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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蒙蒙的福田      
谨以此篇  
为常被人们误解的税收而歌    
赵云常  
第一章       
临近年关,毕业于税务学院,利用等分配这段时间到北京打工的江小鱼回家过年。当他乘坐火车进入故乡泱航县冬天那荒凉地界的时候,远远地望见泱航县县城蒙胧在一片烟雾之中。江小鱼在县城中学读过三年高中,对县城极为熟悉,尽管县城蒙胧在一片烟雾之中,他仍然清楚它的位置,能够想象出它的容貌来,因此上,他有了回到家乡的感觉。  
泱航县那座毫不起眼的县城,懒汉样靠在一脉默默无闻形若木犁唤曰犁山的远山那儿。紧贴县城,一条不具规模、时常干涸、名曰甜河的河流,青蛇样从县城的北面绕过。走出县城,过了甜河,便踩上了一面鹅掌似的平川。平川望上去较为开阔,但和真正的平原相比,却又让人觉得那不过是一小片儿比较平坦的土地,仍让人有闷屈之感。若站在平川的北沿回望,在一片灰蒙蒙似雾非雾的地气中,小小的县城就仿佛一枚扣子,不经意地缀在鹅掌川的边沿上,小得可怜。  
那是一座容易被人忽略的县城。  
然而,当江小鱼走在县城的街上时,却发现泱航县县城给人的那些懒洋洋、灰不拉叽、有气无力的印象,却属以前了。正如许多当今正在行旺运的县城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泱航县县城的旺运也夹带着现代气息,风也似地,十分牛气地,响亮地来了。置身其中,人们能明显地感觉到它那如禾苗般拔节生长的声音,感觉到它的生活节奏变得如飞机螺旋桨样飞快起来。每天,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空中的、远的、近的、长的、短的,脚下的、直线的,弯曲的、粗重的、优美的、尖锐的、痒牙的、扎耳的,众多的声音,不时地充斥着小城人的耳膜。显然,政府还似乎习惯于按照管理农村街巷那样管理着县城的街道。大街上,行行色色丑丑美美的大小车辆,东奔西窜,狼奔豕突般乱了以往的秩序。那些干正事儿或不务正业的行人,对身边的一切不管不顾,一心只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奔突。因此,经常就有大车小车相撞、人撞车、车撞人的事情发生。当然,人们遇到的更多的还是他们心中希求那些的喜事儿。成天,那些显得有点儿庸俗的喜事儿就像雪片一样,纷纷落在人们头上,乐得他们从早到晚屁颠屁颠的。  就是在县城那一片片红红黄黄,蓝蓝白白,灰灰黑黑的忙碌中,泱航县国税局的办公大楼一层一层地在县城中心直竖竖地立了起来。八层高的大楼巨塔似的,高出它周围建筑好几倍,长剑样,直刺蓝天,眩耀着它的独一无二的气派。大概县城太忙了吧,人们每日从它身旁经过,竟没有多少人注意过它,直到国税局喜庆乔迁的锣鼓声、鞭炮声激烈地骤然响起,人们才停住脚步,围拢过来,伸长脖子,鸭子样仰观。    “咦,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一座大楼来?”  
“嗬,比政府大楼还高。”  
“看看人家,到底是有钱单位。”  
“鹤立鸡群,气派!”  
“什么鹤立鸡群,我看它就跟地毬一样!”  
这当儿,围观的人当中有一个样子粗俗,身体肥胖,五大三粗的男人。有人认出那是市场摆鞋摊的王四。这个王四大概被税务部门打税打痛了,所以嘴里才冒出一句黄屎样令人恶心的话来。    没有人理会王四。人们仰视着拔地而起的国税大楼,多数是另一番心境。    眼下,这座八层高的国税办公大楼,虽然没有美国世贸大楼那么高耸入云,直刺蓝天,但它在人们的心中可不是等闲之物。世贸大楼算什么?它再高,咱老百姓也看不见它;它再重要,咱老百姓也觉不出它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可这个国税办公大楼,谁敢轻视它,貌视它。人家国税局是什么机关?国税局里的人是什么人物?你王四骂国税大楼像个地毬也是白骂,到时候见了国税局的人,照样还不是点头哈腰,孙子模样?  
就是那一日,这座国税大楼就屹立在泱航县人的心中了。  
可不是吗?由于国税大楼的存在,正在走红运的全县第一纳税大户,铜业有限公司总经理杨继兴,每到税款征期,就会诚惶诚恐地想起它,吩咐公司会计按时申报纳税;批发百货的个体老板王记才,敢把母老虎似的老婆的生日忘了,也不敢忘记每月的纳税期限;至于那些挑担儿的小商小贩们,每从国税大楼经过时,屁股沟总是麻麻的,老鼠似的,夹着尾巴,赶快溜过。而那些每日在这栋大楼里出出进进,上班下班,叫做税官的人,更是让人眼馋。你看他们,个个身穿蓝色制服,头戴大檐帽,不是公安,貌似公安,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每当人们从国税大楼经过,都要投以羡慕的目光。在人们眼里,这些税官们都是些好命人,有命人。论收入,他们人均每月二千二三,顶住本县其他单位双职工的收入。论权杖,有时比国法还大,看到街上的小商小贩们,往过来一喊,说要多少税款就要多少税款……  
这样的单位,这样的工作,谁不眼红呢?  
那时候,江小鱼也挤在人群中间,仰着头,以完全不同于别人的目光,望着国税大楼。税务学院毕业的他,估计自己将会被分配在这栋大楼里,成为进出大楼的税官们中的一员,因些,他心里是喜悦的。正当他欣赏着这栋有可能成为将来自己工作的地方的大楼时,王四那句黄屎样令人恶心的话钻入到他的耳里。他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看见王四的脸上愤愤着一层灰灰的不满的东西。并且这张脸一下子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让他想起。    
那天,江小鱼办完了该办的事就从县城回到了自己的村子。象泱航县众多的山村一样,江小鱼的村子江家湾村安静在一座大山的臂弯里。还在村前的山坡上时,他就望见了自家的屋子冒着炊烟,那炊烟让他想到了娘,想到了爹,想到了小妹,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快速地下了破,到了自家的门口时,迎面碰到了爹。  
爹担着一担空水桶正从街门口出来,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回来了,老实的年近四十的农村男人特有的那种黑里透红的脸上现出了一丝高兴的微笑。由于不爱说话的本性使然,爹只说了一句:“回来了?”  江小鱼“嗯”了一声,就去取爹肩上的担子。爹急忙双手护住肩上的扁担,说:“掩孩回去吧,爹担,爹担。”  
江小鱼跟爹争了一阵扁担,始终没有争到手,就顺了爹,回到了自家的院子。  
就在那个时候,乡地税所的税务员小张又令人讨厌地来到村里收农业税来了。那天冬天的干冷的风不道德地在街上吹着,但街上的人并不在意冷风的张狂,倒是敏感于税务员小张的到来。这个税务员小张一进村就引起了人们的恐慌和反感,道不是税务员小张长得有多么多么的丑,他那相貌不俊也算中等吧;也不因为他的人品多么地坏——乡亲们没见过他多么地好过,也没见过他有多么地坏过。大伙反感他是因为知道他这种人一进村就没有好事情,他不像民政助理小贾那样,进村里来可能是给乡亲们送钱送物的,他的到来十有八九是从他们兜里掏线的。他一进村,街上眼尖的女人就尖声尖气地喊了起来:“不好了,大灰狼来了。”那情形多么像当年日本鬼子进村时,乡亲们喊鬼子来啦一样。    这时候,爹正好从家里挑着水桶来到井边担水,听到女人们的喊叫就扭过头去,眼见得税务员小张提了个黑皮包,不怀好意地,远远地走来了。    “真他妈的讨厌。”有人骂。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不很大,也不很小,估计税务员小张听不见,而乡亲们却都听得见。   “你们说,一年我们得缴多少税?”有人说。    接着爹又听到有人说:“谁知道呢?教育税,计划生育税,民兵训练税,这税那税的,我们交不起了。”    “日了怪了,过去是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现在共产党的税怎么也多了?”    人们虽然都是怪话,爹却觉得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心中就很是舒坦。    “哈哈哈哈。”    在一片怪话声中,税务员小张不可阻挡地走来了。显然他听见了街这边人们的说话声。只见他笑着站住,对说怪话的人们说:“你们这些人呐,真是的,你们说的那是什么啊?教育税,计划生育税,民兵训练税,那是什么呀?那是费。费,懂吗?我们收得才是税呢,你们这叫税费不分。税盲。尽是税盲。”    “算了吧,小张,叫啥不叫啥对俺们还不一毬那样,不都是把钱交给你们吗?”有人说。  
税务员小张说:“不一样,不一样,不合理的收费你们可以不给嘛,税可是不给不行的。”    “俺们敢吗?哪个爷来了不得给,谁让俺们是老百姓,老背兴呢?”    税务员小张经常到村子里来,实际上他早就跟村里人混熟了。因此他站在路边的小土圪塄上,继续开着玩笑说:“这可让你说对了,共产党爷来了你们得给,国民党爷来了你们也得给,再来个爱民党爷什么的,你们还得给。怨谁呢?怨你是老百姓。你们就是那缴税的命。”    税务员小张和街上的人打着哈哈,有越来越多的人跟他搭起了腔 。爹不喜张扬,只是默默地听着他们说话。小张跟人们说了一阵,随后笑着转身向村委会走去。    税务员小张一走,街上的人们就犯起愁来。大伙知道,待会儿小张就要出来收税了。一想到将要把钱交给这个税务官小张,谁也高兴不起来。    爹自然也是。    “真他妈的,这税务的人怎就像黄死人(黄世仁)似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等快过年了才来哩?”    临年挨节的,有人肯定是想到缴了税过年碗里的油花就少了。    一个人说:“你们知道吗?咱村的拴羊十年多没缴过农业税了。”    此话一出,街上一时就变得很安静,少顷,人们纷纷上前,问道:“这话当真?”    那人说:“当真,是会计悄悄跟我说的。”    感到不平的人们开始骂了起来。    “他妈的,怎么这么不公平,咱们年年缴税,一回也不能落下,人家却能十年不缴税。”    “这回他不缴,咱们也不缴。”    “对,他不缴,咱也不缴。”    很快,人们约定:今年拴羊的税要是不缴,他们谁也不缴。  
