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的女人左双手肌肉萎缩手秆,疼痛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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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中国吸血鬼迷!
你也许会问:为什么中国读者要看一部德国作家写的东欧吸血鬼故事呀?
这个问题其实很容易回答:因为我想展示给读者的,不仅仅是吸血鬼的那些大家都已经烂熟于心、单调乏味的故事。吸血生物历史悠久的传统捕食人类已经深深根植于各种文化中。即使是在中国文化中,虽然有别于西方的经典吸血鬼想象,我们还是能看见它的影子。
为了写作《犹大之裔》这本书,我对欧洲吸血鬼(现在全世界都大流行呀)的起源做了历史方面的调查,我在十八世纪的一七三一年到一七三二年的塞尔维亚小村庄麦德维吉亚发现了他们的身影。
作为一个深思熟虑的历史学家,我选择了这些历史上确实存在的事件,尽可能多的把它们放进了我的小说中,使小说读起来更加真实。
我本人并不相信吸血鬼的存在,但是很多十八世纪的欧洲人都深信他们存在于世。这本小说尝试解释这种现象的原因,所以阅读它可以使你明白为什么布拉姆斯托克在一百年以后仍然为吸血鬼着迷不已,并写出了《德拉库拉》(Dracula)这部吸血鬼小说的奠基之作。
同时我也发现了吸血鬼的新技能,请注意:他们当中有一些确实是可以走在阳光下的,但是他们的皮肤可不会像钻石一样闪着光。我的吸血鬼是民间传说里的吸血鬼,他们邪恶、致命,是恐怖的化身,他们贪婪地渴望鲜血并且实在没那么浪漫。这是为成年人创造的吸血鬼。
最后,好好享受沉浸在《犹大之裔》的世界中。你也可以在读完介绍麦德维吉亚和中国的吸血鬼的书籍之后展开自己的调查!也许你也会发现一些全新的事物!
献上最美好的祝愿
马库斯海兹
二○○七年十一月二○日
德国萨克森州莱比锡,深夜十一点五十九分
我熟悉生命的旋律。
不是鸟鸣,不是拂过林间的飒飒微风,也非孩童的嬉笑。不是这么雅致脱俗的东西。生命的旋律非常单调,如电子频率一般变化极少,若有所改变,通常也难以听见。
我熟悉每个单一音调,却总是惊讶于男人、女人与孩童身上演奏出的旋律竟如此悬殊。音调一分钟响起的次数介于五十至八十之间,用节拍器来数拍子,一下快、一下慢。
有时也有其他乐器加入合奏,不过那些乐器听起来也一样平淡,死气沉沉,没有高低起伏。节奏的快慢变化、合奏方式,全取决于人类,但是,只有在最罕见的情况下,它才有影响力。
我很喜欢听那旋律,它代表了生命。
我每个星期去那特殊的歌剧院好几次,在那儿,众多乐手卖力地演奏最优美的生命旋律。没人想过要把它从曲目上拿掉。我永远坐在第一排,只有少数人比我还靠近乐队。旋律始终由单个人演奏,不管是年老的、年轻的、穷的、富的,男人或女人,完全没有差别。每个人都可以来演奏,即使有时候不情愿。
我常深深望进那孤独乐手的眼里,握住他的手,若是他过度亢奋,便用言语安抚他。有些人闭上眼睛,像在聆听歌曲;有些人则做着梦。我从他们的动作看得出来。
演奏的旋律有很多可能性,我敢说我熟悉所有的旋律。不,最好还是说:几乎所有的旋律。
不过,有一点永远不变。最后的音调逐渐消失时,我总是热泪盈眶。我对那乐手有亏欠。
可是,随之而来的寂静却唤醒我的嫉妒。
今天的演出者是位小女孩。
她的名字是泰亚,十一岁,莱比锡人,长久以来拒绝与乐队合奏。昨天,手术四个星期后,她的情况有所不同。医生在她身上安装各种监控显示器,以便能精确观察她的心跳、血压高低,以了解不同数值的意义。并非因为医生担心最坏的情况发生,完全相反,他们充满希望。他们给泰亚服下应该有效的最新药物,目前只要好好监控就行。但没人看见我看见的,他们的仪器没有一点用处。“纯粹是安全措施。”他们对泰亚的父母说。医生没说谎,而是真心如此相信。但他们没那么清楚状况,不像我。
从初次见到泰亚以来,她的脸消瘦了一大圈。如果想到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吃过什么苦,看到她肋骨上竟然还有肉,真会觉得是奇迹。她吃得很少,却吐得很多。
泰亚睡得又深又沉。命运对她残酷无情,她在偶然之下被诊断出罹患癌症,并且,癌细胞增生的速度很快。主治医生说,这么瘦小的身体里有那么大的肿瘤,实属罕见。我不确定泰亚与她的父母看到诊断数据时,是不是也像安格勒医生那么热切。手术后,他向那对父母保证一切都没有问题。
我坐在她床边,耳边传来电子乐队的声音与生命的旋律,然后把注意力放在泰亚的呼吸上。呼吸很浅,但很有规律。
我对医疗仪器散发的消毒剂与臭氧味已经没有感觉,因为太常碰到这类情况。不过,一般访客很快就会厌恶那气味。
我的手触碰泰亚柔和的五官,抚摸她苍白的脸颊,拨开额上被汗沾湿的浅色鬈发,免得发丝滑落到鼻子上,弄得她发痒。额上那道发亮的红色疤痕是手术留下的纪念品。疤痕让我不由得想起一张女孩的脸,一张活在好几百年前的脸,我偶尔会跟泰亚讲起她的事。泰亚喜欢这些故事,但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喜欢。
棉被下,她的右边躺着棕色的泰迪熊派迪,今天我也喂它吃了点东西。或者应该说,假装喂它。泰亚很喜欢我给她讲故事、唱歌,和她还有派迪一起玩。然后她会自己吃一点稀饭,只是很快又吐了出来。是太亢奋、太开心的缘故吗?还是我惹她笑得太厉害?
