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今天运动会广播稿,我报了1000米,到底是跟跑还是领跑,据说领跑狠吃亏,但我想3分钟左右跑完,我80

谁在前面领跑
谁在前面领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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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个无所事事的傍晚,我开车在县城闲逛,看街上川流的人群和那些俊男俏女,看花花绿绿的衣裙和夹杂在里面的混乱生活。正看得有滋有味的时候,接到杜强的电话。他请我到县郊一家新开的野味酒馆里喝酒。我不想去。这一阵子饭局太多,舌头都喝麻了。但是杜强的语气很坚定,说杨玉米、张高举几个都在,就等我了,要我一定参加。他们几个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我降下车窗,看看灰乌的天空,一颗暗红的太阳黏在上面,斑斑驳驳的,很像高中毕业那天我和某女生发生关系后染在床单上的处女血。我心里收了一下,朝郊区开去。在餐馆大门口迎接我的是周百惠。周百惠也是我们同班同学,当年是有名的美人,嘴角一颗黑痣迷倒过很多男生,包括我最好的朋友陈五常。现在想想,真不敢相信那是真事。周百惠说,你完全不来照顾我生意啊!我一边用电子遥控锁车,一边说,这是你开的餐馆吗?周百惠说,是啊,我开业请过你嘛,你不来嘛。我想起来了,周百惠是请过我一回,那次我到武汉去了。生意好不好?我问。不行啊,周百惠说,现在的人,野味都吃腻了,还吃什么呢?真是搞不懂啊!周百惠眼眶里好像要涌出眼泪。我看她的时候,她赶紧别过脸。她不看我,中学那会儿她就怕我,从不看我眼睛。屋子里三个人边玩扑克边等我。杜强、张高举,还有杨玉米。杜强是县电视台副台长,张高举是县中副校长,杨玉米是县审计局副局长。他们三个都是副局级,在我们这个县城形成了固定的圈子。要进入这个圈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最不喜欢圈子,我认为正是这些人组成的圈子,阻碍着我们这个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我当年是班上倒数第一名,有名的混混儿,他们毕业考上学之后,我第一个流落到社会上,但是现在,他们经常请我吃饭,这几年越来越频繁。这说明我的地位正发生着变化,我也在融入这个圈子。生活就是这样。野味在一阵喧闹中上齐了,大家哗哗啦啦收拾牌局。每个人记着自己输赢的次数,输了的罚酒,一次一杯。酒下得很快,很快两瓶酒见底了,我们喝酒的速度也慢下来,杜强这才说明请客的目的。杜强说,大家算一算,我们毕业几年了?我们算算,二十年了。算完,每个人都沉默了。灯光不太亮,照着我们,晃着一张酒脸,红彤彤的。没想到不知不觉毕业二十年了。二十年,当初我们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二十年里都发生了什么?我们几乎同时抬头,互相看看,没有看到青春和理想的影子。看到的只是一张张红彤彤的酒脸,上面布满了迷惘和不解。好像还没开始正式进入青春,好像一直还在准备之中,青春却结束了。好像总是这样,我们从没认真设计一个东西,从没真正地被理想牵引。我们都曾有过理想和目标,但是回头一看,很多是别人的目标,很多是虚假的目标,我们在这些东西的指引下,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二十年了。二十年,我们都步入中年了。杜强的意思是搞一场毕业二十年同学会。我们几乎同时表示支持。讨论在喝酒中继续。在哪里聚会,每人凑多少份子,散落的同学怎么联络,谁谁谁在哪,通过谁谁谁才能找到谁谁谁。热热闹闹说来说去,除了在家务农记不住姓名的,或在外地务工的,基本上都理出头绪来了。大家准备成立一个类似于组委会的机构,地点设在了张高举所在的县一中,那也是我们的母校,除了在家务农的人,基本上都通知到。说了很长时间,人名几乎说完了,还没提到一个人,大家明显地绕开了他,这个人就是我的好朋友陈五常。他们像绕开一座火药库或一座粪池。并不是疏忽忘记了他,他们不会忘记他,因为他前几天还在电视上出现,和市长举行签约仪式。他学习开封市清明上河园的做法,准备在我们这个市投资两到三个亿建一座三国城,容纳所有的三国典故。他的投资消息经媒体传播后震撼了我们所有同学的神经和想像力。没人能想通这件事。在我们同学的时候,大多数人看不出陈五常有什么过人之处。杨玉米是班长,很早就显示出组织能力,而且他的父亲当时就是县里某局局长;张高举是学习委员,每次考试,不用排,张高举总是第一名;杜强是文体委员,每次运动会,他都为我们班拿几块金牌,他架起胳膊跑步的样子曾经影响了我们一批男女同学的跑姿。陈五常有什么长处呢?论学习,他是中等,中等偏上一点点;论体育,他也是中等,中等偏上一点点;他不是任何班干部,连一个小组长也没当过;论坏,他自然无法和我冷铁器相比……总之,好得不出名,坏得也不出名。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毕业之后,在大多数同学眼中消失了十几年之后,这几年突然杀出来,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看看他们真的不想再说了,准备就这样跳过去了,我说,还有陈五常。大家顿了一下。沉默了很有一气,大家几乎是同时开口了。听说陈五常上师大那会,大雪天为了入党给系主任送礼被你碰上了?他们说。我说,是。他们哈哈笑。听说陈五常在武汉曾经下岗失业一年?他们说。我说,是。他们再次哈哈笑。杜强拍了一下脑壳,用酒瓶敲桌子,喊,周百惠、周百惠——周百惠跑进来,问,还要上酒吗?杜强说,不上酒,也不加菜,我只问问你,当年上高中的时候,陈五常给你写了一封求爱信,是不是?周百惠愣了一下。杜强又说,听说你把他骂了一顿,把信交给老师了?哈哈哈哈,满桌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大笑。二我没有笑。只有我知道,这个当时在大家眼中并不出色的陈五常有一天会杀出来,会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我知道陈五常的本事。那时候全班都在昏天黑地学习,早上天不亮,教室就有人,晚上零点转钟后教室还有人。他们不停地做题、做题,背书、背书。除此之外,大家都不明白该做什么。用试卷、书本把时间占满,是大家抵制对高考的恐惧的唯一办法。大家都接近神经质了,只有陈五常和我两个例外。我那时候已经开始喝酒了。晚自习全校静谧无声的时候,我会偷偷溜出来,到校门口斜对面的饭铺喝酒。往往我溜出来不久,陈五常也悄悄溜出来,和我一起喝酒。我们喝劣质的散装白酒,一盘酸菜搛来搛去。我们边喝边探讨未来和人生。有一次,天下着小雨,外面黑乎乎的,我们又开始边喝酒边谈未来和人生,谈得热血沸腾。那一晚的情景让我记了二十年,我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佩服他的。陈五常说,冷铁器,你将来想做什么?我说,反正考不上学,我做生意。陈五常说,好,做生意好,做什么生意,你想了没有?我说,我贩磁带。陈五常想了一下,说,你为什么选择贩磁带?我说,因为我喜欢唱歌,喜欢看电影。陈五常说,谁不喜欢唱歌、看电影?大家都喜欢,你这个选择不行。我说,喜欢和喜欢不同,有的人是为了放松才喜欢,有的人是因为大家都喜欢才喜欢,我是真喜欢。陈五常说,怎么叫真喜欢?我说,我喜欢磁带盒和电影机器,我能看出哪些歌星能流行几年。我随口说了几个歌星的名字。我说当时红得发紫的程琳最多唱五年,我说王洁实、谢莉斯能红十年,我说罗大佑能红三十年,我说黑泽明能红到八十岁。后来这些预测都一一兑现了。陈五常想了一下,说,我们班上,你认为将来谁会有出息?我说,张高举。他摇摇头。我说,张高举是学习第一名,现在高考全凭分数说话,按目前的状况,我们班恐怕只有他一个人能考上省城本科,不是他是谁?陈五常说,他能考上清华?考上北大?他走不出我们这个省。放在全国,他不拔尖。他只比我们的考分强那么一点点而已。我说,那就是杜强,杜强是文体第一名,成绩也可以,应该是他。陈五常把脑壳摇成拨浪鼓,说,张高举都不行,他怎么可能?他跑步快,他能跑上亚运会?跑上奥运会?他不可能,他只比我们快一点点,不拔尖,他甚至连市里都跑不出去。我想想也是,说,那我就不知道了。电突然停了,饭铺的老板掌一只油灯过来。我隔着油灯看见陈五常的眼光,匕首一样地一眨一眨。他说,冷铁器,将来班上要说有出息,只可能有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我愣了一下。这情景有点像曹操煮酒论英雄,让我觉得我突然身在古代,有千军万马,我不由得血往上涌。不过他话锋一转,说,你冷铁器这个人,要看时势,时势适合你了,你可能有点出息,我陈五常,他顿一顿强调说,不管时势怎么变化,我都会杀出来!你信不信?他隔着油灯用匕首一样的眼光盯着我。我说,你能杀出来我相信。你为什么说我能杀出来?他说,这很简单,第一,你的目标很清晰,很务实;第二,你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一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又有明确清晰的目标,必定会杀出来。外面是滴滴嗒嗒的小雨,屋里是昏暗的油灯,还有两颗躁动的杀气腾腾的心,这种场景感染着我,让我看陈五常越来越高大。