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岁月（一）：兄弟、爱情和四重门_网易广州房产频道
城中村岁月（一）：兄弟、爱情和四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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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城市的角落阴暗狭窄，每一片砖瓦都是青春。
本文为网易房产独家原创栏目《群像》稿件。文/王田歌四重门
刘辉愤怒地从床上弹起来，抡起拳头把墙砸得砰砰响。“都几点了还放歌？还让不让人睡觉！”话音刚落，他又吼了一嗓子：“放也放首好听的，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
怒火没能浇灭邻居的雅兴，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歌词清晰可辨。
“刚给你买了iPhone5你就要5s
看别人有了iPhone6你又要plus
汗珠子掉地摔八瓣我攒钱过日子
你却嫌弃我是穷光蛋没钱没本事”
刘辉颓然地倒回床上，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播起了王菲的《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与隔壁“败家娘们儿”的歌词遥相呼应，再配上粗劣的音响，在出租屋里催化成魔音穿耳般的特效。
三年前，刘辉大学毕业后南下广州，助学贷款都没还完的穷学生无依无靠，听说城中村租房便宜，刘辉拎着行李跑到员村，300块钱一个月的单间，城中村岁月就此开始。
从员村地铁站A出口出来，在包子店、肠粉摊、水果车中穿行3分钟，能闻见麻辣烫混着地沟油的特殊香气。麻辣烫隔壁有条窄窄的甬道，沿水泥台阶拾级而上，一道防盗门横在眼前。
第一道门开启，紧接着是条幽暗的楼道，往上走两层，又见墨绿色铁闸门。
第二道门开启，穿过铁闸门再走半层，才算到了三楼，走道深长，一户户单间分布在两旁，乍一看，像北方大学的宿舍楼。走到304门口，防盗门里还有一道木门.
第三第四道门开启，才算真正走进刘辉的家。十几平米的单间，外间既是客厅也是厨房，卧室里的窗户只留窄缝，洗手间的蹲厕脚砖已经脱落，花洒就在蹲坑上方左侧，洗澡时要格外留神。房间没有阳台，所有窗户都焊着鸽笼般的防盗栏。
广州城中村里处处可见“握手楼”
刚来员村时，有次刘辉忘了锁门，手提电脑和八百块现金不翼而飞，小偷甚至偷走了他的运动鞋。他气急败坏地跑去找房东——楼梯间里装着监控。
“靓仔，看监控也没用啦，以后自己小心点。”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本地男子，在刘辉的怒火中慢条斯理地剥着芒果皮。
“怎么会没用呢？你查一下不就知道谁进过我房间了吗？”
房东笑了，什么也不说。面对专心吃芒果的房东，刘辉的怒火无处发泄，只好恨恨地盯着桌上无辜的芒果。就这么僵持了十分钟，初出茅庐的刘辉败下阵来，泱泱离去。
很久之后，刘辉才知道，这笑容是在讽刺他“图样图森破”。监控头要么没电要么故障，纯粹是个摆设，类似的盗窃事件频繁上演，警察管不过来也懒得管，不少房东自己都会跑到租客房里去。
三年过去，刘辉不再是那个傻兮兮盯着芒果的新人，城中村不仅带给他五花八门的防盗技巧，还有在狭窄空间里与人相处的经验。
这些经验难登大雅之堂，贵在实用，包括但不限于：如何鉴别邻居是不是社会青年，如何向新来的、戒备重重的漂亮女孩展示善意而不被视作流氓痴汉、如何与油滑的房东周旋、如何与身形强壮的邻居争执时不丢面子地下台……
但这些经验不常派上用场——更多时候，人们压根儿不相处。
