袖子里,感受他肘弯处的体温——反正只是做梦,无需负责,如同他在底特律那段时间,每日煲电话粥,明明知道是饮鸩止渴的做法,也不能停止。
  卓正扬也一如那时宠溺她。她的脚趾冻得瑟瑟发抖,不安地挪来挪去;他注意到了,立刻脱下她的鞋子,用围巾把她的脚层层包裹起来,搁在自己腿上。
  薛葵便凑上去亲他的面颊,以资奖励;他反应很快地转过脸来,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一句话说得又危险又魅惑。
  “薛葵,你怎敢说你不爱我。”
  她呵呵直乐。她几时说过不爱卓正扬?做梦或生病的时候,她坦荡得很。她生平只爱两种东西,一种是别人送的,一种是自己一眼看中的,而卓正扬,就是卓红莉送来的一见钟情。对,她第一眼就爱上了那个穿T恤一脸阴郁的男子,她想的是卓主任大概也有穷亲戚,穷亲戚又郁郁不得志,性格差,脾气坏,闷头闷脑,中途落跑——可是他身上的气场就是这样吸引她,毫无理由。
  如果他真的只是平凡人一个,她当然要拼命点头,愿意同他交往直到结婚生子,一起变作秃头男和黄脸婆,在浮躁生活里相濡以沫,可惜兜兜转转大半年的时间流转过去,才发现他们中间隔着无数沟壑,千变万化,层出不穷。
  冷静如她,自认没有摩西劈开红海的神力。
  打完吊针,她被送回去休息,苏医生,盘雪和卓正扬站在门口小声地说话;过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什么光亮也没有了,她感觉床一沉,有人在她身边躺下。
  “葵葵,睡吧。”
  呵,梦还没有结束,真好。如果永远不醒来,最好。
  但她不是睡美人,没人给她永远沉睡等待王子亲吻的权利。薛葵恋恋不舍地闭住眼睛,抱着枕头,翻滚了几下,才觉得不对劲——她的床哪有这么大这么软,还有一股陌生而冷冽的味道。
  她猛地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爿黑暗,但这种空阔感绝对不属于她和盘雪的那间蜗居,等她适应了黑暗,发现床头柜上有台灯的轮廓,她探手过去,才碰到灯座,触摸式的台灯就亮了。
  薛葵傻了眼。
  房间里暖气十足,她穿着自己的棉质睡衣,抓着那张从小陪伴她的襁褓,躺在一张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床上。床头柜上除了台灯,还有电子闹钟,几本汽车杂志,同一只黑色的金属相架。
  她拿起相架,那里面的一家三口齐齐站在北方陆军军官学院的门口,冲着她笑,笑得十分舒心。
  卓正扬竟然也是会这样笑的。站在苏医生和卓红安中间,笑得如同朝阳一般灿烂,还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气质。
  她捧着相架,愣愣地看着一身戎装的卓正扬,半晌才明白过来,抖着手把照片放回原处。
  她想她知道这是哪里。
  而这个认知,快要杀了她。
  卓正扬正在书房修改设计图。
  卓开同GE automotive有技术合约,为迎合亚洲市场,下次史密斯先生来格陵时,卓开必须拿出更完美的重卡内部设计。具体工作卓正扬同设计部一班同事已经做的七七八八,还差双前桥系统做一点小小改进就十分完善,本来今天星期五,他应该去厂里,但是为了照顾生病的薛葵,他请假把所有资料带回家里工作。
  展开最近的心思全在那只大水族箱上,小孩子一旦有了新奇的玩具,就会变得聚精会神,乖巧听话,所以没有追问卓正扬为何突然请假,也没有注意到工作至上的卓正扬最近变化甚巨——这种变化本来是足以让展开不顾形象,坚决抱住卓正扬的腿,不许他请假的。
  他正在分析FMEA矩阵图,突然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因为周遭安静,所以啪嗒啪嗒听得十分清楚,他皱起眉头,看见薛葵的睡衣在书房门口一晃而过。
  他断定她没有穿拖鞋,正要出声教育她的邋遢无状,书房的门被推开了,薛葵穿着厚重睡衣——上面还印着一朵朵的向日葵——一脸复杂地站在门口,她严肃地看着穿白色衬衫,套粉红色手织毛衣的卓正扬,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目光,打量着她。
  她也打量他——两人同时觉得对方的装扮十分滑稽可笑。但这种场合,嘲笑彼此显然十分不合时宜。
  “醒了?”他看她容光焕发,知道是打针吃药起了作用,于是又将心思转移到工作上,“穿好拖鞋,稍微等一会儿。”
  她如蒙大赦,劈哩啪啦光着脚丫子就跑了;过了一会儿,卓正扬想,还是先吃饭吧,免得饿着她了,于是摘下眼镜,关了电脑,走出书房,正要打开卧室的门,发现她从里面把门反锁了。
  薛葵啊了一声,有点口吃。
  “别、别进来,我在换、换衣服。”
  他失笑,从裤袋里拿出钥匙,把门打开,薛葵吓得噗通一声从床上摔到地上,但是卓正扬并没有进来,只是伸了一只手,摸到墙边的顶灯开关,按下,卧室里顿时变得一片通明,然后他又将门带上。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什么也不说,仿佛两人之间有什么默契似的,薛葵最恨的就是这种情况,他凌驾于她的一切道德准则之上,令人不知从何抗拒。她换好衣服,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才想起自己的电话从昨天到现在都不在身边,于是走出卧室去找卓正扬。
  开放式厨房里,卓正扬正在按照母亲的叮嘱处理她精心准备的病号餐。苏仪再三强调不可微波加热白粥,必须炖在瓦斯上,缓缓搅动,免得粘锅,竹荪鸡汤一直燉在炉子上,三个钟头前已经转成小火慢熬,卓正扬完全不懂做饭,一切食材都是苏仪早晨上班前购来,心里怀着是给未来儿媳妇做饭的磅礴情感,拼命买了许多,一门心思要把薛葵养胖一点。她又赖不住儿子的请求,写了一张隔水蒸蛋的贴士给他,虽然是最简单的做法,还是不放心,于是勒令他不许吵醒薛葵,一切等她下班再说。
  但是现在薛葵提前醒了,卓正扬有些讨她欢心的意思,于是挽起袖子,从冰箱里拿出两颗鸡蛋,在碗边敲碎,一边搅拌,一边看流理台上贴着的步骤,东张西望地找香油和细葱,薛葵就站在客厅里,离他有两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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