现在,营养剂直接注射进她的血液中。
我摸着她,她侧过头,脸颊紧贴我的手,在梦中笑着。我忍住泪水,因为我知道日后再也不会常常看见这笑容。过了今晚,没有人能看得见,除了通过照片。
有个童话说,一位医生能看见死神站在他病人的床边,从而辨认病人能否战胜病魔。我虽然看不见死神,却感觉得到他。那是种天赋,并非自己求来的。也许因为我常跟死神打交道,比其他人更有机会陪伴许多人步入死亡,所以被赋予这种天分。第一次见到泰亚,我就知道死神已经寻找她很久了。那是个会让人怀疑神的时刻。但要神对此负责实在非常不公平。我的意思是,无神论者会怎么做?他们能要谁负责?要不是泰亚家附近刚好有座核能发电厂,那里又确实发生辐射外泄,导致她长肿瘤,无神论者实在很难有借口去控诉他人。
他们说那是命运其实指的往往还是神。即使什么都不相信的人也如此相信。
根据其他宗教的教义,人有因果报应。或者说,人必须为前一世的作为付出代价。很难想象泰亚这么可爱的孩子会在前世做出可怕的事情导致这辈子得来赎罪。而且不公平的是,她可能不知道自己以前的罪孽。同样不公平的是神裁定罪过的方法。
我小心地抽回被泰亚压在底下的手,又摸了摸她,很高兴自己不是无神论者。我的信仰坚定,不必怨天尤人也能熬过一位无辜女孩死去的悲伤。有些事情无法改变。我们付出一切,全力医治她;我也在没有人发现的情况下付出一切医治她,可惜疾病更顽强,医生们将会因她的死而震惊。
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像外表表现的这么淡漠了。我望着熟睡中的泰亚,心里很想狠狠往某个人的脸上揍去。为了不让自己沉溺在悲伤中,我会勃然大怒,具有攻击性且狂躁忿懑。我花了好几年才得以控制这种情绪。或者应该说,我花了好几年才找到控制的阀门。
小泰亚迄今为止运气还不错,没有发生过折断腿之类的意外或受过一般小孩常见的伤害。她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明年应该可以跳一级,升入中学。多么聪明的女孩。
泰亚抽搐了一下。生命旋律发出短促、尖锐的不和谐音。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嘘,嘘,我在这里,泰亚。”我轻声低语,声音和蔼温暖。我人往前倾,影子落在她身上,让她下意识地感觉到我在。“别担心,亲爱的,我在这里。”
我的声音安抚着她,她的心跳又回复正常,不过我已经清楚收到讯息。我一只手按下对讲机。
“桃乐丝护士,请通知泰亚的父母,他们的女儿快不行了。”我低声说。
“谢谢,萨柯维兹护士。”对方如此答复,没有反问,没有说“你确定?”或是“你疯了吗?现在机器可是显示状况良好啊!”这是有原因的。桃乐丝认识我七年,知道我的预测每次都很准确。她跟我多希望我能失误一次,只要一次就好。可惜机会从未降临,没能经历一次战胜死神的小小胜利。
“请他们快一点,时间不多了。”我又补充一句,然后看向屏幕,泰亚的心跳是拖曳着发光线条的跳动亮点。
她突然张开深棕色的眼睛。“我好渴,”她沙哑地说,紧抓我的手,“我好热喔,希雅。”
“等一下,我给你东西喝。”我用右手递给她加了水的红葡萄汁,她很喜欢喝这种饮料。她想要坐起来,却徒劳无功。突然间,她看起来更加颓然虚弱,眼眶凹陷,眼底下有黑眼圈,像个五十岁的人。我小心地喂她喝水,她咳了咳,我放下杯子:“有没有好一点?”
“嗯。”她回答得很虚弱,手摸索着找派迪,我马上把熊塞进她手里。“谢谢,希雅。”
希雅不是我真正的名字,而是“泰瑞希雅”的简称。泰瑞希雅萨柯维兹,临终看护,三十七岁,至少医院的人事资料上是这样写的。即使如此,眼光再怎么挑剔的人也顶多认为我将近三十岁,最老也不过三十出头。我保养得很好,并以经历过许多伤害的身体为傲。我的皮肤对瘀伤、刀伤、玻璃割伤,以及其他各种伤害并不陌生,却没留下任何丑陋的疤痕。
“你不想再睡一会儿吗?”我问泰亚,同时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上面又冰又湿。
她摇摇头,动作软弱无力。“不要。那样我又会做噩梦,而且还有怪物。”泰亚尽可能紧紧抱着熊她的保护者与同伴。“我不喜欢怪物。席拉能来把他们赶走吗,希雅?”
席拉,我故事中的女孩。“不要激动,亲爱的,”我从容不迫地说,“我帮你把席拉找来,她会赶走怪物,我答应你。不过,现在……”
心脏监测仪的声音加快。我迅速把机器关静音,眼角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线条。小小的心脏停了下来!
泰亚突然抽搐了一下。“希雅!”她脸上的肌肉因疼痛与使劲而扭成一团,只有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我觉得她似乎想把疼痛与疾病挤出体外,也像是要洗涤自己。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不会离开你的,泰亚,”我向她保证,“派迪和我会留心让你平安无事。”
房门打开,安格勒与急救小组拥进房内,看着仪器上的荧屏。他快速指挥医生与护士,将针筒注入药剂,再注射进点滴管里。我往床上方挪了一下,以免妨碍他们,不过没有放开她的小手。我双眼盯着泰亚,对其他事情毫无所觉。死神已经在她体内爬行,寻找她的灵魂,要把她带走。我几乎没听见主治医生下达的简洁指示。
泰亚再次把头转向我,她瞳孔混浊,让我想起蒙上雾气的玻璃。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力道之大,跟我曾陪伴的那些成人临终者一样。小孩的力量竟也能如此巨大。
我对她微笑,抚摸她的脸。“别害怕,泰亚,别害怕。”即使我非常伤心,还是从我知道的许多歌当中为她哼了一首,熟悉的音乐能让她稳定下来。
泰亚的眼神涣散。
死神离开她的躯体,带走了她的灵魂。
比起我,她会抵达一个更好的地方,这点我毫不怀疑。
我合上她的眼睛。安格勒医生站在我身旁,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制止一个已准备好要使用电击的好胜的助理医师。这是我始终尊敬这位主治医生的理由。他在治疗上倾注热情,却也清楚自己何时输掉战役,必须放手让病人不再受折磨。