爹虽然一直没说什么话,这样的约定自然是同意的。只是他没有表态,悄悄地挑着水回家了。    有一些人又挨门挨户地串联了村里的其他人家,他们的动议得到了普遍的响应。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村支书二白孩和几个村干部配合着税务所的小张从村委会出来收税。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走进每一户人家的院子时,家家对他们只说一句话:“没钱。”这让他们感到有点儿反常,他们先说好话,好话不行说赖话。赖话把人们气坏了,人们干脆就对他们说:“拴羊缴了俺就缴。”    爹当然也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一户一户地走下去,走了大约十几多户,他们越来越觉得大家伙不缴税是事先约好的。这可急坏了村支书二白孩,因为农业税虽说年年是地税所来村里收的,但那不过是应了个名,担子实际上是压在村干部身上的。现在乡里真正重视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计划生育,二就是收农业税。这两件事要是哪一件做不好,他的支书就当到头了。往年收税时,尽管乡亲们不怎么积极地配合,但村干部和税官们咋唬也罢,磕头也罢,硬一阵,软一阵,最终经过努力还是能完成任务的。而今年,大家伙抓住了拴羊这个把柄,这税是难收了。    肯定难收了。                拴羊是村里最穷最弱气的人,由于从祖上开始就积贫积弱,日子过得凄惶。你别看他人活得弱气,却已经娶了两房媳妇,多年前,头房媳妇忍受不了他的窝囊和赤贫,跟着一个常来村里贩卖儿童服装的小贩子,撇下还在吃奶的女儿跑了。那个女儿叫腊梅,稍大一点儿就让拴羊嫁给一个的一塌糊涂傻子。拴羊现在的女人是个比他大五岁的盲人。为他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其中儿子也显得有点,而他本人,小小的个头,干瘦干瘦的,也是个病病歪歪的身体。赤贫弱气的拴羊性情有点儿古怪,平时不爱说话,也不大爱与人交往。出于对拴羊的同情,每年收农业税的时候,支书二白孩都要向税务官替他求情,求情的结果就造成了拴羊十年没缴过一分农业税的罕有现象。    “操,不知是哪个狗日的说出去的。”  拴羊十年没缴农业税,是个秘密,只有村干部们知道。回到村委会,支书气狠狠地往大炕上一坐,说:“这回好了,你们谁能跟拴羊要出农业税,我就认谁是亲爹。”  
没有人吱声,谁都知道,跟拴羊要钱比登天还难,因为要钱这营生只能要个有,不能要个没。  
“拴羊每年打下的粮食,还不够一家人吃哩。钱嘛,哈嗨,他要有钱,全国人民都有了哩。”    “难要也得要。”税务员小张说。    税务员小张继续说:“难道你们没看见吗?这回要是攻不下拴羊这个堡垒就别想收这村子里的税了。”    村干部们只得又跟着他去收拴羊的税。      一见到税务员小张和村干部来收税,拴羊就一圪蹴坐在门槛上,其意非常明白,他是想用瘦小的身体把家门堵住。税务员小张和村干部们只好站在院子里跟他说话。    税务员小张说:“你叫拴羊吗?缴一缴今年的农业税吧。”    拴羊一脸的不悦,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税务员小张说:“缴了吧,你已经十年多没缴农业税了,村民们都有意见了。不能就因为你一个人拉了村里的后腿。”    拴羊仍然不说一句话。    税务员小张说:“不多,就一百多元。”    拴羊还是不说话。    税务员小张就生气地并且带有威吓性地说:“你不缴我们也有办法,不缴我们就挖你的粮了。”    这时,拴羊说:“你挖吧,挖了我就把女人孩子送到你家里去。”  
支书一听,来气了,他知道拴羊要跟他们耍赖皮了,就指着拴羊的头骂:“你妈的拴羊,裆里没有蛋拽着你还想上天哩,你把女人孩子往小张家里送送,咱看看公安局的抓哪个王八蛋呀。”  拴羊又不说话了。  
支书继续数落着拴羊。  
支书的不知哪句话剌痛了拴羊,拴羊忽然“呀哈!”一声,大叫着,从门槛上蹦起来,抓起一把铁锨,朝支书冲来。    支书没有想到拴羊会有这种举动,他打了一个激灵,见事不妙,转头就跑。支书幸亏跑得快,要不,差一点儿被拴羊劈了。    院子里的其他人看到拴羊操起了家伙,也都一个一个地跑了出来。      回到村委会,支书喘着气说:“小张,你看到了,不知你有方法没了,我是一点办法没有了。”    税务员小张说:“他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抗税,那就请税务派出所的人来吧。”    支书一拍脑门,说:“也行,我们这村的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派出所的人来了,看看他们谁还敢顶。”      第二天,税务员小张果真把税务派出所的人请来了。    税务派出所来了三个人,一个是所长,其他两个是警察。所长姓张,村干部们都称他大老张,五十多岁,个头长得魁梧,面目可亲和善,虽然一身公安制服,却不让人觉得害怕。在村委会里,大老张详细问完了拴羊的情况,拍了拍笔记本子说:“本来有他昨天的表现我们就可以对他按抗税处理,听你们介绍,这个拴羊看来也是个可怜圪蛋,性情又古怪,这种人遇事往往想不开,弄不好啥事也出哩。”    大老张说话时,村委会里人们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心里开始觉得他是个好人了。    大老张又说:“我看今天咱们再给他一个机会。小张你们先再跟他收收税,看看他是什么态度。如果他缴了,咱也就算了,如果他不缴,你们就说挖他家的粮食。如果他连粮食也不让挖,你们就说要按抗税处理他。他要是动武,就把他抓起来。不过尽量不要抓他,这种人不值啥钱,抓了也没啥意思。”    大老张说完这番话,人们就完全觉得他是个好人了。    临行动时,大老张又特别对两位警察说:“你们二人跟着小张和村干部一起去,去了之后眼睛要始终死盯着拴羊的行动,要是发现有什么不祥当的地方,就赶紧行动,千万别让出了啥事。我嘛,就待在这村委会里不出去了,要是有个万一,我也好出去给你们收场。”    大老张安排完后,一行人就来到了拴羊家。      和昨天一样,拴羊一看到他们进来就又坐在了家门的门槛上。    税务员小张对他说:“拴羊,本来昨天你的行为就构成了抗税,可是我们看你这人可怜,再给你一次机会,昨天的事就不追究了,但你得把税缴了。”  
拴羊依然是不说话。  
小张说:“你这人怎么不说话?不说话你以为就不跟你要税了吗?”  拴羊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我没有钱。”    “没有钱怎办哩,你看我们这些人也没有权给你免税,要不你出去借几个,把税缴了吧。”小张用的完全是央求的口气了。    “没人借给我钱。”拴羊说。拴羊说得是真话。    “哪怎办哩?你总得缴税吧。”小张说。    拴羊就又不再讲话,凭你怎么跟他说,也不讲。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呢?不说话你也难躲过缴税去。告诉你吧,我们还有办法哩,你要是不缴税,我们可要挖你的粮了。”小张说。    拴羊还是一声不啃。    小张说:“那我们就挖粮了。”    “真的挖了。”小张又说。    拴羊就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只见他脸上灰白灰白的,除此再就没有什么激烈的表情了。院里许多人原以为拴羊站起来是让开路让他们进家挖粮哩,没想到拴羊这小子走下门台之后却照直走向了当院。人们的目光随着他走动的身影,发现院中央有一口井,快到井边时,只听拴羊骂了一声:“我操你们妈的!”接着纵身一跃,就往井里跳。  
“啊!”院里许多人一下子就惊住了,他们大张着嘴巴,定在了那里。  
但险象没有发生,多亏大老张早有安排,同来的两位警察按照大老张的吩咐,从一进来两眼就一直紧盯着拴羊的行动,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只见跟在后面的那个警察,看见事情不妙,猛地扑上前去,伸出两臂,拦腰抱住了拴羊,接着又用力一甩,把他甩在一边,然后扬起巴掌“啪,啪”给了他两个耳光,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的,想死了?”    拴羊说:“你们不让爷活爷就死!”   “死你妈个B吧,你想死,爷非让你活。”那个警察甩拴羊耳光时觉得手腕闪了一下,他揉着有点发痛的手腕,真想再给拴羊两个耳光,可看到他那副赖气相,就想起了刚来时大老张的话,便觉得跟这种人闹气没啥意思,但当他看到拴羊的院墙上扒满了村里人时,还是把一副铐子铐在了拴羊的手上,把他带回了村委会。              
拴羊被铐起来带回村委会后,扒着墙头围观的人,走出家门打探消息的人,一个个都回到了家里,关起门来。一时间,村里的街道上空空的,悄悄的,没了人影,只有零零星星的一些鸡和猪。爹也是那个时候回去的。回去之后,爹没说什么,是村里后来到他们店里买东西的一个女人把拴羊被铐的消息带来的。    那时候,江小鱼正在家里摆弄着一台手提电脑,那是他用在北京打工挣钱买来的。听到那女人讲着拴羊被铐起来的事,想起爹刚刚从外面回来,他就回头问爹:“爹,你也跟着人家瞎起哄了吧?”    爹说:“怎么能说瞎起哄呢?”    他说:“爹,你那怎么不是瞎起哄呢?难道咱们不该缴税吗?你不知道吗?不缴税是犯法的事。”    爹说:“他们不公平哩,拴羊十年没缴税了,为啥我们不能少缴一年?”    他就说:“你怎么能跟拴羊比哩?拴羊是啥人,你是啥人?”    爹反问:“我是啥人?他是啥人?”    他说:“这还用问吗?拴羊过的那是啥光景,咱们过得是啥光景,跟拴羊比,你不觉得脸红吗?再说你儿子将来也要干税务哩,可你还在抗税。”    爹说:“今天就是你来收税,这么个弄法,老子照样不缴税。”    他说:“爹怎么这么糊涂,村干部和税务的人做得再不对,你也不该不缴税。人家做得不对是人家不对,你不缴税是你犯法,难道人家有错,你不缴税就不犯法了?”    爹不啃声了。他知道爹觉得理亏了。爹一觉得理亏就不啃声了。他不再责备爹,转身往外面走去。    “你干啥?”爹在后面问。    “我缴税去。”他说。    “你不拿钱?”    他说:“我有打工的钱。”  说着走出了家门。    
江小鱼走到街上时,街上仍是一条空巷。但当他拐进另一条巷子时,却看见前面有一个女人,那女人左跌右撞,跌倒又爬起来地往前走着。他紧追了过去,认得是拴羊的盲女人。只见那女人脸上有几处擦伤,擦伤处洇出了一些细碎的发黑的米一般的小血粒,显然那是在地上或墙上擦伤的。刚才,干部们在院里跟拴羊收税时,这女人一直坐在家里的炕上听着,听到男人被铐起来带走了,慌得连探路的拐子也没顾上带,跌跌撞撞地下了炕,追了出来。    看到这个可怜的女人寻不着路,江小鱼上前问:“婶子,你这是到哪去?”    盲女人一边着急地走,一边着急地说:“拴羊,拴……让公安局的抓,抓走了。”    说着女人又一步迈空,险些跌倒。江小鱼忙上前扶往,他感到女人的身子很厉害地打颤,内心就涌起一股怜悯的情绪。他说:“婶子,我先扶你回去吧,待会儿,我让他们把拴羊叔放回来。”    女人说:“你是谁?”    他说:“我是小鱼。”    一说小鱼,女人就知道了他是谁家的孩子了。她这个盲女人虽没见过他的面,却闻过他的名。她知道他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孩子,有出息有本事的好孩子。她对这样的孩子不仅存有好感,而且也信任。但男人被铐的事太大了,因此还是问道:“他们能放人吗?”    他说:“他们只是跟拴羊叔收税哩,我替你们把税缴了,他们就放人了。”    女人一听,弯腰就要给他下跪。他连忙说:“别,别。”赶紧把女人扶住。    送回了拴羊的盲女人,江小鱼就赶忙来到村了委会。      
村委会里挤了好多的人,村干部、公安警察和税务所的小张,门外边还有赶来看热闹的人们。那时候屋里的人正七嘴八舌地劝说拴羊缴税。拴羊一直默默不语。  
村支书二白孩说:“拴羊你的良心哩?我们十年了没让你缴农业税,现在让你缴一年农业税,你竟不缴。你看看你,你还是人吗?”  税务员小张说:“你不要跟我们耍赖,我们是执法的。法律无情,你懂吗?”  