我说,我信!陈五常为了让我更加相信,策划了两次行动,一次和学习冠军张高举比考试成绩,一次和文体冠军杜强比跑步。所有的学科中,陈五常最喜欢《政治经济学》,他对马克思、思格斯的政治经济理论,对商品价值、价值规律这些我们大都讨厌的知识有浓厚的兴趣。在充分准备之后,他在一次单元测验中压倒了张高举。试卷发下来之后,他走到张高举面前。张高举考了95分,他拿着张高举的卷子说,嘿,真不错!95分,没人比你再高了吧?张高举很受用,如沐春风,每次发试卷都是张高举的节日。张高举说,没有人,我是全班最高的。陈五常一拍脑壳说,我刚才听说有人考99分。张高举说,99分?怎么可能呢?这可是《政治经济学》!陈五常走到自己座位上,把自己的试卷拿过来递给张高举。张高举有点傻眼,反复把陈五常的试卷捻来捻去,最后趴在桌子上,像女人一样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跑步比赛就困难了。人的身体基本素质放在那儿,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累积的,如何战胜杜强是一个难题。但这难不倒陈五常。一千五百米中长跑分成两组,杜强和陈五常是第一组,我是第二组。第一组准备开跑的时候,杜强站在排头做准备活动,伸胳膊蹬腿,脑壳望天。我走上前去和杜强搭话。我说,杜强,能不能先打一场篮球?杜强说,你们第二组先打,我跑完步再和你们打。我说,哎呀,我们这一组,如果离了你,打的什么劲呢?你是有名的三分王嘛!杜强很受用,说,真的?离了我你们组不成班子?我说,组不成班子。然后开跑了。杜强跑步的姿势很怪,他不像其他运动员左右摆臂,他把胳膊架起来,两只手基本不摆动,就那么跑。他这种跑步的姿势曾经影响了我们全班人,甚至女生,大家都学着他架起胳膊跑步。杜强当然是冲在最前面。第一圈转过来,到弯道的时候,杜强朝我摆摆手,我也朝他摆摆手。我喊,杜强,打篮球啊,没你不行啊。杜强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完。第二圈我手里捉一只篮球抛给杜强,杜强顺手朝篮板上扔。到第三圈我就明白,这一回冲线的不会是杜强了,肯定是陈五常,一定是他!第一圈陈五常一直吊在第一集团后面,每半圈移一个位次,到第四圈,冲在前面的只剩杜强和他了,但是杜强却一直没发觉背后有个人,还在接我手上抛过去的篮球。陈五常突然发力,等杜强发现,头望着天脚使劲蹬地加速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司线员是班上的两个漂亮女生,其中一个是周百惠。一贯是这样,原先每次杜强冲线,都伴随着她们美妙而夸张的尖叫。但是这一回没有,一片沉寂。杜强冲过线,他还没回过神来,他走到数圈数的同学那儿,问,陈五常是不是少跑一圈?那同学说,没有,他跑的和你一样。杜强说,这么说,他竟然是第一名?体育老师过来宣布:陈五常第一小组第一名。这两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甚至影响到我以后的行事原则和做生意的方式。多年以后,我在电视上看奥运会,看见那些紧盯着第一方阵跟跑,一直不当前半程冠军而又目光炯炯的人,我都会想到陈五常。他就是这一类人,领头的人稍一分神,他便伺机杀出。这一类人的存在让所有高手恐惧而不敢懈怠,同时也是高手们深恶痛绝的一类。陈五常也是这样,他伤害了一批高手。跑步结束以后,我又和陈五常到校门口斜对面的饭铺喝了一回酒。陈五常说,怎么样?我无话可说。陈五常说,我能战胜他们,只有一点,说明他们比我强不了多少,他们再多一点点,你,让我去比,我也不会去。我能和宁铂(那个时候报纸宣传的神童)比聪明?我能和许海峰比射击?我不能!一个人在某个方面不比别人强很多,只强一点点,那是不行的。三周百惠也跟着笑。她的笑声大胆泼辣,和中学那时判若两人,笑完之后,周百惠拎拎酒瓶,说,几位哥,我陪你们喝一杯?我们几个齐声说,好哇!我们四个各霸一方。周百惠犹豫着坐在哪儿。杜强拍拍身边的凳子,说,周百惠,过来坐,过来挨着我坐!我们几个涨着酒脸说,凭什么?凭什么周百惠挨着你坐?周百惠左手捏着一只酒杯,右手拎着一双筷子,眼珠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嘴角的一颗黑痣在灯光下特别打眼。坐在哪儿由我说了算,周百惠说。她用筷子挨个敲了敲杜强、张高举和杨玉米的头,敲到我,筷子在空中划了一下,没敲下来。我要坐在我崇拜的人身边啊!周百惠一屁股坐在张高举旁边。张高举说,周百惠,你真的崇拜我?周百惠说,那当然。张高举说,你崇拜我什么呢?周百惠说,那还用问吗?你学习好啊,第一名啊。周百惠酒瓶一歪,张高举面前一碗酒满起来。周百惠端起来递给张高举,说,你害我崇拜一场,不喝一碗酒吗?我们都快活地用筷子敲桌子,说,喝,喝,喝!张高举瞪大眼说,都喝完?我们说,都喝完!张高举一口气咕咚咕咚喝完。周百惠又坐到杜强身边的凳子上。杜强说,周百惠,你又崇拜我了?周百惠说,那当然,我崇拜你几十年了,连我下一代都崇拜你!我们都哈哈哈笑。杜强说,乖乖,这怎么搞到下一代了?周百惠说,你跑步那个架着胳膊的姿势,真是迷死人了,我跟着你学吧还不算,我女儿又跟着我学。不信的话哪天早上我们看,我女儿一开始晨跑,两只胳膊都架着,怎么教她摆臂都不行!我们又快活地用筷子敲桌子,说,喝,喝!杜强咕咚咕咚喝了。周百惠又坐到杨玉米身边。杨玉米干脆先一口气把碗里的酒喝干,说,我不用劝,喝光了再说理由。外面一桌酒席喊周百惠,周百惠慌忙出去应酬,很快又回来。杨玉米说,周百惠,你这么聪明能干的人,怎么开个餐馆没有人气啊!周百惠咕咚咕咚把自己面前的酒倒满,说,好,冲你这句话,你就是一个值得我崇拜的人!周百惠仰着脖子咕噜一声,先是剧烈地咳嗽,然后缓慢地坐下来,伏在桌上。她在哭,一开始没有声音,慢慢有了声音,一抽一抽地。我们几个相互看一看,不知该说什么好。周百惠这几年不走运,先是在单位里下岗失业,接着和老公离了婚。好不容易开酒店,一个一个地亏本,拉了很多债。她当年是我们大多数男生的梦中情人。她原先叫周晓琴,当时风靡一时的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让我们看疯了,里面的山口百惠影响了我们一代人。周晓琴和山口百惠一样,嘴角长了一颗痣,目光飘忽而夺人,她就干脆改名为周百惠。几个人看着我,说,周百惠,我们都喝了,该冷铁器了!我说,我当年是班上有名的坏蛋,她怎么会崇拜我呢?周百惠抬起头说,嘿,那还真是,我那时候对你只有一个字,就是怕,我们都怕你。四进入高三以后,越来越多的同学怕我。在我们上一届,即将进高考考场的时候,有一位男同学被路边杀出的几条蒙面大汉一顿棍棒抽打,最后缠着绷带杀猪连天地喊叫着被人扶进考场,这件事让新一年上高考考场的每个人都毛骨悚然。同学们大多数都认为,像我这样的绝对考不上学的人会破坏他们美妙如新月一样的高考希望。这是他们怕我的根本原因。那些平时和我结仇的家伙挨个请我吃饭,地点当然还是校门口斜对面的饭铺。散装烧酒,酸菜,偶尔有一个青椒炒蛋。我逢请必到,每次都把盘子里的菜吃个精光。那时候生活艰苦,有人请的日子那真叫舒服。一碗酒,一盘酸菜,一只炒蛋,一盘饭,比今天满桌的燕窝鱼翅还好吃。这就是拳头的厉害。我的一双铁拳打遍了班上的大部分同学。杜强厉害吧,没人敢惹他,但是有一回上体育课他训我队形没站好,推铅球的时候我一颗铅球朝他脑壳上飞,要不是他躲得快,他的脑壳恐怕已经变成了烂西瓜。我们的班主任肖文化,那是全校有名的厉害角色,谁都怕他,杜强、张高举、杨玉米,没有不怕他的,只有我不怕他。上高二的时候,有一回肖文化骂我是个没爹养的货,这句话把我激怒了。因为我爹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得病死了,用我们老家的话说,我是墓生儿。我捏了一块砖头追着肖文化打,从教室追到操场,从操场追到树林,一群人追着阻拦我。追到一棵大树后面,我一砖打过去,肖文化一躲,我把树皮砸掉了一块,追赶我的一群人吓得遍地惊叫,这件事情震惊了全校。最后肖文化请了一个中间人给我道歉,承认自己说错了话,这才算安抚好我。但是和陈五常比起来,我只能算小巫见大巫。怕我的人是普通同学,怕他的大都是优秀分子;人们怕我只在表面,怕他是怕在心里。别人怕我,我却怕他。包括我们的班主任肖文化。我们的班主任肖文化,那时候是我们县中乃至全县教育界的明星。有两件事为他带来巨大的名声:第一是当民办教师的肖文化以社会青年的名义考上大学;第二是大学毕业分到县中以后,他所带的数学课在一次高考中全班平均成绩获得全市第一名。肖文化高中毕业的时候,社会上还不时兴高考,时兴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肖文化没有关系、背景,回到家乡一个叫聂家滩的地方当小学民办教师,并且在当地娶妻生子,就在很多人以为生活就这样惯性下去的时候,随着形势变化,高考以后,肖文化以社会青年的名义考上大学,这在当时是很有爆炸性的新闻。大学毕业后肖文化回到县中任教,他教数学。我们那个县,是全省三十七个山区县之一,教学质量一直很差,但是肖文化带的数学课却是全市一流,在我们上一届他也带高三,全市八个县,高考数学单科最高分和平均最高分都是他带的班。肖文化讲课有一个特点,就是声音大,那时候我们正在学极限:“0.9,0.99,0.999…一直接近1是不是?”他问,“但是永远也不可能等于1!”我们站在操场外面的厕所里,隔的有几百米吧,都能听到他的讲课声。他的讲课声带有一种力量和威严,他能把枯燥的数学讲出力量和威严来,让我们不敢松懈和怠慢。我们都很怕他。快升入高三的时候,高二暑假补课,有一天上晚自习,我和陈五常溜出来上厕所,我们发现了肖文化的秘密。