“我不明白。”一位医师讶异地说,“状况看起来那么稳定,何况用了新的药物……”
安格勒的脸僵硬不动。那是全然无助的表情。
我再也忍不住地落下泪来,沉溺在失去无辜年轻生命的悲伤中,渴望愤怒很快回到我身上。
要是有人看到我站在床边,可能会以为我是泰亚的妈妈、阿姨,或某个亲近的亲戚,那样说也完全没错。我觉得自己与死者紧密相连,我陪伴他们走过这辈子只走一次的一段路。那经历有点独特,也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几分钟后我又恢复镇定,站起身来。这时,我才放开小女孩的手,拿手帕擦掉眼中与脸颊上的泪水。我知道脸上的妆毁了。总是如此。
安格勒与他的白色军团继续移动到别的地方,也许有新的急诊或是要去完成医院的死亡例行程序,填写报告。病人死于癌症恶化,不能忘记死亡时间,而且绝对不能写上“意料之外”,否则会引起检察官的注意。
我停在门边再次回头,注视着泰亚手里抱着泰迪熊躺在那里的模样。我还感受得到她手指的触感,皮肤上仍清晰可见她留下的指痕。这真令我羞愧。
我走到护士休息室,里面因震惊而一片寂静,夜班护士显然已知情。
“请用,萨柯维兹护士。”桃乐丝迎上我,递来一杯茶。那是我们之间的仪式,七年来一直如此。
“谢谢。”我厌恶自己的声音变得鼻音很重。那样的声音对女生来说异常低沉,不过倒也还算清楚。只是流过该死的眼泪后,声音听起来像闷在洒水壶里讲话似的。我在茶里加了许多糖与牛奶。
泰亚的父母从走廊上匆忙跑过。
“我通知他们了。”桃乐丝说。她站起身走出去,委婉地告诉他们女儿的死讯。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分工模式:我陪伴临终者面对死亡,她陪伴家属面对悲伤。她处理得比医生好,所以私底下全交给她处理。
我一口一口啜着茶,试着整理思绪,眼前却浮现泰亚可爱的小脸。那张脸至少会跟着我一个星期,毋庸置疑。孩童之死带给我的悲伤远胜过成人。
我已完成在肿瘤科的任务,目前没有其他即将告别生命的候补者。我看看挂在门上方的钟,时针指着一点零一分。我的第二项工作即将开始。
我把杯子放回桌上,起身走到门口,桃乐丝刚好进来,眼里噙着泪水。走廊上传来女人绝望凄厉的哭声。
“我完全不知道你怎么能忍受死亡,萨柯维兹护士。”桃乐丝消沉地说。“看到家属与他们的痛苦,我也会跟着嚎啕痛哭好几个小时。”她将手伸入罩裙里找手帕。
“你看,亲爱的桃乐丝护士,那就是我陪伴临终者而非亲属的原因。”我回答她。“你想,我若得陪在父母身边,会痛哭流涕成什么样子?我并不懂得安慰人。”
我们两个扯平了。她温柔地碰碰我的肩膀,经过我身边,进入房内。
“还有其他病人吗?”虽然我已经知道答案,还是出于礼貌开口问了一下。桃乐丝摇摇头:“没有,萨柯维兹护士。泌尿二科的紧急病房里躺了个没亲人的老先生,不过这你已经知道了。主治医生认为他的时间不多了,只是……”
“只是四个星期前他也这么说。”我把话接着说完,亲切地对她微笑。“你别担心,桃乐丝护士。他还有三天,或许是四天。明天晚上我会去看他。”这是更令人哀伤的案例:一位被遗忘的孤独老人。他们往往最害怕死亡,就算他们假装那是种解脱。大部分的人都会说谎。我会多多关照那位老人。“晚安。”我沿路跟人打招呼,跟平常一样,不等回答就离开。
我走下长廊,来到楼梯间,身后传来泰亚母亲哀悼女儿的嚎啕大哭。我绝对不会转头,我不喜欢看见家属绝望无助的场面。别人尽可以抓住他们的肩膀,大声叫嚷他们该庆幸自己仍活着,还能追悼悲伤,孩子死了不是他们的错!
我踩着愤怒的脚步打开门,跑下阶梯。十一层楼,尽量迈开大步,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迅速到达门厅。这是向泰亚致上敬意的新纪录。
“晚安。”门房在我后头叫着,一个年轻人,顶多十八岁,应该是新的代工。这些人来来去去速度之快,让人根本来不及记住他们的名字。我只抬抬手,就冲了出去。
席拉能来把他们赶走吗,希雅?
我做了个决定。这件事我已经考虑良久,不过,最后是泰亚让我下定决心:写下那小女孩纠缠我已久的所有故事。
有件事可以确定:故事将非常骇人。因为我不仅感觉得到死神我还是死神的女神。
一六七○年三月十二日
鄂图曼帝国古鲁萨(塞尔维亚地区)
“母亲,他们也会来我们家吗?”小女孩透过模糊不清的窗玻璃往外看,眼睛紧紧盯着街上的士兵在雨中一家一家走过。从朴素的穿着与简单的武器判断,他们隶属土耳其占领军的支援部队,大概是从另一个村子来的志愿军。小女孩的头左摇右晃,想避开玻璃上的脏污,柔和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
“也许会,怡卡。”母亲走到她身后,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杨亚无法理解女儿的兴奋,但也没有害怕陌生人的理由,二十八岁的寡妇与八岁小女孩没什么好招惹的。她叹了口气,整了整女儿深棕色的粗衣,把梳成辫子的黑发端正地放到背后,同时打量着别家桁架屋的窗户,看见窗后偶尔闪现恐惧的脸孔。想要走出房子跟士兵说话的人,被人用粗暴的手势挡了回去。
怡卡只迅速抬头瞥了她一眼,不想将那些士兵看漏了。“我可以跟他们一起走吗,母亲?”
杨亚惊讶地看着她,甚至不由得笑出声来。女儿年岁渐长,越来越天不怕地不怕,全村都知道她渴望冒险。“他们不会带你走的,我的小花,因为……”
一个身穿盔甲的男人正往这边走来,望向她们孤单地矗立在街尾的小屋。这引起了杨亚的注意。接着他从装饰华丽的战马背上跃下。土耳其禁卫军!她惊恐地发觉,从特殊的服装上可辨认出他属于那可怕的精锐部队。事实上,禁卫军禁止骑马,但这里远离君士坦丁堡与苏丹,所谓天高皇帝远,所以他们允许自己享有特殊待遇,这点杨亚了然于心。
禁卫军呼喊一位身后有人撑伞护卫的东方服饰男子,两人交谈起来。支援部队里有禁卫军非比寻常,情况多半也不妙。通常禁卫军禁止与平民接触。不过,他们对诸多规定置若罔闻,以便获取财富和权力。
“为什么他们不会带我走,母亲?”