派出所所长大老张这时也失去了耐心,他用力吸了一口含在嘴里的还很长的半截烟头,然后拔出来,扔到地上,突然高声骂道:“我看了,你这种人是扎死没浓,攮死没血,弄死你没仇,救了你没恩。村干部对你这么好,你还给村干部眼里揉沙子。你别以为我们就对你这种人没有办法,你要是不缴,我们就把你带到监狱去。”    拴羊依然默默不语。    大老张气急,扬手就要把巴掌打在拴羊的脸上。    这当儿,一个声音突然说:“你们别打他,我来缴税。”    这是江小鱼的声音。这个声音使大老张扬起来的将要行凶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回头看见一个年轻人正眼盯着他扬着的手,马上就读懂了那目光,赶忙把扬起的手放下来,问:“刚才的话是你说的?”    江小鱼说:“是,是我说的。我今天来替俺爹缴税,还要替拴羊叔缴税。”    江小鱼的话让屋子里所有的人喜出望外,他们正愁没法子打开僵局呢,江小鱼的举动无疑为这僵局打开了一个口子。税务员小张连忙拿出完税证,说:“那你缴吧,我给你开票。”    缴完了税,江小鱼说:“我缴税了,你们该放人了吧。”    大老张连忙说:“放人,放人。”    拴羊被解下了铐子,感激地眼里有了类似泪水的东西,他对江小鱼说:“小鱼,叔忘不了你,叔实在是没有钱,叔有了钱就还你。”    江小鱼说:“你快回家去吧,婶子等你呢。”    拴羊就走了。  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就这么出人意料地解决了。大老张高兴地对江小鱼说:“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子?”  江小鱼说:“姓江,名小鱼。”  支书抢着说:“老张,他可是俺村的大学生哩。”  众人“噢”了一声。  税务员小张问:“你念得哪所院校?”    江小鱼告诉他说:“金山税务学院。”  大老张说:“好啊,你这么心好,将来一定能当一个好税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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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节过后的约莫二十多天的某一天,江小鱼接到了一纸通知,那张白白的通知书说,他被分配到了泱航县国税局。  
那是个好日子。那天,江家湾村头顶上的天空,是那种没有一丝儿云彩的青格莹莹的蓝。阳光也很好,耀耀的,艳艳的,照射得村子暧暧和和的,没有一丝儿寒气。街头有孩子的嘻戏声,向阳的墙根下,一线排开一伙晒阳婆的老头儿,他们抽着烟,说些闲话。一些猪和鸡也悠闲在街头。就在半中午时分,一身绿衣的邮递员骑着一辆绿色摩托车,呜呜地叫着,从村南面的山口来到了村子。  
邮递员每半个月来一次,对疏于与外界联系的江家湾村,邮递员的每一次到来,都能引起小小的骚动和兴奋,今天亦然。邮递员的到来,果然就给村子注入了一副兴奋剂,人们立马就把目光兴奋地瞅在邮递员和他的摩托车上。邮递员骑着摩托到了村委会的门口,把摩托车一停,就呼啦一下围上来不少人。他们大多是些小孩儿,也有大人,男人,女人。  
人们随着抱着一大叠报纸的邮递员进了村委会。  村委会里只有村支书二白孩一人,他一边从邮递员手中接过那叠报纸,放在大炕上,一边问邮递员喝不喝水。江家湾的人规矩,他们只是嘿嘿傻笑立在一旁观看,没有人上去抢报纸读。邮递员说不渴,又说这里还有一封挂号信,请支书签个字。支书就签了个字。邮递员办完该办的手续后,跨上摩托,让车屁股喷一股灰烟,呜一声,箭一般叫着走了。  
邮递员走后,村支书二白孩把一直捏在手里的那封信拿到眼前,好奇地歪起脑袋,端详了看。那是一个大号的牛皮纸信封,里面的信瓤硬硬的,捏着它,有股子神秘感觉传至手指肚上,这种感觉进而钩起了他更大的好奇心。他越看越想知道里面装得什么东西,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拆开,取出信瓤,展开来读。他读着,脸上的道道皱纹就喜气地舞蹈起来,嘴里说:“喝哈,好样的,江家的小子好样的。”随后,就把信瓤重新装回信封,转身向江小鱼家走去。  
江小鱼家临街办着个白瓷砖装饰的漂亮的小卖部。小卖部里飘出喜笑的人声。村支书二白孩拿着信送走进小卖部的时候,江小鱼的娘和小妹正在柜台内为村里几个买货的女人拿货。村支书把路走得急了点儿,把手扒着柜台停住时,有点儿喘气,还有点儿结巴:  
“恭,恭喜了。”  
江小鱼娘问:“什么喜?”  
“小,小鱼分配在咱县的国税局里了。对不起了,见到信,我猜测里面装的可能是小鱼的通知书,就,就忍不住把它拆了……”    由于送来的是这样的喜讯,家里没有人责备支书拆了他们的信。村支书喉头一噎一噎地说着话的时候,小妹飞快地把信从他手里抢了过去,并很快把白色的信瓤迅速地抽了出来,此后,“喜讯”就像白鸽一样扑楞楞从小妹手上飞到小弟手上,又从小弟手上飞到娘的手上。  
那时候,江小鱼的爹则站在一旁默不做声地看着这喜闹的一家子。  
由于江小鱼这个长子首先出息的原故,这个家庭近些年经常接到这样的喜讯。此前是儿女们上大学的通知书,现在,从江小鱼开始,又该接这种上班通知书了。想到这些,爹就有一丝笑容悄悄地美在脸上。爹就是这样的脾性,不管家里出多大的喜事,都习惯于一个人把喜事儿当作冰糖含在嘴里抿着。看到家里人嘻嘻哈哈地抢信,爹无声地笑着,然后转身出去喂院子里的畜生去了。    在江家湾,江小鱼家也算得上一流的家庭了。薄片的蓝石板垒起来的石头墙,围出一处方正的院子。鸟翅一样上翘着屋檐的一溜砖瓦房十分地气派。临街的一排南房是白瓷砖贴的透着现代气息的商店(村里人习惯性地叫它小买部)。靠西墙的一面,依次是厕所、猪圈、驴圈、鸡舍。这种居家商店结合的格局,是这家子人协调默契的见证。精巴聪明的娘主要经营商店和料理家务,老实能干的爹则主要作务地里的庄稼,而这家无忧无虑的儿女们,主要任务就只有读书了。    出去喂畜生的爹先是喂驴,接着又帮娘喂猪喂鸡喂鹅,爹把家里的喜气又传染给了院里的那些畜生们。大青驴看到爹以少有的大方把满把满的料豆撒在槽里,扬起头咴咴地叫着;两头大白猪吃哗啦倒进槽里猪食时,发出快乐的哼哼声;鸡是咯咯叫着奔向食槽的;而美餐后的大白鹅,更是兴奋地摇着尾巴,昂着头在院子里嘎嘎嘎地走来走去。    喂完了畜生,爹又兴奋地不露神色地回到了家里。家里人还在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爹看了一眼喜笑的家人,又看了一眼江小鱼,往炕上一跨,对他说:“你上班,我送送你。”  
  娘觉得爹今天的话有点儿好笑。那时候,娘可能是想,儿女们外出念书、打工啥的,啥时候让你送过了?天津北京那些地方孩子们都自个去过了,小小一个县城,还用得着你送吗?所以娘说:“你真是说的笑话,孩子哪儿没有去过,几时用你送过了?”  
爹坚持说:“我得送送他。”  
爹说得很认真。爹又说:“我有话要跟他说说。”  
娘就觉得爹更加好笑了,只见她笑得快弯腰了,说:“你跟孩子有多少话,不能在家里说吗?”  
爹又像解释又像强调似地说:“那些话我想在路上说。”  
江小鱼好像明白了爹的意思 ,就说:“那好吧,到时候爹就送我吧。”    娘就不再说了,只管笑。  
后来,爹又出去了,他开始在院里修理闲置了一冬天的小平车。    娘见了,笑着说:“难道你要用小平车送孩子?”  
爹说:“就是。”  
娘说:“邪了门儿了,有汽车你们不坐,偏要坐什么平车。”  
爹说:“坐平车能多跟孩子说说话。”    江小鱼附和着说:“那样才美呢。”  娘嘴里含着一丝好看的笑,说:“你们父子发神经了。”    
这当儿,江小鱼分配在县国税局的消息好像一个乐得屁颠屁颠的小男孩儿沿街奔跑一样,很快传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乡亲们得信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江家的德性,想到了江小鱼这孩子的仁义,他们都说江小鱼这孩子会成为一个好税官的。  
 这些日子,得知江小鱼分配在县国税局后,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来到江家向江家祝贺。灿烂的喜气满满地闪耀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就好像江家的喜事也是他们家的喜事一样。这使江家湾许多天都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之中。  
拴羊是最后一个来向江小鱼道贺的。积贫积弱的拴羊常常觉得比别人矮上三分,因此凡事总是落在别人的后面。他弯腰从门里进来的样子如虾,身上穿着的一件灰色的西服很是肥大。这是年前从村委会领来的城里人捐献的扶贫服装。虽说人是衣服马是鞍,可这件穿在原来主人身上肯定显得很贵族的西服,穿在了拴羊身上却让拴羊显得更加寒酸。他让这件西服通体失去了挺拔,让灰色的面料失去了光泽,让衣领结上了厚厚的污圬。他进来时虽萎萎缩缩,但他的到来,却让江家人表现出了意外和最大的欢喜,递烟、倒茶、取糖果,一时竟显得忙乱。  
 看到一家人的热情,拴羊就有眼泪盈在了眼眶里,他坐在门边的炕沿上,一边伸手接烟,一边对给他递烟的江小鱼爹说:“大哥,孩子生在你家里是有福啊。我的腊梅要,要……”说着就呜咽着说不出话了。  
正递茶的江小鱼娘说:“他叔,你,你也别难过了,腊梅……”  江小鱼娘本来是想劝说拴羊的,不想自己的眼睛也潮潮的了。江小鱼爹说:“这几年真的就没有一点腊梅的消息吗?”  
拴羊说:“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有时候,我想,腊梅是不是不在不在人世了?”  
江小鱼娘说:“快别那样说了,你那是咒孩子哩。”  
拴羊就有一点眼泪,豆子似地落下来,转脸又对江小鱼说:“小鱼,你常出门,在外面就没见过腊梅?”  