四重门里，人们互相戒备，小心翼翼又彼此猜忌，这是属于城中村的本能。
有时刘辉害怕听到关门声。刚刚还一起在水果摊挑水果的人走进同一栋楼，一道道门打开又关上，人们缩回各自的房间，彼此孤立，即使只隔着薄薄的墙壁。
邻居来了又走，他渐渐习惯，觉得像个孤岛也没什么不好。最烦的反而是新搬来的大妈，也就是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个热爱广场舞曲的邻居。托她的福，一向爱听周杰伦和外国后摇的刘辉，如今对《老公赚钱老婆花》、《最炫民族风》等歌曲了如指掌。
“竟然还有一首《你终于做了别人的小三》！”他瞪着眼睛。
更让刘辉痛苦的是，城中村里的普适经验对大妈不起作用。“我劝也劝了，骂也骂了了，她说她年纪大了失眠，我又不能打她。”
大妈心宽体胖，每次见到刘辉时还热情招呼。刘辉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吃芒果的房东——俩人一样，让他的愤怒像打在了棉花上。
直到今年4月，相恋三年的女友提出分手，回老家考公务员。那个晚上，他睡不着，正是回南天，到处湿漉漉的，开门关门声逐渐消退，四重门里的夜安静下来，此时此刻想起工作和爱情，一切都让人沮丧。
失眠的大妈又放起了嘈杂的广场舞曲。刘辉一向耻于谈论“孤独”，但长久以来第一次，刘辉觉得，这曲子没那么难听了。隔壁有人，挺好。“咱们村里少了一条单身狗”连续四个月的雨水过后，夏天到了。气温渐渐高起来，第一个突破35度的晴天是个周五，林臻在微信群里发消息：“今晚村里聚一个？”这个群叫“村里有只大黄狗”。名字源自林臻某天在员村四横路口看见的一条土狗。狗很安静地坐在地上，打量着来往路人，林臻脑洞大开地想，这狗内心说不定住着个社会学家，还有什么地方比城中村更适合研究社会？群里最初只有4个光棍。四人是大学同学，毕业后都留在广州工作。直男、单身、盼望着攒钱找女朋友、对生活没啥要求，四个人一合计，干脆住城中村算了。林臻虽然是个理工男，胜在语言天赋惊人，讲话活色生香，城中村里那些事儿在他口中就像德云社相声。他把刚进入城中村的日子称作“后大学时代”，入住时正逢盛夏，房东战斗经验丰富，一出手就坑了他们一把。看房时，房里明明有台空调，房东因此提出每月多收50块钱。入住那天，空调却不翼而飞，只剩个锈了的空调架子，房东说是被偷了。林臻蒙了，“这么大的玩意儿也能偷？”后来他和邻居混熟了，才知道房东比葛朗台还抠门——那空调是房东家闲置的，平时放在待出租的房间里，空调机都不装，房子一租住去，立即拿走放到下一家。日子在斗智斗勇中拉开序幕。林臻搞来一台小电视，每逢球赛，四个光棍齐聚林臻的小单间，条件就一个：自带啤酒。林臻当年的邻居也是个刚毕业的女生，姑娘柔柔弱弱，不好意思发火，文雅地敲着门，“请问能不能小声点？”电视机里战况正酣，林臻们基本听不见，于是，姑娘常常听见隔壁传来嘶吼：“我X！快射啊！”有时球赛结束已是深夜，呐喊和咒骂很费体力，四人得去吃夜宵。城中村就是这点好，凌晨两三点依然人声鼎沸，城管们下班了，烤串儿摊子阵势汹涌，20多岁的男孩正是能吃的时候，鸡翅鸡心羊肉串先来二十串，“管他是羊肉还是老鼠肉。”城中村的夏夜里，荷尔蒙蠢蠢欲动无处安放。发廊小妹们鱼贯而出，林臻和哥们儿对视一眼，更加蠢蠢欲动，奈何囊中羞涩又担心不干净，最终还是有贼心没贼胆。眼看着发廊小妹们笑着走进一条条小巷，林臻们遗憾归家。深夜的街头，四个男孩大笑着讲起学校里的段子，黄埔大道的霓虹灯影影绰绰，有时多喝了几瓶，林臻总会唱郑钧的《私奔》，“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跑调的公鸭嗓令人发指。“后大学时代”终结于其中一个哥们儿脱单。林臻在群里问大家要不要一起吃火锅，哥们儿轻描淡写却又难掩骄傲地说，“我把我女朋友也带来吧。”群里轰动了，林臻说，“咱们村里少了一条单身狗。”四人行变成五人行。