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大井昌和插一个管子能干什么

来源：蜘蛛抓取(WebSpider) 时间：2016-07-24 04:12 标签： 大井木广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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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笔记】一个不该当农民的农民
　　毕星星
　　村子里，有辈辈庄稼人，也有不会做务庄稼的。
　　巷里有个酱红色脸叫森娃。红脸森娃就不会做庄稼。
　　民国年间，晋南农家的孩子常有十几岁就走西省的，送到铺子里熬相公。红脸森娃就在西省一个馍铺熬相公。这话叫外地人听着费劲，山西南路的一听就知道，西省说的是西安一带，熬相公是给掌柜的当小伙计。伙计是学手的，日子苦，劳累受气。学成师傅就好了，要不怎么叫&熬&。
　　红脸森娃原本也打算就在铺子里这么干下去，无奈赶上了公私合营。私营的商铺，都散伙了。工作员耐心地开导他：你受尽了压迫剥削，应该和掌柜东家划清界限。铺子终于被公家收编，红脸森娃明白了，掌柜东家留在西安当市民，自己解放了可以自由地回到乡下种田。那时又没有农户非农户的念头，红脸森娃没有珍惜自己的城里人身份，卷铺盖回了老家。
　　运城人说，&从小卖蒸馍，啥活都干过&。也有说得难听的，&从小卖蒸馍，啥尻子都卖过&，一个意思。馍铺利小，打交道的多是平民下九流，馍铺的伙计也就眼界宽，在下流社会熟。木匠铁匠，货郎担子，剃头钉碗，说书唱戏&&有些小手艺耳濡目染的也就会一点。孔老夫子也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哩，不丢人。
　　红脸森娃做庄稼那叫不沾边。可那个时候农民除了做庄稼，政府啥也不叫你干。红脸森娃天生的一副近视眼，那不是一般的近视，高度近视。他那副眼镜，镜片瓶底一样厚，黄铜腿儿，坏了还得进县城修理。依现在的眼光，我看近视度数在八百。戴上眼镜，他也就凑凑合合能看个大概，下了眼镜，他和瞎子差不多。近视眼托生在庄稼户，那就是残废。我和他一块锄草，经常看到他一锄一锄地笑呵呵地把玉米小苗锄倒，他根本看不清苗和草。好在那是生产队混工分，也没人说他。巷里也有人起外号，直接就叫他&瞎子&。队长看着他做过的活，经常在背后骂：瞎眉日眼的能瞅着个毬！
　　要说比村民多一样啥本事，那是红脸森娃识字不少。
　　白天干地里活，红脸森娃憋屈受气，一到晚间谝闲，红脸森娃就得意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我村的祠堂还在，不祭祀了，黑了谝闲话是个好地方。吃完晚饭，一群上了年纪的围在一堆，就听红脸森蛙说&古经&，什么《水浒》、《三国》、《封神》、《说唐》，红脸森娃一套一套的。有时候旁人也插几句，主要还是红脸森娃说。那时我上小学，经常听得入迷，要父母催着叫回去。有时说到三更半夜，队长就在窗外日骂，大家赶紧散了。
　　我记得红脸森娃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单过。他年轻时死了老婆，回村以后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女人情愿跟他。他儿子娶过媳妇分家另过，不管他。一个老男人，女儿就时不时回娘家，给老爸缝缝补补，拆拆洗洗的，间或也带点吃的。
　　队里为了照顾他，有一阵子也曾叫红脸森娃喂牲口。这活儿不用下地，眼睛瞎点也没关系。他眼界宽，也略懂一点牲口经纪。按说是个合适的活儿。不到一年，有人提意见：红脸森娃不是贫下中农，不保险。他要谋害牲口咋办？队里只好换人。
　　红脸森娃就又下了地，和大家一块混工分。
　　集体地里干活根本没人出力。好容易熬到半晌，一队人就寻了个树阴歇下，再不想动了。生产队伙伙饭，也没人催。这一坐下就没个时候了。红脸森娃在西安，五行八作见得多。我们那时经常怂恿红脸森娃来个评书小段。他说过一个《卖膏药》，有故事，很逗笑。
　　花鼓挪一挪，听我给咱说卖膏药。
　　我的膏药能治百病，
　　贴山山倒，贴河河干，