江小鱼说:“没有。外面大着哩,不一定就碰见腊梅。”  
拴羊说:“你以后在外面多给叔留点儿心,见了腊梅就对他说你爹想你。”  
江小鱼说:“拴羊叔,你放心吧,我一定留心的,见了腊梅就劝她回来看你。”  
拴羊又说:“要是见了她,你就让他回来,告诉她,她那个傻男人死了,她回来再没人纠缠她啦。”  
拴羊说着,喉咙里就带点儿哭声了。    
江小鱼和腊梅同一年来到世上,他们同住一条巷子,两家的街门也只相隔着别人家的四个街门。江小鱼家彩色瓷砖砌就的门楼,据说远远超过了过去的地主,而腊梅家的街门却是几根烂木棒做的栅栏,人见了很容易联想起破烂的羊圈。江小鱼对腊梅最早的记忆是一个干瘦的小女孩儿,扎着两条干柴棒儿似的羊角辫子。但江小鱼从没见过腊梅的娘,人们说她的娘在她刚到一岁半就因耐不住穷日子跟上一个常来村里卖儿童服装的小贩子,撇下还在吃奶的腊梅跑了。生就一副可怜相的拴羊从此更加可怜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一天不如一天。由于老婆的出走,嗷嗷待哺的女儿张着急切想吃奶的嘴哭泣的样子,经常让束手无策的拴羊精神接近崩溃的临界点。往往就在这个时候,江小鱼的娘来了,她把哭泣的腊梅抱起来,把本属江小鱼的奶水分一些给腊梅吃。在随后的许多的日子里,江小鱼娘经常去接济腊梅,送一件江小鱼穿过的小袄袄,小裤裤,送一张饼,或一碗粥。受娘的影响,江小鱼自自然然就像一个亲哥哥一样,担当起保护妹妹的角色。同龄的小伙伴要是欺负腊梅,必然要吃江小鱼小小拳头的亏。而腊梅对他这个哥哥也经常表现出一种妹妹似的依恋。  
然而,有那么一天,在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那时刚步入青春期的江小鱼就像六月夏天的一株飞速拔节的玉米苗,个头长得很是可观了。而腊梅纤细的身材虽然还没有丰满起来,混杂着童年和少女的各种各样的可笑气质,也已经隐隐约约地让人感觉到身上有一种漂亮姑娘的影子了。那天,江小鱼在村子北面山坡上的一棵老杏树上摇已经熟透了的黄杏儿。黄杏儿雨点样满满落了一地。腊梅在地上一个一个地往筐子里捡。江小鱼估计着摇下的黄杏儿够一筐了,就从树上下来,和腊梅一起拾杏儿。那天树下就他们两个儿。他们并肩拾着,互相闻到了对方身上一种令人心智迷醉的异性的香味儿。“哥哥。”江小鱼听到了腊梅一声小猫似的叫声,那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怪声怪味儿的。他回过头来,看到腊梅一脸迷醉的样子,微闭着双眼,轻启鲜嫩的红唇。江小鱼的心速加快,脑袋被一种难以抑制兴奋涨满。那时,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把腊梅的头捧起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把自己的嘴亲吻在腊梅的红唇上的。实际上当时他的脑袋是一片骇人的空白,处在一种极度的无感知状态中。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长,忽然江小鱼的后脑勺被一种什么有力的东西猛地击了一下,他惊恐地抬起头,发现爹在身后扬着大手,惊恐地赶紧放开腊梅,飞奔着跑了开去。  
晚上,江小鱼被爹狠狠地揍了一顿——此前爹从未动过他一指头,此后也未动过他一指头——爹骂他太坏了,简直是他妈的牲口。那天晚上,娘一直心硬地在一旁当着看客,后来娘在为他往身上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瘀斑上敷红药水的时候,也数落他不像一个男人,教育他一个真正的男人,应当怎样对待女人,特别是可怜的女人。  
从那天起,一个真正的男人就开始成长起来。  
此后不久,腊梅因交不起学费退学了。那时他们刚上初一。拴羊来引腊梅离校的时候,班主任陈老师想劝拴羊把腊梅留下。刚刚进行过考试,腊梅名列第一。腊梅从小和江小鱼一起上学,在班里学习成绩一直是腊梅第一,江小鱼第二。江小鱼曾奋力追赶过她,可一次也没有追赶上。这样的学生退学,谁都会感到可惜的。  
陈老师说:“你没有钱交学费,我先替你交上。”  
拴羊说:“哪能让老师交学费呢?老师就一个人挣钱,还等养家哩。”  
陈老师说:“我动员学生捐献。”  
拴羊说:“那样你只能救她一时。你不能老是让学生捐献嘛。”  
最终,腊梅被她爹引走了,一个天资聪明的女孩子,从此离开了校园。  
江小鱼记的,那时候娘常常为腊梅的失学叹息:“唉,可惜咱的钱不多,咱的钱要是多几个,就供腊梅上学。”  
爹说:“要不咱咬咬牙,紧紧裤带,供腊梅上学?”  
娘说:“你疯了,咱那么多孩子,哪个上学不要钱,咱顾得过来吗?”  
令人震惊的是腊梅退学没几天,就被她父亲远嫁到了一个更远的小山村。跟着媒人相亲的腊梅的公公自称是村委会主任,是一个年过六十身板还很硬朗的老头。老头塞给拴羊硬邦邦砖块样一沓票子,一辈子没见过多少钱的拴羊立马就昏了头脑,眼睛好象亮了一下,咽下满口的辣酒,拉着僵硬的舌头,说:“咱,咱的事成啦,你……你…今天想把腊……腊梅引走也……也……也行。”  
腊梅没有被当天引走,她是在以后的一个阴雨天被人娶走的。那天,江小鱼他们一家人站在街门口,看着娶亲队伍从门前经过。望着腊梅尚未发育成熟的弱小的身影,娘的眼泪像露珠一样掉落下来:“真可怜,要是有一个亲娘,怎么也不会让孩子这么点儿就走这一条路。”  
腊梅出嫁数月后,拴羊就娶了现在的瞎眼女人。这时人们才明白拴羊让闺女退学原来是卖闺女娶老婆的。  在随后的日子里,陆续又从那个遥远的小山村传来了许多有关腊梅的酸溜溜的消息——  
腊梅嫁的男人是一个傻子,的一塌糊涂,根本就不谙男人女人的事情,许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腊梅还是金贵的女儿体。  腊梅的公公是个毛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糟蹋了他的还是黄花闺女的儿媳妇。  
一个黑沉沉的夜晚,腊梅不堪忍受毛驴公公夜夜的践踏,趁着夜色逃走了,逃到好远好远的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再后来,村里有从南方打工的人回来说,在那里的某个城市见到了腊梅,腊梅在歌厅里当小姐。  
从南方打工回来的人又说:“你们知道歌厅里的小姐是什么嘛,就是婊子,妓女。”  
说话人是用鄙视的口气说的,表情也是鄙视的。  
腊梅的命运太惨了。一想到此,江小鱼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是什么味儿的难过。他答应拴羊,只要一见到腊梅,就劝她回来。    
那天,拴羊在他们家里还跟他们说了些别的话题。拴羊还这样问过江小鱼:“小鱼,你给叔说说,过去国民党收税,现在共产党为什么也要收税?”  
江小鱼就说:“……”      
  中国人从来是只缴税,不思考税,或者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来定义税.此篇的目的之一是想让人们了解税收的真相.
第三章      
清晨,当从山后冒出来的太阳把远山连同它头顶那大片云彩映照得就如高炉火炭样红的时候,江小鱼和他爹坐着自家的小平车从村子里出发了。  
江小鱼直挺挺地坐在车箱里的行李上,爹跨在铁管焊制的车辕上,扬着鞭,赶着大青驴,喊出了一声声的“得儿”“哈哈”。  江小鱼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税服。这是他在税务学院时发的校服。税务学院的校服很特别,它发的是天蓝色的税务官们穿得那种制服。过去他穿着税服是学生,现在穿着税服就是名副其实的税官了。  江小鱼和爹行进的是一条只能通过一辆汽车,贴着绝壁而行的山路。  这条山路曾经细如一条小蛇,一绕一绕地攀援着山壁绕出山外。三年前,村里人在山上围追堵截,打死几个狍子,分别送给县里的有关领导,争取了一笔修路的资金,利用两个冬天拓宽了这条山路。看到这条山路时,江小鱼就想起了山路正式开通那天的情景。那天,县乡的领导来村子里为这条山路的正式开通剪彩,村里人在一片锣鼓声中,围着县乡领导,热泪盈眶,激动地说,感谢共产党,感谢政府,感谢领导。自从上了税务学院,好多时候江小鱼在他遇到一些事情时,终喜欢把它们与税收联系起来,而且往往一联系就能联系上。此时,他又让思维的列车驰向了税收的轨道。他想,他们村能够修通这样一条路,当然要感谢共产党、感谢政府、感谢领导,但若能同时告诉人们,修这条路还因为公民纳了税。如果更豁达一点儿,说:倘若公民不纳税,共产党再爱民,政府和领导们再会体察民情,也只能是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这样宣传,对于提高公民的纳税意识,肯定会收到更好的效果。  
这样想时,江小鱼就很兴奋,表现在脸上,传达给爹,爹也变得很兴奋起来。只见爹“啪”地一声,在大青驴耳朵上空响了一鞭子,大青驴扬起头,响应了一嗓子,放开蹄子哒哒地小跑起来。  
一会儿工夫,他们走脱了贴绝壁而行的山道,踏上了一条铺着沥青的闪着光亮的较为宽阔的公路。上了公路,爹的话就多了起来。刚才走在那条半山崖劈出的山路时,爹怕出事,没有跟他多说话。现在爹明显地放松了精神,不再喊哈大青驴,快慢全然由着大青驴的性子,只是碰到来往的汽车时,才停住说话,尽一尽车倌的责任。  当觉得爹的话多起来时,江小鱼就想起来了,今天爹赶着车送他,是有话要跟他说的,于是他便和爹你一句我一句地拉呱起来,不时地还跟爹开开玩笑。  
爹说:“小鱼,你知道吗?咱家祖祖辈辈没有吃皇粮的人,你可是第一个……”  
江小鱼说:“这我知道,爹。您不要担心,儿子一定要珍惜自己的这份工作,堂堂正正做人,给祖宗长脸、争气。”  爹说:“你小子以为给祖宗长脸、争气容易吗?你知道你大姑夫吗?”  
江小鱼说:“知道,大姑夫我怎么会不知道?”  
爹说:“你大姑夫原来在县里的农牧场工作,因贪污半群羊,被开除回了家。”  
关于大姑夫的事,江小鱼早就听家里人说过。今天,爹又和他重新提起了大姑夫,其用心他完全明白。他对爹说:“爹,这个您也放心,儿子受你的教育不是一天了两天了,咱穷死也不会做那丢人现眼的事。”  
“这个爹相信你,可你知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嘛?收税的。这差事不好干啊。将来,啥人也要遇到,啥事也会碰上,你做事可要多长个心眼啊。你看税务派出所里的大老张,人家那才叫会干工作呢。”  
对于大老张,江小鱼是打心眼里佩服的,觉得大老张是个工作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但此时他很想听听爹对那天他在处理拴羊叔抗税的表现上是如何看法,便说:“大老张是很不错,但你儿子也很不错呀。最后,不是你儿子把事情摆平的吗?”  