又是一年过去，另外两个兄弟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南方姑娘。这下，林臻成了村里唯一一条单身狗，顾影自伤，好不可怜。有姑娘在，聚会改三俗为高雅。地沟油烧烤摊变成高档川菜馆，熬夜看球变作临江酒吧吹风谈情，三对情侣你侬我侬，林臻则像个雷达，搜索着周围的漂亮姑娘，爱唱的歌也从《私奔》变成《花火》，“醉得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野鸽。”再后来，兄弟们搬家了。最初，只有其中一对搬进潭村住宅小区，另外两对还在员村，只从破烂握手楼搬进了员村的昌乐园小区。又是一年过去，房东涨租，另外两对在猎德合租了一套两居室，正式告别员村。新屋入伙那天，兄弟们选在猎德附近的酒吧街，它以老外多、环境好著称，来消费的大多是附近白领。那天刚好林臻加班，来不及换衣服便匆匆赶来，吃着牛扒时，林臻突然发现，兄弟们都和自己一样穿着衬衣。他也不知道怎么了，那一刻忽然想哭。三年了，兄弟还是兄弟，变化却一直发生。林臻想起那些在城中村街头唱着歌的岁月，想起那些艳俗的发廊小妹，想起买过无数瓶珠啤的小卖部，想起光着膀子在沟油烧烤摊吃烤串，想起在出租屋里吃火锅，油腻腻的锅忘了洗，大冬天也长了毛，想起囊中羞涩时大摇大摆跑到兄弟家里，“老子没钱了，快搞点肉吃”。想起隔壁那个文雅秀气的姑娘……一幕一幕，犹在眼前。那年四个穿着T恤大裤衩人字拖的光棍却渐渐远去，如今，是四个穿着衬衣西裤吃着贵价西餐的上班族。回家的路上，他独自一人，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他坐在烤串摊旁，觉得索然无味。6月底，林臻和兄弟们在员村里的大排档吃了一顿，吃罢，他告诉兄弟们，他也要搬家了。属于兄弟四人的城中村岁月，到此为止。城中村的小巷里，遍布黑作坊和按摩店
“吃龙虾是爱情，吃小龙虾就不是爱情了吗？”
广州有超过120条城中村。
有学者将城中村称作“中国特色贫民窟”，它游离于现代城市管理之外。对城市管理者而言，它们大多丑陋、脏乱、落后，像美女脸上的一道疤，怎么看都不顺眼。
高楼大厦里的人们在姿态和心理上俯视着城中村，毫不掩饰对它的厌恶。他们或许忘了，至今仍有数十万人生活在120多条城中村里，这是城市最阴暗逼仄的角落，但这里也有青春和爱情。
来广州第一天，吴惠和男友站在员村二横路上，7月的广州热得让人发狂，男友拉着吴惠的手走进一家肠粉店。一碗粥和一碟肠粉用料十足，结账时一看，15块钱，吴惠很高兴，“这里好啊，要是不想做饭，出来吃也能吃得起了。”
吴惠早已忘了这句话，男友记了很久。“他说他当时挺难受的，不想让女朋友一辈子就吃这个东西。”
员村里住着多少对情侣？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对房东而言，吴惠和男友只是数十个租客中面目模糊的两个人，他至今搞不清吴惠姓什么。
有时吴惠觉得，不只是房东，偌大的广州，每个人都是如此，没人知道她是谁，没人关心她过得怎么样。“不过我不是单身呀。”乐天派的她笑嘻嘻地说。和男友在陌生的城市里彼此依靠，总比一个人苦熬幸福。
城中村居住条件虽差，但生活较为便利，各种小店在街边林立
吴惠和男友住的是一房一厅，比起刘辉的小单间条件稍微好点，有一面窗户不必对着邻居，窗外是百废待兴的工地，抬头能看到天空和落日。
每天7点20分起床，匆匆洗漱穿衣，在楼下早餐摊买两个包子一杯豆浆。7点50分到达地铁站，奋力挤上早高峰的5号线。吴惠在科韵路站下车，男友则要到珠江新城转乘3号线至石牌桥站。两人常常加班，傍晚7点半，吴惠被人群带回员村，冲进菜市场买几根菜几块肉。穿越车流人潮，穿过一道道铁门，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一顿饭做完，最快也要8点，男友疲惫地进门，俩人坐在折叠小饭桌前，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洗碗、洗澡、洗衣服，一晃又到睡觉时间。年轻人血气方刚，说没有欲望是骗人的，但隔壁的咳嗽声都清晰可闻，连做爱都成了毫无隐私的奢侈。