肖文化住在校园角落厕所附近,他住单身宿舍。他的老婆在一所乡镇小学教书,还没调到县城里来。上完厕所,我们在角落里面各抽了一根烟之后,逛到肖文化的宿舍背后。肖文化的宿舍用纱窗蒙着,看不清,但是里面传出了淡蓝色的光芒和低低的怪声。我找了两块砖,站上去看,没有看清。陈五常伏下身子,我站在他的肩膀上,我扶住窗栏杆,他缓缓地朝上升。我用铁窗纱细丝拨开窗帘,看见了一片蓝光,那是一件蓝纱裙覆在灯罩上。我看见了肖文化。他正光着身子和屁股,趴在床上,下面有一个女人。我的身子晃了一晃。陈五常在下面用气声喊,怎么了?我用手示意了一下,他缓缓地往下缩,我扶着栏杆往下退。跳到地上后,他还用气声问,怎么了?我说,肖文化在搞女人。谁?他在搞谁?是不是他老婆?他边说眼里边透出兴奋的光芒。不像是,我说,他老婆又矮又胖,这个女的不像,没看清。再看一回,他说。我们再次缓缓地升上去,我用地上捡的一枝细棍拨开大窗上面的小窗。肖文化做梦都没想到,在厕所背后的死角里,大窗上面的小窗有没有关的必要。我听见肖文化在说话。肖文化说,你是处女吗?下面是谁?下面的人说,当然是,肖老师。肖文化停了一下,说,处女不好。下面的人说,我把处女献给你,有什么不好?肖文化说,我不第一个搞破你,第一个破你,那不好。下面的人说,有什么不好?肖文化叹口气说,等将来你就明白了。下面的人说,那怎么办?肖文化说,那也还是有办法。肖文化让下面的人用双腿夹住他的硬物,他就在她的大腿部抽动。他每抽一下,身子一伏,下面的人头仰一下,他们就那样一伏一仰,如同两面风中的旗帜。肖文化忍不住了。上面的旗帜越飘越快,最终发出一阵抖动。我看得大汗直冒,陈五常在下面压得受不了,身子一缩,我扑通一下摔下来。我们撒腿就跑,前面是一个死角,我们又折返身,跑到厕所门口。我们拐进厕所,陈五常假装解小便,我假装解大便。等了很久,我对站在厕所门口的陈五常说,怎么样,没事儿吧?我们走出厕所,迎面遇上了肖文化。他点了一根烟,守在操场角落到厕所的必经之路上,四周一片静谧,操场对面的教学楼一片灯光辉煌。我们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肖文化猛吼一声:干什么?我的腿一软,差一点趴在地上。陈五常身子也晃了一晃。我们慢慢走到肖文化面前。肖文化说,你们在干什么?我们说,上厕所。肖文化把我们俩迅速分开,相隔有五十米,在操场上两个篮球架下面分开审问。肖文化对我说,冷铁器,你虽然成绩不好,但是呢,你这个人直,品德好,你不会像某些人,你会说实话,对不对?我当时心里面一热,这种热让我以后很多时候心里发冷。肖文化的语气舒缓而亲切,像对自己的亲儿子说话。他说,你们刚才干了什么?我正要开口,肖文化吸了一口烟,我在烟头的火光中看见肖文化杀气腾腾的脸,我心里一抖。我们上厕所,我说。上厕所?他似乎不相信,他解什么手?你解什么手?我说,他解小手,我解大手。除了解手,肖文化问,你还看见了什么?我想了一下,说,好像厕所附近有一只猫。猫?肖文化疑问了一下,又去审问陈五常。你撒谎,肖文化说,刚才陈五常已经把你出卖了,你根本没有解大手,你干了别的坏事,他已经说了,我现在只看你的态度了。我不吭声,眼睛望着远处的教学楼,教学楼里一片骚动,下课了。同学们潮水般地涌出来,有的上厕所,有的在操场闲逛,看见肖文化训我们,都围过来观看。肖文化把我们两个叫到一起大声训斥说,别人都上自习,你们出来上厕所,有你们这么自由散漫的人吗?我们两个低着头。肖文化不依不饶,说,你们两个,先停课,停课写检查,看看态度再说!一群看热闹的学生在身后窃窃私语,晚自习期间上厕所就停课检查,处罚太重了。陈五常用手猛一下挽住我的手。他故意大声说,肖老师,我们刚才看见了一只狼!狼?肖文化鄙夷地说,陈五常,你撒谎撒到天上去了,这是县城,这是几千人的校园!你说你看见一只狼!冷铁器刚才只说看见一只猫!陈五常捏了一下我的手掌,我突然有了底气,说,我也看见一只狼!陈五常说,一只猫一只狼!对,我立即说,一只猫一只狼!若干年以后的今天,我们看《色戒》的激情场面,听演员汤唯的访谈。汤唯说,拍激情戏时,导演李安让她装猫。让梁朝伟仿狼,一只猫一只狼,真是巧合搞笑。围观的同学在后面哄笑,肖文化朝他们吼了几声,但是因为有很多人不是我们班的,都想看热闹,肖文化轰不走他们。肖文化朝后退了几步,提了很高的声音,这种声音把围观的人都吓了一跳。他说,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会害你们吗?我训你们是害你们吗?这句话高到尖利的程度,把我和陈五常都吓了一跳,这句话从此深深地植入我的脑壳。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和肖文化之间风平浪静,上课、下课、自习,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我心里正慢慢松懈的时候,陈五常有一天忽然说,肖文化要对我们下手了。五一部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搅动了中国,也搅动了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桌子上、文具里、帐子里全都是山口百惠的剧照,一双大而忧郁的眼睛,盯得我们每个人心里发疼。一种东西,又崇高又暧昧的东西在我们心里疯长。长得有点像山口百惠的周百惠同学迅速在全校走红。全校开田径运动会,她是司线员;全校开歌咏会,她是报幕员,嘴角一颗黑痣,大大的眼睛,这是天生的,忧郁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学得不好的时候,伴随着撒娇的尖叫和大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陈五常的心中萌生爱情了。某一天晚上,天气闷热,晚自习的下课时间,我们在操场顶端的国旗杆下面乘凉。陈五常顺着旗杆往上看,顶上有一面没有飘动起来的红旗,再上面是淡黑的天空。他说,冷铁器,我爱上一个人了。我说,谁?你会爱上谁?他不吭声,一直顺着旗杆和天空看。我明白了,他爱上了周百惠。陈五常说,这么说,你知道是谁?我说,只能是她。陈五常靠住旗杆,面带痛苦地说,我连续几个晚上都梦见她,我想忘掉她,总是忘不掉。我说,我认为你不该喜欢她。他说,为什么?我想了一想,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起肖文化身子下面的那个人,和肖文化一起飘扬的另一面旗帜,我拿不准是不是周百惠。本来那晚我准备到教室去看一看,如果那天周百惠穿的是那种裙子,如果她当时没在教室,那必是她无疑,但是肖文化那天把我们堵在操场里,我失去了机会。在我的记忆中,周百惠穿过那种裙子,但是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见她穿过。他说,她如果有眼光,会在你和我中间选一个。我连忙摆手,说,我怎么可能?我是班上成绩最差的人,再说,我这个人只喜欢打架,我不喜欢女人。陈五常说,真的,你从来没想过?我说,我从来没想过。陈五常叹口气,说,我真佩服你,我怎么就想女人呢?在陈五常的坚持下,我们开始商量行动方案。陈五常决定给周百惠写一封信,这封信由我来转交。第二天,陈五常把写好的信给我,我那天破天荒在教室里加班学习。灯熄了之后,有人点蜡烛,我一边点蜡烛一边看外面黑漆漆的操场,一边想心思。教室里很安静,加班学习的同学偶尔翻书的声音,伸懒腰打哈欠的声音,一切都很美好。我爱这所学校,但是,有谁信呢?终于人都走了,我走到周百惠桌子前,打开她的文具盒,里面有一块橡皮,一枝钢笔,半截铅笔。我把信放在橡皮下面,压好。我看到了文具盒背面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山口百惠,一张是周百惠本人,两个都朝一个方向微笑。周百惠在对谁微笑呢?后来我没看周百惠穿那种裙子,心里面也慢慢淡了下来,兴许是我看错了吧!我们开始焦急地等待结果。第一天晚自习后,我们在校园里散步,散了很久,陈五常很少说话。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和恐惧笼罩在他的全身。他一边走一边问,铁器,你确信她已经看到信了吗?我说,当然看了,早自习的时候,她打开文具盒,我一直在盯她。她叫了一下,又迅速盖住文具盒,过了好久,才拿出信,装着上厕所去了。第二天风平浪静。第二天晚上我们散步散得更远,一直走到南河和汉水的交汇处。月亮很大很亮,面前一条清澈的江水,周围是齐小腿深的杂草、荠菜和蚂蚁草,一阵清风吹过来,撩动我们的衣角。陈五常大声说,冷铁器,今天有你作证,有汉江和南河作证,我当着月亮发誓,如果周百惠答应我,我会一辈子爱她,永不变心;如果我变心,我的尸体会沿着汉江飘,让千万条鱼来咬我!第三天,肖文化的数学课上完以后,陈五常立即找到我,说,大事不好了。我说,怎么大事不好了?他说,肖文化可能知道这件事了。我说,不会吧。他说,刚才肖文化讲课的空当,盯了我一眼,这一眼只有我和他明白,要出事了!我说,你神经吧。他很焦躁,身子转来转去,说,你相信我的感觉好不好?我说,那怎么办?他说,一定要把那封信要过来。我说,为什么?他说,要快啊,再晚一点要被肖文化拿去了。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中午吃完饭,周百惠刚洗过碗,我迎面黑着脸走向她。我低声让她站住,她站住了,又向后退一步,她一向怕我。我说,周百惠,如果你想长得继续像山口百惠,你把那封信给我,如果你不想长得像她,你就不给我那封信,那我让你像另外一个人。周百惠张张口,话没说出来,我扭头走了。