爹说:“你别得意,那天数你做得最臭。”  
“呃,怎么数我做得最臭?”江小鱼惊愕地问。  
爹说:“你现在已是税官了,将来碰到不愿缴税的人,还要替人家缴税吗?你有多少钱?难道你在大学就学了这么一个臭招吗?”  江小鱼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觉得爹给他提了一个好大的问题。是啊,难道自己今后还用这种法子来处理工作上的难题吗?作为一名税务人员,用这种方法处理征纳矛盾,实际上是一种无能的表现。他仿佛有了一种预感:税务官可能不是好当的。  
在路上,爹跟江小鱼实际上并没有说成多少话。他们父子俩上公路不大一阵子,就遇见了年近六十,样子清瘦的陈老师。  陈老师曾是江小鱼中学时的班主任,现在是西马圈乡的联合校长。陈老师提着个黑包包,在路边等着去县城的公共汽车。认出是陈老师后,爹就喊了一声“吁——” 让大青驴把车停下来,然后招呼陈老师上车,一齐到城里去。  
“陈老师,你到城里干啥去?”爹一边赶车,一边问。  
陈老说:“打官司。”  
“啊?”爹的脸上惊出了一个问号。  
陈老师笑笑说:“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官事,我是寄一封上访信。”  
原来,贫困的西马圈乡,由于多年来投入教育的资金有限,教育至今还十分落后,甚至存在着某种危机和隐患,比如全乡的中小学校危房就有40多间,失学儿童多达100多名。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作为联合校长的陈老师,曾向县教委和县政府多次反映过,得到的回答是,县财政困难,难以顾及西马圈乡的教育问题。后来,陈老师又把问题向市里反映,市里有关领导接到上访信后,一个“请泱航县政府统筹解决”的批文,就踢皮球似地踢回了泱航县,结果是问题仍得不到解决。陈老师深知,危房和失学儿童的问题推诿不得,无奈之下,只好给省长写信。他今天进城,就是要给省长寄上访信的。  
“唉——,也不知省长是不是菩萨?”陈老师说。  
“陈老师,您真是好人哪。”听完陈老师的话,爹说。江小鱼看见爹的眼睛红红的。  
进了城,陈老师和他们告别,进了邮局。江小鱼父子则来到了泱航县国税局。  
近晌午的国税大楼十分耀眼,在有点儿发黑的太阳的白光的照耀下,闪着银色光点的白瓷楼体,显得特别高贵。想到儿子将在这里工作,爹自然十分高兴,嘴里很清脆地喊了一声:“得儿!”就把车子赶进了院子。    院子不太大。左半面排队似地整齐地摆放着各色的摩托车,个别的摩托车则像离群的驴一样,停放在摩托车队伍的外面。在摩托的队伍里夹杂着少量的自行车,显得很寒酸。右边较空阔,那里停着几辆领导的豪华轿车。爹当然不会把小平车停在小轿车的中间,而是离它们远些。  
车停好后,江小鱼跳下了车,对爹说:“我先进去报到,爹就在这里等着,我报完名,再来把行李拿进楼上去。”  
爹说:“你去吧。”   
“哎呀——是老汪呀,你这是到哪去了?”  
这当儿,忽然响起一个女人尖锐的怪味儿的声音。江小鱼和爹的注意力不由地被吸引了过去。他们同时看见,一个胖得白鹅似的女人一团棉花似地从国税大楼里走了出来,一个身体也在横向发展的四十来岁的中年税官,正好也从外面走了进来。两个人在当院里碰在了一起后,一惊一咋地攀谈起来。  
叫老汪的站住说:“啊哈——是你呀。我到银行收税去了。”    “怎么,银行的税你们也收?”白鹅似的女人夸张着口音,吃惊地问。    叫老汪的说:“收,银行的税怎么就不能收?”    白鹅似的女人说:“人家银行那什么地方,他们怎么也得向你们缴税?”    这一问,让叫老汪的一下子就来了一股吹牛的情绪,兴高采烈地说:“银行算什么?跟你这么说吧,银行并不神秘,它跟其他公司一样,也是个企业,也是国家的纳税人。”    看到白鹅似的女人把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叫老汪的继续说:“公安局那样的单位厉害不厉害?照样得向我们缴税。、李鹏那样的领导人,官位大不大?他们也得向我们缴税。”  “啊,啊,啊?”  白鹅似的女人大张着嘴,越发像一个白痴了。    “嘿嘿嘿。”叫老汪的不由地笑出声来。    “嘿嘿嘿。”白鹅似的女人也笑了。不过,她并没有看出老汪因了何笑,完全是你笑我也笑,没心没血的那种笑。笑过之后,叫老汪的又解释说:“不过,公安局的税,、李鹏的税,一般是不由我们国税部门征收的,而是多由地税部门征收的……”  他们的谈话内容,对江小鱼来说,并没有什么可新奇的地方,而爹闻却所未闻,听到他们的谈话,爹不由地打量了一眼江小鱼,又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国税大楼。只见八层的国税大楼是一处西洋风格似的建筑,它在附近的火柴盒一样的建筑中是最高的一幢,看去让人有鹤立鸡群之感。想到全县的老百姓都往这幢楼里缴税,全县的工厂和商店也往这里缴税,就连银行和公安这样的单位也得往这里缴税,爹更感到儿子分配到了一个了不起的单位,一股子自豪之气油然从心底升起。  
江小鱼说:“爹,我走了。”  
爹说:“你走吧。”仍把目光痴痴地盯着国税大楼。  
“哎,哎,哎——老汉,你怎么把驴车赶进院里了?” 江小鱼刚走,一个不满的声音忽然在爹的背后响起来。   
爹打了个哆嗦,回头一看,喊他的人正是刚才那个叫老汪的,叫老汪的不知什么时候走出院门又走了回来了。叫老汪的很不友好地说:“院子不能停这种驴车。”  
爹抱歉地瞧了叫老汪的一眼,连忙说:“是,是,是,我把车赶出去。”  
爹打了一下大青驴。不想大青驴屁门里正被一泡粪蛋蛋憋着,来不及走路,翘起尾巴,把那一个个黑蛋蛋屙了出来。    “瞧瞧,屙了!屙了一院!”叫老汪的大声喊道。    爹像犯了法似的,惊慌地弯下腰去,伸出双手,连忙把刚屙下的驴粪蛋蛋拾起来,举在手里。鲜亮的粪蛋蛋在爹的手里冒着灰白的热气。爹举着它们,眼睛向院子四周扫来扫去,想找一个能放驴粪的地方,可院子里干净得没有一个这样的地方。爹就更加慌张了,完全是不知所措的样子了。    “送到外面去!”叫老汪的在他后面又喊了一声。  爹像得了令似的,赶忙举着驴粪蛋蛋,弯着腰向门外走去。等爹返回来时,叫老汪的还站在原地。爹一下子愣住了,他认出了这个叫老汪的人。  
这个叫老汪的人,名子叫汪子河,十多年前,他就在石磊乡当税收专管员,每月都要到江家的商店里收税的。那时他和爹都很年轻,爹没少留他在家里吃饭,爹没想到,十多年没见面了,两人竟然老的互相认不得了。这也难怪,几十亩农田快把爹累成个老头了,而汪子河肥肉大虾地吃得肥头大耳,与过去那个瘦猴相比也是面目全非了。爹几乎是叫喊了一声:“老汪!你是老汪?”    汪子河很奇怪地望着爹。    爹说:“你真得认不得我了?我叫江河呀。”  汪子河盯着爹端详了一会儿,说:“你真的是江,江河?”  爹说:“是呀。”  汪子河说::“啊,真得是你,你干啥来了?”    爹自豪地说:“我送我儿子来了。”    汪子河说:“什么?你儿子?”    爹说:“我儿子从税务学院毕业了,分配到你们国税局里了。”     “是吗?”汪子河有些惊讶地说。    汪子河说着把眼睛睁的大大的,原本就不匀称的脸好像说被某种东西扭曲了。爹感到他整个的表情好像在说,像你这样的人也有这种好儿子吗?这使爹很不高兴,他在心里回应说,我怎么就不能有这样的儿子呢?    渐渐地汪子河的脸色回转了过来,现上了一些假惺惺的笑容,说:“你儿子呢?”    爹骄傲地说:“到里面报到去了。”    汪子河回头向国税大楼门口看了看,那里空空的,暂时没有人出进,就对爹说:“老江,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回头再看你儿子。你让他有事找我,年轻人嘛,刚参加工作,经验少,我给你指点指点他。”    爹说:“行。你有事忙去吧。”    汪子河摆了一下手,朝院门口走去了。  望着汪子河的背影,再想想刚才汪子河的话,爹心里厌恶地说,我的孩子怎么让你这种人指点呢?你是个啥东西,我儿子让你指点不就成了你这种东西吗?我们老江家可不能有你这种东西。    
说起来,江小鱼能成为一名税官,与这个汪子河还有一点儿关系呢。这需要追溯到江小鱼孩提的时代。那时候和他一般大的孩子怕的都是公安局的,而他却怕税务局的。江小鱼出生时,家里的商店就已经办了起来, 他是在商店出生,在商店长大的。小时候,他一啼哭,他娘就说:“听,税务局的来了!打税来了!”他就不哭了。  
那时候,哪怕税务局的拿他们一个子儿,爹和娘也心痛的不行。爹常常跟人说:“我这人,最怕税务局的了,不怕公安局的。为什么呢?公安局的我不犯法他不找我,税务的可是我一挣钱他就找我。”而娘,更是在他一啼哭时就拿税务局的来吓唬他。  
江小鱼见过爹和娘听说税务的来了立马关门锁店躲起来的情形,见过他们为了少缴几个税,低三下四求税务的恩典恩典的情形,也见过爹被税务人员抓住了把柄,狠狠地罚款的情形。那时候,幼小的江小鱼感到税务的人不仅可怕、可恶 、可憎,而且高人一等。  那时候,税务部门实行的还是专管制,每月到他们商店收税的专管员一年换一个。大概是江小鱼上小学三年级的那一年吧,那一年,到他们店里收税的专管员就换上了现在和他成为同事的汪子河。那时汪子河还没有现在这么老,样子很年轻,穿一身税装,很清秀,很精神。但他眼皮极薄,十分的贪财,来到店里收完税后总想拿点东西。有时候说没有带钱,先欠上;有时候把他看准的东西在手上把玩一阵,说:“老江哥,这件东西送给我吧。”  
娘是个细心的人,汪子河每拿一件,就记在帐上,一年下来,他竟拿走他们店里上千元的商品。娘当然好心痛,就硬着头皮对汪子河说:“小汪啊,你在我店里已欠了一千多元了,年底了,你清清吧。”  
汪子河就说:“呀,嫂子,我现在没带那么多钱, 等下次吧。”  可谁知下次再来的时候,汪子河带来的却是一纸调税的通知单,爹和娘接过来一看,立即就吓了一跳,说:“小汪啊,原来每月150元我们就吃不消了,现在你一下子给我们涨到了300元。这,这……我们缴不起啊。”  
汪子河说:“这我可没有办法啊,这可是局里给你定的,又不是我给你定的。拿钱去吧。”  
娘说:“你看我们这么点买卖,确实太多了,你就替俺向你们领导美言几句吧。”  
汪子河说:“那不行,从来就是我听领导的,没有领导听我的。”  
娘说:“你们领导要关心下情的嘛,你向上反映下情领导能不听嘛?”  
