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52岁了,一双手图片生虎口叉有什么办法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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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嫁的队伍匆匆赶路,秀英穿着粉底红花的的确卡衬衣、深蓝的的确卡长裤走在二婶娘的身边,刚下过雨的路面一洼洼的积水,二婶娘不时提醒着秀英说,英妹,小心点,别踩水,女人一辈子就嫁一次人,干干净净进夫家门,顺风顺水养儿养女。秀英不语,那个男人,她才见过三次,说的话也不超过百句吧。从今天开始,她就要和他过一辈子了,简直做梦一样。过了大路,就是一段只能两个人并行的小路,路旁的杂草葱翠,尽管秀英小心地走在路中间,杂草上的露珠仍打湿了秀英的裤脚。虽是初秋,秀英穿着红色绣花布鞋的双脚还是感到了微微的凉意。抬着嫁妆的送嫁队伍一路欢声笑语,走了3个多小时,这会儿也累了,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生古哥说,秀英,你家那个长得那么帅,又有文化,是怎么挑的你呀?晚叔拿起手帕擦把汗,“呸”了生古一口说,你什么话,我们秀英很差吗?我们秀英一表人才,知书达礼,性格又好,要不是身体不太好,我们秀英还看不上他呢 ,一家六兄弟,才一间房间一个灶间,我们秀英的嫁妆,都抵得上他们全部的家产了。秀英不说话,抬起头,太阳出来了,湛明的橙红,映着天边一片片如火的朝霞。她的那个他,国字脸,剑眉,身高有一米七几吧,她第一次见他时,穿着白色的的确卡衬衣,胸前的口袋别一支英雄牌钢笔,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她看他第一眼,心就跳到嗓子眼,心里想,如果嫁给他,她是愿意的。路的尽头是一条河,不宽不深,但对抬着满满当当嫁妆的送嫁队也是一场考验。抬嫁妆的男人们都放下嫁妆挽起了裤腿,女人们也都跟着挽起了裤腿,二婶娘拿起秀英的绣花布鞋,拉住她的手说,英妹啊,过了这条河,你就是张家的人了,往后啊,对家公家婆孝敬点,对老公也要顺着,你身体不好,千万不能跟人家争。英妹啊,这人生就像前面的河,你想过也得过,不想过也得过,湿了脚没关系,擦擦就干了,别嫌婶娘簦院笊裟锔憔蜕匠に读耍粢舨涣耍芨傻幕罹透梢坏悖荒芨傻木筒灰闱孔约海颐歉慵夜移潘登宄说模且脖砉换嵋竽愀芍鼗睿冒。甙桑撕泳褪悄阋院蟮募伊恕秀英拉起二婶娘的手,眼泪不知怎么的就一滴一滴掉下来,二婶娘也流着泪,说,妹啊,别哭呢,你爹娘一直担心你嫁不出去,我就说不会,我们秀英除了身体差一点,哪一点比不过人家,这不,你以前修的福气都来了,这个人家,穷是穷一点,我看运发这个后生还是个有志气的人,明年生个儿子来,你后半辈子就不愁了。妹啊,擦干眼泪呀 ,迎亲的人就在对面呢。秀英擦干眼泪,脚底下的小石头硌得她的脚底生疼,水里的鱼儿游来游去,她想,明天她就要在这条河边洗菜洗衣服了。三娣娘早早起了床,儿子26岁了, 跟儿子同龄的人早就做了爸爸,她听见左邻右舍的孩子甜甜地叫阿婆阿婆,她心里就一阵一阵发酸。她这个大儿子,有人才,有口才,又有文化,性格好得没得说,就是家里太穷,媒人请了一拨又一拨,人家看到她两公婆带着6个儿子只有一间房间一个灶间,就什么都不说了。这个心臼,怎么说呢?她也没见过,听说她有肺病,人瘦瘦的,长得也斯文,说话轻声细语的,听踏家场的人说,除了身体不好,什么都好。三娣娘心里是欢喜的,她想,应该不是什么大病,娶回来给她调理调理,反正不是公社化了,她可以养鸡养鸭,下的鸡蛋鸭蛋都给心臼吃。她不用心臼干活,她还年轻,才40多岁,洗衣做饭割草砍柴下田她什么都能干,等心臼把身体养好了,给她家生个孩子,孙子也好,孙女也好,她都喜欢,她做梦都听见她的孙儿甜甜地叫她阿婆。而且,她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倒也是生了一个,两岁发烧不知怎么的,几天就没了,后来,她肚子每次大起来,她就求天求地求各路神仙,给她一个女儿,可每次都是儿子。三娣娘穿好衣服,梳好头发,为了让头发看起来光亮一点,还抹了点茶油。照常把梳子放在枕头下面,她想,我一定会对心臼像女儿一样好。四角楼的三扇大门都贴上了喜联,中下厅早早摆好了各家借来的桌凳,凳子的腿上用红纸贴着各家的名字,碗碗盆盆都是各家借来的。村子里遇上点红白事,几乎能把全村的锅碗瓢盆凑在一起用,大家平常买碗买盆都会尽量挑不一样的花色,即使一样,自家的东西大家也都能认出来,那个记号可能是一个缺口,掉的一块锡漆,补过一滴生铁,反正,东西用久了,都沾上人的气息,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自家的。三娣娘家亲房的灶间都派上了用场,半村的人都来帮忙了,洗碗的洗碗,洗菜的洗菜,炒菜的炒菜,剁馅的剁馅,酿豆腐的酿豆腐,三娣娘真心地谢了这个谢那个。三娣娘,别在这里客气了,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谢不谢的,时辰到了,新娘就要进门了,你那火把准备了没?洗菜的兰英把一把葱花放在竹篮子问。准备好了,早都准备好了,半埔嫂呢?叫她不要干活了,来牵我心臼进屋。三娣娘一脸喜笑,在人群里寻找半埔嫂的身影。半埔嫂是村里的好命娘,半埔嫂大名叫李小妹,从一个叫半埔的地方嫁过来,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半埔嫂。四角楼有很多这样的女人比如姓杨的叫杨嬷婆,家里的男人排第三的叫三婶娘,头个儿子叫阿强的叫强妈,她们来到四角楼,人们就把她们的名字忘掉了,似乎,也不是似乎,而是真的,她们嫁过来了就没了自己,她们是四角楼的心臼,是四角楼的老婆,是四角楼的母亲,是四角楼的嫂子,是四角楼的婶娘,是四角楼的阿婆;她们是四角楼的田头地尾,是四角楼的灶头锅尾;是四角楼河里挑回的水,是四角楼山上割回的草,是四角楼家家桌子上飘香的饭菜,是四角楼田间开的花,是四角楼天上飘的云,她们是四角楼可以想到的一切的化身,唯独,不是她们自己。半埔嫂自从嫁到四角楼就跟伟材叔夫妻恩受,孝敬公婆,从不跟邻里吵架,最重要的是她生了三儿两女。村里谁家娶心臼都会请她牵新娘进屋,取个好意头。竹林旁边有高大的枇杷树、龙眼树,一大片长势茂盛的菜园子,秀英的眼光飘过浓密的青翠的菜叶,就看到了她未来的家――一座年代久远的四角楼。他跟她说过,四角楼气宇非凡,有左中右上中下九个厅堂,房子的尽头是半圆形围起来的房子,半圆形的中间是一小块一小块石头铺成的花台,他小的时候花台种有枣树、桂花,还有橘子树,不过现在都没有,花台用来放没晒干的柴草,晾衣服,还有小孩子和男人就在花台洗澡,男人不脱光,穿着底裤。他说的话很平常,因为他就这样洗过澡,秀英听了双颊一阵一阵发热,心里还是忍不住想,花台,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地方。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一阵白烟飘散过后,秀英看见了她的他,还是雪白的的确卡上衣,她看过的那一件,他跟她说,家里没钱,结婚那天,不穿新衣服你没意见吧?秀英点头说,没有。不知怎么的,到了他面前,她的话就很简洁,三句话可以用一句话说完。她的他,胸前戴着大红花,站在门里面,微微笑着,一脸憨实,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是这样的憨实,让她动心又安心。门口是好命娘吧,圆圆的脸堆满喜笑地向秀英走来,说,新娘到了,来,婶娘牵你进新房。大门口的搪瓷脸盆里的火已点着,丝茅桃叶长命草烧得正旺。昨夜娘跟秀英睡一起,说,妹啊,在娘床上睡了今晚,你就是张家的人了,娘这一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你,给你挑人家也是千挑万选才定的张家,穷是穷,但我看运发是老实人……娘想把往后二三十年的话都说完。天白了,娘说,进门的那一把火啊,最避邪了,老天保佑我阿妹跨过那把火,全部衰鬼衰事都走得远远的,保佑我阿妹身体好起来,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啊……秀英把手交给半埔嫂的那一刻,他嘴里关于四楼角的种种美好再次在她的脑海泛起,半埔嫂的手温暖有肉,但略带粗糙,咯得秀英的手背麻麻地发痒,这一阵麻痒让人万分舒适。这一双母亲的手,任何人把手交给这样一双手都会让人产生深深的眷恋,秀英未来日子里对四角楼所有的眷恋就是从把手交给半埔嫂的那一刻开始,她想,她真的要爱上这个地方了,还有,她的他。火把的温热暖着秀英的心,她的他把手伸过来,对她一笑,她低下头,双颊绯红,就这样,她已是他的新娘。他们像一对木偶一样被人领着去拜祖宗、拜天地、拜父母、拜乡亲。然后,秀英坐到张家的那桌吃饭,她的娘家人另一桌。秀英的鼻子忽然发酸,把眼眶里的泪水收回去。家公家婆还有他都很疼惜地把菜挟到她的碗里,家婆圆脸,一把长发全梳到后脑勺,笑的时候额头眼尾的皱纹都出来了,满脸的慈祥,不断地把肉挟到秀英的碗里,一个劲说,阿妹,吃肉,多吃肉。吃完饭,娘家人就回去了。洗澡水是家婆提到洗澡间的,家婆用手探了探水温说,阿妹,不热,早点洗了吃饭好休息,走一天路都走累了。秀英把洗澡间关上门时,家婆在外头说,阿妹啊,我们家穷是穷点,但是你也别担心,娘还年轻,什么都能干,家里的重活都不用你干,你以后就在家里烧烧火做做饭,割草砍柴的那些活娘来干。这次办酒席家里的鸡差不多都杀完了,我硬是留了两只母鸡没杀,想着你来了,留着下蛋给你养身体。阿妹啊,娘一辈子就想生个女儿,可老天不给,现在好了,你来了,娘就当你是亲生的女儿。温暖的水浇过秀英的身体,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秀英想,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有这样好的娘来疼她?吃完晚饭,一家人整理着嫁妆和送来的喜礼,好几块花布,还有脸盆、镜子、暖水壶,秀英的嫁妆是全村少有的,除了被帐衣裳,还有书桌衣柜及大小箱子,孩子洗澡的大木盆、小凳子。秀英娘说,秀英身体不好,去到人家家里重活干不了,能让她带去的家当都做齐给她吧,为此,娘带着弟弟妹妹们砍了好多年的柴挑到街上去卖。二小叔运达和三小叔运福把娘家送的镜子挂在新房的床边就出去了,今晚他们要去搭铺,一直跟哥睡一个房间的他们今天开始就没房间睡了。但心里还是高兴的,阿嫂真好,把糖都给了他们,尽管他都二十出头了,阿嫂一点也没当他们是大人,开口就是老弟老弟。