杨亚陷入沉思。她曾经听说过一个字,但他们的语言没有相对应的说法,只能说明个大概,意思是说,土耳其禁卫军是“非自由人”,纯粹为战争而生。有个禁卫军出现在村子里让她惶惶不安。
“他们不喜欢小女孩。”杨亚回答得心不在焉。她观察着不远处发生的事情,奇怪的不适感持续在她体内蔓延。应该没有理由这样。在土耳其人统治下几乎没什么不便,只要缴租金与税,法纳尔人希腊出身的官员与伊斯兰法官就不会来打扰村子。杨亚已经交了租金,昨天才交的。
这一区的居民绝大多数是基督徒,占领者虽然没有强制居民改变宗教信仰,但塔楼上的钟决不允许用来召唤信徒做礼拜。理由是,钟声会冒犯穆斯林的耳朵。有些教堂塔楼被迫改小,不可高过清真寺的宣礼塔。
她居住的小城里没有宣礼塔,塔楼安然无恙地耸立着。有些村子完全改信伊斯兰教,因此沾上好处。这些士兵铁定来自其中一个村子。
当然,一直让人不安的就是“男孩税”,即基督徒家庭必须交出家里最年长的男孩给苏丹,训练成为禁卫军。难道那是士兵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可是你总说我比较特别啊,母亲。”怡卡轻声反驳。她忽然拍一下手,因为她看到禁卫军穿越被风吹乱的雨幕,朝她们家走来。“也许他们会为我打破先例?”
“你实在太好奇,光这一点他们可能就受不了,何况你也看见他们把人赶进屋里。”杨亚俯身向女儿。“土耳其人不是朋友,这点千万不要忘记。”
沉重的靴子步伐声趋近门口,门上随即响起重物的敲击声。杨亚很快围上暗棕色的披肩,把深褐色头发上的帽子戴得更牢固一点,然后赶紧走到门旁。“怡卡,等一下不要讲话。”开门前,她小声却严厉地命令女儿。
烛光落在那男人身上,把他照得通体金黄。怡卡一见到他,整个脸都亮了。门前站了一个禁卫军,符合故事中的描述,也符合小女孩梦寐以求的模样。厚重精美的斗篷下,铁环钉制的锁子铠甲熠熠发光,上面装饰着许多胸饰。他戴了一顶护头用的高顶盔,盔上有铁环编成的护甲,用来保护脖子、额头与脸颊。高顶盔上又有一个白毡帽罩,额头那面有把镶金护鞘,手和手腕也覆盖着长长的手甲。小女孩惊奇地注视着饰物,那一定是天才金饰工匠制作的。花纹、镂刻的几何图案、镶金的环扣与饰片,在跳跃的烛光中闪闪绽光。
禁卫军的腰部佩戴一把弯刀,皮带上插了两把做工精致绝伦的手枪。武器握柄上镶满贵重奢华的饰物,一般只有王公贵族才负担得起。他右手执一面饰有银线与丝的圆盾,双腿包裹在蓝布织成的裤子里,脚上套了一双高筒靴。
怡卡不敢呼吸,仿佛这样能防止眼前梦幻般的人物消失得像他来时那般迅速。似乎只有沿着帽罩流下来的水才是真实的:水珠从他的脸颊滚落,在整齐的胡须上闪动。
“我们在找一个男孩。”禁卫军没打招呼就开口。他浅色的眼睛在简陋的室内搜寻。“如果把他藏起来了,最好赶快招认。”他身子一低走进屋里,帽罩碰到门框。“若被我发现他在这里,你吃不了兜着走。”他讲话没有口音,声音里也没有一丝情感。“他偷了村里的租金。”
“我没有藏人,这里只有我和我女儿。”杨亚在禁卫军面前垂着头回答,她觉得对方应该没大她几岁。“我绝不敢违抗苏丹的命令,伊斯兰法官很清楚。”她心里忐忑不安,因为她无法拿捏该用什么态度对他说话,或者,是否允许对他说话。她知道城里从来没人冒犯过他。
四个士兵走进屋内,在禁卫军示意下散开,开始搜查房间。他走过怡卡身边,看也没看她一眼。小女孩惊奇地看着他,眼睛舍不得移开。她有满腹的问题!她最中意他腰际的匕首,一件超群的作品,木头雕制的剑柄嵌着许多银饰。图纹与样式闪闪动人,金色的花与卷须图案缠绕着剑鞘,光是剑柄就是件艺术品。那把匕首与村里男人每天上工用的有缺口的旧刀完全不同。她母亲嘶嘘作声,命令她留在身边,但她完全没听见。
怡卡跟着那些士兵。他们正在检查三间小房间,打开橱柜,搜查大锅具后头,甚至连床底也看了。她保持距离,观察禁卫军的一举一动,以及他们的甲胄与纹饰。
不过,士兵只把她视为小屋内的物品。如果她挡了路,即使没有粗暴地推开她,也像移开家具般,下意识地将她推到一旁。
那名禁卫军偶尔以土耳其语对同伴下达命令。怡卡深深吸入那男人身上的味道,汗味、铁味与衣料潮湿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底下却又隐含着宜人的浓郁香气。怡卡为他陶醉不已:一个活生生的神话人物,直接从战场上来到她们的家中!
禁卫军终于停下脚步,慢慢转向她。“有什么好看的?”
“看您。”怡卡忘记母亲先前的警告。虽然她往后退了一小步,但心里已经准备要提出一堆问题。
母亲突然站到她身后,抓住她的肩膀,强行将她推出卧室。母亲抓得她很痛。
“在外头等!”杨亚的声音异常尖锐。她转过身看着禁卫军说:“我认识你。”她朝他走近。“你是布朗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十五年前被带走的。”
男人的脸阴沉下来:“我刚才也认出你了,杨亚,不过我不确定你是否还认得我。”他空着的那只手勾住武器腰带,放在大马士革匕首的剑柄旁,毫不掩饰抗拒的态度。看得出来,他不希望待在这里。“我跟着军团回来。讲以前的语言,看见我以为已经不认得的老面孔,让人很不习惯。大多数人的表情不再友善。”
“你觉得意外吗?”杨亚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过,认出禁卫军曾是她的儿时玩伴,不由得让她卸下心防。“那个租金,男孩税?”
“租金本就应该缴纳。”他不让她有机会表达异议。“而苏丹的军队需要禁卫军。但是,将来或许不会再有男孩税,情势有些改变。”他浅色的眼睛打量她的容貌。“你结婚了?”
“是的。”
“嫁给谁了?”