汪子河说:“这不是我给你反映反映就准的,领导不是我们的话都信的。”  
实际上,爹和娘一接到调税单就洞察到了汪子河的用心 ,爹这时接上说:“你就为俺多美言几句吧,今儿中午俺请你的客啦。”  
爹把汪子河引到村头石老三开的饭店里,酒肉摆了满满一大桌子,吃喝了半个下午,出来时,汪子河已是醉醺醺的了。头重脚轻,摇摇晃晃的汪子河卷着已经僵硬粗笨的舌头说:“放,放心,老,老江哥,我回去以后,保证给你每月减到100元。咱,咱是谁?实,实话告诉你吧,局长跟咱最,最哥们了……”  
果然,汪子河再来时,他们店的税款就成了每月100元了。  自然,爹和娘再也不敢跟人家提那一千多元了。  这些,江小鱼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此后的一天,江小鱼在家里做作业。爹看他很用功的样子,就想看看他埋头写的是啥,当爹把头探过去时,他双手把作业本子捂住了,边捂边说:“不能看,不能看,这是我的隐私。你们不能看。”    当下,爹和娘就被他逗笑了。  “隐私?蛋子大点儿个东西,还隐私哩。”  笑得最烈的是娘,娘的眼里都有泪水了。    这天晚上半夜的时候,娘把熟睡的爹叫醒了。娘说:“唉,唉,起来,看看咱小鱼的日记。”  
那是一本儿子成天宝贝似藏着,从不示人的红皮本本。里面就记着儿子的所谓隐私。只见儿子在其中的一页上写道:    今天上作文课,题目是《我的理想》。我写了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警察。其实这不是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当一名税官。因为这是我的隐私,所以没有写进作文里。有一位税官叫汪子河,每月都来我家收税。他每次来,我们总是给他做最好的饭菜,摆最好的酒。因为我们不好好地招待他,他就会给我们加税。爹说,我们宁可得罪了公安的,也不得罪税务的。公安的,我不犯罪他怎不了我,税务的,我挣了钱他就来打我的税,可见真正厉害的是税官。因此,当官要当税官,不当警官。我要当了税官,就亲自收我家的税,那时候,我想收多少就收多少,想不收就不收。爹和娘再也不用把最好的饭菜和酒给汪子河这样的人吃了……    看完日记,爹为江小鱼小小儿的就有这么大的心志而高兴,不由地摸了摸儿子熟睡的脸,夸儿子说:“有种,象个男人。”而娘却禁不住在他熟睡的脸蛋上亲吻,直把他从睡梦中吻醒了。  ……    想到这些事儿,爹真担心儿子将来会被汪子河这样的人引诱坏了,俗话可说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因此,爹又多了一层心事。  
                       
第四章    
作为一名新来的税务官,江小鱼恰似一缕清新的风,让人感到新鲜和别样。  
那天,江小鱼刚到国税局报道时,就在局里引起了一片小小的哗然。这些年,局里分配一名大学生并不算什么希奇事,让人希奇的是他来报到时手里提着一台手提电脑。这种在城市已属寻常之物的东西,在地处偏远的泱航县国税局人眼里还是希缺玩艺儿,是远方之物,天上之物。现在江小鱼把它一下子提到了他们面前,免不了就让他们眼放稀奇之光。特别是材料员里洋,他竟认为局里分配来江小鱼这样的大学生,简直就是泱航县国税局新时代的开始。  不过,江小鱼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局长的注意。  
江小鱼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向局长报道那会儿,局长王天存正接住一个女人的火辣辣的电话。那边的女人用娇滴滴的极具性感的嗓音说:“我这会儿特别想你,想跟你说说话儿”。正当王天存局长兴致勃然,想跟那女人调情骂俏几句时,江小鱼来了。  
“好,好,好。是,是,是。我马上去,马上去。”草草地结束了电话,王天存局长接过江小鱼递过的派遣证,一看,原来是新分配来的一名大学生,便说了一声:“你先等等,我跟他们联系一下。”说着就打电话。原先局长想把江小鱼暂时安排在办公室里,电话还没有打通,计会股李股长进来了。见到李股长,王天存局长改变了主意,就放下电话,对李股长说:“这位是新分配到咱们局里的大学生,就先让他暂时到你们计会股帮忙去吧。”  
李股长看了一眼江小鱼,连忙说:“欢迎,欢迎。”  
就这样,江小鱼被很随便地暂时安插在了计会股里。  
材料员里洋是稍后一点儿知道江小鱼分配到国税局里的。刚刚为江小鱼开完住宿房间的管后勤的马莉用一种惊奇的口气对他说:“咱们局里又分配来一名大学生,那大学生还手提一台手提电脑,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大学生、手提电脑、普通话,当这些字眼一个一个地由耳孔进入里洋的大脑时,他精神为之一振,同时想起了早几年国家曾提出要建立以计算机为依托的税收征收管理系统的规划。当时他以为像泱航县这样偏远的小县,距离计算机时代是十分遥远的事。如今听说有人提着电脑上班了,心里就想,这个时代是不是已经走来了。  
“这个大学生住在哪个房间?”  
马莉说:“204客房。”  
“过一会儿,我去看看他。” 里洋说。  一个小时以后,里洋看到了江小鱼。江小鱼已把204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由于客房里的被褥是现成的,他从家里带来的行李没有打开。大约是出于整洁上的考虑,他把行李放在靠墙的椅子上。写字台上已整齐地摆放着书籍,有淡淡的书香飘游过来,让人感到雅致的味道。当然,特别打眼的是床头柜上放着的那台手提电脑。见到那通体漆黑色,闪闪发光的典雅高贵的长方体盒子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脸神也亮了一下。他是第一次见到这玩艺儿,在此之前,他只是听人说过它,知道它很贵,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出现在普通老百姓的手里,当然他也曾以为见到它还是很遥远的事,没想到现在就在这儿见到了它。当进一步知道这是江小鱼用打工的钱买来的时,他对江小鱼产生了特别的好感。他觉得今年这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身上有一种新的特质,这种特质是以前分配来的大学生身上所没有或者不很明显的。因此,他就坐了下来,跟这个新来的同事谈了起来。  
他们的谈话自然是以计算机为话题。一说起计算机,江小鱼就显出了好兴致,他显然有些兴奋,讲起话来滔滔不绝。  他说:“计算机是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标志性技术……”  
他又说:“互联网使地球变小了。我在这里发布一条消息,日本的东京、美国的华盛顿、英国的伦敦等马上就能收到。”  
他还说:“ ……”  其实,这些理论里洋早已在书本上看见过,现在从江小鱼的口里说出来,仍然让他觉得有一种新鲜的感觉,甚至好像还有某种可捉摸的实感。此时,他前所未有地产生了更多地了解电子计算机的浓厚兴趣。他想起了税务部门曾经有人提出的计算机管税的观点,因此就问:“计算机真的能管税吗?”  
江小鱼说:“能。现在国家不是要建立以计算机为依托的税收管理机制吗?计算机的运用是广泛的,工业、 农业、交通运输、教育科技……没有它进入不了的领域。而且每进入一个领域,就会给那个领域带来一次深刻的革命。它进入税收领域当然也能对税收产生巨大的影响,给税收征收管理带来深刻的革命。最近我在互联网上认识了税务部门的一个网友,他现在就进行税收微机征管系统的研究。”  
“真的吗?”    “真的。”  
 里洋还想多向他了解一些有关税收微机征管系统的情况,江小鱼却对他说:“我只听那位网友告诉我,他正在研究这个系统,更多的情况我也不知道。”  里洋问:“你的那位网友叫啥名子?”  
江小鱼说:“天涯孤客。”  
里洋说:“噢,好名子。笔名?”  
江小鱼说:“在网上,大家大多以笔名出现。”  
里洋说:“这个天涯孤客是哪里人?”  江小鱼说:“我没有问过。网上的人一般不轻易告诉对方真实姓名和地址。不过他告诉我他是咱税务的人,而且很有水平,思考的多是大问题。在税院时,我常向他求教税收上的问题。这几天听说我要上班了,他希望我上班后,多告诉他一些基层的事,一线的事。”  
“你们尽在什么网上交谈?”  
“QQ上。不过我们现在已不在QQ上交谈了,经常通过E-mail联系。”  
“E-mail?”  
“就是电子邮箱。”  
和江小鱼谈话仅有短暂的几分钟,里洋就得到一个结论:税务部门的明天,将掌握在江小鱼这样的年轻人手里。  江小鱼身上确实有许多新鲜的东西,那些新鲜的东西常使同事们感到一种冲击,有时惊讶,有时别扭。  
江小鱼最初吸引人们眼球的当然是他的那台手提电脑了。国税局里的人不知从那里听来这样一个荒诞不经的说法:一台手提电脑要值十七万元。由此他们推想江小鱼的父亲不是高干就是大款。当他们怀着特别强烈的好奇打听到江小鱼的父亲不过是一个山村野夫时,又感到异常地扫兴和说不清的别扭。他们觉得像江小鱼这种山村野夫的儿子,不该拥有那样高贵文明的东西。当江小鱼告诉他们,手提电脑在经济发达地区不过是寻常之物,一台手提电脑根本不值十七万元,它不过也就是万二八千元时,他们的脸上现出的是真正小地方人那种惊讶。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落伍了。至于江小鱼上班讲一口不错的普通话,则让好多人的耳朵觉得好生不舒服。在偏远 、落后、闭塞的泱航县,人们自古就讲一种让外地人听来牙碜的土话,这种土话培养了人们封闭固执排外的性格,他们把讲外地话的人一律叫做侉子,并从骨子里予以轻视。即便是国税局这样的单位,这种性格在人们身上表现的也很顽固,江小鱼的普通话同样让局里的人感到牙碜。有些人竟在背地里卑劣地骂道:“吃的是中国的草料,耍得是南腔北调。”有些人却出于好心,劝江小鱼别讲普通话了,要讲本地话。而里洋对此却给予坚决的支持。他说:“你别听他们的,要讲,都什么时代了,不讲普通话行吗?讲普通话是一种文明行为。”为了鼓励江小鱼坚持讲普通话,里洋还给他讲了自己曾经创造的一段笑话 。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里洋在本省一所商业学校读书。快毕业时,到本省南面一座城市实习。由于怕他手头上拮据,家里给他寄来了二十元钱。当天下午,他拿上邮单,到邮局里取钱。在标明取钱的窗口,他把邮单递给了里面的一个女工作人员。  
女工作人员戴一副白白的薄片眼镜,讲一口好听的普通话。抬起头对他说:“同志,把证件拿来。”  
他就把学生证递进去。他们学校的学生证,校名一栏不是用笔填上去的, 而是用事先刻好的长方形印章印上去的。由于按的印泥不足,印迹很模糊,加上那位女工作人员眼睛近视,怎么也看不清上面印得是什么字。女工作人员就问:“你是什么学校的?”  
他用粗笨的家乡话回答说:“我是省商业校的。”  
女工作人员说:“同志,你的话我听不明白,你能不能说普通话。”  
他试着用普通话回答,可舌头僵硬得拉不起来,最后只好又用又土又笨的家乡话回答了一句。  
女工作人员仍说:“听不明白!”  