秀英坐在床边,运发握住她的手说,走了一天路,累了吧?秀英点头说,是有点累。运发把枕巾被子铺好,说,那早点睡吧。秀英嗯了一声和衣而卧,她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点都不陌生,就像是她的哥哥,跟着他,她心不跳身不惊。运发伸手去拉电灯开关的线,灯灭了,他又一次拉起她的手说,秀英,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秀英躺着不敢动,纵然再熟悉,新婚之夜的种种传说还是让她有点拘谨与不安,她又轻轻地嗯一声。运发轻抚一下她的手背说,你身体不好,睡吧。秀英不说话,不一会儿就听到了运发的鼾声。秀英睁开眼睛,透过木格窗子的缝隙,她看见了四角楼的月亮,挂在繁星点点的天幕上,清凉如水。起床的时候,家婆已经把全家的衣裳给洗好了,正在地堂的竹竿上晾晒。秀英走过去帮忙,家婆说,阿妹,不用你帮忙,你爹快做好早饭了,你去坐着等饭吃,娘来晒。一起晒衣服的年娇婶娘说,三娣娘,现在好了,有心臼帮你打理家务了。家婆又笑开了花,说年娇娘,我心臼身体不好,不敢想她干活呢, 等她身体养好了先。年娇娘把手里衣服拧干水,对秀英说,阿妹,你家婆是村里少有的好脾气,我嫁过快20年了,没见你家婆跟人吵过架,你家婆又能干,你要把身体养好来,明年生个儿子给你家婆带,她更当你是宝了。秀英陪着笑,把木桶里的衣服拿起来晒好。早饭是家公做的,家公清瘦,头发花白,不太爱说话,他在秀英的碗里卧了个鸡蛋,清水煮的荷包蛋,在夹着红薯丝米饭的碗中白得耀眼,秀英把蛋分开,夹给小叔运光和运明,运明还在上小学五年级,运光已经不上学了。两兄弟都把碗端开,秀英把他们拉过来,把蛋放进他们碗里说,你们还小,阿嫂给你们的,一定要吃。然后,又给运明碗里夹了一小块说,小弟,家里就你一个人上学了,你要好好学习,现在不比从前了,人家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不是开玩笑,是真的,你好好学习,爸妈老了,你哥来供你上学啊。运明点点头。家公说,阿妹,蛋是给你的,你就不要分了,你娘说你身体不好,特地吩咐我做给你吃的,他们身体好,不用吃,有饭就行了。昨日剩下的酿豆腐和红焖肉都热了一盆,5个年轻力壮的弟弟一人夹两块就吃光了,秀英没吃肉,把碗里的蛋吃了,又夹了几根青菜就饱了。家里的米是在秀英嫁过来的第三个月吃完的,家婆把番薯丝蒸熟和上糯米粉握成团做一家人的午饭。村里人一天吃两餐正餐,早饭叫吃朝,晚饭叫吃夜,中午一般都是随便吃,多数是早饭多做点,剩下的当午饭,午饭叫吃昼,秀英想,这四角楼的祖先真是智慧,三餐饭就把一天的时光都吃到肚子里了。家婆做的叫狗令{,秀英不知道这名字怎么来的,但吃起来甜甜的,味道不错,一锅狗令{,一家人也就吃一餐。狗令{也吃完了。家婆去借米了,拿着自家量米的竹筒,跟杨捌沤枇肆酵裁卓至讲停煌裁撞羯戏硭恐笠荒就胺梗旧现患硭坎患梗移呕故前涯就暗椎姆垢诵阌阌⒌耐肜锔羰彀颂斓幕褂懈龅埃移哦孕∈迕撬担疾荒艹缘埃┳由硖宀缓茫蜕┳映浴P阌⒄绽训胺指∈澹哺夜移牛嵌疾灰很快米也借不到了,运发带着弟弟们砍柴到街上卖,换了米回来开锅,一家九口人,天天两木桶饭,家婆菜园里的菜也总是长不及就摘了。深秋的时候,秀英跟家婆说,娘,再种一园菜,吃菜多,吃饭就少,砍柴我砍不了,种菜总可以的。于是,张家在四角楼的屋后多了一个菜园,运发买来了各种菜种子,秀英心细,种的菜长势旺盛 ,吃不完就晒干,米还真的能省下一些。老二运达过年就25岁了,还整天跟人搭床睡, 媒人都不会想给他介绍老婆。初冬的夜里,秀英跟运发说,运达总这样跟人搭床也不是办法,都25岁 了,我的身体又不好,什么忙都帮不上娘,爹娘都老了,先想办法给运达弄个房间吧。运发说,想什么办法,各家的房子都是老祖宗分下来的,我家当时人单力薄,就分了一间房间一个灶间,我们这个房间还是借的,难道又去借,谁还借给你?秀英说,我看中厅侧边那间刘三婆放柴草的房间,不知可不可以借来住一下?运发看了秀英一眼,刘三婆?你来这么久了还没听说过她的为人,她的东西你想拿来用,别人掐她一根韭菜她都能骂半天,你还想借她的房间?做梦吧!秀英把运发脱下的外衣叠好,说,我看未必,那天我经过她家门口,她还叫我进去喝水呢!我说阿婆,我有病,不用你的碗喝,她说,不怕,看我就是好人,还说咱娘也是好人,但村子里有些人就很难搞。那天她在席子底下铺稻秆,我又正好有空,就帮她扎了秆毡,她还夸我手艺好呢!运发又看了她一眼,说,你手艺是挺好的。秀英笑了一下说,要不,我去说说?当秀英把1根用红布包着的人参双手交到刘三婆手里时,刘三婆感动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说,阿妹,不要不要,你身体不好,你留着吃。秀英一脸的笑,说,阿婆,这是我妈偷偷给我的嫁妆,有3根呢,我看你身体也不是太好,分1根给你。阿婆,我们家穷,什么都没有,我娘又娶了个我这样的心臼, 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真是心疼我娘,但又有心没力,我娘那个人,你也知道,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求人。三婆,运达明年就25岁了,我想着如果他娶回一个老婆,来帮帮我娘就好了。可是,阿婆,你看我们家,多一间房间都没有,哪个人家会看得上呀?阿婆,我这次来找你,就是想求你把那个柴草间借给我们家运达住的,你看,行不行?三婆笑还是笑,只是微微地皱起了眉头,说,阿妹,村里人只说我难讲,我也承认,我是难讲,我的难讲都是给这一村棺材死佬给逼出来的,我家那个死鬼老公30多岁就发水肿病走了,留下3个孩子。那时候,谁都想来占一把我的便宜,阿妹,我这么老了,说给你听也不怕丑,我去砍柴,那些死男人就来扒我的衣服,不止一个,我说好,你别急,我要尿尿,然后我就拿起刀说你来啊,你来老娘就把你劈了。我家那个死鬼老公走得是早,但对我好,冬天里我肚子饿,他半夜起来给我煲番薯吃,就因为他那几根番薯,我发誓不改嫁,再怎么苦怎么难都要把孩子带大,给他传宗接代。阿妹啊,以前不敢讲啊,讲也没有用,不知怎么的,见到你我就觉得亲,那天你进门,穿件花衫,说话细声细气,斯斯文文,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有文化的人,我们村嫁过来的女人,还没有像你这样有文化的,就是可惜身体不好。阿妹,也别怕,运发家也都是好人,穷点没关系,也是因为你家公家婆一生就6个儿子,天天吃饭都12大碗公,吃都吃穷了,不过现在好了,都长大了,又娶了你这样好的心臼,老古言语讲,好女富三代,慢慢就会好了。秀英听着掉下泪来,有时,她是觉得自己的心是水做的,眼泪浅得像装满水的杯子,风吹草动都溢出。三婆拉起秀英的手说,阿妹,不要哭,阿婆哭了那个死鬼老公就再也没哭过,哭没用,挺挺就过来了。柴草间拿去用了,我明天就把柴草堆到屋檐下,堆不下的就放花台。秀英一边擦去眼泪,一边说,阿婆,你真是太不容易了,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想想都知道有多苦。阿婆,你的柴草我跟运发商量好了,你先在花台放着,等开了春,我们在屋后我们家那块自留地搭个棚给你放柴草,到时用麻竹把地垫起来,柴草也湿不了,你用起来虽然没有现在方便,但我们家的地就那块离你灶间最近,你看行不行?三婆笑了,说,行,我说三娣娘娶的这个心臼不一样,真的是不一样,事事都想得周到。阿妹,人参你拿回去,阿婆身体好,一辈子没吃过什么补品,腰痛煮碗乌豆姜汤一喝就好了,你身体不好,你补好身体来,养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给阿婆看看,阿婆就心宽了。说着,把人参塞到秀英手里。秀英硬推着,最后三婆也收下了。运达、运福躺在用两张长板凳加几块木板搭好的床铺上,阿嫂扎秆毡再铺上草席,盖着用阿嫂嫁妆的花布做被面的八斤棉被,各自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辈,都要对阿嫂好,这一辈子都不嫌弃阿嫂。他们曾经听说家里要娶回一个病阿嫂,都反对,反对最历害的就是运达。他指着父亲的鼻子骂娘,他说,你就知道传宗接代,你想过哥的幸福没有?一辈子都跟一个病人过,还是传染病,说不定你孙子没生出来 ,一家人都给她传的病给弄倒了!还有,就算生了孩子又怎么样,过几年,她一死,我哥带孩子怎么办,到时你们都老了,我哥也不怕,还年轻,大不了再娶一个,可孩子怎么办,没妈的孩子贱过狗,不管你们说什么,我就是不同意。可是,阿嫂进了这个家门,运达就不说话了,阿嫂那么温柔,说什么都轻声慢语,做什么都慢条斯理,他怕一出声就会吓到阿嫂。关于会被阿嫂传染的担忧在她嫁过来吃第一餐饭时就消失了,面对满厅的宾客,她大大方方跟大哥说,运发,你去给我拿双筷子夹菜。然后,她一直用那双筷子把菜夹到自己碗里,默默吃着。她的默默不是呆,不是傻,是什么,运达说不清楚,反正,谁跟她在一起,都不会想吵架,甚至,会不自觉地把说话的声音放小。果然,阿嫂到死都没有跟村里的任何人吵过架,运达把已经断气的嫂子放在上厅的草席上,他一点都不怕,阿嫂没死,阿嫂只是睡着了。村子里没有到60岁就过世的人叫没上寿,祖上立下的规矩没上寿不准进上厅。嫂子快断气了,村里最大年纪的二叔公说,秀英要进上厅,一村人,没人反对,嫂子就进了上厅。运达擦去泪水,说,阿嫂,你放心吧,阿嫂,你睡吧, 阿妹不会贱造,有我们,阿妹就不会贱造,我们会像你疼我们一样疼阿妹。运达说完这句话,看着阿嫂默默地躺在那里,他突然明白了,阿嫂的默默是无争,她一辈子都不跟人家争。在最后时刻,他和兰招把孩子们领到她的床前,说,阿嫂,阿妹都回来了。阿嫂睁开眼睛看了眼,说阿妹要听话,大娘有病,出去玩吧。然后把哭得死去活来的月亮支使去上学, 跟兰招说,给我洗个澡吧。一家人都哭哭啼啼,也不愿嫂子走,过了中午,还没给嫂子洗澡,嫂子就走了,运达人生最后悔的事件之一就是没给阿嫂洗个澡,他每次跟别人说起这件事总是一句话,我阿嫂那么爱干净,都怪我,没让她干干净净地走。深冬时节,也是农闲时,庄稼都收了。大家在为过年还有开春的农忙准备柴草,阴雨天上不了山,就在杨嬷婆的中厅生起了火,各家拿一根柴生起了火,一村的老人孩子围在一起讲闲谈、做针线、挑坏豆子,给孩子喂粥。秀英也跟大家在一起烤一会火,她不敢烤久,烤久了肺燥,夜里会咳得历害。秀英刚起身,刘三婆就过来拉她,说,阿妹,我杀了只鸡把那根参炖了,给我两个心臼分了一点,给你留了一点,去我灶间喝。秀英说,阿婆,那是给你的,我不要,你自己喝。刘三婆拉着她说,走走走,就是留给你的,吃好身体养个儿子给阿婆看看,到时你家婆没空,阿婆还可以帮你带。竹节碗的参汤里躺着一个大大的鸡腿,刘三婆说,阿妹,吃。秀英说,阿婆,我喝汤就好了,你没牙,鸡腿骨头少你自己留着送饭吧。