　　贴了犁辕，犁辕展端。(犁辕是木犁上一根粗壮弯曲的铁条，用作牵引)
　　中间一大段，说的是这个庸医吹牛乱下药，被告到县衙&&
　　县老爷问：使什么药材，用什么料？
　　我言道：
　　圪蚤屎，蚂蚱尿，蛤蟆尾巴鲤鱼膘。
　　蚂蚂蚍蜉耔蛋，媳妇子本钱。(蚂蚂蚍蜉：蚂蚁。本钱特指女子的羞处)
　　大老爷听得一声大笑，招手放我走道。
　　老爷击鼓退堂，我收拾包袱行当。
　　今日七，明日八，改天还要到你家。
　　出北门，上北坡，新坟总比老坟多。
　　新坟都是我害死，老坟吃的师傅药。
　　师傅团人人信，到我团人走背。(团人：骗人)
　　师傅把便宜占尽，轮到我背亏倒运。
　　待师傅七碟八碗，待我是藤条木鞭杆。
　　扳翻，拽展，扑挠扑挠稀软，(扑挠：抚摩)
　　踩住腰眼，按住腿腕，
　　抡圆了一顿抽砍，血呼啦一头一脸，
　　从今往后再不敢提卖膏药一款。
　　红脸森娃的《卖膏药》，用的全是当地方言土话，我疑心这个段子是口口相传，到他手里又加工琢磨，才成了这个样子。这号说话，村里人都能听懂，方言土话又有一种官话没有的味道和表现力，在一个小圈子里，它的魅力无可匹敌。他一说完，大伙儿都叫好，人越围越多，相邻地界的也撂下家伙凑了过来。红脸森娃一下子成了走红的明星，谁也没有想到，瞎眉日眼的这家伙还会这么一手！
　　这个时候我就觉得，红脸森娃不该回来。文化馆搞个群众文化的差事，蛮行。可是这时候城乡户口卡得很死，他想回城是没有门了。
　　红脸森娃还有一个毛病，他做活儿不行，饭量可不小。属于村里笑话的&做活不顶人，吃饭扛个和面盆&的那种。人吃得多，按说不算毛病，那是现在。要在&文革&年代，那是最大的毛病。像他这号人家，一般家里都有小孩。生产队分粮食只看人口不论年龄，小伙子成年人领一份，刚生下的胎娃娃也领一份。谁家有个小口，就占了便宜。大小匀一下，大人就勉强顶过去了。偏偏红脸森娃和儿孙分开过，这就死治司马懿了。儿孙连自己也不够吃，谁情愿管他。队下分给他的口粮，要放开肚皮吃，他顶多能吃半年。掺杂些糠糠菜菜，也接不上新麦。有一年他曾找到我家，提着半布袋小麦，要和我家换玉茭。一斤麦子换斤半到二斤粗粮，为了多吃几天。我家就接济他一些。他女儿也紧巴紧地送点。那些年，红脸森娃就是靠大伙接济，死活熬过了一年一年。
　　&文革&到了后期，口号越来越响，吃饭越来越成问题。村里慢慢地有老人早死，死了，草草埋了就是。我再回家，就听说红脸森娃死了。
　　1975年秋天。这一天早起，红脸森娃终于吃完了最后一颗粮食。儿子孙子也管不了他，他知道自己该怎么了。他深深浅浅走到涑水河北，这是村里最远的地块，有一口浇地用的大井。他在井边站定，脱下一双布鞋，摆在井口。家里巷里不见他，要到处寻，这是个记号。一般跳井的，都会在井口搁点小物件，他知道。退一步，他又脱了夹袄，夹裤。这两件，他还想留给儿子孙子。过几天尸身泡胀了，泡烂了，就不能穿了。再无牵挂，他跳了进去。
　　他料想一了百了，还是吃了瞎眼的亏。集体化以后，大井早已经不是先前，直筒筒通到井底。快见水的时候，周围要留一个平台，供铺设渗水管子用。这种规格的大井，只有井心涵洞里才有水。红脸森娃纵身子扑进去，只能掉在硬台台上，摔断了腰。终到了，老汉在饿死之前，先是疼死的。
　　老汉死后，街邻推开厦门进去，屋里脚地下一地枣核。这是过年的时候女儿送来的枣，是个稀罕物，应理是过个啥节的动用。看来，但凡能进肚子的东西，老汉是吃得一星半点也没了。这一把枣，是老汉生命的最后时刻的最后一点吃物。凡进老汉的里屋吊唁，出来鞋底都粘着几粒枣核，一走一硌，这是老汉留给乡邻的最后纪念。
　　我想起老汉，还是那句话，他最不该回来当什么农民。
　　前年春节我在老家过，各村都在闹红火。锣鼓敲过来了，秧歌扭过来了，场子就在我家门口，我得看看。有说唱，抬上一张条桌，一把长凳，走上来的是马驹爷。他还会说唱？我正在疑惑，老汉啪地一拍条桌开了场：
　　花鼓挪一挪，
　　听我给咱说卖膏药&&
　　一巷一村的人都笑了：&这不还是红脸森娃的《卖膏药》么。&
　　是的，红脸森娃早死了，只有他的《卖膏药》，至今乡亲们还喜欢。
文章来源：南方周末
责任编辑：宋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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