他想试着再用普通话回答一遍,可舌头依然僵硬得拉不起来。  女工作人员有些生气地说:“你这小伙子,连句普通话也说不来。老土。”  
他的脸憋得通红,并且觉得脸皮尖锐地发烧,顿时有很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憋到极点时,忽然急中生智,飞快地从衣兜里掏一张巴掌大的白纸,写上“XX商业学校”几个字,从窗口递了进去。在女工作人员填写邮单,盖各种印章的时候,想到自己竟用聋哑人的方法跟人交流了一次,脸上又一次发烧起来。从此他便开始学习说普通话了。然而参加工作后,遇到了江小鱼现在遇到的情况,在同事们的非议下,他就不讲再普通话了。  
里洋说:“现在想起来,那时我不该停下来,停下来就是对愚昧的让步,自己也无可药救地跟着愚昧了。”  
里洋又说,强调似地说:“对愚昧一定不能让步,你一让步,就跟我当年一样,自己也变得愚昧了。”  
里洋的支持让江小鱼大为感动。  
渐渐地,里洋也就成为江小鱼在国税局里谈得来的朋友了。江小鱼有什么问题,也常常向他请教。他也友好地表现出乐意帮助江小鱼做任何事情的态度。  
在泱航县国税局的日子很有意义地过。                
第五章    
也许是学校生活的惯性使然吧,上班后, 江小鱼每天早晨都要跑步到城外的甜河滩晨练。  
泱航县虽然地处华北的干旱地区,但甜河滩并非是那种乱石滚滚、毛草稀落的干河滩。好多年以前,泱航县一届较开明的政府,年年经组织全县各机关人员在甜河滩上义务植树,最初那些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小树苗如今已经长成一片很海的树林了。有了树就有了好风景、好空气,就成了好去处。泱航县人自发地把这片树林当成了他们的天然公园。虽然真正意义的春天还没有到来,河滩上的树木光秃秃的还没有长出新绿的叶子,但气温已经使它的样子看上去很接近暖春时的样子了。所以,每天早晨来甜河滩晨练的人越来越多了。
人们跑步出了县城,穿过一片密林,可以看到一道随河弯曲的长长的河坝。那坝把河床和密林截然隔开了。紧挨着河坝,又弯曲着一条能过一辆卡车的黄色土路。江小鱼每天就在这条土路上练习跑步。  那天,就是在这条土路上,江小鱼意外地碰见了自己高中时期的同学杨丽青。当时,江小鱼觉得与这位老同学的相遇简直就是奇遇。  
杨丽青完全是一副称得上摩登女郎的派头,她穿着一件时兴的亮红色上衣,洁白如雪的裤子,戴着雪白手套的左手把一副羽毛球拍扛枪似地搭在左肩膀上。只见她边走眼睛边搜寻着什么。头上一撮鸡冠样上翘的秀发,随着脚步的迈动,很精神地一抖一颤。当时太阳刚刚出山。阳光下,杨丽青越发显得流光溢彩。江小鱼正当对异性敏感的年龄,远远地发现一团火样的妙龄女郎向自己走来时,目光虽然有些直,但他想不到会是自己的同学。倒是杨丽青最先认出了江小鱼,这使她喜出望外,惊喜地喊出一声:“江小鱼!啊,怎么是你啊!”  江小鱼一下子也认出了杨丽青,同样惊喜地说:“杨丽青!怎么会是你呢!”  
以前读高中时,江小鱼作为一个准备考重点大学用功读书的农村孩子,整天专注于书本,对班上的女生不大注意。杨丽青虽然是全县第一利税大户,赫赫有名的铜业公司经理杨继兴的女儿,人称“公主”,但江小鱼也绝少跟她来往。而杨丽青作为一名差生,对成绩优秀的江小鱼虽说由衷地佩服,但她有一群男生众星捧月似地捧着,跟江小鱼的来往也不是很多。如今,两人在甜河边这树林里不期而遇,却像久别重逢一样,欣喜地扬起手相互拍了一下掌,哈哈地嬉笑着,停下了脚步。  
江小鱼问:“老同学,你这是干啥去?”  
杨丽青答:“我想随便找一个伴,跟我一起打球……哈,对了,你不是一个伴吗?咱俩一起打吧。”  
“那,感情好啊!”  
从此,每天早晨,江小鱼就和杨丽青来到甜河边的树林边,一对一地打起羽毛球来。两人边打边聊,不亦乐乎。  
在聊得过程中,江小鱼了解到杨丽青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落榜后没有再考,她在爸爸公司的工会里干一份实际上无事可干的工作。杨丽青也了解到,江小鱼已经大学毕业,就分配在本县的国税局里。  杨丽青还常常问江小鱼一些税收上的问题。江小鱼就向这个同学一一解答,一段时间后,杨丽青发现自己这个曾对税一无所知的人竟然有些很爱“税”了。每天早晨,她到甜河滩里来仿佛已经不再是为了打羽毛球了,而是为“税”而来了。  
一天,快到七点半的时候,他俩打完了打羽毛球,踏着一条林间小路,双双并肩向县城走去。进了县城,又左行去古城门楼下的西十字街,到那里的小吃摊上吃早点。据说建于辽代的古城门楼,如今被当成文物用铁围栏围了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日紧挨铁围栏会摆出好些地方风味小吃摊。这些天,他们经常一起到这里吃早餐。开始的时候,江小鱼出于大男子主义的自尊,吃过早餐后都自动地掏腰包付钱,后来杨丽青说:“别再假充大方了,你参加工作连一次工资还没发过呢,钱还是由我来付吧。”此后,每餐就由杨丽青付饭钱了。  
令人奇怪的是,今天,当他们来到这里时,发现古城门楼下往日那些小吃摊不见了,代而取之的是站了一些公安民警。那些公安民警们黑猫警长似的,戴着白手套,提着黑警棒,指指划划,指挥着看热闹的人们站到路边去。见到这情景,生在城里长在城里的杨丽青富有经验地对江小鱼说:“一准是上面的什么大领导要来了。”  江小鱼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但他确信杨丽青的判断。不是上面的领导要来,能有这么大的排场吗?还出动了这么多的民警,那上面的领导来头一定也不小吧。  
“走,咱们也看看去。” 杨丽青推了他一把。  
受好奇心的驱动,他俩靠近了人群。  
人群里叫叫嚷嚷的。  
他们问跟前的人:“你们这是看什么呢?”  
听到问话的人回答说:“听说省长要来啦。”  
“省长?省长来干啥?”  
“不知道,准是有事吧。无事不登三宝殿……”  
“嘿嘿,咱这破地方,还三宝殿哩。”有人自嘲说。  
正是上早班的时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起来,人们一律被公安民警拦在道边上。  
“怎么还不来?”  
“快了,听说六点就起身了。”  
“从那里来?省城吗?”  
“不是,从燕同市来。”  
“要是从燕同市来,有两个小时就到泱航县了。”  
这个时候,江小鱼看到他初中时的班主任陈老师也挤在人群中间。他想挤过去,跟陈老师打招呼,却听到有人喊了起来:“来了,来了。”  
“来了,来了,真得来了。”  
喊声骤然停了下来,原本吵嚷的街头一时竟出现了一切都停滞似的安静。  
江小鱼扭头向西望去,果见一列车队向古城门楼下开来。前面的一辆是公安的警车,旋转着警灯,尖锐地响着就像故意扰人魂灵儿的警笛;警车的后面是一辆黑亮的小轿车,小黑轿车的后面是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再后面是一辆高大的极为西洋的高贵的大客车。  车队匀速开来,车与车之间保持着约二十米多一点儿的距离。  
人群里议论声又起。  
“来的人不少呢。”  
“省长坐在哪个车上?”  
“小黑车里。”  
“小红车里。”  
“大客车里。”  
“不能吧,省长能坐在大客车里?”  
“……”  
车队已开至古城门楼下。在向北拐弯处,前面的警车开过去了,黑色的小车开过去了,当红色小轿车紧接着要开过去的时候,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男人突然奔到了路的中央,快速地跪了下来。只见那男人双手高高举着一叠信纸,嘴里喊冤似的不知喊着什么。 红色小轿车大概没有料到会有人半路上跪着拦车,赶紧来了个紧急刹车,在距离举信人不到一米远的地方猛地停了下来。紧接着,又从路两侧跑过去几十个人,也在举信人的后面跪了下来。  
跪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形成了方阵。  
这时,江小鱼猛然认了出来,在跪着的人群前面,那个举着信的人就是陈老师,也猛然领悟到,后面跪着的也是一群老师。  小红轿车停下来之后,大客车随即停了下来,前面的警车和小黑轿车觉察到不对劲儿,也赶忙踩了刹车。  
路边站岗的公安民警显然是慌了,一窝蜂跑过去,驱赶跪在路上的教师们。随后警车里的几个民警也下了车,赶了过来。小黑轿车下来的是两位干部模样的人,江小鱼认出他们一个是县委书记,一个是县长。县委书记和县长慌慌地跑到教师们跟前,焦急地说着什么。  这时,陈老师已被公安民警抬了起来。其他的教师也被蜂拥的民警驱赶着。  
“乡亲们,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为山区教育上访的教师!”被抬起来的陈老师一边挣扎,一边对围观的人们高声地喊了起来。  教师们的喊话,震撼了围观的人。  
“怎么,不让上访吗?”  
“不像话,封建官吏还让人拦轿喊冤呢。”   这时,江小鱼的热血沸腾了,他转身对旁观的群众喊:“乡亲们!咱们支援教师去!”随后,跪到了教师们的方阵里面去。  一些感到不平的人也跑过去,和教师们跪在一起了。  
更多的人跑了过去,跪了下来。  
顷刻间,人们密密麻麻地跪了一街。  
杨丽青也被鼓舞了,热血仿佛也沸腾了,她心中产生了一种崇高的振奋感,仿佛听到了一种召唤,跑了过去,挨着江小鱼跪了下来。  此时,极力想把群众驱散的公安民警,感到力不从心了,但他们还在拼命地驱赶着。不少民警急躁地按着了警棍的电钮,警棍顶端威胁性地“啪啪”响着火花,在群众头顶一尺多高的上空挥舞着。  
江小鱼预感到,在“啪啪”响的火花下面可能要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便焦急地对民警们喊:“冷静,你们民警要冷静,要善待群众,不能胡来!”  
江小鱼的话提醒了前面的县委书记。县委书记说:“民警们把电钮按灭,不得难为群众!”  
这时,县长跳上了红轿车的车顶,挥着双手说:“大家注意了,现在由省长讲话。”  
骚乱的十字街口此时又安静下来。  
人们看到从大客车上下来一个约莫六十来岁的黑发老头,老头宽脸堂,长眉大眼睛,由于常在电视上见面,大家认得他就是省长。  省长走过来,亲自从陈老师手中接过了上访材料,看了看,然后把手中的材料向跪着的人群晃了晃说:“乡亲们,我就是你们要找的省长。这封信前些时我在省政府机关就看过了。对不起了,因为公务忙,没有给大家及时解决。今天,我们就是来泱航县调研山区教育的。请大家放心,你们反映的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的。”  
县委书记接住省长的话说:“乡亲们回去吧,省长既然答应了大家,就一定会给大家解决的。”  
跪着的人们就站了起来,嚷嚷着散开了。  
江小鱼刚从人群中站起来,肩上就被人拍了一把,同时耳边响起一个人的说话声:“好样的,小伙子。”              
江小鱼回头一看,一个陌生的男人正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自己。旁边的许多人也用同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不错,你是我见到的最好的税官。” 那个拍他肩膀的人夸赞他。  
杨丽青看到有那么多人夸赞江小鱼,觉得就像夸赞自己一样,心里美美的。  
“小鱼。”这时陈老师从人群里走过来。江小鱼走上前去,惊喜地叫了一声:“陈老师。”赶紧把手递过去,和陈老师一起紧紧地握着。  
江小鱼问:“陈老师,今天你们为山区教育的什么事情上访呢?”  