晚自习后,陈五常留下来坐在座位上,我站在门口,周百惠走上去把信给陈五常,陈五常左右看了一下,在蜡烛上点燃了,看着烧成灰烬。起风了,吹得人很凉爽。陈五常浑身发抖。像一块水豆腐一样,抖着抖着要散架了。我上去抱住他,他抖得止不住,牙齿咯咯直响,骨头也咯咯直响。校园外面远处有一架高音喇叭,还在播放我预言只能红五年但当时红得发紫的著名女歌星程琳唱的歌曲《风雨兼程》,不停地重复一句:就这样风雨兼程/就这样风雨兼程……很久很久,陈五常从牙缝挤出一句说,铁器,你打我一顿吧。我说,怎么会呢?他抖得止不住,哀哀地求我说,铁器,你一定要打我一顿。我一拳挥过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这一拳打得太猛了,很久很久,他在地上起不来。风一股一股吹过来,树叶在他身上盘旋。他在风中抱住头,偌大的操场上一片安宁,冷月亮悬在很高很高的天上。下面是盘旋的树叶和抖动的人。这个情景在我脑海里面映现多年,久久不散。很久很久,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说,好了。我说,什么好了?他说,铁器,你这一拳打得好,我不抖了。我上去抱住他,真奇怪,他的身子一点也不发抖了。六我到武汉找到陈五常,他正在给部下开例会。陈五常让我进会议室,在角落给我安排了一个位置和一杯柠檬水。很快就完了,他说。例会简洁而干净,几个部门老总站起来汇报了一周的工作进程,陈五常稍加点评。他似乎很疲惫,语气缓慢,声音低沉,匕首一样的目光不见了,眼光平静如秋天下午的微风。会议很快完了。他不停地接电话,不停地给我道歉。一件一件事情安排停当之后,他把手机一关,说,好了,下面的事情就是陪你了。我说明来意,他一边听一边摆手,说,同学会?别说了,我不会回去,不可能回去。我说,你必须回去,哪怕一天少赚十万,一百万,一千万,你都要回去!他问:为什么?我说,第一,县长都知道你要回去了,他让我带个信给你,说他在家乡等着见你。他愣了一下,说,他见我干什么?你想想,一个同学会,民间性质,县长要参加,为什么?我说,重视嘛。他说,为什么重视?你不知道吧。他见我的目的,是想把三国城这个项目引一部分到县里,他找我几次了,我都没理睬,这怎么可能呢?三国故事和我们县八竿子打不上边,不是和历史开玩笑吗?再说项目要集中才能节省成本啊,他懂什么项目呢?我说,好了,不说县长,我想让你回去,总可以吧。他说,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见面了吗?我说,陈五常,二十年了,我们即将步入中年了,说心里话,我这一阵子天天做梦,梦见我们的中学时代,梦见你和我,我们的教室,我们的操场。当年我们两个遭受屈辱的情景历历在目,现在我们都混得不错,正如你所说的,班上就我们两个混出了一点名堂,特别是你,在我们班是最有出息的,我们应该扬眉吐气回去一次,为什么你一直躲躲闪闪,不愿意扬眉吐气地回去一次呢?他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这个冷铁器,你真的在回忆过去吗?我说,是。他说,那说明你老了,真没想到,当年那么剽悍的冷铁器,这么快就老了。我说,也许我老了,也许当年成绩不好太窝火了,所以特别想和你一起回县里风光风光,出一口鸟气。他笑笑说,你认为我是全班最有出息的?我说,不光我,大家都是这么公认的。他说,你们可能判断错了,二十年了,我们的同学散落在全国各地,怎么可能我混得最好呢?你们没认识没发现的多了!再说,你们判断的标准是什么?好像只是金钱。一个亿万富翁和一个特级教师、一个县长相比,谁混得最好?那还真不好说。我说,你这不是抬杠吗?不同的行业有一个共同的标准,这个标准不是别的,是我们大家的眼光,大家公认你混得最好,你就是领头人物,社会就是这样。他端起茶壶,明显地不安和惊慌。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他说。这真的很可怕,他又说。我们还不到四十岁,人生刚过了一半,连半程都没到,我就领头了?这不是个好现象,他说。我笑起来。我说,人生和赛场上跑步毕竟不一样,我们现在,人生的大模样基本上都定型了。你错了,你完全错了,他说,你看过前年的奥运会马拉松比赛没?我当然看了。我和陈五常一样,所有的体育比赛最喜欢看的是马拉松。在前半程一直跑在后面的那个戴白帽子的小个子,他最后是冠军,他说。这个场景我也记得,那个小个子,他一直跑着碎步,很多人以为他会被淘汰掉,以为他会放弃比赛,没想到他最后夺了冠军。领跑不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说。中午吃饭,能坐二十个人的大桌子,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的面前是海鲜和鲍鱼、一盘几百块的高档菜,他面前是两盘素菜、一盘萝卜叶,一盘豆腐。他现在吃素了,不光吃素,酒也不喝了。他的部下经理们分别从隔壁的屋子里过来给我敬酒。他鼓动他们说,这是我中学最好的同学、兄弟,你们好好敬他!他的部下们卖力地敬酒,他在一边笑,目光平静而温软,如秋天下午的阳光。我们边吃喝边谈及中学时期的人和事。他说,中学时期我最感谢三个人。我说,哪三个?他说,一个肖文化,一个周百惠,一个你。我们自然谈到周百惠。我说,这个周百惠,肠子只怕要悔青了。他说,怎么可能!冷铁器,你千万不要这么说,她真的和我恋爱结婚,未必会幸福。成功有成功的原则,幸福有幸福的原则,很可能嫁给一个农民比嫁给一个市长幸福,你信不信?我说,你这又是抬杠了!周百惠已经离婚了,下岗了,拉了很多债,无论谈到什么原则,她都冲不到前面啊。他听了以后,来回踱步,脸色很不好看。踱了一气,他停住脚步,说,冷铁器,你一定要帮她!我说,帮她?怎么帮?我多带几个客户到她那里吃饭吧。他摆摆手,说,那不起作用。我说,那怎么帮?借钱给她?他说,那也不起作用,你就是给她钱,不要她还了,她再去投酒店,还是要亏进去。我说,那怎么办?他说,你回去问问她,到底是不是真喜欢酒店,如果不是真喜欢,只为赚钱,那就赶紧关门,找自己喜欢的事干。想一想,你冷铁器能发财,你二十年没换行啊,你一直守在磁带光碟音响这个行业,你记得你当年说的话吗,你判断的程琳、王洁实和罗大佑,还有黑泽明,都兑现了啊,你是真喜欢啊,真喜欢才能做成功。我说,如果她是真喜欢开酒店呢?他说,那你让她想好开什么店,不要跟风,要干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店,哪怕是一道菜不一样,哪怕是装修不一样。我说,她现在开野味,怎么也不行?他说,不一定野味就赚钱!你让她守住一道野味,做精做好做出名,一个小酒店,不要什么都做,只做一道菜,还记住一条,增加壁垒,增加一点点技术难度,这样可以防止别人跟风学她,只要做好一道别人学不来的菜,还愁生意不好吗?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回到原来话题,他说,我感谢肖文化,因为他让我认识了困难,培养了我的意志力;我感谢周百惠,她让我认识了女人之复杂,女人看着向你笑,往往并不是好事,这培养了我的定力;我感谢你就不用说了,你让我认识了友谊。他继续说,一个男人,只要能顶住困难,在女人面前有定力,注重友情,这个男人如果天不灭他,终究不会落在别人后面。我问,你现在的资产到底多大呢?听说你有几个亿是吗?不值一提,一个浪头里的浮叶而已,他说,我现在每天活得颤颤惊惊,一点也不快乐。是你的贪心太大了吗?我说。不,不,他连忙摆手,说,我现在好比一个船长,一船人听我的号令,但是周围却是波涛汹涌,的确是这样,我们做房地产开发的,去年还是几千万富翁,今年却可能是穷光蛋,遇上中央宏观调控,银行紧缩贷款,我这头发都急白了啊!我们的钱有多少是银行的钱啊!所以,铁器,我的兄弟,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在同学面前提我,千万千万,不管是公开还是私下,更不能说我混得最好,千万千万。七陈五常不回来参加同学会的消息大大刺激了肖文化。肖文化委托张高举请我吃饭。张高举是肖文化的副手。肖文化在我们中学毕业后,因为带班有功,先当政教主任,又当副校长,最后当到了校长。他的最得意的学生张高举,在省城师大毕业后,分到我们县一中,也像肖文化一样,先当班主任,再当政教处主任,现在当上了副校长。肖文化为了稳固张高举的位置,在几个副校长中排了一个序,张高举是第一副校长。我们所有的同学都能看出来,张高举是肖文化培养的接班人。饭局定在县宾馆最大的一间包房。张高举前后慌不迭地安排酒菜。酒是五粮液,菜以海鲜大龙虾为主,满满一大桌。酒菜上满之后,张高举悄悄退出去了。能坐二十多人的大厅里只有肖文化和我两个人。我突然想起陈五常上次招待我,也是这样,像皇帝吃饭的大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什么都很像,包括菜和酒。我说,肖老师,只有我们两个吗?肖文化说,对呀,只有我们两个。我突然有点拘谨。肖文化让服务员出去,他亲自开酒瓶,边开边说,我今天专门请你,我要给你最高的礼遇!我坐不住了,起身帮肖文化开酒瓶。肖文化侧身把我挡住,一定要亲自开。五粮液采用了一种新的防伪手段,摆弄了很长时间,肖文化才“嘭”的一声把酒瓶打开。肖文化把两个直身杯放在一起,哗哗地倒酒。我说,肖老师……肖文化手摆摆,说,冷铁器,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隆重请你,是吗?我说,是。他说,几十年来,我没有这么隆重请过学生,今天我要请你!最近你们在筹备毕业二十年同学会,我很高兴。