刘三婆说,送什么饭,那天你端给我的豆腐乳还没吃完呢,你吃,阿婆就盼着你生儿子,说完哈哈大笑。秀英在阿婆的笑声中咬一口鸡腿,恶心得慌,就要吐。她跟阿婆说,不知怎么的,这几天老想吐。正在洗锅的刘三婆回过头来 说,阿妹,有好事了吧?你月事什么时候来的?秀英说,前月头来,我身体不好, 也总是不准时。刘三婆把手里的抹布放下,说,哎呀,老天有眼啊,你家婆知不知道?秀英说,我没觉得有什么,就这几天不舒服。刘三婆说,阿妹,慢慢吃,参汤正好,可养人了,快快跟你家婆说,叫她给你补。张月亮记忆中没有刘三婆,但妈妈说,她在妈妈肚子里吃的第一个鸡腿就是刘三婆给的。所以后来,张月亮不管听到谁说刘三婆什么事,她都觉得刘三婆是一个温暖的人,温暖如童年吃过的每一个鸡腿。三娣娘高兴坏了,年前卖柴卖猪的钱都换了米油盐糖,家里实在是穷,年又不得不过,秀英把嫁妆里的蓝色的确卡布给家公家婆各做了一身新衣服,给小叔运明做了一件上衣。三娣娘跟她说,阿妹,家里什么都没有,就剩两只公鸡过年奉神,那3只母鸡就不要杀了,留着下蛋,下了蛋给你补身体。饭还是番薯丝饭,家公下米的时候多下了一点,尽量让秀英吃白米饭。秀英总是想吃酸,家婆就自己做了酸菜,每天煮一点给秀英,吃多了,秀英又受不了,一个月下来,秀英瘦得只剩70多斤 。运达和运福就是在家里莳完田后提出去深圳打工的,他们商量好了,要挣钱给嫂子养身体。秀英说,也好,出去看看世界,只是在外面,不比在家里,多写信,做不下去就回家。老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家里再难,都有一碗饭吃,记得,做不下就回家。三娣娘哭了一个晚上,听说要坐十几个钟的车,一去打工就一年才回一次,听说路上有拦路抢劫的,听说车开到半路就撞到山崖下面去了,村里人有出去打工的回来,她什么都听说过,她身上掉下的肉,再穷也不愿看到他们少半块皮,但是,儿大不由娘,她只好把家里剩下的花生黄豆都炒了,还把家里仅有的一斗半糯米粉做成红{煎了,给儿子带着出门。运达、运福打工去了,一直睡在家公家婆阁楼的老四运才老五运光就搬到了柴草间。六兄弟中,老四运才最懒,每天都是睡到叫吃饭才起床。张月亮记忆中最深的事之一就是爷爷把菜端到桌子上,然后说月亮,去叫你才叔起床吃饭。张月亮就跑到才叔的房间门口大力地拍着,大喊,阿叔,起床,吃饭。才叔懒洋洋地起来,抱起张月亮就亲两口,然后把她往空中一抛,再接住,张月亮开心地咯咯笑。运明的学费一直都是问题,老四老五也总是被学校问学费问得不好思意才赌气不去上学的。秀英跟运发说,运明可不能再废了,现在世道不同了,听说现在流行什么知识就是力量,也是一定的,古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世上哪有没文化会比有文化过得好的道理?运发只说,会想办法。其实也是没办法,他高中毕业两年就开始帮父亲顶半个家,但兄弟个个都是鸭白欤惶煲煌胺褂惺被共还怀裕衷谝患胰四艹员ゾ秃懿淮砹恕P阌⒌囊┯质且槐士В淙凰锛页S薪蛹茫约好扛鲈禄故嵌嘁槐室┓选H缃瘢阌⒂只成狭耍淙淮遄永锒际墙由沤硬模朔⒒故前蛋迪牖闱绞鄙⒆佑懈鋈ち蕉痰模蒙弦皆荷ァ运明只吃了一碗饭,秀英把家婆腌的酸菜夹到他碗里,说小弟怎么只吃一碗饭?运明不说话,不说话秀英也知道,肯定是又被学校催学费了。没交学费每周一都要点名,五年级了,半大的小伙子,自尊心最强的时候,每周一被点名,谁也受不了。家婆去给运明添饭,说仔啊,再怎么都要吃饱饭,娘莳完田就去砍柴了,等卖了柴就给你交学费。秀英放下碗筷,说,娘,我们家还有多少鸡蛋?家婆说,没多少,就十几个了,留着给你补身体。秀英说,娘,不用留了,卖了吧,读书要紧, 我还有两根人参,看看有没有人要,有人要也卖了吧,我现在也吃不了。运明突然哭了,说阿嫂不要卖,你身体要紧,我去读书,星期天我跟娘去砍柴,我不怕被点名。秀英摸了摸运明的头,说男子汉就要这样,人穷志不穷,一家人就盼着你读书出息,阿嫂身体现在挺好,有人要就卖了,以后要吃再买过。清明的时候,运发跟秀英说,村里的小学有个老师病了,现在急需一个代课老师,校长找到他,工资很低,问秀英他要不要去?秀英正在给他补裤子,头也不抬说,去,当然去,为什么不去?运发还是说,代课的,工资很低,他还计划明年开春在呆坝那块地开个橘园,现在碰柑正好卖,柑树苗可以赊账,过两三年就有收成了。秀英挑着针线说,代课也要去,橘园也要种,橘园又不用天天你看着,再说了,现在村里的孩子没老师,校长找到你,肯定是认为你适合教孩子们,工资再低你也要去呀。运发不说话,转个身睡了。秀英放下针线,窗外的月亮真圆呀,又皎洁,又明亮。她结婚的第一晚望向窗外,就是这样的月亮,秀英想,她是真的喜欢四角楼这个地方,喜欢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和他家里的每一个人。秀英想,如果肚子里是个女娃,就取名叫张月亮,月亮女儿,秀英想想都美好,但是,她又无比地想给他生个儿子,她知道,他当初娶她,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学费很快就凑齐了,秀英瞒着家婆卖了所有的鸡蛋还有一根人参,家婆卖了十几天的柴,运发代课的工资也拿到了,交了运明的学费,还余下一点,秀英用一个信封把钱放好,她想,要存一些钱了。运发担心的三长两短没等孩子出生就来了,一连几天的阴雨天,整间房间的泥土地面都是潮湿的,秀英开始咳得厉害,因为怀着孩子,又把药停了,秀英在雨停的前一天咯血,一家人半夜把秀英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医生说这小医院没条件,要去县里的医院,运发打开存钱的信封,十八块,坐船都要好几块了,秀英说,不去了,就在这里吧,生死由命,我不怕,只要不影响到孩子就行。还是去了,谁都没想到运才会半夜跑回村里去借钱。他一家一家去敲门,一家一家叫阿娘阿叔阿公阿婆,也不知怎么的,一听是秀英要住院 ,全村人都相信了这个平时吊儿郎当的人,刘三婆最后借,她把一个布袋交到运才手里,说,快拿去,不用数了,二十一块三角,我天天数着,你大嫂看病要紧,两条人命啊,快去大医院。运才打开袋子说,阿婆 ,还是数一下,我哥好还你。一打开,看到只有几张一块两块的,其它全是一角两角一分两分五分的散钱,运才的眼泪掉下来,说,阿婆 ,我们张家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情, 就转身走了。秀英从县医院回来的时候,房间里已堆了好多乡亲们送来的鸡蛋,秀英的好大家都记着,她的好是受伤时的几滴万花油,是孩子不会做的作业,是路过她家门口时的一碗热水,是头痛脑热时的一包头痛散,是夫妻婆媳吵架的一声开导,是所有讨饭的人讨到她家时锅里的最后半碗饭,福气啊,这样的女人,一村人的福气,怎么老天就没眼呢?老天是有眼的,病了这一场,怀孕的反应也没了,吃了乡亲们送的鸡蛋,秀英的气色慢慢好了起来。四月里,秀英开始帮着家婆种菜养鸡了,秀英养了一窝鸡,13只,只只鸡大小一样,那一年起,三娣娘每年一入年架就挑着鸡去镇上卖。四角楼的女人们也学秀英,冬天给小鸡窝里安个灯泡取暖,见鸡没精神或拉白屎就给鸡喂土霉素,经常清洗鸡窝,收完稻谷就把鸡挑到田里放养,那些年,四角楼的鸡全镇有名。六月底,秀英戴个草帽跟着家婆去屋后的山上摘稔子,摘回的稔子把不好的挑出来 ,圩日家婆就拿到街上卖,一毛钱一纸袋,运气好,能卖两块多钱,家婆就可以把盐肥皂买回来。有时,还能买回一些咸鱼。有时,秀英也一起去,家婆会带她去街边肉丸佬那里喝一碗肉丸汤,那汤真是好喝,张月亮也喝过,后来,张月亮吃过各地的肉丸,都吃不到那种味道。张月亮记得,肉丸佬就在街边支起一个锅,边打边卖,把粉红的肉糜一握,圆圆的肉丸子就从肉丸佬的虎口冒出来,直接扔到滚烫的汤里,一会儿雪白的肉丸子就浮起来了,肉丸佬按钱数5到10个肉丸子舀进碗里,再舀一大勺汤,撒一点葱花,她跟奶奶就坐在街边吃,那时的碗都不用消毒, 也不见得人们都有病。张月亮绝对是上世纪80年代村人都记得的名字,首先是因为她的名字,上世纪80年代的四角楼女孩子的名字都是秀珍群红碧金玉兰,一个村可以有3个红5个玉,当别人都被叫秀姑红姐兰妹时,村里的大大小小都叫着月亮。秀英是九月十六生的张月亮,凌晨开始肚子痛,天亮时肚子痛得很厉害了,运发第三次用恳求的口吻说,咱去医院生吧?秀英擦擦额头的汗说,没事,我怀了阿妹身体都好好的,没问题 ,你去请花阿婆来接生吧。家公已经去请了,秀英跟运达说这句话的时候,家公已走到花阿婆家的半路上,花阿婆是几个村子里有名的接生婆。村里的女人生孩子,极少去医院,花阿婆快70岁了,带了好几个徒弟,一般也不出来接生了,但别人接不下的孩子请她出动,她也二话不话,拿上家伙就出发。听说,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把她那套接生的家伙拿出来用茶油擦一遍,是为了不让它们生锈,她总说,养仔阿娘三分命,能帮一个是一个吧。别人夸她,她总是说,我有什么厉害,母鸡下蛋女人生仔,靠的都是命,是她们好生养,女人就是要多做好事,什么都不图就图个好生好养也好,要多做好事。花阿婆把这样的话说了千百遍,也真灵,周边村子里的女人怀孕是不会做什么亏心事的。花阿婆走过秀英房间的时候,秀英痛得都想打滚,但她没有喊,她不敢喊,她怕喊了运发更着急要送她去医院。花阿婆把装家伙的布包放下,叫三娣婆去烧开水,三娣婆说烧了一大锅了,花阿婆说,去煮两个白糖鸡蛋给秀英吃,三娣婆乖乖地去煮蛋了。房间只有秀英和花阿婆两人,秀英趁疼痛的间歇,露出疲惫的笑容说,阿婆 ,辛苦了,我家公别人放心不过,一早就说一定要请你过来。花阿婆去摸秀英的肚子,说,秀英啊,早就听人说你,你嫁过来一年就落下这么好的名声,真是好女人。秀英说,阿婆过奖了,只是做了一点本分的事情。说完又开始痛了,阿婆的手在下面检查着,说开3个公分了,好快了,你也不喊一声。秀英痛完这一次说,阿婆,我有病,会传染,我早早准备了一条新毛巾,就是桌面上那条,到时你捂嘴角,别沾到我的血。花阿婆的心头一热,她接了半辈子的生,没见过这个时候还为她考虑的女人,她一边准备家伙,一边说,阿妹,阿婆不怕,接了半辈子的生,阿婆什么都见过,也没被什么人传染过什么病,阿妹,你相信阿婆,一会儿把白糖鸡蛋吃进去,才有力气。等下阿婆叫你出力你就出力,跟肚子里的阿妹一起出力,就像拉屎一样,阿婆也会帮你一起出力。张月亮是晚上8点多生的,特别换过的25瓦灯泡下,花阿婆抱着刚从秀英身体里出来的张月亮,笑呵呵地说,阿女,好靓。花阿婆吸去张月亮嘴巴里的痰,张月亮马上哭声嘹亮。生过7个孩子的三娣婆见这个小孙女还是有点慌张,花阿婆把剪好脐带的张月亮递给三娣娘说,做阿婆了,快帮你孙女穿衣服吧!三娣婆笑哈哈,她是真心喜欢女孩,再说,人家说会生的女人先生女儿,她这辈子尽生儿子,也吃尽了生儿子的苦头,三娣婆给张月亮穿上从3户人家讨来的旧衣服,只会说,我妹乖乖,乖乖。