陈老师说:“我们在为西马圈乡中小学校那40多间危房和100多个失学儿童上访哩。”  
刚才和陈老师跪着一起拦截省长小车的教师们也围拢过。这些教师江小鱼大部分认得,他们大部分教过他,一见到他们,他心里就不由产生了一种类似儿子对父亲般的那种情意。 想到时间不早了,江小鱼说:“老师们别走了,今天早上我请客。”  
“不用了。”陈老师说:“我们这么多张嘴,会让你吃不消的。”  
江小鱼说:“没事儿的。”  
另一个教师说:“看到你有这样的孝心,我们都很高兴。吃饭就免了吧。”  
“免了吧。”  
“免了吧。”  
教师们说着,纷纷离去。陈老师由于被江小鱼紧紧拽着,没有走脱,只好无可奈何地说:“好,好,好,我留下,我留下。”  
江小鱼要引上陈老师到宏都酒家,并让杨丽青也一起去共进早餐。杨丽青由于想到他们师生相逢,一定有许多话要讲,自己还是不掺和的好,正要走开,江小鱼暗示性地向她递了一个眼色,然后按了一下自己的衣袋。她明白了,这是江小鱼向自己暗示衣袋里的钱不多了,便也跟了进去。    
宏都酒家是泱航县最大的酒家,门的两边各站着一个正当妙龄的礼仪小姐,穿着类似旗袍的红艳的服装。它们的设计者不怀好意地把叉口开得很大,让两位姑娘露出了良家妇女不愿露得太多的地方。陈老师想:这两位姑娘在学校一定不听老师的劝导,不好好地读书,所以才做了这种营生。接着,陈老师又无限同情地想:她们要是好好读书,说不定现在正在大学读书呢。  
“欢迎光临。”陈老师心中正想着,就响起了两位礼仪小姐银铃般的声音。只见两小姐职业性地弓着腰,笑脸花一样地欢迎着他们,扎实让人觉得她们的声音和笑脸很甜。  
在两位礼仪小姐的玉手指引下,他们从茶色的旋转玻璃门走了进去。最先进入的是一个装潢十分气派的大厅。大厅的深部是一个洋式的收银台。两个一胖一瘦的服务员小姐正跟收银小姐谈着什么,看见他们进来,胖一点的小姐笑咪咪着眼睛,向他们迎来。没等小姐开口,杨丽青就说:“请问小姐,有雅间没了?”  
胖小姐笑着微晃了一下脑袋,亲切地说:“有,先生,您请跟我上二楼。”   
这当儿,江小鱼边上楼边无意地向收银台瞥了一眼,瞥见那个瘦一点儿的小姐两眼正直勾勾地瞧着自己。那亮而直的目光,让江小鱼想起了他儿时的伙伴,栓羊叔的女儿腊梅。他想停下来,细细地看一下,可看见杨丽青和陈老师已经上了好几个台阶了,便抬步追了上去。  
随着胖小姐的指引,他们走到了楼上,进入了一个被一块精致的玻璃牌标明“清雅斋”的雅间。  
“您请进。”  
“您请坐。”  
胖小姐用她那发甜的声音让他们一一落座后,又对他们说:“三位稍候,我去沏茶。”说完就走了出去。当服务员小姐提着茶壶进来为他们上茶时,他们发现服务员小姐已不是原来那个胖小姐而是一个瘦小姐了。  
江小鱼又打量了一下瘦小姐,发现瘦小姐跟腊梅又像又不像。  倒完茶,瘦小姐又递过来一个雅致的红皮菜谱,笑着说:“先生们请点菜。”  
杨丽青主动接过菜谱说:“请问,你们这里尽有什么特色菜?”   
“大鱼头。”  
瘦小姐说着又职业性地亲切地笑了一下,笑时还微晃了一下脑袋。这一笑相,一下子让陈老师也想起了他的一个学生。那是一个叫腊梅的女生,腊梅笑时和这位小姐很相像,所不同的是腊梅笑时,含着少女的羞涩,而这位小姐却没有。  
江小鱼明显地也感到了这种区别。  
“您们先喝茶,菜马上就会来。”点完菜,那个瘦小姐很礼貌地点了下头,好像还看了一眼江小鱼,转身走了。  
陈老师又一次觉得小姐的后影跟腊梅的很相像,就问江小鱼:“你看这个小姐像不像你的一个同学?”  
江小鱼说:“像。”  
“像谁?” 陈老师问。  
江小鱼说:“腊梅。”  
“那可是个苦命的孩子啊!”陈老师叹息道:“我记得你们两人都是班里的优秀生,腊梅比你还在上,老是考第一。可惜家里太穷了。唉,也不知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腊梅如今在哪儿?你知道吗?”  
江小鱼说:“我们村里有在燕同市打工的人见过她,说她在燕同市的歌厅里当歌女。不过我觉得的刚才离开的那个姑娘就是腊梅。”  那瘦小姐再来时,他们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结果又发现了那瘦小姐与腊梅许多不太一样的地方。  
瘦小姐利索地把他们要的酒菜一一端了上来。  
陈老师看看满桌的菜大都是水里的生物,却叫不上名来。他没敢问菜的名子,在他的学生面前,他生了一种虚荣心,他怕江小鱼和杨丽青笑话自己山珍海味认不全。同时他猜想这些菜一定很名贵,就说:“太破费了,应该少要一点。”  
菜是杨丽青点的,江小鱼很满意,他说:“难得和老师见一面,老师只管吃,不要想别的,我的收入大概比老师的多吧?”  陈老师问:“你的工资一个月多少?”  
江小鱼说:“我参加工作不到一个月,还没发工资呢。估计连工资带补助什么的大概一千多吧。”  
陈老师吃了一惊,说:“我工作二十多年了,才七百多元,你刚参加工作就一个月挣一千多元。国家对你们不薄啊。”  江小鱼想说,有的地方,和他一起校院毕业的同学,一月能挣四、五千呢,但怕给老师的刺激太大,就说:“比起教师来,国家对税务人员确实不错了。”   
这个时候那位像腊梅的小姐又来问他们还要什么菜。看到那个小姐陈老师大概又想起腊梅了,小姐走后,陈老师说:“小鱼以后做事要多向着穷人。”  
江小鱼说:“那当然。”  
陈老师说:“碰到穷人了,能少收税就少收,能不收就不收。”  
陈老师的话,让江小鱼有点儿惊讶。难道曾经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教过自己好多知识的陈老师不知道税收是依法依率征收吗? 他少停了一下,对陈老师说:“我们是按税法依率征收税款的,收什么人的税,收什么税,收多收少,都是由税法说了算。尤其是我们基层的税务人员,对纳税人是不能随便决定收多收少,不收或少收的。”  陈老师很认真地听着江小鱼的话,显然他那爱思考问题的大脑也同时在想着一个什么问题。想了一阵,他说:“难道国家收税不照顾穷人吗?”  
“照顾呢。”江小鱼说:“国家的减免税政策,有许多就是为了照顾穷人的,只是它有严格的审批权限,不是一个税务人员能说了算的。”  
陈老师点了点头。  
一旁的杨丽青已经看出陈老师是个税盲,便想起近些天在甜河滩跟江小鱼学过的那点有限的税收知识,略带点儿炫耀似地说:“陈老师,您知道税收是干什么的吗?”  
陈老师摇了摇头,说:“不太知道。”  
杨丽青的兴致更高了,继续问:“您知道您的工资是哪里来的吗?”  
陈老师摸了摸头说:“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呢?是,是财政拨款嘛。”  
杨丽青又追问:“财政的钱又是哪来的呢?”  陈老师抓了抓头皮说:“这个,我也没想过。”陈老师毕仅是陈老师,他很快就想出来了,说:“应该说是来源于税款吧。”  
“对了,对了。” 杨丽青竟像小孩子一样,拍起手来。  
陈老师对税收的无知,也令江小鱼吃惊,他不由陷入了深思。他在心里感叹道:滋养了人类千年文明的税收,我们今天的中国人却有许多还不认识它的真面目。  
“江小鱼,想什么呢?”看到江小鱼深思的痴态,快嘴的杨丽青问他。  
他没有回答杨丽青,对陈老师说:“陈老师,今天看到您和老师们为西马圈乡的教育上访,我很感动。可是要想解决你们反映的问题,最终还得税收。”  
这里面的道理十分浅显,善于解各种数学题的陈老师,对学生江小鱼的话并不难理解,但仍有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之感,他连忙对江小鱼说:“对,对,对,江小鱼,老师今天发现,你的职业是个好职业,高尚的职业。要好好地干。”  ……  
那天,他们的谈话始终是热烈的。  
正当江小鱼跟他的陈老师谈得正浓的时候,他没有想到,此时,他的一个姓段的同事,正得意洋洋地准备把他声援教师上访,跪截省长的小车的事报告给他们的局长。  
世事复杂,这当然是江小鱼这个初出茅庐的学生想象不到的。                                  
第六章    
和天底下的许多单位一样,泱航县国税局的新的一天也是从早上8点开始的。每天的这个时候,税务人员、纳税人或者办其他事儿的人就陆陆续续进了国税大楼。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国税大楼开始忙碌起来,生气勃勃起来:一些崇高的、卑下的、光明正大的、见不得阳光的,各种各样的事情,不管人们乐意不乐意,高兴不高兴,一个一个,或明或暗地也就在这个八层高的大楼里发生了。  
九点多一点儿,江小鱼的那个段姓同事向局长给他打了小报告。段姓的同事叫段起业。段起业把他声援上访教师的事向局长王天存报告时,正好被前去办事的里洋碰见了。  
那天,第一个进入局长室的人是人教股的王股长。  王股长刚一上班,市局就打来电话,要县局于本月5日前把召开民主生活会的情况书面上报市局。听到电话那头的话,王股长丈二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从来没看见市局下达过什么召开民主生活会的文件,县局好像也没有这方面的安排,市局怎么会要民主生活会方面的材料呢?于是他就去找王天存局长。  听完王股长的话,王天存局长摸着头皮想了一阵,也没想起来有过这么个事,就说:“你去各个副局长那里找一下,看看有没有这样一个文件正在他们那里旅行,要是有的话,去找一下里洋,让他赶紧写一个材料,汇报上去。”  
王股长就去副局长那里找。  泱航县国税局共有副局长五名,外加一个副局级纪检组长。每当上级下来一个文件,先由纪检组长(兼办公室主任)初阅,阅毕,在文件右上方批上XX股、XX室办等字样,然后由管收发文件的人送到局长室,若干天后,局长阅完,写上阅字或简短的批示,又送回文件收发人员手里,文件收发人员再把文件送给第一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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