二十年啊,你们长成大人了,到中年了,我却老了,我快退休了。我说,肖老师快退休了?他说,是啊,我快退休了啊。他拿起直身杯和我碰一下,半直升杯白酒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喝了,然后空杯亮给我,说,喝,冷铁器,看你是不是汉子!我也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喝了。肖文化说,好,冷铁器,上学我就看出你是个好样的,我当时就看出来,你将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人!我说,肖老师,你没记错吧,我当时可是班上倒数第一名,全校有名的混混儿啊!肖文化说,你错了,什么叫混混儿?我们的教育,几十年的教育,一直在扼杀人才啊,你冷铁器,你当年坏,有多坏?你只是调皮,你只是调皮嘛,调皮的原因是你个性无法张扬,无处释放啊,怎么叫混混儿?我说,肖老师,你真这么想的吗?肖文化说,不单我是这么想,现在整个教育界都在这么想。我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探讨思索这个问题,我们的教育是干什么的?是培养人才的,但是我们却培养了什么人才?你看,看我们培养的人才!他起身拉开窗帘,我看见张高举在外面的停车场上一边踱步一边低头沉思。我说,张高举不是很好吗?好学生、好老师、好干部。他说,一般人眼中的确是这样。一路顺风,没有波折,但是这样的人才对社会到底有多大作用?这个问题真值得我们思考。我们培养的人才,读了一肚子书,又回头培养下一代人才,周而复始……而我们淘汰的,我们不喜欢的,像你冷铁器这样的,却成了千万富翁,成了一个能养一批人的,能为国家每年上缴税收的人!我们返回桌上接着喝。我酒量很大,肖文化不是我对手,但是他撑着陪我喝。你们那一届,肖文化接着说,我当年就说了,真正能闹出点响动的只有两个人。我心里一跳。肖文化继续说,一个是你,另一个是陈五常。我用手使劲捏住直身杯,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想起那个晚上小饭铺,煤油灯,一盘酸菜,还有陈五常匕首一样的目光。外面稀落的小雨,两颗青春的、躁动不安的心。遥远又近在咫尺,寒冷而又温暖。我不信,我摇摇头说。你不信我说过这话吗?肖文化说,我想你不会信,没有人会信,但是,有一个人会信,这个人是陈五常!陈五常?我诧异地说,对,肖文化说,我曾经给他说过这话,我想他应该不会忘。我快退休的人了,我为什么要说假话?你还记得陈五常的神经性头疼吗?肖文化说。我点点头。肖文化说,以后每届学生我都给他们讲,我没有讲张高举,我却讲了陈五常,讲了他忍住神经性头疼坚持学习参加高考的事,讲他用绳子捆住脑壳和请中医用针灸扎脑壳的事……肖文化的眼泪涌出来。我坐在那里,看着流泪的肖文化,我突然想起了我和陈五常偷看他窗户的那一幕,他那有力的背,有力的裸体,两面抖动的旗帜。但是,现在这面旗帜被风雨吹旧了。我突然说,肖老师,听说周百惠也不参加。肖文化愣了一下。我说,当时我们班最漂亮的,长得像电影演员山口百惠的那个,肖老师没有印象了吗?肖文化略显了一会儿尴尬,很快又过来。我忽然间把二十年前没有看清楚的那面旗帜看清楚了,一瞬间看清楚了!她为什么不参加?他问。有一些同学不想参加,我说,我们去通知组织了一下,大多数同学都很热烈,但是有一些,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样子吧,不想来。不想来的人是不是目前混得都不怎么好?肖文化问。我想一想,说,大部分是。你们都是我的学生!肖文化忽然提高声音说,你要尽量通知他们都来!混得好不好,那不要紧!最关键的,你们都是同学,对不对?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对不对?你让周百惠来!就说我请她!你让陈五常回来,就说我请他!你请大家都来!就说我请大家!冷铁器,肖文化举起酒杯,哽咽着,说,你给陈五常带个信,说我对不起你们!陈五常为什么不回来?肖文化眼泪汪汪地说,为什么?是因为恨我吗?如果是因为恨我,那你告诉他,说我请他吃饭,给他赔礼道歉,好不好?并且告诉他,放弃仇恨,只有放弃仇恨,才能干更大的事,是不是?张高举进来扶肖文化。肖文化的确喝多了,但他挣扎着还想喝。他的头发白了大半,眼袋吊下来,手臂开始哆嗦。这是当年那个讲课几百米都能听见,大声训斥我们的肖文化吗?八高中三年级,陈五常和肖文化打了一场遭遇战。那时候的肖文化,对陈五常来说,几乎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肖文化到学校政教处和分管副校长那里汇报,说有一个学生不仅写信追求女生,还影响和带动了一批人去日思夜想日本电影明星山口百惠,这在逼近高考进行冲刺的高三简直如同瘟疫。全班学生被这瘟疫传染,无心高考。瘟疫不除,将影响全校的高考成绩,并且该生一贯组织纪律散漫,经常带动其他同学逃课,在校门口的饭铺里喝酒。经过学校几级组织研究,调查核实后准备将陈五常开除。这个消息被我们班上的一位教师的孩子听说了,迅速在全班传开。空气顿时紧张起来。陈五常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紧绷,整天一言不发。我那一阵每天跟着他,形影不离。教室里,操场上,饭堂里……凡是我和陈五常出现的地方,都能感受到一片一片异样的目光。这种目光无处不在,网一样罩住我们。但是有一条重要的东西肖文化和校方没有拿到,那就是证据。没有证据。校方调查陈五常,他坚决否认自己给周百惠写过求爱信。没有,根本没有,他一口咬定。校方和肖文化极为恼火。他们调查我,我说没有,我根本没有传过信。他们去调查周百惠,周百惠在我的铁拳威胁下只敢哭,只要有人一问,她就趴在桌子上哭。怎么处理陈五常成了一个难题。按学校规定,开除一个学生要张榜公布,公布的布告中须历数其过错,现在证据拿不到,处理不下来。学校决定不开除,肖文化态度坚决地要求开除,形成两派意见。那一段时间,陈五常迅速地消瘦,头发一撮儿一撮儿掉,半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一醒一身大汗。有一天夜里,凌晨三点是有了,陈五常摇醒我,我们悄悄跑出来,商讨办法。怎么办?向肖文化投降求饶?还是一直抵抗下去?如果肖文化把我开除,陈五常说,我就把他杀掉。他目光灼灼,我看着他,我相信他敢。如果是处分呢?记大过,警告?我说。只要不开除,其他都不要紧,陈五常说。我们踱到操场正中心,中心用线画了一个圆圈。我们盘腿坐在圆圈里。两幢学生宿舍里,我的同学们都睡熟了。月亮如一枚冰冷的银元,很高很高地悬在上空,也悬在我们的心底。天空是一片大海,我们的心底也是一片大海。这枚冰冷的银元沉进大海里,一直往下沉。我慢慢感觉到了,肖文化并不想处分一下了事,一心想开除陈五常。有关肖文化的传说在学校流行开了,说他搞了一个女学生,但是搞了谁,大家都不清楚。肖文化对这种查无来源的消息极为恼火,他坚定地认为这个消息是陈五常和我传播的。偶尔讲课的间隙,或者主持班会的空当,我能感受到肖文化斜视我们的寒冷的目光。因为拿不到证据,学校决定,暂时不开除,先观察一段陈五常,如果发现陈五常继续违反纪律,影响全班的高考,一定开除。肖文化没有将这个决定在全班传达,也没有告诉陈五常本人。陈五常一直以为开除随时都会降临。他不敢迟到,不敢旷课,更不敢再到学校斜对面的那个饭铺喝酒,和我基本上断绝了来往,每天到得最早,走得最晚,比任何一个人都遵守纪律。有一天下雨,陈五常拉肚子迟到了,那一天是历史课,活该陈五常倒霉的是,历史老师临时有事,肖文化顶替他上课。陈五常喊,报告。肖文化正在板书,扭身看了一下,扔掉粉笔,大声吼着说:报告什么?报告什么?大家都在听课,你影响大家没有?陈五常站在门口不做声。肖文化一脚踢倒讲桌,大声吼:干什么去了?陈五常说,我拉肚子。肖文化说,有医生证明吗?陈五常说,还没有。肖文化说,没有医生证明,你不是骗人吗?全班人都盯着陈五常和肖文化,陈五常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但是拼命地止住了。站在外面!肖文化朝雨地里指。陈五常在几十双眼睛中慢慢走向雨地,站稳,转身面像教室。这个姿势一直持续了几十分钟,一直到下课。我们边听着越来越大的雨声,边听着肖文化高声的讲课,一直到下课铃响。在这种高压的态势下,陈五常患上了严重的神经性头疼,整夜整夜失眠,最疼的一次,他让我用麻绳捆住他脑壳,才能止住。有一天夜里,我起来解手,又在操场圆心的位置看见了陈五常,这一天没有月亮,满天繁星,他盘腿仰望星空,像一块沉默的岩石。我快发疯了!他说。我陪他去了一回医院,在中医科把了一回脉。医生说,你没有别的问题,主要是太紧张了。从此以后,陈五常每天中午跑到这位医生这里,由这位医生在他脑壳上扎针灸。天气一天一天变热,陈五常也一天一天熬,居然熬过去了,直到高考。九这么多年来,只有我和陈五常一直往来,不管在哪里,一直没有断。高中毕业后,我第一个踏上社会。我的同学中一批考上大学、大专和中专的继续上学;另一批没有考上的同学,大都留一级继续复读。我是第一个坚决不再读书的,我开始贩磁带,踏入商海。毕业后第一个春节,我准备到深圳去,大雪阻止了火车。那个春节下了十多年都没下过的鹅毛大雪,雪下得齐腿深,世界白晃晃的一片,雪光亮闪闪的,刺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我辗转到市里,市里到深圳的火车也停了,市内的公共汽车也不通,我步行了接近七十里路,赶到市郊的师范专科学校,去找陈五常。陈五常考上了这所地区行署师范专科学校,读中文系。