运发对花阿婆的恭敬就是她从生女儿的房间出来时生起来的,快70岁的人,从进房间到女儿生下来7个多小时,没离开房间一分钟,运发是一百个恭敬地把红包与红鸡蛋奉到花阿婆手里,然后打着手电筒送花阿婆回家。张月亮从来没跟妈妈睡过。当晚,秀英跟家婆说,娘,我有病,你把阿妹抱你房间睡吧。这是三娣娘第一次反对秀英的意见,说怎么行,刚生下来没奶吃,怎么行?秀英说,娘,没办法,我这十几年是吃尽了这病的苦头,可不能再让阿妹跟着受罪了。娘,天生人天养人,你煮点米糊给阿妹吃,一样会长大的。三娣娘还是不愿意,说她几十岁了,没见过孩子不吃奶的,你病的是肺,奶又没病。秀英哭了,说,娘,不能吃,真的不能吃。三娣娘叹气给秀英端来鸡酒,叫她起来吃。张月亮是吃百家奶长大的。满了月,三娣娘就要下地干农活,秀英见到奶着孩子的女人从家门前经过,就喊阿嫂阿妹进来喝茶,给口奶我妹吃吧。长大后的张月亮从来不挑吃,她想,可能是跟这个有点关系。运光是跟张月亮最亲的叔叔,张月亮出生那年,他14岁,小学毕业两年,升初中的时候他怎么都不去上学,他被催缴学费催怕了,初中还要带米带菜。他的米缸总是见底,在家还好,娘总是会用青菜番薯变出一点好吃的东西。他最想做的就是帮娘开荒种田,让米缸里永远都有米。现在,他负责 放牛、挑水,也给父母打下手干农活。张月亮三朝抱出来见光的时候,运光可是高兴坏了,他看着这个小侄女,那么粉白粉白的,长得像阿嫂。她本来还哭着,他抱过来,她就不哭了,隔壁的阿婆说,阿妹跟阿叔亲哦,阿叔抱就不哭。运光更高兴了,后来,他常常背着几个月的张月亮走了上家走下家,人人都说,哎哟,想不到啊,生得出一个这么漂亮的妹子来,运光的心花又多开了一朵。不管张月亮在他背上拉尿是拉屎,运光都不恼,最多说一句,又不听话 ,不听话阿叔打你的小屁股。过年的时候,打工的运达运福都回来了,他们在同一家制衣厂上班,同乡介绍进去了,此前,他们每月给家里写信,头一句总是问阿嫂身体好吗?他们给家里寄线,汇款单上总写着:哥,多给阿嫂买肉。家里添了一辆自行车,有一半钱是他们寄来的。运发骑着自行车去镇上接两个弟弟的行李,秀英隔天叫家公泡黄豆磨豆腐,家公说,还有几天就过年了,等过年再磨吧,麻烦得很。秀英自己去 把黄豆泡上,说,爹,过年再磨一锅,他们离开家一年了,在外头没什么好吃的, 也不麻烦,我给你放豆子,你来磨,你做豆腐的功夫又好。再说了,过不过年都一样,一家人在一起 就是过年啊,我已经叫运发明天带肉回来,做吧。运达、运福的行李里装的是父母兄弟阿嫂侄女的衣服,他们给阿嫂买了件红色衣服,他们不知道阿嫂嫁人前是什么样子,反正到了他们家,穿的一直很素净,他们挑衣服,商量来商量去,一致认为给阿嫂挑件红色的,阿嫂结婚都没穿过红色。秀英说,太艳了、太艳了,但脸上还是笑成一朵花。后来,张月亮直到成年,过年的衣服几乎都是几个叔叔轮留着给她买。晚餐的时候,运达、运福吃了6块酿豆腐,说太好吃了,说厂子里都是几百人吃饭,饭堂的饭煮得就像给猪吃的一样,还说好多湖南四川人三五天都不洗澡,说他们去挑衣服,摆地摊的老板娘问是买给谁的,他们说是买给阿嫂的,老板娘马上给他们减了5块钱,说不赚他们钱了,她摆地摊好多年了,从来没见过小叔子买衣服给阿嫂的……一家人说得哈哈大笑。张月亮也可以吃豆腐了,她在运达的怀里,运达非要抱着她吃饭,也真怪,张月亮跟叔叔们都亲,即使运达刚回来,抱着她,她也乖乖的。运达把豆腐夹到张月亮嘴里, 张月亮嘴吧唧响,一家人笑得更开心了。说亲的是在初四找到三娣娘的,说张木匠家的女儿二十了,张木匠看上了她家的老二运达,只是有一个条件,张木匠没有儿子,希望运达到女方家传宗接代。三娣娘犯难了,不同意吧,儿子今年就二十六了,同意吧,不是等于把儿子给别人了吗?她只说,我问问他自己先。运达坚决不同意,说不娶老婆也不愿意去给别人做种草。晚饭时,秀英说,先见见面再说好吗?说不定也是一份好姻缘,还说自己当初听说运发这么穷心里也是打鼓的,想着自己都有病了,再嫁到穷人家,不是给人家雪上加霜吗?看现在不也是挺好的吗?如果说世上有一见钟情的话,运达和兰招绝对算得上一对,他们彼此在看到对方的时候心头一惊,脸刷地红起来。张木匠看见女儿红得像猴屁股的脸,心里竟然起了一阵女儿会跟运达跑掉的担忧。初六见的面,初七运达就去打工了。两个同村但之前没过多少交集的年轻人开始通信,到工厂的当晚,运达就给兰招写信,小学毕业的运达整整写了3页纸信,运达字体刚劲有力,完全不像小学毕业文凭的人写的字,收到信的兰招一连看了3遍,她心想,他愿意到我家做上门女婿吗?结婚以后,运达才知道兰招顶着父亲扬言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也要嫁给他。她那天割草,经过他家门口,阿嫂笑着端了一碗蜜糖水来请她喝。她还不好意思,阿嫂把小凳子都搬过来了,不坐也不是,阿嫂一边看着她喝蜜糖水,一边说,跟我家运达聊 得还好吗?她差点呛着了,话都说不出来。阿嫂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难为情的,然后, 就开始说运达的好,说家公家婆的好,说大伯小叔子们的好。最后,阿嫂说,你看,都会给阿嫂买衣服的男人怎么会不疼老婆呢?虽然说新社会了,到哪个家过日子都一样,但男人都是要面子,以后生下的孩子都是姓张,再说了,又是同村,离你父母家也近,照顾父母一点都不是问题,以后万一有病有痛的,大家还可以帮着她一起照顾……未了,兰招问运达说,哎,你说阿嫂是不是读了初中?运达说,高中,听说考到了师范,刚好查出了有病,就没去读。兰招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我们村嫁过来的女人读了高 中只有阿嫂一个吧?运达说,我是知道的。兰招接话,怪不得,我一直觉得阿嫂跟别人不一样,原来那么有文化啊。兰招非要嫁给运达,张木匠见拦不住,提出了要一千九百九十九块的彩礼钱,少一分免谈。当年,运发代课的工资是三十三块六,一百斤的干柴能卖一块钱,运达、运福在制衣厂的工资加起来也就一百多块,一般的彩礼是三百九十九、六百九十九、九百九十九已经是富贵人家了。两个人又喜欢得不得了,秀英从运达给家里的来信里读出了泪水的咸味,她跟运发说,给吧,想想办法。运发正气不打一处来,觉得张木匠太过分了,为难也要有个度,简直把女儿当摇钱树了。这是运发头一回对秀英发脾气,说你说得容易,想办法,一千九百九十九,把我们家卖了也卖不到那么多钱,天底下没有女的了吗?非要娶他家的女儿?秀英说,你别生气,他是有点为难我们的意思,但话又说回来,人家养了20年,天天盼着这个长女传宗接代呢!现在好了,给你家传宗接代了,换谁也想不开。再说,他们感情又那么好,钱嘛,可以再赚,我看这年头,钱也越来越不值钱了,去年娘卖一担柴才七角八角的,今年就一块一块二了,你想想办法,去借借,你不是有同学在广州当老板了吗?去问问看,我回一趟娘家,我爸和大哥最疼我了,我去开口肯定没问题,他们去跟别人借也会借出给我的。秀英唯一一次亲自跟娘家借钱,就是为了运达娶老婆。她要五百,带着孩子死皮赖脸说,没有就不回去了,就在娘家待着。大哥心疼这个妹妹,长得又好,读书又好,心地又好,脾气又好,就是身体不好,他总是自责,十八岁跑出去当兵,父亲又在学校教书,家里的重活都是读书的妹妹帮着娘做的。秀英带着五百块钱回到家,把钱凑在一起,一千三百八十二块。她说娘,去带着运光再去卖几次柴,凑到一千三百九十九我们就请着媒人一起去张木匠家一趟,咱好好说话,也许人家就同意了,不同意也没办法了,一家人都尽力了,有没有缘分,就看命吧!张木匠看到来的人里竟然有秀英,想生的气也生不起来了。他在四角楼做木匠,可没少喝秀英的茶,常常,秀英刚好有花生,她就抓两把给他,刚摘的黄瓜总是一给就是几根,新出的茄子也是,听说张木匠家的茄子还没长大,秀英种的茄子一大半都到了他手里,手里有块孩子吃的月光饼也掰一半给他,说,阿叔,吃啊,做木匠是力气活,吃饱了好干活。那些活,没有一点是她家的。他做木匠做了20多年,常年走村窜巷,人随活走,哪里有活哪里去,从来没见过这样无缘无故对他好的人。有一次,他亲眼看到,一个讨饭的走到秀英的面前,秀英把刚剥皮的鸡蛋递给讨饭的,听说,她的鸡蛋都是她家婆存下来给她补身体的。秀英招牌式的笑意融融,说阿叔,我们一家人都来了,连我阿妹都来了。三娣娘怀里的阿妹也不哭,好奇地朝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张木匠只好给秀英家人倒茶,还偷偷地吩咐他老婆去灶间给秀英煮个白糖鸡蛋。张木匠还是不同意,话也不说,茶也给满上,但就是不同意。一家人都没了话,秀英大大方方地谢过张木匠老婆端过来的白糖鸡蛋,又大大方方地吃起来,也是大大方方地夸着张木匠老婆的白糖鸡蛋做得好,不甜不淡。吃完了,还是大大方方地把碗还给张木匠老婆,交代她说,婶娘,我吃过的碗要用水煮开消毒,我在家里是碗筷分开用的,也是每天都煮一次,我家的碗平常都是放在饭桶边上蒸一下的,不用担心啊,煮开什么细菌都死掉了,传不了人。&秀英坐下来,说,阿叔,我们家为了成这份姻缘真是把能用上的心力都用上了,父母养子女,最后盼的都是有个好的归宿,我们家运达的人品你是知道的。我们家以前是穷一些,但现在兄弟都长大了,生活也会越来越好的,两家离得也近,农忙急事的,随时都可以互相帮助,你们呢,再考虑考虑,我们先回了。谁都没想到,中秋的时候兰招偷偷拿了家里的户口本跟运发把结婚证办了。他们俩拿着结婚证怀着复杂的心情站在秀英面前,说,阿嫂,我们结婚了。秀英都给吓了一跳,问他们怎么不跟家里商量,就把证办了?兰招的眼泪马上就掉下来了,说父亲就是不同意,还说要给我介绍另一个愿意做上门女婿的,阿嫂,我想通了,是我嫁人,又不是他嫁人,早都婚姻自由了,他只想着传宗接代,一点都不想我的幸福,我凭什么一定要听他的!秀英抹去兰招的眼泪,说兰招,狗养狗疼,猫养猫疼,人养人疼,可怜天下父母心,世上没有一个父母不是为孩子好的,只是观念和方法不同,你们结婚证办都办了,先各回各家,尽量不要让父母知道,我们再争取争取,结婚这么大的事,两人家都欢喜才最好。第二天秀英一个人提着两只鸡去了趟张木匠家,张木匠出去干活了,她老婆接待的她,秀英说了半箩好话,张木匠老婆说,我是没什么意见,可他爸不同意啊。秀英说,婶娘,你再跟他说说,我们做父母的都想着孩子过好就行了,传宗接代嘛,反正以后孩子生下来都是姓张,到时入你家户口也行啊,我们家的思想工作我来做,我保证我家公家婆同意。张木匠老婆说,我们家兰招也是跟丢了魂似的,我再说说看吧。直到婚礼那天,张木匠都是不同意的,但没办法,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兰招已经和运达办了结婚证,收的一千三百九十九的彩礼钱,除了给兰招置办的嫁妆用了一些钱,兰招的陪嫁箱子里放着一千零九十九块。出嫁前一晚,兰招娘千交代万交代,把钱交给阿嫂,让她把家里借的债都还了,兰招把眼睛都哭肿了,还孩子似的跟娘撒娇,说以为爸妈真要把我卖掉了呢!