“你也认识。拉督米。”
布朗科挑起眉毛。“虽然我很久以前就离开了这里,不过,倘若那是他的女儿,我不禁要纳闷,为什么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他。至少不像年轻时的拉督米。”
“也不是没这种事。”杨亚暗咒自己忘了要谨慎,还跟人家交谈起来。这位旧识一眼就看出她女儿最大的问题所在。这孩子为何就是不受教?杨亚感觉到怡卡在她身后压她的裙子。“为什么他们要你来找那个男孩?”她想分散禁卫军的注意力。
“我来收租金。”他撇了撇嘴。“没料到却得来抓低劣的小偷。”布朗科朝一个士兵喊几句,于是那个人大力跺着脚,四处检查地板,在找有没有空地穴。
“你女儿很好奇,又冒失,”他再度转向杨亚,“这点遗传自你。”
“她希望成为禁卫军。”她微笑相对,以女儿为傲。但是看见他皱起眉头,她的心忽然抽动一下。她左手伸向颈子,摸着垂在粗线上的半截银色护身符。“她有时候就像一阵可怕的龙卷风。”她说得飞快。“她若是握起拳头,主要是为了跳舞唱歌。打仗的事情,我们交给男人。”
“那么,再过几年,她就能进入苏丹后宫了。”布朗科若有所思地说。“她现在已经十分标致。我会注意这个小女孩的。”
杨亚咽了咽口水。现在因为她的错,替自己招惹来了麻烦!
“什么是后宫?”她听到女儿问。
“那里住着很多漂亮的年轻公主,生活优渥舒适。你以后也许会成为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的妻子。”禁卫军一边解释,一边给她一个稍微友善的眼神。接着他大步一迈,伸手往屋内一挥,“你会睡在上等丝绸编织的柔软的床上,沐浴在美丽的澡堂里,抹上牛奶与蜂蜜保养肌肤。还有你想象不到的美食、高级糕点,想吃多少有多少。你的一切愿望皆能满足。你将是皇宫里的大王,而不是待在这里,”他的语气再度掺杂蔑视的口吻,“不是被困在快要倾塌的老旧小屋里。这里以前还是个马厩呢。”
怡卡沉迷在他的话语中。她深褐色的眼睛发亮,兴奋地拍起手来,衣服袖子因此滑落。“听起来好棒喔!”
杨亚当场僵住。怡卡左手腕上的水滴型火红胎记露了出来,她忘记戴上平常用来遮掩的皮手环了。
布朗科立刻看到胎记。那红艳,闪现着纯粹的邪恶。“那是什么?她生下来就有吗,那个胎记?”
“怡卡,我说你应该出去。”杨亚的声音尖锐刺耳,然后倾身向前,大力把女儿推到身后。“布朗科?”
他抬起手,环链当啷作响。“我的名字早就不是布朗科了,我现在叫穆罕默德,而且遵守《古兰经》的律法与先知的预言。”他粗鲁地斥责她。“她手臂上的胎记是怎么回事?那不是烧伤,而是死神的允诺。”他逼近她。“是这样吗?老实招来。我很熟悉古老的传说。”
杨亚努力压抑升起的恐惧。“我请求你看在过去的分上,忘了在这里看到的事,而且……”
“你的担忧不合理,”他打断她,直接站到她面前,低声且口气恶劣地补了一句,“你最好告诉我,她真正的父亲究竟是谁!”
“是拉督米。”
“说实话,你这贱人!”
谁也没移开目光。时间仿佛暂时停滞,直到有水滴划过两人之间落到地板上。禁卫军吃了一惊,抬起头往上一看,发现龟裂老旧的天花板上湿了一块。不过周围地板尚未湿透膨胀,天花板的水痕应是最近形成的。
“我要怎么才能上屋顶?”
杨亚也刚刚发现上方的水渍。“我不知道……”
他迅速将她撞向一旁,拿圆盾的手往上举,盾缘撞击到厚木板。
上面响起受惊的尖叫声,所有人都听见了。
穆罕默德用土耳其语大声咆哮,抽出弯刀,外头马上传来回应。两个士兵抓住杨亚,其他人把桌子移到水痕下方,爬上桌去,拿起军刀刺向天花板的裂缝。
“放开我!”杨亚挣脱开来,跌了一跤,她赶紧往后爬到怡卡身边。一定要把孩子带到安全的地方!“快离开这里!”她激动地吩咐,“躲进我们平日割草喂羊的藏身处。”她看向敞开的门,越来越多的士兵正拥进屋里!
怡卡全身发抖,瞪着大吼大叫朝她们接近的土耳其士兵:“妈妈,那你怎么办?”
她在女儿额上印下一吻。“我不会有事,小花,他们很快就会查出我是清白的。在那之前,躲在藏身处不要出来。”杨亚跳起来,把孩子往门口推,但自己却被士兵抓住。“快跑,别让他们抓住!真相大白后,我会去接你。”
怡卡强忍住泪水,泪眼婆娑地看见两个武装的士兵站在门口。她没有多想,立刻跑向左边,跳上椅子,再跃上桌子打开窗户,随即纵身一跃,蹦进巷子里。
落地时,她脚滑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她以本能用肩膀就地翻滚避免受伤。平日玩耍或在森林中探险时,她就发现自己的动作非常灵活,而现在,速度决定了一切。
怡卡在寒冷刺骨的雨中赶路,衣服一眨眼就被打湿了。她没有往城门走去,而是走向米蓝的家。米蓝原本是她最好的玩伴,后来别的小孩因为她臂上的胎记与邪恶眼神逐渐排挤她后,米蓝也不再与她来往。不过两人偶尔相遇时,米蓝的视线还是很和善。怡卡宁愿躲进他家,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得在藏身处等多久,何况夜里城墙那边可能潜伏着可怕的东西。
她气喘吁吁地到达米蓝家,敲敲门。米蓝打开门,满脸惊讶地盯着视她。“怡卡?”他往外看了一眼。“你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发生了什么?”
“他们把母亲抓走了,”她断断续续解释,“拜托,让我……”
门一下大开,米蓝的父亲出现在门口。脸上的胡子、深色长发、棕色上衣与裤子让他看起来像头熊。“谁抓走她?”他手画十字,做了一个防止邪恶眼神的巫术上身的动作。
怡卡浑身发颤。“土耳其人!”