那时候房间里不可能有电话,县级以上的人家里才有电话,我们的联系主要通过书信。春节刚过,师范专科学校还没有正式开学,远远地望见一个大足球场,球场上面一大片棉花白,居然还有几个人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踢足球。我没想到会在路口碰到陈五常。他穿着一件过大的拖到地上的黄军大衣,戴一副墨镜,头仰着天,牛B哄哄的样子。我心里好笑,站在路边的一棵柏树下等他,他没发现我,一心一意往前走。陈五常在前面走,我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想看看这家伙想干什么。他走到校园角落向山坡的方向,那个学校真是太大了,走了好久前面还有路。四周空无一人。这里显然是教师们的家属区。他停顿了一下,不往前走了,又机警地四周张望,一下就发现了我。他笑起来,我也笑起来。我说,你干什么你?像特务一样。他说,不瞒你说,我送礼啊。我说,你送礼,你的礼呢?他掀开黄大衣,他的肩膀上吊着一个包,里面叮里咣当几瓶白酒,这些都是我们县一个酒厂生产的白酒。我说,就这些吗?他说,就这些。我说,你这几个瓶瓶罐罐,送给谁?他说,我送给我们系主任。我说,你送他干什么?他说,嘿,这家伙可厉害了,入党,分配,都归他管啊。我说,这么重要的人,你送的礼太轻了吧。他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嘛。我说,我现在有点钱,干脆你再换一点礼物算了。他把脑壳偏着想了一下,说,不行,礼物一搞重,性质就变了,效果会适得其反。我在楼下等他,万籁俱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选择这样的天气,这种时候,这么严肃地去送几瓶叮哩咣当的白酒,真是一件既搞笑又笑不出来的事情。他很快从楼上下来。他匕首样的目光到底较量不过满天地肃杀的雪光,不得不又重新戴上墨镜。我说,送出去了?他摇摇头。我说,怎么回事?他说,他一直拒绝收啊。我说,有的老师是这样,这很正常,一回生二回熟。他说,不会起反作用吧。我说,绝对不会,中国是个礼仪之邦,你这又不过分。他重新高兴起来。我们很高兴地边踩着硬雪边往回走。我和陈五常最大的一次冲突发生在他下岗失业期间,这次冲突差一点中断了我们之间十多年的友谊。陈五常毕业分配在武汉的一家国有企业里,做过普通职员,公关部科员,后来又升任总经理秘书和办公室主任。正当陈五常踌躇满志准备进一步升迁的时候,总经理突然被政府通知退休了。新上任的总经理原先是政府的一名官员,他上任后首先调整了两个岗位,一个是财务部主任,一个是办公室主任。陈五常被调整下来,一直没有正式下文另行通知职务,三个月后,陈五常一气之下辞职离开。这种典型的国有企业一朝君子一朝臣的用人模式造成了陈五常近一年的失业,当然,也造就了他后来一番事业,这是后话。陈五常下岗失业几个月了,我们都不知道,后来有一位朋友到武汉,听说了他的失业状态。这位朋友说,嘿,冷铁器,你天天挂在嘴上吹的陈五常在干什么,你知道吗?我说,在当办公室主任啊。他摆摆头,说,他只有骗你们这些人,他是个下岗失业的人,没有工作啊!这位朋友向我描述的时候,我周围刚好有几个朋友,这大大伤了我的面子和自尊心。晚上,我怒气冲冲地给陈五常打电话。我说,陈五常,你下岗失业了吗?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很低,说,是,我失业了。我说,你为什么失业呢?他对我的语气很吃惊,他说,怎么了,我连失业的权利都没有吗?我说,你这种人,牛B哄哄的,整天都给人一种往上的样子,你怎么有一天会失业呢?他语气很冷地说,到底怎么了?我先给他描述了那位朋友的说法,然后问他到底情况是怎么回事。他沉默了一大气,然后开始说话,语气冷得像刚拉开的冰箱,一股一股冒寒气。他说,冷铁器,你如果还是我十多年的同学,你现在替我办一件事。我说,什么事?他说出那位朋友的名字,然后说,你立即给他打电话,就说我,我陈五常从今天开始和他绝交。我一愣。他说,请你立即打电话,立即。我把他的原话打电话转述给那位朋友,刚放下电话,陈五常的电话紧跟着追来了。说了吗?他问。已经说了,我说。我的脑壳冷静下来,我开始思索这件事。他说,好,冷铁器,现在来了结我们之间的事,从今天开始,我们两个人不要再来往了,我们绝交。我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耳朵。我说,陈五常,你没疯吧,你和我绝交,你总要有个理由吧。他说,这还需要理由吗?我只是下个岗失个业,你就这样变脸,那要是我坐了牢,被枪毙了,怎么办?我刚要开口,他就挂断电话。我再打电话,他不接了,随后的几天里,我一直给他打电话,但是一听是我,他就极为果断地挂断电话。我越想越不是滋味,给他发了封特快专递。我在信中向他道歉,并且说自己完全不是那个意思。我冷铁器一生把友谊看得比生命更为重要,别说你失业,如果你坐牢,我去给你送饭,如果你被枪毙,我去给你收尸,怎么谈绝交呢?陈五常没有给我回信,隔了几天,我实在忍不住了,跑到武汉去看他。我在郊区的一条僻静的马路上找到他,一看他就很落魄,头发蓬松,衣着随意,正目光呆滞地研究天空。我想起高三时候那些夜晚,他也是这样研究天空。我的眼泪涌出来。他起身往前走,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后面是我租的一辆出租车,也慢慢地跟着,一直走了有十里路,双方都没有一句话,又仿佛说了很多话。走到路的尽头,他说,你回去吧。我说,需不需要钱?他摆摆手,说,好了,你陪我走这一段路,说明你是个朋友,你走吧。我返身走了。十社会给我的同学们上的第一次大课是他们毕业分配。一九八九年他们毕业分配的时候,像赶鸭子一样先被一股脑赶到县里,县里又一股脑将他们赶到乡镇。这是他们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的。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怀揣着理想和野心,怀揣着或大或小的本领,而他们所分配到的地方大部分无法施展他们的才能。乡村的封闭和简陋几乎让他们每个人都无法忍受。有的人甚至要发疯。我们有一位姓权的同学,分配到山区的一个乡镇中学,他的教研组长是一位民办教师,整天无聊地检查并漏洞百出地指责他的备课,他在忍无可忍之时,把所有的备课本撕成碎片,抛在空中,然后辞去公职只身漂到深圳。我们另一位姓徐的同学,分配到一个山区林业站,他在当地谈了一个美貌的山姑,但是林业站长却要求谈恋爱必须开着门。在他违反规定搂着山姑睡觉之时,被林业站长率领全单位人捉拿,并准备课以处罚。一气之下,他带着山姑逃往上海,开始了流浪的打工生涯。这种与乡镇习俗的抗争大都以我的同学们的失败而告终,一两年以后,他们翻然醒悟,开始利用各种关系,力争朝县城调动。这是一项漫长而复杂的工程,我的同学们在这项调动工程中大都有悲伤的故事,前前后后,算起来有五到八年。五到八年,能调的基本上调好了,没调动的也基本上绝望了,就在当地娶妻生子。无论调动成功还是没成功,五到八年后,他们大部分都变得沉默了,提到理想和野心,长叹一声,每逢喝酒,必然大醉或小醉。值得一提的有两个同学。一个是姓胡,一个是姓王。胡同学邮电学校毕业,分配在我们县最偏远的一个山区乡镇,这个乡镇每周只有一次班车通往县城。偶然的一回,胡同学参加了全市的一次系统内会议,认识了住在一起的一位市内部系统领导,本来已经绝望并准备在乡镇度过一生的胡同学看见了汪洋中的一根草,并迅速抓住。我当时已经没做磁带生意了,我开了一家光碟音像店,胡同学每周都搭车出来,用蛇皮袋装山货,再托我买上野味朝市里送。我一开始对他这种送礼成功可能性表示怀疑,一袋子板栗,加上几只山鸡,能调到市里吗?胡同学锲而不舍地送了三四年,很多时候眼睛通红,神色疲惫,看了让人心酸掉泪。他花光了每个月的工资不说,还四处借贷。但是三四年以后,他成功了!他调到市里半年以后,得了胰腺炎,差点丢了命。有一回他请我喝酒,十分感叹地说,守住这份工作,保住这条命,这是我的两大任务!听起来悲壮而悚然。王同学长得很矮,他学的是供销专业,分到乡镇供销社,几经辗转耗空家资调到县城以后,整个供销系统却面临着崩溃和瓦解的局面。王同学面临着下岗失业的危险。王同学没有社会关系可用了,那一阵子他每天关注的是县报和县电视台,他注意到县委书记一直在提开发汾河,充分利用汾河的水域资源。王同学老家是汾河人,在充分调研各种资料的基础上,他给县委书记写了一封慷慨激昂的信。信写得催人泪下,他说,国家花钱培养了我们,我们却在这种无所事事的单位消耗自己的青春,我是汾河人,我为什么不能去开发自己的家乡,回报我们的社会和国家?县委书记看了以后,当即批示,将王同学调到全县汾河流域开发建设总指挥部,该部直接办公地点在县政府。因为开音像店,又是所有同学中的局外人,这一时期很多同学都和我来往,我见证了他们的酸辣经历和奋斗史,他们每个人都在挣扎和拼搏,用阴暗也用正常的方式向上攀登。包括杜强。杜强分在一家乡镇广播站,广播站每天的工作就是早晨的转播,先转播中央电台,再转播省市电台,最后是县广播电台。像杜强这样长相的小伙子在乡镇居然朋友都谈不上,为什么?乡镇上只有几个有正式工作的姑娘,她们要么正和县城里的小伙子谈恋爱,要么准备和县城里的小伙子恋爱,乡镇的小伙子,不管多么优秀,不管多么帅气,都不在她们考虑之列。有一位好心人,给杜强介绍了附近菜农的女儿,那姑娘见了后给杜强送了两条烟,这两条烟有两个极为美好的名字,一条烟的品牌叫“花好”,另一条烟的品牌叫“月圆”。这两条寄托菜农女儿美好愿望和心计的香烟像两枚炸弹,半夜里把杜强数次警醒。杜强最后找了一位教师,这位教师的姐夫是县报的总编,总编先将杜强调到县报社,县电视台成立后,杜强又调到县电视台,这前后一晃,十年过去了。