兰招娘说,我养了二十年的心头肉了,你说真要卖起来该卖多少钱?跟刘三婆借来的柴草间做了运达的新房, 这下四兄弟又要搭床了或睡阁楼了,秀英跟运发拿着一千零九十九元钱,盘算着哪几笔是可以迟点还的,计划着自建两间泥砖房,彼时,村子里好几家人都搬出了四角楼,住进了自家建起的泥砖房。结完婚,运达就带着兰招去打工了。留在家的运才、运光可积极了,特别是运才,一改平常懒惰的习惯,天天7点多起床,吃完饭就去河里挑石头、打泥砖,跟着爸爸上山砍杉树。运光就是在自家建房的时候学会建房子的手艺的,后来,四角楼村百分之八十的房子都是运光建的。虽然只是小小的两间泥砖房,收工的时候,一家人都开心坏了,当晚运发就宣布,两间新房一间给运达夫妇俩住,一间给运福,运福不在家时,就其他兄弟住。运才有意见了,说我辛辛苦苦挑石头打泥砖,凭什么给他住?爸爸说,他比你大,他要娶老婆,当然给他先住。运才说,他要娶老婆,我就不用娶老婆吗?本来是好事,在分配问题上闹得大拍桌子,秀英细声细气地说话了,她说爹,就让运才先住吧,他是出了最多力,等以后运福结婚他让出来就好了。运福也常年不在家,再说, 说不定咱家以后建了更大的房子呢!家公把脸一沉,说你大哥大嫂出了一身力,一担钱,有说要分一间么?你个没良心的!运才低声说,阿嫂,我听你的。月亮会笑了,月亮吃粥了,月亮会爬了,月亮会把好吃的塞到亲人的嘴里了,月亮会走路了,月亮周岁了。其实,自从肚子里有了张月亮,秀英每天都在祈求和感谢老天爷,有时,看到女儿那么可爱,她都忍不住要给老天爷鞠个躬。高中毕业,她查出肺病,就没想过自己还会有孩子,况且,是这样健康这样可爱的孩子。从前,秀英什么都不信,只信科学和道理,但有了孩子后,她开始觉得,世间万物都是有神的,天有天神,地有地神,山有山神,河有河神,人有人神,天有天神,胎有胎神。秀英是在带月亮的时候才真正地端详起花台,几百平方的半圆形青灰与灰白色光滑的石头地面,没有了运发说的枣树白马,花台中间是各家晒衣服的竹竿,堆着各家的木柴,把花台围起来的是半圆形的十八个房间。乡亲们在花台给孩子洗澡,男人也在花台洗,穿着底裤,秀英已经习惯了,看见了也是大大方方地跟他们打招呼,阿叔,洗身啊?女人们在花台做针线,孩子们在花台捉迷藏,老人们在花台晒太阳,大家把饭端到花台边吃过,然后拉家常。各家在各家灶间或房门前打上有树叉的木桩,架上竹竿晒衣服,还有一堆堆正在晾晒的柴草,偶尔,有一些人家里扯了腐竹,也是晒在花台的竹竿上。秀英想,花台,这个名字取得真好,花台是四楼角的风光,是四角楼的包容,是四楼角的通达,是四角楼上承天下接地中间结人心的一块心腹之地,它透着四角楼的气,领着四角楼的情,它富可以赏花养马吟诗作赋,穷可以洗澡堆柴晾衣晒草。秀英喜欢带着她的月亮在花台做一切可以做的事情。月亮两岁了,兰招也怀上了孩子,运发转正了,运明以全村第一名的成绩到镇里上了初中,家里再也不会交不起学费了,运光的手艺在村子里出了彩,外镇的人都来请他建房子,连最懒的运才也说过了年就要出去打工,挣点钱好娶老婆。听说运福也谈了一个女朋友,湖南的,秀英问他是不是真的,他说阿嫂,还不确定,山长水远的,谁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跟我到这小山沟里来。秀英笑笑,说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好好对人家,都说姻缘天注定,其实也是人定,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姻缘啊,都是修来的,不管怎么样,对人家好一点总是没错的。兰招怀了孩子就不去打工了,三娣娘也像当年待秀英一样给她吃鸡蛋,但毕竟家里有个病人还有孩子,兰招的那一份鸡蛋常常要分成三份,她也没意见,阿嫂也是家里她最尊重的人,给阿嫂吃,真是心甘情愿。她有意见的是每天早上起来洗一大家人的衣服 ,天暖还好,天气冷时,简直要把手都冻坏了。她在娘家,虽说是长女,什么都要帮着父母做一点,毕竟她娘还年轻,所以她干的活并不重,她家也没这么多人,娘生下两个妹妹后不知为何就没再生了,两个妹妹也都什么都干一点,像洗衣服从来都是姐妹上阵,三下两下就洗完了。哪像这个家,全是男的,& 家婆要浇菜摘菜,家里的活很多都落到她的身上,她又怀着孕,老公也不在家,干得累了,心情烦躁得要死,娘家人又近,本来就反对这门亲事的,如今看到女儿在别人家里受着这种罪,免不了添油加醋地说一把。兰招也是火爆性子,孩子还没出生,就闹着要分家,谁劝都没用,就是要分家。运达请了假回来,气得半死,当初娶她,哥哥嫂嫂费了多大的力,如今真正在一起过日子还不到一年,就要闹着分家,说什么也不是这个理。无奈她身怀六甲,也不敢对她大发脾气,只好软言慰语,但她就是不听,说什么都要分家,一气之下,竟然说再这样做下去的话,她不死我都死了。运达把举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说你以后不准说这样的话,没有阿嫂我们家就没有今天,也没有我们夫妻的缘分,吃水不忘挖井人,你怎么这么忘恩负义?兰招知道说错了话,不再大声叫嚣,只是低声说,我就是要分家,我以后不求他们,他们也不要来求我。分家是在亲房叔伯见证下进行的,运达和兰招分到了新建的一间泥砖房,他们名下的田和地,她带过来的所有嫁妆,一个装米的瓦缸,三担稻谷和二十斤花生油。运达气得不轻,从此不再正眼看兰招。秀英仍叫家婆把家里的鸡蛋拿给兰招,家婆放在她房间的桌子上,说要多吃啊,吃了以后阿妹身体好,才好养。兰招也不说话,其实她自己也不做饭,也没灶间,当初分家说是暂时共用一个灶间,她不知道怎么共用,她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了,当初铁了心要嫁个分家连个灶间都分不到的穷光蛋,简直吃了迷魂药一样,还跟父母说她不会给父母添麻烦,再穷再苦也是她自己的事。孩子在父母面前说的气话就是水里冒出的气泡一样,转眼就无影无踪。兰招分家的当天就到了她父母家里吃。兰招在九月里生下了一个儿子,三娣娘也像侍候秀英一样侍候兰招。其实,三娣娘心里的欢喜是又多了一层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在三娣的心里如她这个年代的所有女人一样根深蒂固,秀英生了女儿,她也是喜欢,现在添了个孙子,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兰招分家给三娣娘带来的气愤让一个孙子消得差不多了。一心想着把这个心臼侍候好来,希望大家都能前嫌尽弃,一家人还是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秀英也这样跟她说,还把中秋节她大哥给她的红枣全拿了给兰招煲汤,说天天娘酒煲鸡吃得人腻,她容易上火,叫三娣娘隔三差五给兰招煲个红枣鸡汤。兰招整个月子里,秀英都没进她的房间。三娣娘对兰招说,你阿嫂说她就不进来看阿妹了,怕阿妹小抵抗力不好,把病传给阿妹害了他一生,当初生月亮时她自己也没带,生下来就是你哥和我带的。兰招说,娘,我不嫌阿嫂,我们还没人像阿嫂那样讲卫生的,甘蔗都要蒸过给月亮吃,你以后煲红枣汤要给阿嫂和月亮都喝一点,阿嫂大哥给她的红枣都要让我吃完了吧,你也要给阿嫂留一点,她身体不好……三娣娘给孙子换下尿布,说你阿嫂是病怕了,要不然,以她家的条件,她的长相,她读的书,她也不会嫁到我们这样的穷人家,她是怕月亮像她一样,所以一万个小心养着,红枣你就吃吧。 你这个阿嫂,不是我偏心,真是心地好得像菩萨,你看讨饭讨到她面前哪个讨不到的,哪怕是月亮碗里的一点,她都愿意分给人家吃,这红枣你就吃了,你吃了她才高兴。她常跟我说要把你服侍好,说坐月子里是女人的第二次出生,月子里养好了, 等于从娘胎出再生了一次。兰招给说得心都要化了,差点想说娘我以后跟阿嫂一个家。但孩子一哭,她的心就硬了,这个家,不只是有阿嫂,还有四个没结婚的弟弟,四个弟弟只有两间房子,四个弟弟换下的衣服全是她一个人的事。她想,不行,要不,等四个弟弟都娶上老婆,但那会估计她都快要做阿婆了。一满月,兰招就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她把孩子抱着,秀英在后面跟着, 兰招说,阿嫂你看看阿妹像谁?秀英说都像,眼睛鼻子像你,额头下巴像运达。她又说,阿嫂我带阿妹回我妈家住了,运达也不在家,娘也挺辛苦的,住我妈那边我妹妹还可以帮我看看。秀英说,跟娘说说,你觉得哪儿住着舒服就住哪儿吧。没有人知道,秀英在窗外看兰招抱着孩子提着一包衣服走过门前的地堂,走到河那边她的娘家,秀英在房间偷哭了一场,她哭她自己没个好身体,什么都跟家婆分担不了;她哭她的月亮,从来没在她怀里撒过一次娇;她哭她的爹娘,跟她山长水远再多担心牵挂也只能放在心上藏在梦中;她哭她嫁过张家两年多了,时时谨慎处处小心,除了心地善良,她多想有一个好身体;她哭从前,不知怎么就染上了这样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的鬼病;她哭往后,万一她哪天倒下,她的月亮怎么办……过年的时候,运福把她的湖南妹子带回了家,湖南妹子叫水青,不高,圆脸,皮肤并没有像打工回来的年轻人说得那样好,脸上还有一些雀斑,微胖,走起路来两腿生风。后来,张月亮想起来,除了兰招婶是本村人外,她四个叔叔找的婶婶全是壮实型的,不知道跟她妈的身体有没有关系?运福把水青带到秀英跟前,把给秀英买的衣服拿出来,秀英欢欢喜喜接过,给水青端来蒸好的油果,用普通话说,水青,这是我们过年吃的油果,你尝尝,听说你们湖南人爱吃辣椒,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水青只说一句,谢谢阿嫂,就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吃起来。过后,水青偷偷问运福,说阿嫂没出过村门,她普通话怎么说得那么好?运福说,你可别小看我阿嫂,深圳随便拈一个出来,可能都没我阿嫂读的书多。水青洗澡的时候,秀英把运福叫到跟前,低声说,她父母同意吗?你不是还没去过她家吗?你怎么就把人家带回来过年了?运福说,阿嫂,是她自己愿意跟我回家的,我们说好了,过完年就一起去她家。秀英的眉头皱起来,说赶紧给她家里发个电报吧,这大过年的,谁家不盼着自己的孩子回来过年,她爸妈可能都担心死了。你过了年就陪她回去,山长水远的,家里人也不能陪你了,阿嫂手头还有点钱,你都拿去,多买点礼,老的小的都要发利市。人家养个女儿,嫁到这么远的地方,都快白养了,去了她家,人家说什么你都不要顶嘴,多干活,对水青好点啊。运福说,阿嫂,我知道,我会的,钱就不要了,我和水青过年工资都没乱花,就准备回她家用。秀英说,你别跟阿嫂客气,也是你的钱,我们都给你存着。张月亮三岁了,三岁的张月亮穿着外公买的小花粉袄唱着“月光光照四方,四方矮照老蟹”,在四楼角的上厅跑到下厅 。