白炽灯下，房东留下的沙发花花绿绿，扶手处被上一任房客的烟头烫了个洞；廉价地砖遇水就打滑，接缝处黑黝黝的；没有阳台，衣服凌乱地晾在窗边。有些时刻，乐观的吴惠也觉得，这样的生活太过赤裸裸。
员村离临江大道不远。难得不用加班的傍晚，两人会到江边散步。灯火辉煌的珠江新城和小蛮腰近在眼前，春天，草木芬芳，如果偏巧下完一场雨，空气中有江水和嫩芽的味道。吴惠和男友牵着手，从二横路一直走过猎德，再调头回来，仿佛可以一直走下去，再不分开。
“如果我们一辈子买不起房，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一次靠在江边休息时，看着对岸的高档住宅楼，男友欲言又止了很久，忍不住问吴惠。
“会呀！”吴惠答得斩钉截铁。她出身在粤西农村，从小家里就不宽裕，并不觉得住在城中村有何不妥。
只有一次，吴惠和男友去逛宜家，那些轻便好看的家具让人爱不释手。“要不买点回去吧？就算房子是租来的，打扮好看点，住着也舒服。”男友说。
小沙发、边几、灯具、漂亮的床褥，俩人兴冲冲地填了购物单，结账时发现，每样都不贵，加起来却接近两千——几乎是三个月的房租。
“少买点吧？”两人挑挑拣拣，哪样都舍不得放弃。“要不都别买了，之前什么都没有，不是也住了快一年吗？”吴惠越说越小声，“而且周围都破破烂烂的，我们弄得这么好，也……”
她说不下去了，觉得心里难过。
男友沉默着将东西一件一件放了回去。走出宜家大门的那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广州的街头人潮汹涌，没有人在意这个满脸落寞的姑娘。那一刻，吴惠不得不承认，她羡慕那些轻松刷卡买家具的女孩，羡慕她们有漂亮的家，而自己除了爱情，一无所有。
好在还有爱情。城中村的岁月里，爱情显得格外真挚。男友对吴惠很好，下班再晚，回家时也不忘给吴惠买点水果，周末下厨煲汤给吴惠补身体。他们没有很多钱，外出吃饭，不过是绕着城中村找馆子，东北饺子、四川麻辣烫、潮汕鱼蛋粉、江西罐罐汤、兰州拉面……员村二横路至员村新街一带小店林立，吴惠有时候开玩笑，说男友带她在城中村里走遍了中国。
交往四周年纪念日时，俩人跑到二横路大排档一条街吃小龙虾。68元一份的十三香小龙虾点了两份，狠狠心，又加一份。小龙虾真辣，吴惠吃得涕泪横流，男友给她擦脸，手上的红油蹭了吴惠一脸。吴惠笑嘻嘻地捶他，两人面前的虾壳堆成小山。
我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但从吴惠的言语中，不难想象她的满足。这城市很大，他们很小。最穷的日子里有了爱情，城中村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吃小龙虾也很开心啊。”吴惠还是笑嘻嘻，“吃龙虾是爱情，吃小龙虾就不是爱情了吗？”
与吴惠分别后，我走在员村街头。这是2016年的七月，林臻和兄弟们已经离去，刘辉、吴惠和男友依旧留守。他们是数十万城中村居民的缩影，人们在这里度过最艰难的时刻，羽翼丰满后飞往别处。刘辉和吴惠知道，自己也将离开，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但城中村的岁月将盘桓在脑海中，永不褪色，让人眷恋。那是贫穷而灿烂的青春，但我们注定要远去。
本文来源：网易房产
作者：王田歌
责任编辑：王田歌_NO87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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