十一最先在同学们中领跑的是张高举。张高举是我们同学中唯一一个考入省城读本科的人,读书期间,有源源不断的消息传入我们耳中。譬如说,有一年日本大学生代表团到了武汉,武汉组织了部分高校学生参加联欢,其中有一名陪同人员是张高举;再譬如,有一次,张高举参加了一个全国大学生的化学竞赛,代表他们学校到北京去参加比赛,等等。在我们同学的期望和想像中,大学毕业,读研究生或者出国留学,至少留在省城吧,应该是张高举的一条坦途。至少不会回来,哪怕是给他个县长,同学们都说。但是没想到张高举毕业后分回来了,不仅没有当县长,县政府都没进,而是直接分到县城一中,当上了一名普通的老师。我的同学们每提此事,都一声叹息。接着在我的同学们中领跑的是周百惠。中学毕业后,周百惠考上了市财政中等专业学校,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县供销社。县供销社是个经济效益很一般的单位,但这并不影响周百惠大出风头,因为周百惠很快嫁了一个相当不错的老公。周百惠的老公是铁道部大桥局设在我们县里的分公司,是整个县城唯一一个说普通话的单位。这个单位的人,平均工资是县城人的两到三倍,单位领导的级别比县长都还大,在这个单位上混到科长以上干部的人,经常会全国出差,北京、上海、广州……在所有的大城市跑。更重要的是,这个单位的人,虽说住在县城,但眼睛却长在额头上,根本看不起县里人。男人不娶当地姑娘,女人绝不会嫁给当地小伙,哪怕你是县长的儿子或千金。周百惠居然嫁到了这个单位!周百惠嫁人不久,开始改说普通话。逢年过节,也和这个单位的人一同外出旅游,成了同学们羡慕的对象。但是谁能想到,这个归铁道部直属的单位也会垮掉呢?在随后几年的国有企业改制过程中,我们县城里的大多数国有企业都改制卖掉给私人,周百惠老公这个单位也迅速垮台,其境况比我们县里垮台的企业还要惨。工资发不下来,工人失业下岗摆摊,大量人才流落到南方去打工。姑娘们纷纷找地方小伙嫁人,小伙子们找不到地方姑娘做对象。县里迅速暴发的一些个体户,专门找这个单位的妇女搞婚外恋,包二奶。我当时生意已经做得小有名气了,我那一圈子朋友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娘的B,找个说普通话的女人去睡啊,风水轮流转啊!周百惠的供销社也垮掉了,又过了几年,人也离婚了。我的同学们每每说起此事,也是一声叹息。另一个在同学中曾经领跑的人物是杨玉米。大专毕业以后,他先给一位副县长当秘书,两年后又直接给县委书记当秘书。他成了我们同学中的一颗政治明星。经常陪着县委书记下乡镇检查工作,各乡镇的党委书记和镇长,为了打听县委书记的行踪,都巴结他,对他礼貌备至,恭敬有加。杨玉米每到一个乡镇,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会喊上分配在当地的同学参加饭局,让这些同学们受宠若惊。同学之间小型聚会,为等杨玉米吃饭,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大家都不觉得烦。几年以后,杨玉米调到县里热门的审计局当副局长。杨玉米当副局长的时候不过二十六七岁,是当时全县最年轻的副局级干部。杨玉米上任以后,策划组织了几次大的活动,一次请全省审计系统在县里面开现场会,省审计厅厅长亲自参加;另一次请县委书记到审计局检查评比全县审计工作,全县各局各乡镇的主要领导全部参加会议,这两场活动效果都比较好,有很大的轰动效应。县里舆论界有三种看法:第一种看法说审计局长五十多岁了,到了快退休的年龄,杨玉米很快就会由副局长扶正;第二种看法说杨玉米被省审计厅厅长看中了,要调到省城武汉去;第三种说法是县委书记要把杨玉米调回县政府办当主任,放到一般的行业部门,杨玉米觉得屈了才,还是直接在政府部门好。舆论总的趋势是一致叫好,在某一个圈子里,杨玉米被我们称为“少帅”。“少帅”杨玉米看得起谁呢?他当县委书记秘书的时候,陪县委书记视察自己的母校,当时肖文化是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他的笔记本掉在地上,肖文化连忙帮他捡起来。“少帅”杨玉米的风光生活因为县委书记的被捕而中止。这是一件让全县人民深为震惊的大事,这位天天在台上讲反腐败让群众心潮澎湃的县委书记因为受贿一百多万而下狱,杨玉米和县委书记的现任秘书、司机均遭到组织问讯,最后因为不知情而不了了之。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负面效应,单位把他的专车权收了,吃饭的签单权也收了。因为没有任何过错,他的副局长仍然保留。杨玉米怎么形容这段时光。“晴天霹雳”,“灭顶之灾”,他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杨玉米从此变了一个人,经常喝酒,一喝便醉。很快学会了赌博,打扑克、打麻将,一学就会,并且很快成为圈子里面的高手。杨玉米发扑克牌的速度简直可以上吉尼斯大全,他能用一只手飞镖一样嗖嗖嗖发牌,随便能发成扇形或梅花形。杨玉米的麻将技术也是一流,扣张卡张,无不精湛。但是如此好的技术却经常输,逢赌必输,每次都灰头土脸。我有一次在他后面看,他打的牌的确很好,最后却全部输光了。杨玉米还学会了嫖娼,他像吸了鸦片一样,一发工资,首先杀进县城里的低级小发廊,拎住一个从山沟里跑出来的“小姐”或者县城里的下岗女工开始干,一开始是一个,后来发展到一次干两个。有一回杨玉米被巡逻大队抓住了,我拿出三千块钱把他取出来,然后我们到餐馆喝酒。我说,杨玉米,你也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这么自暴自弃呢?县委书记虽然出了事,但是又不是你出了事,事实证明你是清白的,你怕什么呢?你还有你的优势,你的优势就是你的年龄,从全县来看,你还是年轻的副局级,谁能拿你怎么样呢?杨玉米说,铁器,你是生意人,你不懂政治。在杨玉米学会赌博的时候,我的同学们一个一个也都学会了赌博;在杨玉米开始嫖娼的时候,全县的发廊像雨后的春笋,我们一个县城就有了一百九十九家发廊,在这些发廊的鼓惑下,我的同学们大都学会了嫖娼。社会风气像空气里的氧,里面改变了成分,但是每个人都在贪婪地大口呼吸。十二我再次见到陈五常,是他正带着一帮子人在古城襄阳为他的三国城项目勘测地形。他请了一帮子策划师共同论证。第一班子策划师认为这个三国城应该建在襄阳西郊的古隆中附近,理由是依托现有的风景名胜古隆中的旅游人气,利用现有的景观。第二班子策划师认为这个三国城项目应该建在从樊城往东的余梁洲地区,理由是能轻易地再现关羽水淹七军的大型场面。两派意见争论不休,我们的谈话在古隆中和余梁洲的途中展开。我说,肖文化请我吃饭了。他很有兴趣,说,是吗?他为什么请你吃饭?我说,他请我不是目的,主要是想通过我来请动你。他挑挑眉毛,说,肖文化请我?他为什么请我?我给他描述了那天肖文化请客的具体过程,怎么样开始,怎么样喝酒。肖文化的谈吐,喝酒,肖文化的眼泪。他很仔细地听完了,中间还打断我的话插问一些细节。问完了之后,他沉默了一气。我说,肖文化说,他当初就知道全班能闹出响动的只有我们两个,这话你信吗?他说,他说过。我说,真的吗?他说,是,高考快进考场的时候,我上厕所,他把我喊住,说了这么一句话。还说了些什么?我问。他说,陈五常,你是我的学生,你记住,你是我的学生。我真不敢相信。这话我想了很久,陈五常说,这话意思很深。肖文化这个人,陈五常继续说,他是一个教育的天才,只可惜在我们那个县,那种体制,他走了一条从政之路。我说,他请你回去,有没有别的意思?现在你是全市的红人,县长都想见你。陈五常摇摇头说,他要退休了啊。我说,你恨他吗?他说,一开始恨,现在不恨了,反而很想念他。想念?我说,怎么会想念呢?他说,其实肖文化和我一样,都是很孤独的人,我们是一类人。他当老师的时候,多少学生怕他啊,但是我没有,我们的心理在一个平台上,只是没有成为朋友。我相信他在以后的教育生涯中碰到我这样的学生会越来越少,因为他的职位越来越高。只有心理在一个平台上才有相互想念的资格。我甚至应该感谢他,因为我当时的成绩在一个临界点上,考上大学没有绝对的把握,没有他那样逼一下会成什么样呢?设想一下,如果我和周百惠谈了恋爱,会怎么样?会考上大学吗?会有以后的若干历史吗?我们都叹一口气。我说,这么说,你同意回去了?他说,不,我不回去。我说,我真搞不懂你。他说,你回去给肖老师带个信,说我很想念他,我改天请他吃饭,给他赔礼道歉。最好我们俩一起,因为我们那个时候真是太捣蛋了,他说得对,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他的学生。十三高考结束以后,在等待分数,照毕业相和互相在毕业相簿上签字留念的这几天,班上有一位女生突然间向我贡献了自己的身体。在此之前没有任何预兆,在此之后没有任何联系。但是这都是我们的第一次。鲜血大流,顺着她的屁股印在床单上,形成一个独特的图案,一个破破烂烂的太阳的图案。这位女生叫岳绪英。岳绪英的成绩是中下等,长相也是中下等,眼睛小,脸大,胖,只是有点白,一白遮三丑,让她看起来不是太丑。岳绪英总的说来,很难给同学们留下什么印象,除了有一条,就是她说普通话。说普通话在我们那个年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几乎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在我们班,除了一位随父亲南下的三线厂矿子弟讲普通话之外,其余的人,无论成绩好坏,无论家住县城还是乡村,一律讲土话。岳绪英和那位三线厂矿子弟同位坐了几天,某一天突然改说普通话。