三岁的张月亮小脸粉圆,会从一数到百,见人就甜甜地喊阿公阿婆阿姑阿叔阿哥阿姐。常常,秀英坐在房间门口,月亮跑过来扑到她的怀里,她本能地把孩子推开一点,她的心就酸得像泡在醋里似的,她的月亮啊,是她黑暗人生里的一点光明与慰藉,那是她真正的月亮,那么真实地挂在她的身边,又总有一段让她触摸不了的距离。这个春天,秀英感觉到身体越来越差了,常常在花台走几圈就要停下来喘气,月亮在花台里跑,说妈妈追不到我,秀英淡淡地笑着说等等妈,心里的泪就滴下了。张月亮第一次感觉到她要失去妈妈就是在这个春天,本来睡在爸爸床上的她醒来却睡到了阿婆床上。阿婆已经起床了,她想屙尿,阿婆的尿缸太高,不像她的房间,妈妈给了一个小盆她屙尿,她只好把尿屙在地上,然后大声地喊阿婆。阿婆过来抱起她,帮她穿好衣服说,阿妹听话,你妈又呕血了,你爸带你妈去住院了,阿妹听阿婆话啊。张月亮忽然大哭起来,说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不要妈妈住院,我要妈妈。阿婆被眼前的孙女吓坏了,她以为,她三岁多的孙女还是那个乖巧小娃娃,一句阿妹听话就可以哄得服服帖帖,她没意识到,三岁多的孙女已经懂得呕血与住院不是好事,已经知道她可能会失去妈妈。张月亮就是从那时开始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她有一个不一样的妈妈,她的妈妈常常要住院,她不能跟她妈妈一起睡,她的妈妈不会像别人的妈妈一样上山砍柴割草下田干活。但,那是她的妈妈。她的妈妈会给她煮牛奶鸡蛋,她的妈妈会把芋头做成饼给她吃。长大后的张月亮记忆最深的事就是她一会儿看不到妈妈就满四角楼大喊,妈,阿妈,阿妈――张月亮的没安全感始于她寻到妈妈的那个早上。那一年,张月亮四岁,家里买了电视机,湖南嫁过来的婶娘也大起了肚子,湖南婶娘的力气好大,大着肚子挑的柴草都比奶奶多。她没有吵分家,一个外地人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总是不敢跟婆家提太多要求,要是婆家人不理,那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当然,张家人也都很喜欢这个湖南妹子,包括张月亮,她并没有像人家说的半个月不洗澡,她还会用洗头水帮张月亮把头发洗得香喷喷的。阿公做好饭了,说阿妹,去叫你妈吃饭吧。一般情况下,这个时候秀英会在花台晒太阳,或在中厅或下厅跟阿婆们拉家常,有时也会在菜园打理她种的菜。张月亮一直在四角楼边走边喊,阿妈阿妈,阿妈阿妈。阿妈没应,小小的张月亮开始心慌,自从知道阿妈会呕血,张月亮长时间没见到妈妈就会心慌。这时,下厅的伯婆说,阿妹,今天好像没看你妈起床,她是不是不舒服呀?张月亮昨天睡阿婆房间,妈妈没晚起过,从来都是早早起来。张月亮听了,飞快地跑到妈妈房间,推开房门,映入张月亮眼帘的是一大滩血,妈妈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张月亮又惊又怕,踩着血哭着扑到妈妈身上,妈妈微睁眼睛说,阿妹,不要怕,去叫阿公。张月亮马上又飞快跑到灶间叫阿公。然后,伯婆把张月亮抱到门外,哄着她说,阿妹不要哭,阿妹一哭妈妈会很伤心,妈妈伤心身体就会很难好。张月亮什么都听不进去,大喊着,我要阿妈,我要阿妈,直到伯婆把她抱到花台,拿了过年珍藏的炒花生哄着,才消停一些。秀英就是在张月亮撕心裂肺的哭声里觉得自己再也不要这么傻了,成全谁又怎么样,成全谁她的月亮都是没有亲妈的孩子。好死不如赖活,她本来就对人生没有抱希望,遇见他,心里发出一点微弱的光,也只是一点点,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一点光,生怕哪一天就灭了。真正照亮她的世界是 她的小月亮,那么美好的一个小人儿,生下来就胖嘟嘟的,一直没给她添什么麻烦,那些什么孩子半夜哭闹整夜不睡觉的事儿她的月亮一概没有。刚生下来没奶吃,夜里给喂两次稀米糊就呼呼大睡,她真是一万个谢天谢地,送她一个这么好的孩子。她真是傻,想用一个刀片亲手给她的月亮盖一片乌云,她的世界灭了,她小月亮的天空将会乌云密布雷电交加。秀英在乡村医生帮她缝好伤口时想,我再也不要作死了。管谁对他念念不忘情比金坚,管谁可以等他到海枯石烂月缺月圆,管往后还会不会有人对他有千般柔情万般依恋,她只是月亮的妈妈,是她决定要把月亮带到这个世界,她活一天,她的月亮就一天有妈叫,她活一天,她的月亮就在她的天空明亮皎洁。刘三婆这个春天已病得卧床不起了,她的心臼 把早饭端到她的床边,说,娘,今天秀英割脉了,月亮哭得要死要活,把一村人的眼泪都哭出来了。刘三婆撑着起来说,想不到啊,秀英这么聪明的人都会这么傻,死有多容易,一口水就可以噎死人,自己死了一了百了,两眼一闭腿一伸什么都不知道了。月亮多可怜,她那个身体,好不容易生个孩子,也是拿半条命换来的,怎么就不好好带大呢?仔啊,你把家里的鸡蛋都拿给秀英吧,我这把老骨头吃不吃都一样,仔大孙大,我死也愿了。你跟秀英说,说是我的说,我们女人啊,可以不理天不理地,不理天王老子,就是不能不理孩子,孩子是我们女人身上掉下的肉,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像亲娘一样去疼她的孩子。秀英拆了手腕的线,第一件事就是想抱抱她的月亮。她对站在她身边的月亮说,妹,过来,妈抱抱。张月亮惊魂未定,看着还缠着白色纱布的妈妈的手,把头轻轻窝在妈妈的大腿上,眼泪唰唰地掉下来,一句话都不说,泪水湿透了秀英的腿,凉凉地打在秀英的大腿上。秀英的心痛极了,她是把她天真无邪的小月亮伤得多重啊!但她强忍着泪水,没让它们流出来。 刘三婆的心臼跟她说,秀英啊,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其实娘又何尝不是孩子的棉袄呢?她还是一棵娇娇嫩嫩的小秧苗,时时 都想你护着,你怎么就一气之下可以傻到连孩子都不管了呢?长大后的张月亮总是清晰地记得那个早晨,她去找妈妈吃饭,妈妈床前一滩凝固的鲜血,妈妈的脸白得像涂了石灰,然后妈妈说别怕,去找阿公。她就一边哭着一边飞快地跑向花台的灶间,她再回来时,大人们就不让她进妈妈的房间了,妈妈的房间一屋子人,伯婆抱着她哄着,她一直哭着要妈妈。再然后,她看见阿婆从妈妈房间提着一簸箕灰出来,倒在门口的塘里。关于那天的记忆止于花台,伯婆围裙里兜着一捧炒花生让她坐在花台给孩子们坐着洗澡的大石头上吃。往后的日子,从来没有人跟张月亮提过那天的事情,妈妈自杀的原因一直像谜一样缠绕着张月亮。直到张月亮 为人妻为人母,那些在她生命里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情感都随风远去,只有孩子是她生命的中心。她才明白,让一个已为人母的女人觉得生无可恋的事情,若非儿女,唯有男人,对儿女是绝望的放弃,对男人,要么成全,要么心死。多年后,张月亮再看年过六旬依然面容俊朗的父亲,内心已无憎怨,岁月会让那些浑沌不清的过往渐渐明晰,让那些不堪重负的困惑轻轻放下。对于爱情,谁都无法左右谁,没有那一份千生万世积下的姻缘,近在尺咫也八风不动,而在累生累世的业力中,只要还有半点对彼此的执念,哪怕千逃万绕,也躲不过互相必定交缠的命运。那个早晨,是妈妈生命中的一场劫数,没有床前那滩鲜红的血液,妈妈也洗不净那些纷纷扰扰的纠缠。秀英拆了线后除了想抱抱张月亮,迫不及待地去了刘三婆的房间。那时,刘三婆已是每天只能喝一喝粥水。秀英推开刘三婆的房门,昏暗的房间里,刘三婆侧卧在床上,身上盖着大朵大朵红花的被子,更显得刘三婆的一张老婆干瘪腊黄脸毫无生气,秀英在门口叫了一声阿婆就掉下泪来。刘三婆挣扎着坐起来,说,阿妹,你刚好就不要来看我了,你身体差人神低,影响你身体恢复。秀英说,阿婆,我不怕,都死过一次的人,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刘三婆也掉下泪来,说阿妹,不是阿婆说你,你真是傻啊,老话说万死千生,这人啊,死一万次才能投胎做一次人,其它的死都不知道去做什么妖魔鬼怪禽兽畜生去了,好不容易做一次人,怎么能不好好活着呢?再说了,不为自己,也要想着你阿妹,这世上,亲娘都不要娃了,还有谁来疼她?秀英让三婆说得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只说,阿婆,我再也不会干傻事了,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活着,把我月亮好好养着。阿婆伸手去擦秀英的眼泪,说阿妹啊,虽然说你身体不好,但你比很多身体好的人都强多了,张家有福啊,运发也不是坏人,这男人啊都差不多,你不说阿婆也知道,我们女人啊,有时就是不能太认真,特别是跟自己,管它什么花啊草的,不用去管它,那些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东西,用不着我们费心劳神,它们自然就会自生自灭。我们啊,一心打理好家,打理好孩子就行了,人生没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的事。有一天,我们都会躺在山坪那片山上,到那个时候,只有我们的孩子会帮我们捡骨给我们烧香。秀英,阿婆的时日也不多了,记得阿婆的话,好好活,命里有一日就过好一日,命是老天给的,也是老天收的,千万不能自轻自贱。不出一月,刘三婆就走了。出殡那天,张月亮看着八仙抬着刘三婆的棺材走过水塘,走向山上,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她在想,如果我妈死了是不是也会这样?从此,张月亮再无天真无邪的童年。水青在九月里生了一个儿子,因为秀英割脉的缘故,家里的鸡都杀得差不多了,运福跟水青说,你不要有意见,阿嫂吃我们家再多鸡都不过分,我们以后再买。水青没怨,她对她的娘家毫无留恋,嫁到千里迢迢的这个小山村,除了运福对她好,更多是她不喜欢她的那个家,她那个五大三粗的妈,从来都是扯着嗓门骂她们姐妹,多难听的话都骂出口,她很小就会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她心里很早就有关于一个对妈妈的幻想,这么多年,她一直找不到幻想中的那个人,来到张家,见到阿嫂,她心里对妈妈的那个幻想成了现实,阿嫂就是她一直想像中的妈妈。阿嫂会在她怀孕呕得粒米不进的时候餐餐把米煲成米汤鼓励她喝,给阿嫂补身体的那些鸡其实她也没少吃,不吃都不行,阿嫂会不高兴。宝宝快要出生了,阿嫂的身体也刚刚好一些,就忙活着给宝宝做尿布,阿嫂的尿布不是像别人家一样,随便拿件破衣服一扯就成,阿嫂给宝宝做尿布是先把家里柔软的破旧衣服洗净,在太阳下晒干,用剪刀剪得整整齐齐,再洗净晒干,阿嫂说太阳可以杀菌。