“那一定是有原因的。”米蓝的父亲把她推回寒冷的雨中,害她差点跌倒。“快滚!不能让他们发现你在我家,免得拖累我们。”他喝令,然后大力关上门。
怡卡不懂眼前的状况。米蓝的脸出现在窗后,一脸悲惨。他的嘴嚅动着,但小女孩看不懂他想说什么。
巷子里传来脚步声,有人用土耳其语大叫。追捕的人并未放弃。看来她除了听从母亲的指示外别无选择。哒哒的马蹄声跟着响起,她觉得那个禁卫军也来抓她了。她曾经钦佩的英雄变成了她的敌人。
怡卡跑了起来。她不断变换方向,边逃边躲,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最后终于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穿越古鲁萨的城门。草上仍有残雪未融,她匆忙奔过草地,小脚高高低低拼了命地踩动。小女孩死也不敢回头看,深怕一回头就发现追捕者。她坚信,如果自己谁也没看到,同样也不会有人看见她。
怡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岩壁边,壁上有块悬岩像个巨大的石鼻子往外凸,形成一个遮风避雨处。
小女孩扑向铺在那里的稻草堆,潮湿的稻草散发出山羊的味道。她像只老鼠往里头钻,躲好后,才第一次敢朝小城的方向窥探。
没人追着她过来,但怡卡不允许自己松懈。她着魔地盯着草地,观察通往古鲁萨的街道。
暮色渐深,寒气透过湿冷的稻秆,渗入怡卡体内,她身子抖个不停。她不断为母亲祈祷,希望她平安无事,也祈祷有人来拯救自己。到底是谁躲在屋顶上?为什么偏偏选上她们家?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神思恍惚地摸着手腕上的胎记。怡卡已经习惯别人因此回避她,只是,对于禁卫军问起她父亲的问题,她丝毫没有头绪。
夜驱走朦胧暮色,雨依然噼里啪啦滴落,沿着小女孩四周的岩缝淙淙流下。小水流漫过岩石,潺潺进入水洼。怡卡虽然又累又冷,甚至还打算违背母亲的命令回家去,最后仍不支地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她在梦中回到家,和母亲在一起,而且还有一个男人!
总有东西挡在中间,她看不清他的脸。他又高又壮,衣着华美,手指修长洁净,左手中指上有个金色印章戒指闪烁着光芒。她清楚地看见上面的标志:三对交错的匕首,一对在上,两对在下。
他们窝在厨房里,炉子热气四溢,温暖舒适,飘散出蛋糕的香味。男人将她母亲拥在怀中。母亲满脸灿烂笑容,给他一吻,然后俯身向她。“跟你父亲打招呼啊,小花。”她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就在怡卡努力要看清那男人的脸时,梦境突然消失。她察觉到一声轻轻的喀嚓声。
怡卡看见藏身处里点起一小堆火,火焰已烘干稻秆和衣服。在梦中感受到的温暖竟然是真的!
她起身,稻秆快速从身上掉落。“母亲?”她侧耳倾听,没听见动静。雨停了,草地上升起的雾气跟小腿一般高,俨如一片白色汪洋随着微风轻柔飘动。苍穹上星光辉煌。怡卡呼出的气形成一团白雾。
她冷得发抖,四下查看藏身处,想找出点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有只狐狸在夜里咆哮,接着传来第二只的应和声。怡卡陡然心生恐惧。
“母亲,你在哪里?”她边叫边挪近火堆。
她觉得背后岩壁上好像有个一人高的影子,移动速度如星驰电走。
她颈上的寒毛全竖立起来,心跳加快。她对巫皮恶①的故事耳熟能详,那是个埋伏在黑暗中,对活人鲜血虎视眈眈的生物。也许是它升起火,想看清猎物?
“①巫皮恶(Upir),一种俄罗斯吸血鬼,据说是世上最邪恶的一支,通常先吃小孩,再吃掉其父母。”
不远处马喘吁吁,接着响起两个男人的吼叫,然后是金属互击的声音。雾中闪现两个灯笼,让怡卡惊惶无比。土耳其人仍未停止搜捕她,而那堆火正好把他们引到藏身处来!
她感觉有人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一个低沉男声轻唤她的名字。“我会保护你的,不要害怕,跟着……”
“不要!”
怡卡不敢转头,拼命冲出藏身处往家的方向跑。她宁愿落在土耳其人手里,也不要被巫皮恶抓走!
她每踏出一步,连接城门的那条路似乎便随之变长,仿佛有股看不见的力量一直将城门推向地平线。怡卡跑了又跑,不管腰侧的刺痛,或者如铅重环圈箍住的肺,以及耳里冬冬作响的血管脉动。她很惊讶,那嘈杂的声音竟然没让追捕者循声前来,他们好似也被神奇的手推远,就像城门一样。他们忽远忽近,有时候近得让怡卡本能地低身蹲下,寻求掩护,但下一刻又看见骑士的灯笼飘荡在远方。不过最要紧的是,那些人并未发现她的踪迹。若是一切顺利,她就能赶快回家找母亲。怡卡下定决心,要从灯笼之间冲过去,虽然很危险,但只要机敏一点,那宽度应该够她钻过而不引起注意。
她身边的雾卷起,越来越浓密,简直像是有生命!雾卷成漩涡,涌起巨浪,幽灵似的手臂从雾中伸出,向她展开;而远处的雾翻涌升高,吞没城墙的轮廓以及从房屋烟囱里升起的缕缕炊烟,最后连星星也一并遮掩。
“站住!”一个男人命令道,是那个禁卫军的声音。他是如何靠她那么近的?马具锒铛击响,马蹄哒哒接近。“停在那里别动,小女孩!”
怡卡越跑越快。是她的幻觉吗?还是眼前的雾真的在往后退散?她仿佛跑在两旁墙壁高耸的狭长巷道里,不必回头张望,也感觉得到身后那片灰色海洋再度聚拢,正在屏蔽追捕者的视野!
右边响起刺耳的惊呼,微弱的灯笼火光晃动。她认出一个士兵的剪影,他拿着弯刀四下猛砍。士兵背后出现一道人形黑影,其头部闪耀发亮,仿佛星星禁锢其间。灯火很快熄灭。第二声嚎叫划破黑夜,随即戛然而止。
“圣戴欧多,请帮助我。”小女孩祈求,然后继续奔跑。乳状的幽灵手指轻柔碰触她的脸,她感觉到那抚摸头发的手,吓得失魂大叫。
禁卫军从雾中直朝她奔驰而来。怡卡惊恐万分地摔倒在地,然而穆罕默德并未注意到她,反而往士兵遇难的地点寻去。
又有一声惊呼涌来,怡卡看见左边第二个灯笼也熄灭了,传来玻璃的破碎声。那声惊呼最后变成极度恐惧的刺耳惨叫。圣母马利亚,她一边奋力提脚开跑,一边默默在心中呼叫。雾中一定栖伏着巫皮恶!拜托,让我的追捕者满足它的口腹之欲,放过我!