岳绪英说普通话一度成了我们大家嘲笑的对象。老师点她回答问题,还是和同学对话,只要她一开口,我们就起哄。人家三线厂矿的人说普通话,她一个农村女孩,凭什么说普通话。再说了,人家说普通话,那真是好听,百灵鸟一样婉转,她一开口,土话夹杂普通话,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和岳绪英高二的同桌刘同学,是县城一位科长的女儿,看不起岳绪英。某一天自习课,突然冲到讲台上,用粉笔在黑板上写:脸皮厚,她凭什么说普通话?岳绪英也冲到讲台上,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在无知面前我们怎么办?只有保持沉默。我们其余的同学都在后面嗬嗬嗬怪叫,然后快乐地大笑。想一想,岳绪英同学高中三年留给我们的印象也就这些了。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晚上,我从校门口斜对面的饭铺走出来,我刚喝完酒,走在路上,心里面空荡荡的,好像有人把心都给我掏走了。高考一结束,我就有这种感觉。这所学校,这所让我厌恶和憎恨的学校,变得让我留恋和热爱。我不知道该给这所学校留下点什么,能留下什么呢?刚进校门,岳绪英喊我。我看看四周,只有岳绪英站在一棵树下面。冷铁器,她又喊。我朝她望望,说,你喊我吗?她喊我过去,说,冷铁器,听说你是我们班最胆大的,是么?我看看她,说,胆大不胆大,和你什么关系?她说,我今天测一下你的胆量,我想给你一样东西,你敢要不敢要?我冷笑了一下,说,什么东西我不敢要呢?她说,冷铁器,这样东西对我来说是一生最宝贵的东西。我说,是什么?她说,是我,是我自己,我想把自己给你,就在今天晚上。我向后退了一步,很奇怪很震惊地看她。她的眼泪流出来,说,冷铁器,我不会黏上你的,永远不会,我岳绪英不是那样的人!你连这个胆量都没有吗?我说,岳绪英,你不是开玩笑吧,这种玩笑可开不得!你是一个懦夫!她说。她的这句话刺激得我双脸发红,我拉着她去找地方。先找一个旅店,环境太差,又找到我的一个朋友的房间。岳绪英开始脱衣服,白晃晃的一片。我怎么弄都弄不进去,急得一头大汗,岳绪英说,冷铁器,像你这么坏的人,也是第一次吗?我一下子插进去了。岳绪英眼望天花板,她说,好,好,我死也值得了。我们光着身子起来,我看着床单上的血,不知所措。岳绪英说,冷铁器,今天之后,我们就不认识了,我要死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心里不以为然,说,死?你为什么要死呢?我考不上学,她说,考不上学,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我已经无法再回到农村去了,我对农活一点都不知道,我讨厌农村,向往城市,但是我考不上学,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说,我也考不上学,我怎么没想到死?她说,你不同,冷铁器,你是一个坏人,公认的坏家伙,你在社会上能混出来,我这样读书不行,别的又不行的人,怎么办呢?全社会都没有我立足的地方!我说,你可以再复读一年啊。她说,我对读书失去兴趣了,我不想再读了!冷铁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开始就这么坏,成绩就这么差吗?我哈哈大笑,说,怎么会呢?如果我一直这么坏,一直成绩这么差,我怎么能考上这所全县一流的重点中学呢?我上初中的时候,成绩很好啊,我是班上第一名考进来的啊!岳绪英说,我也是,我上小学、上初中,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啊!我那个时候多么热爱学习啊,一排分数的座次,我总是在前面领跑,家里人,亲戚们,对我有多高的期望啊,但是到了高中,怎么越来越不行了呢?我不明白是哪个地方出了错,我的状态出了问题,如果我的状态好,哪有张高举呢?他那个位子应该是我岳绪英啊!但是我不晓得是哪里岔了气,我慢慢掉队了。我对学习完全丧失信心了,一看见书就心烦。岳绪英带着我们共同的迷茫离开了,留下了一颗破破烂烂的太阳。她和我一样,也是热爱这所学校的,她努力地想留下一点什么,但是没有人要,除了我这个坏学生。她没有立即去死。据同学们说,她高考失利以后,被父母痛打了一顿,强迫她从普通话改成土话,然后被她的父亲带着到学校找老师要求复读。复读一直是教育部门禁止的,能复读的人需要一定的关系。岳绪英找肖文化复读,被肖文化婉言谢绝了。之后她自杀了。十四同学会定在五月五号。五月五号一大早,我还在床上躺着,接到张高举的电话。张高举在电话里说,铁器,赶快来吧,肖老师出事了!我问,出什么事了?还没等到回答,张高举把电话挂了,我拨过去,一直不通。预感到不好,我爬起床上车朝肖文化家里开。车开到楼下,有几辆警车停在那里。我朝楼上跑。肖文化住在五楼,我一口气跑到四楼拐角的时候,两名检察官押着肖文化下来了。肖文化戴着手铐,头发凌乱地搭在前额上,两名检察官一左一右架着他,他的腿已经软了,根本挪不动步子。我喊,肖老师!肖文化猛一激凌,盯住我,他的眼泡更加浮肿,嘴唇发乌,看起来一下子又老了十岁。两名检察官厉声说,不许说话,快走!他们从我面前过的时候,肖文化拼命挣了一下,说,快找陈五常救我,我是冤枉的!肖文化还要再说话,被两名检察官拖着迅速下了楼。我快步跑上楼,肖文化的老婆坐在地上哭,他的家刚被抄过,狼藉一片。张高举垂着头站在客厅。我问,怎么回事?张高举说,检察院怀疑他受贿。受贿?受什么贿?我问。我们学校前几年基建搞得多,基建老板在外地出了事,供出来了,张高举说。我们两个走下楼。一边下楼一边打电话,张高举给公检法战线的朋友打,我给陈五常打。陈五常的手机关机。张高举坐上我的车,我们朝县宾馆同学会的现场开,一路上我们还是不停地打电话。张高举四处打听案情,陈五常手机还是关机。杜强、杨玉米他们早早等在县宾馆门口了。县宾馆插满了彩旗,从大门口到我们庆典的3号楼,沿途都是标语。我们停好车,太阳映在车窗上,红彤彤的一片。我再一次拨陈五常电话,电话通了。陈五常,今天同学会。噢,是今天吗?陈五常,今天你该高兴了!好,高兴,你代我问候大家,说我高兴。陈五常,我们的仇人肖文化今天早上被抓起来了,你不该高兴吗?这句话说出来,我愣了一下,仿佛舒了很大很大一口气。肖文化被抓,我心里实际上是很高兴、快乐的吗?我问自己。陈五常说,什么?我说,你听清楚,肖文化被抓起来了!他显然很吃惊,为什么?受贿,盖学校大楼受贿。他这个人,不会吧,他不是这种人啊!我早上赶过去,亲眼看见检察官把他押走了。他沉默了一下,显然还没回过神来。我说,肖文化说了一句话。什么话?他说,快找陈五常救我,我是冤枉的。是吗?他真说了这句话?我长长地又舒了口气。他急急地说,好,冷铁器,同学会你们照搞,不要让大家看出问题,你们几个一定要把场面稳住,我马上回来。我问他,你为什么回来?他说,别说了,铁器,我在市里搞项目,一个小时就到了,我回来救他。我说,你真的回来救他吗?是。我说,陈五常,我们没有害他,没有骂他,已经够了,为什么要救他?你忘了你当年的神经性头疼吗?他说,铁器,你听我的。陈五常边往回赶边给市县领导打电话,协调的结果,领导们同意肖文化参加同学会,但必须有检察官穿着便衣跟着,以免出现意外。十五同学会开始了。第一个来的是跑深圳的权同学。权同学长成了一个大胖子,光头,目露凶光。权同学到深圳以后,一开始没工作,在火车站倒卖火车票,当“黄牛”,后来成了“黄牛党”的头目。几年后,权同学的“黄牛党”不断壮大,惹恼了当地另一帮“黄牛党”。双方矛盾不断升级,最后演变成一场大型械斗。械斗中,权同学率众击溃对手,打掉了对方头目的一颗眼珠,权同学被警方逮捕判刑十年。权同学在监狱呆了整整十年,出狱后,仍旧率领当年那帮兄弟占领深圳罗湖车站一带,让警方深感头痛。权同学和我们每一个人深情拥抱,泪光一直在他眼眶扑闪。同学们陆陆续续地都来了。大声喊叫、握手、拥抱。男同学抱男同学,女同学抱女同学,男同学抱女同学。开怀地大笑,快乐地尖叫,夸张地问询,吵吵闹闹,熙熙攘攘。每个人变化都很大,大部分变胖了,当然,也变老了。我们从彼此身上看见了自己。二十年了,我们在这二十年里,成长着,成熟着,消耗着,衰老着。那位带女友跑上海的徐同学,开着奔驰回来了。他现在是上海一家证券公司的财务总监,已经有了上千万的资产。徐同学挺着大肚子,和每个人亲热过后,走上主席台,大声宣布:今天这场同学会,二十年的同学会,我买单!同学们齐声乱叫。会议由杜强主持,杜强简单地说了几句。我们的任课教师:语文、数学、历史、地理、英语、政治老师也都来了,他们被请到台上坐,每个人讲了几句,意思大同小异,下面也跟着一阵尖叫,一片欢乐。教我们语文的王老师,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至今仍保留着当年的座次表。他颤颤巍巍地掏出座次表,说,我点一次名,好不好?下面一片“好”声。王老师第一个就点出了岳绪英。全场沉默了几秒。杜强连忙说,没来。王老师掏出笔,说,迟到了?怎么第一个就迟到?下面一阵哄笑。我的泪水突然迸出来。最后请肖文化上台讲话。肖文化被张高举和另外两个人扶着,知道陈五常马上要赶到,他的情绪稳定了一点,但仍然很激动,还没开始讲,泪水流出来了。有人给他递来纸巾,他擦一遍又流出来,擦一遍又流出来,身子不停地抖动。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很久很久,他开口说。责任编辑 舟扬帆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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