水青看着阿嫂做的那一块块五颜六色叠得整整齐齐的尿布,就知道阿嫂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她怎么会有意见。秀英还是把大哥给的60元钱拿给了运发,叫他去买鸡给水青。运发已经在镇里的中学做老师了,每周回家一次,夫妻至此,不过是平淡地待老养小,此时的他也盼着秀英的身体好些,他常常把不多的工资省下来,买了人血白蛋白请乡村医生给秀英打。秀英的身体经过那一次浩劫,却大不如前。可是,她还是想给他生个儿子,尽管运发一再声明,不生了,弟弟们都生了儿子,也算传宗接代,现在社会也不同了,生儿生女都一样,把女儿养好就行了。生了月亮,秀英心里也欢喜,家公家婆也从来都不嫌弃,秀英对他们是真心地孝顺与感恩,家公家婆也真心是对这个心臼如女儿。但月亮生下来,秀英就想着给张家生个儿子,妹妹来过好几次,哭着求她说,姐,你不要再生了,月亮都是你拿命换来的,你要把自己的身体养好,把月亮带大,再生一个,就是再拿一条命去换,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月亮怎么办?妹妹小秀英11岁,满了月就由秀英带着,直到秀英嫁到张家,她跟秀英的感情比跟娘还要好。每次秀英住院,妹妹在医院服侍着,因为姐姐的病,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月亮清楚地记得,人生中的第一条裙子是小姨买了,大红绒布连衣裙,胸前别着一个粉色的大大的蝴蝶结。秀英割脉那一年,张家建起了四角楼的第一栋平顶屋。运才已经不打工了,在镇上摆了衣服摊子,从兴宁进货,摊随圩走,哪里圩日走到哪里,辛苦是辛苦,赚的钱却比打工还要多。一般是下午散圩,运才把单车上的货卸下来就去河里捞石,用旧的单车轮胎做的圈套,再接上木棍,把捞来的石头放在圈里锤成小石块,用来淋天棚。张月亮记得,那个秋天,一家人晚上都在锤石头。房子是运光自己建的,工钱不用出,年底的时候房子就建好了。四房一厅,一个天井,楼上还有一间 屋顶盖瓦的小房间,这一年,张家告别了三十多年借房过日子的生涯。秀英分了朝南的一个房间,家公说,谁都不能跟秀英争,那个房间阳光好,安静,就给秀英养身体。没有人有意见,那夜,秀英跟运发躺在床上,第一次在他面前不是因为孩子不是因为病不是因为各种心酸委屈而流下泪来。运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拖着瘦弱的身体跟着他5年了。5年里,她没跟他吵过架,即使准备去死,也只是平静地跟他说,以后不管怎么样,都要把月亮养好,不要让女儿贱造。他对她,是没有爱情的,当初,初恋的父母嫌他家穷,让初恋决绝地离开了他。他也年纪大了,五大三粗目不识丁的女人他看不上,见到她,怎么说呢?砰然心动是没有的,只是怎么看都觉得舒服,那时,虽然她有病,但看起来也还好,文化程度跟他一样,他给她写过信,她的字,看起来也像她的人一样舒服,包括她说话,她的举手投足,她的为人处事,没有一样让他觉得不舒服,他想,他要娶的老婆就是这样的。娶了她,家里的钱就一直都是她管,他是一万个放心,纵然谁有急事都可以从她手里借到钱,他仍是一万个放心。依然谈不上爱,她只是和他的女儿一样,成了他生命里一个解不开的结。所以,当他的初恋写信给他,说还念着他,他只是把信随手往口袋一放,然后就忘了。偏偏就给她看到了,他才知道,她爱他如此之深,可以为了他的幸福,撇开女儿去死。运发第一次在秀英的面前掉下泪来。她想去死的时候,他没有哭,他自责、内疚、害怕,他想着一定要把她救回来,他没有时间哭。没有人知道,他抱着女儿在床上坐了整整一夜,血快流干的秀英在他身后的床上躺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看着她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心想,差一点,我女儿就没妈了。他的心一阵一阵地痛,但他没有哭,只是把女儿抱得更紧了。运发握起她的手,他们已经好久不睡一起了,秀英觉得他的体温像火一样温着她。他说,现在日子越来越好了,你一定要把身体养好,你不知道,我多么害怕月亮没有妈妈。秀英的泪水洇湿枕巾,她也再一次对自己说,再也不要傻傻地去死了。运明高一了,成绩一直都很好,有望成为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开学的时候,却说不去上了,要跟着运福去打工,秀英在医院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叫运发把运明带到医院来,他要不来,她也不治了。运明出现在秀英的病床前时,秀英忽然觉得她刚结婚时还是个小屁孩子的弟弟长大了。以前,在她心里,一直都有点把他当儿子一样疼,月亮的糖每次都要分一些给他。她眼前的运明,一米七几,胡子微长,喉结也长出来了,站在她的病床边却漱漱掉泪。秀英这一次咯血特别厉害,本来血快流干的身体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这一咯血,人都要不行了。夜里送到镇上的医院时,医生说要转院,家里刚盖了房子,一家人东拼西凑才凑了四十多块钱,运明马上就要开学了。这些年,都是大哥大嫂交的学费,他知道大嫂好,所以更想省下钱来给大嫂看病,他真的不想大嫂就这样没了。虽然,他从小就知道,大嫂跟别人不一样,他总是隐隐地觉得月亮很早就会没妈妈,他对月亮的疼爱就是从他生起这种感觉的时候开始,直到月亮后来成年,运明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家,每一次见月亮,他都要把家里的好东西给这个只小他十一岁的侄女。秀英说,老弟,你不要哭,阿嫂没事。运明像个孩子似的擦擦眼泪,阿嫂看起来都上气不接下气了,谁都看得出来她有多辛苦。秀英咳了几声又说,老弟,不管怎么样你都要读书,现在张家就指望你了,家里再穷也不缺你读书的钱。你是读书人,也长大了,道理你也都懂,打工肯定没有读书好,你的哥哥们已经没有办法了,看他们一个个背井离乡,一天上十几个钟的班也才拿一点工资,多辛苦。你要不读书,以后的人生就跟他们一样,好男儿志高气远,你要把目光看长远一点,再苦都要坚持读书。大嫂倒是好喜欢读书,就是命不好,染上这个病,没得读。佬弟啊,话再说得长一点,万一哪天阿嫂不在了,你有文化,有本事,才能更好地帮阿嫂照顾月亮,是不是?运明的眼泪又唰唰掉下来,秀英拉着他拉手,说听阿嫂的话,上学去啊,学费你哥会想办法。秀英用娘家人送来的钱住到了市里的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医生说可以回家了。坐船,船在江里晃荡,本来虚弱的秀英更是头晕眼花,朦胧中,她看见了一个孩子,跟她回家,那个孩子不是她的,她问运发,船上的孩子是谁的?运发知道秀英精神不好,在医院就说有个孩子跟着她,医生说身体太差了,出现了幻觉,回去把身体养好就好了。运发跟她说,你睡会吧,哪来的孩子。秀英晕头转向,睁开一点眼睛,说你叫他走开,不要跟着我,叫他去找他妈妈,别跟我回家。运发只好哄着她说好,我叫他走开。一路回到家里,秀英都说有个孩子跟着她。月亮从没见过妈妈如此失态,竟然拿了扫把要去赶跟她回家的那些东西。妈妈的房间又来了一村人,大家都在劝着妈妈,妈妈就是不听,说要把他赶走。月亮已经不再哭了,她小脸淡定地看着一房间的人都在劝说着妈妈,妈妈都不听,她拨开人群,走到妈妈身边,抱着妈妈瘦小的身子,说妈妈,不怕,月亮在这里。秀英静了一会儿,倾刻又把月亮推开说,阿妹,不要过来,他会伤害你。月亮哇地哭起来,有一个婶婶把月亮抱走,月亮在花台里,一直哭一直哭,谁哄也不听。天黑了,忙乱了一天的阿婆给月亮喂了饭,洗了澡,抱到床上睡觉,月亮也是一直哭,阿婆搂着她,说我妹听话,不要哭,妈妈会好的。月亮后来怎么都想不起那一次妈妈是怎么好的,记得阿公阿婆不顾爸爸的反对,请了村里的道士做了一夜的法事,那个道士老太婆做的五色纸衣真是好看,像真的一样,他们在上厅念了一夜的经,扎了纸做的小人,月亮和家人被他们指使着拜了大半夜,来看法事的都说月亮很听话,跪得像模像样的,月亮也真不知道累,她只想着让妈妈快点好。爸爸把几个村有名的医生也请来了,阿婆天天煲药。那些日子,整个花台都弥漫着妈妈的药味。那天早上,月亮在花台里吃着阿公蒸好的蕃薯,坐在小板凳上,小心地把蕃薯皮剥开,蕃薯皮是不能扔的,得留着喂猪。月亮刚吃一口,妈妈的手在头上摸了起来,说,妹。月亮抬起头,口里还含着蕃薯,看见妈妈站在她的眼前,妈妈瘦了很多,但是笑了。自从妈妈这次从医院回来,月亮没见妈妈笑过,没有人知道,小小的月亮偷偷地在奶奶被窝里流了多少泪水,她觉得妈妈这次可能要死了,她想着妈妈像村里那些死去的老人,躺在棺材里被人抬上了山,就再也见不到了,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有多么害怕。妈妈这个笑太温暖了,月亮放下装着蕃薯的碗,扑到妈妈的怀里,让眼泪肆无忌惮地流。秀英一遍一遍轻抚着女儿的头,说阿妹不要怕,妈妈好了。花台的柴堆依旧,洗澡坐的石头依旧,晒满衣服的竹竿依旧,四叔公家在花台新打了口手摇的水井,老的小的都在花台的屋檐下晒着太阳。四叔婆把她的蕃薯端过来给秀英,说,好了,好了,什么衰鬼衰事都走开了, 秀英,好好养身体,把身体养好了,再生一个给阿妹做伴。秀英接过蕃薯,觉得花台这个地方真是好。夏天的时候,新建的平顶屋热得像蒸桑拿,家公家婆每天都往屋顶浇几桶水,夜里人还是像睡在蒸笼里一样。向来早睡的秀英也跟着家婆到老屋的地堂去聊夜,聊夜是劳作了一天乡下人唯一的休闲方式。所谓聊夜,就是一群人夜里在一起聊天,聊的都是家常,人们的心就是在这一天天的聊夜里拉近。月亮在跟孩子们捉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老人们说,哪家要死人了,天上的星星就会往哪家掉下来。也有老人说,那个要死的人的灵魂要是夜里从正中的大门飞出去,死的是男人,就是木耙,如果是女的,就是个扫把。如要有人看到了,把掉下来的星星接住,或把飞出去的灵魂拦住,那个人就可以再活七七四十九天。月亮一边捉萤火虫,一边看天上的星星会不会掉下来,一边看大门会不会有扫把飞出去。她想,妈能再活四十九天也是幸福的。运福在这个夏天跟家人说了自己的婚事。女的是跟他一起摆地摊的邻镇女人,死了老公带个5岁的儿子,还比运福大3岁。家里一下炸开了锅,一片反对之声。秀英也不同意,张家的兄弟个个都是一表人材,运才早年是懒,但没什么不良品质,这些年尝到了赚钱的甜头,早就改了懒性,变得比谁都勤快,新建的房子五兄弟按分摊的话,运福出的是大头。以前张家那么穷,也还是娶了秀英这样身体不好的黄花闺女,现在眼见慢慢好了,他却要找个二婚,又带个儿子,还死了老公,怎么说都说不过去。反对也没用,运福说,你们不同意她嫁过来,我就给她招了,我谁都看不上,就认定她了。