她终于跑出凉飕飕的浓雾,脸、手与衣裳全沾上湿气,最后来到古鲁萨的城门前。高大的城门仅虚掩着,又一个古怪的情况。怡卡挤过城门,没有守卫拦住她,也没人质问她一个小女孩这种时间为何还在街上游荡。
她蹑手蹑脚穿过孤寂的巷弄与街道回家。她要自己相信,巫皮恶能饿得吃掉禁卫军与他的士兵,免得老是担忧他们会追过来。怡卡打了个寒噤,却也庆幸自己没看见那生物的脸。
家中窗里没有烛火,她小心翼翼地走近。门没关上,她谨慎地踏进门,打算若有意外,随时准备逃跑。
家里一切如故,就连窗户也还开着。“妈妈,你在吗?”怡卡经过客厅到厨房,又走回来进入卧室。地上躺着板子,楼板被劈裂,碎片上黏沾着暗沉的液体。是血迹!禁卫军跟他的手下拆掉天花板,在上面抓到了人。
可是,会是谁呢?是那个男孩?他怎么到上面去的?
怡卡把椅子放到桌上爬上去,再从天花板的洞窟钻进阁楼,上面放着母亲的旧衣服,还系了几条晾衣服用的绳子。屋顶中间有个小天窗,可以让人进出。
她在阁楼搜寻,很快就发现第二个出口:闯入者移开瓦片,从那里溜进来,把这里当成藏身之所。雨水也因此洒了进来,在天花板上形成水痕,泄漏了行踪。被搜索的人只是刚好挑中她家的小屋躲藏罢了。
怡卡回到客厅,拼命找寻线索,看能否知道母亲发生了什么事。土耳其人没拿走东西,连换洗的衣物都没少,也没见到其他血迹,所以推测他们应该没对母亲动手。
倦意向怡卡袭来,再加上不安与绝望,使得四肢沉重不堪。她知道城里没人可以帮她,最好留在家里。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有邪恶眼神与胎记的小女孩丑陋可憎,甚至还讲出更不堪的话来。
她走向平常跟母亲同睡的床,多希望能躺上去,整个人窝进被子里,可是她不敢。她拿了床单爬入衣柜,在板子上蜷缩成一团,然后盖上床单,这样别人不会第一眼就看到她。如果土耳其人又转回来,这里就是个藏身之所。
怡卡闭上眼睛祈祷,请求明天醒来时,母亲已经躺在她身边,或是把她吻醒。
周围温暖又干净。面前有道门打开,走进来一位神秘男子,她已经在梦中见过他一次她的父亲!他双手大张,把她拥入怀中。怡卡心怀感激,将头靠在他胸前,希望沉浸在他抚慰的温暖里。他站起身,长长的鬈发搔得她鼻子好痒……
怡卡一跃而起。那不是梦有脚步声朝着她藏身的地方走来!她昏昏沉沉地发现天已经亮了。衣柜门大大敞开着,是她自己打开的吗?
“怡卡,起来。”她听见富农陆柏弥的工头马丁的声音,她跟母亲在富农那里做事,赚取生活费。她松了一大口气。马丁很友善,不过,他不是亲爱的母亲。
她掀开床单,眼前是工头矮小结实的大胡子脸。他穿着粗羊毛做成的简朴衣裳,外罩一件磨损了的皮外套防寒遮雨,头上戴顶破旧的棕帽。
“我母亲在哪里?”
马丁在衣柜前靠近她坐下。“往后几天你最好跟我住。”他轻声安抚她,挑起她蓬乱头发上的几根稻草丢到地上。“她会回来的,我保证。”
怡卡吞咽了一下口水。“是禁卫军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深褐色的眼珠望向裂开的天花板。
“听说那个男孩躲在上面。不过,他偷来的租金没找到。”他解释给她听。“土耳其人把你母亲还有那个男孩跟他的家人都带走了。他们被带到伊斯兰法官面前,法官再决定给他们判刑。”
“可是我们……”怡卡眼里泛起愤怒与无助的泪水,“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在上面。”
马丁抱住她,任她在臂弯里啜泣。“我的主人说,他会帮你母亲说话,不会让她有事。她是个好女人。”
他站起来,把哭泣的孩子抱到街上,门外等着一辆单驾马车。马丁将她放上车夫座位,在她腿部与上身盖好一条粗糙的厚毯子。“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拿你的东西。”他消失在屋里好一会儿,回来时手上提着一篮衣物,把身后的门关好后,爬到她旁边。
鞭子轻扬,马车缓缓沿着街道驶去。怡卡望着两边经过的窗户,窗后浮现出几张同情的脸庞:另外一些人则指指点点,说她有邪恶巫术,做出防卫的姿势。
经过米蓝家时,他站在窗边跟她招手。她也想举起手,却无力动弹。她的心思全绕着母亲,身体宛如瘫痪似的。
车声辘辘、链声锵啷中,马车出了城,转向通往富农的庄园的路上。
太阳高挂天空,怡卡搜寻着田野,想找出夜里事件的蛛丝马迹,不过什么线索也没发现。
昨晚让她恐惧万分的浓雾,只剩下藏身处旁一小层顽强的雾团。
她眺望岩壁,看见一个男人纹丝不动地站立在山岩下。他头部有个奇特的东西,很像一大团线球,不过因为阴影的关系她看不清楚。穆斯林头巾?里头偶尔有光一闪,深蓝色的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怡卡看向马丁。“你看见那个男人了吗?”