三娣娘想不开,聊夜的时候,眼泪流 了一回又一回。一直坚持到快过年,运福一点放松的意思都没有,还说两个哥哥结婚大哥大嫂都帮着张罗,他不用,只要家里人同意她入这个家门就行,他不摆酒,不花钱,以后也不给家里添麻烦。实在不行,他只好到她家里过年了。家公把吃饭的碗都摔了,说去去去,现在你就去她家,做人家的爸爸,做人家的儿子,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家婆流着泪,饭也吃不下。月亮吓得大哭,还一边帮家婆擦眼泪。秀英一边拾起家公摔碎的碗片,一边说,爹,一家人,有事慢慢商量,发脾气也解决不了问题。一家人又这样不欢而散。那夜,秀英跟运福一直聊到鸡叫二遍,第二天晚上,秀英又跟家公家婆聊到鸡叫二遍。运福的老婆带着儿子在年二十三进了张家的门。运福的老婆叫兰花,长得真是好看,一点都不像生 了儿子的女人,嘴巴又甜,干活又麻利,秀英看着她10来分钟就把一家人的碗筷和灶台洗得干干净净,就知道运福为什么这样死心塌地要娶她,这个家,太需要一个这样的女人了。运达老婆没生孩子就住到她娘家去了,现在生了二胎,因为三娣娘带不过来,两个孩子都是娘在带着,运达回来了才带着孩子回家里看一看。运福老婆孩子断了奶就去打工了,三娣娘带着两个孩子,理着一家的家务,秀英病重一点的时候还要照顾秀英,运才知道娘太累了。而且,兰花那个漂亮呀,秀英想,我是个男人肯定也会心动。月亮就这样又多了一个只小她几个月的弟弟。三娣娘尽量做到公平,但仍会把大的鸡蛋给月亮,秀英见了,说,娘,大的给康康,大小吃到肚子里都一样,给人家看了就好像康康不是咱亲生的,就不疼似的。娘啊,你也真的不要想康康不是亲生的,他来了就是张家的血脉, 这世上什么都有假的,就是疼大孩子没有假,谁疼孩子,孩子长大了就跟谁亲。三娣娘其实心里一直都有芥蒂的,但秀英常在耳边唠叨着,她也做到了一碗水端平,康康吃的再也不会比亲生的两个少。多少年以后,八十多岁的三娣娘脑中风,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医生跟一帮儿孙谈话,说手术不做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住在医院也没有意义,不如带回家让老人舒服一点。做手术的风险也很大,随时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后续的费用可能是十几万也可能是几十万,一家人都拿不定主意,已是几家连锁店老板的康康说,做,哪怕有一点希望也要救我阿婆。三娣娘从鬼门关走一遭回到人间,第一眼看到就是趴在她床边的康康,她伸手出,康康马上把她的手握起来,快40岁的人了,眼泪在她面前扑扑落下,三娣娘说,阿妹,阿婆没白疼你。运明考上大学了,四角楼村出了建国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运明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里,三娣娘说,仔啊,你一生都要记得你大嫂,没有她,你就没有大学读。运明转身就到了秀英的房间,这个夏天,秀英的身体又更虚弱了一些,自从那年割过脉,秀英的身体就一年不如一年,这些年,她常常走不了几步就要坐下来休息。 运明推开秀英房门,秀英还躺在床上,侧卧,身体越来越瘦小,听见开门的声音,秀英坐起来,说,运明,通知书拿回来了吗?运明坐在秀英的床边,他小的时候,哥哥有时不在家,他也在阿嫂的房间睡过,带着月亮,睡哥哥的那个床,直到读初中,有时还跟阿嫂睡在一个房间里。他跟阿嫂说过好多好多心事,秘密到班上的哪个男生会给哪个女生写情书。不管说什么,阿嫂总是一笑而过,那些在很多人口中羞于启齿的事情,到了阿嫂的面前全都是平平常常。他就是从阿嫂口中知道什么叫梦遗,其实他在生理卫生书中看到了,那一节课,老师也没讲。他发育迟,那时还不太懂事,把看到的书里内容跟阿嫂说了,阿嫂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男孩长大了都这样,就像尿憋急了要屙出来一样。阿嫂看着他,脸不红言不慌,就像平常叫他去把在地堂玩的月亮带回一样的语气。他一下释然了,他们一帮男同学偷偷在宿舍里的那些好似铅球一样灰暗深沉的讨论一下子变得像吹烟一样轻透易散。说也奇怪,都说男孩子理科好,他偏偏化学不好,常常遇到不会做的化学题,阿嫂接过来,总能把题给他讲清楚,谁能知道,她这个24岁以后的人生旅途只限四角楼的阿嫂,是如此的知书达理。阿嫂,录取了,华南农业大学。运明说着,把通知书递到秀英的手里。秀英看着通知书,立刻笑成一朵花。运明想,阿嫂要是没病的话,该是多漂亮的女人啊!运明,叫你运光哥明天不要去建房了,休息一天,我叫你大哥明天去买些肉,叫爹娘磨点豆腐,叫你运光哥去鱼塘打点鱼来,我们加些菜,把明亮、清亮也接过来,我们高高兴兴吃一餐好菜,奖励奖励你。明亮、清亮是运达的孩子,一直生活在外婆家。运明说,阿嫂,不用了,上大学要多好钱。秀英说,要,一定要,啥喜事也没这个让人欢喜,上学的钱你不用想,只管好好读书,以后什么都会有的。这些年来,不管怎么艰难,他的阿嫂,什么都往好处想。在运明上大学的这一年,运光出事了。他在村里建房的时候,到小溪边洗工具,没看见向自己游来的青竹蛇,猛地给蛇咬了一口。运光把毒血挤出来,回来告诉三娣娘,三娣娘跟黄三婆讨了蛇药抹了,就没当回事。村里常有人给蛇咬伤,通常都是到黄三婆家里讨点蛇药,抹抹就好了。黄三婆的蛇药常年泡在酒里,谁要谁来拿,从来没跟人讲过钱。晚饭过后,运光给蛇咬伤的脚迅速浮肿,很快就肿到了大腿上,运光脸也开始变白,大滴大滴的汗往下掉,运发请来了村里的医生,医生用刀片把伤口切开,夹出一颗尖尖的蛇牙。针也打了,运光的脸却越来越青,衣服都给汗湿透了。三娣娘开始哭,一家人的心都悬到了天上。秀英说,运发,带我去找蛇叔公去。蛇叔公是邻村的一个男人,四十来岁,听说他的蛇药,除了被眼镜蛇咬了治不好,其它的全都药到病除。但蛇叔公不轻易给人治,也不讲钱,跟他对路的,他二话不说,就拉上他的大黄狗上山找药,他的药都是现找的,没有人见过,他找到了和酒剁碎,敷上,立马见效。但是,他不想治的时候,管人家在他家门口把天都哭崩了,他都可以睡他的觉。所以一般人不太敢去找他。运发也不想那么多了,推了单车就走,秀英跟上来,说,带上我。运发说,什么时候了,还带上你。秀英拉着他的单车,一定要带上我。运发看着夏天里还穿着长袖的秀英,也没办法,只好带上她飞快地向蛇叔公家骑去。蛇叔公正在吃饭,秀英把准备好的红包递上,说,叔公,打扰你吃饭了,我们是来请你救我弟弟的命的。蛇叔公听说过秀英,知道四角楼的张家娶了个病心臼,听说这个病心臼还事事得人心。但她得人心是她的事,眼前这个不到80斤重、面黄肌瘦的女人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他继续吃他的饭,喝着他的酒,看也不看秀英递上的红包。秀英开始哭了,她说,叔公,求求你了,我来张家这么多年,也没哭过几回。我从18岁得这个病起,就知道自己是半只脚踏在阎王爷门口的人,我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我想得开,留下的孩子也还有一家人呢。叔公,但我这个弟弟,好好的一个人,平时打个喷嚏都少,一年到头都给人家建房子,他建的房子又好又不贵,这个村里他也建了好几家吧,没有人说他不好的,他还没结婚呢。叔公,虽然我是做阿嫂的,但从进张家的门起,我就把每一个弟弟都当成亲弟弟,眼看着现在日子越过越好了,拿我的命去换他的命我都愿意。蛇叔公还是头也不抬,喝着他的小酒。秀英哭得更厉害了,叔公,我听说你得到这蛇药秘方是你被蛇咬了好几口,快要死了,你师父才给你抹药,才给你秘方的。叔公,我知道这秘方你也是拿命换来的,所以才会爱这个秘方像自己的命一样。叔公,我以前想不开,把脉割了,我们村的三婆跟我说,命是天给的,也是天收的。我死了一回活过来,才知道命的宝贵,命不只是天给的,还是爹娘儿女给的,兄弟姐妹左邻左舍亲戚朋友给的,是谷米油盐柴草竹木给的,是牛猪鸡鸭鱼蛋瓜菜给的,像我的命还是医生护士给的。叔公,我一次次生病,要不是家人乡亲医生一次次把我救过来,今天就没有来求你的福分,救我弟弟一命吧,叔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了一条命,不只我们一家人世世代代记得,老天爷也记得,土地公也记得,观音菩萨如来佛祖记得,天上的神仙地下的恶鬼全都记得,天地神灵都知道你在世上是救人的,天地神灵都会给你让路。叔公,你就救我弟弟一命吧!说着,秀英就扑通跪在蛇叔公面前。 蛇叔公也不说话,把酒杯里酒一口喝下去,牵上他的大黄狗就出门,秀英朝他脚步方向磕了个响头。蛇叔公身也不转,说,我知道你们四角楼在哪里,先回去打半斤上好的白酒,在四角楼的门口等我。你弟弟被咬伤的腿少动来运去,最好不要动。说完就消失在黑夜里。运发在夜色中连连说好,又对蛇叔婆千恩万谢,搭着秀英回了家。还没到家门,一家人的哭声就飘了出来,秀英赶紧进屋,运光的嘴唇都紫了,咬着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说,别动运光的腿,运发,去把我那半颗牛黄清心丸拿来,给运光喝了。牛黄清心丸是秀英大哥千托人万托人从香港买的,一颗300多块,给秀英备着救命用的。秀英一点也没吃,那半颗,给了中风的生鸡伯公。秀英把半颗牛黄清心丸给运光刚灌下,蛇叔公就到了。他一个人在屋檐把药和酒捣碎,淡淡地说,给你弟整条腿都抹上吧。秀英一边给运光抹药,一边眼看着运光的嘴唇变红,汗珠减少,等她把他整条腿都抹上药,运光已经说要喝水了。抹完药,秀英把结婚时娘给的金镯子拿了来,对蛇叔公说,叔公,什么话也不能表达我们一家人的谢意了,这个镯子是我娘给我的嫁妆,家里最好的东西就是它了,我病了好几回,也舍不得拿出来。今天我就把它给你了,人家说恩重如山,你对我们家的恩情比山还重,你就收下吧。蛇叔公摆摆手,说你叫秀英是吧?转头又对一客厅的人说,人没事了,过几天就能走路,我要回去了,别看秀英身体不好,她可是这个村的福星,大家都要照顾好她,别让这颗福星从天上掉了。秀英这颗福星是要落了。这是3年后的事情,9岁的月亮看着妈妈的脚肿得发亮,像装满水的气球。9岁的月亮已经很懂事了,她觉得自己有20岁了,或至少有18岁,因为她做的都是成年人做的事情。春天的时候,秀英走路要用拐杖了。一个雨后的中午,春光明媚,屋旁竹笋猛长,枇杷花也开了,暗黄暗黄地挂在枝头,秀英拄着拐杖,拉着月亮说,妹,陪妈去花台走走。月亮跟着妈妈来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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