“哪里?”工头转过身,“我没看见有人,小女孩。”
“他就在那里啊,在岩石那边!他……”她四下寻觅,可是那身影连同神秘的闪光都消失了。
她怕得发抖,眼睛盯着他们刚转入的颠簸路面。刚刚她看见巫皮恶了吗?怡卡再度祈祷,祈求可以很快回家。
不久前她还渴望冒险,看看新奇的事物。但是过去的这一天一夜的经历,已经超过她的负荷了。
一六七○年四月三日
鄂图曼帝国古鲁萨附近(塞尔维亚地区)
房里大灯芯的油灯燃烧着,给围坐一起做看裁缝刺绣的女人带来温暖柔和的光亮。
雪与严寒已经消融。然而,春天的脚步依旧缓慢,女人只能日日夜夜做女红打发时间,心里期盼好天气早日降临大地,才能继续耕作。
怡卡坐在桌上,那些女人不嚼城里八卦、讲讲故事或乡野奇谈时,她就唱歌给她们听。吟唱时,她总是眼里泛泪,因为每个音符都让她想起母亲。杨亚不仅遗传给她歌唱的天赋,也教会怡卡她们一起在家唱过的所有曲子。古老的歌曲优美悦耳,连路人也不禁伫足聆听。
女人们在怡卡第一天加入合唱时,就注意到她的好嗓音。没人比得上她,没人有她那温润清亮的音色。
怡卡很高兴能够打动这些女人,因为她把每首歌都献给母亲。那是她驱除担忧杨亚的方法。她从灵魂深处低吟苦痛。
“小夜莺,再唱一次柳树之歌给我们听。”一个临时女工从刺绣板抬起头请求说。“我从没听过有谁唱得像你这么好。”她的请求立刻获得响应。
怡卡幽幽笑了笑,站到桌上,闭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歌声转眼扬起。她倾听自己唱的每个音符,仔细监督,不容一丝小错潜入,就像杨亚教她的。但接着,她渐渐沉浸在歌唱中,与歌曲完美地融为一体。就这样,她赋予矗立河对岸的柳树一种独特的韵味,银色的柳叶由于忧伤而染上了黑影。
女人听到的不只是歌声,还感受到柳树的痛苦。柳树枝桠斜垂,欲触水面,却因此倾跌入洪流中。怡卡的表演歇止于河流对柳树产生同情,让它们在另一处毗邻结生新根。这当口,许多女人眼里泛起泪光,不过她们尽可能悄悄拭去。
怡卡觉得自己宛如一株不幸的柳树,没人能告诉她母亲的现况。不过,为了寻找母亲而偷偷从农院溜走也没有意义。所以她除了留在马丁身边耐心等待外,别无他法。一株寂寞的柳树,衷心期待河流最终能抓住它。
最后一节的歌声消逝后,房间里好一阵子鸦雀无声。女人们久久不能自己,有些人最后还是被湿润的脸颊出卖了。所有人停下手边的针线活,沉醉在曲子里。
“这是天赋,怡卡。”临时女工叹了口气。“是你从敬爱的上帝那里得到的天赋,要每天感谢它让你拥有这样的声音,小夜莺。”
怡卡坐下来,接过犒赏她表演的蛋糕吃起来,另一个女人抚顺她黑色的长发。蛋糕有点干,有蛋与奶油的味道,她就着一杯牛奶吃下它。
“你真让我心疼。我该怎么帮助你呢?”
“没人能帮助我们,除非他拥有强壮的军队,可以把土耳其人赶出去。”一位面似靴皮的老女仆破口大骂,她叫安娜,在富农家工作多年。“他们夺走了我的大儿子,把他变成他们的士兵。”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怡卡马上问道。
安娜注视着她。“我儿子那时才九岁,现在应该三十一岁了。他若站在我面前,我一定认不出他来。该死的男孩税!许多年来,他们偷走我们的孩子,夺走我们最好的东西。我的儿子很聪明,他或许跑得远远的。但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还活着。”安娜从杯里呷了一口。“我甚至没办法哀悼他。”她垂下了头。
“我听说是布朗科带走杨亚。”年纪较轻的女仆安卡说。“他不是她小时候的玩伴吗?”
“他说过,他现在叫穆罕默德。”怡卡嘴里满是食物,听到这句连忙纠正她。
“他们给基督徒小孩改名,还针对他们以前学过的东西洗脑。”安娜苦涩地说。“他们改造了布朗科,包括心灵、身体,他们从他身上夺走我们的信仰,把他变成他们的一员……就像我儿子。”她用空着的那只手覆住眼睛。“哎呀,魔鬼最好将他们带走。”她最后说道,然后用围裙一角拭去眼泪。
怡卡在一旁叹息。安娜的悲伤也感染了她,嘴巴咀嚼越发困难,蛋糕顿失风味。
“他们随便把她带走,伊斯兰法官也没为她辩护,两者都不对。”一个叫丝凡娅的年轻女仆说。“她根本不知道那男孩躲在屋顶上啊。”
安娜瞟了她一眼,她马上噤声,但已经太迟了。女人们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谈过杨亚,至少没有当着怡卡的面。她猜她们是出于体贴。不过她满脸愁容,再加上她的歌声勾起了悲伤的气氛,这就打开了丝凡娅的话匣子。
“我听说,这类事情用钱可以搞定。”另一个女仆提议。“苏丹的官员很乐意张开手,就此忘掉某些事情。”
怡卡用牛奶漱掉嘴里最后的蛋糕屑,赶紧吞下,焦急地说:“可是我们没有钱,只有我们的小房子。”她眼前出现简陋的狭小房间,看见蜡烛与炉子生成的煤烟。“就算卖掉房子,钱也不多,何况,到时候我们睡哪里?”她吸吸鼻子。
“噢,亲爱的,你这可怜的小东西!”安娜赶紧把针线放到一边,抱起怡卡放在腿上。她身上有股烧酒味。“没有亲戚,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父亲,现在他们还夺走你母亲。”她摸摸小女孩的头发。
丝凡娅盯着那块胎记,偷偷画着十字,努力不让人察觉,但还是被安娜发现。
“胡闹!”她严词训斥年轻的女仆,“这小孩没有邪恶眼神。声音这么动听的人绝不会有什么邪恶。”
“我又没那样说。”丝凡娅立即反驳,脸也红了起来,因为大伙儿全都转头看着她。
怡卡已经习惯被排挤,很熟悉这最近几年从迷信衍生来的猜疑。城里的居民在街上会避开她跟杨亚,手里画着十字,也有人公然辱骂她们,还有一些狂妄的青年不止一次红了眼朝她们家丢石头,咆哮着要“女巫”消失滚蛋。
怡卡相信,如果家里有个父亲,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即使在这堆女人中,她也不觉得真有安全感。只要胎记被看见,除了年纪较大的安娜,女仆们的态度就会变得较为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她身上染了疾病。怡卡痛恨那胎记,但对之无可奈何,它让她成了被放逐的人。
安娜拥她入怀。“我向你保证,她会被释放的,你们会再团聚。只要坚持祈祷,每天心里惦记着她就对了。”
怡卡点点头。那些她都做了。
“现在聊点别的话题。”房里这位资深女仆说。“小女孩已经够难受的了,我们别瞎扯淡搞得她更悲伤。”她在小女孩的额头印上一吻,把她放回桌上。“耶莉娜,给我们讲个好听的故事,要有个好结局哟。”
两个星期后还是没有杨亚的消息。随着时间流逝,怡卡的歌声越来越急迫。不管她唱什么,即使是最欢乐的歌曲,也隐含着忧伤,能抹去世上最乐观的人脸上的笑容,撼动他的心绪。顾虑到小女孩的心情,女人们不再提起她下落不明的母亲,富农陆柏弥也限制自己一天只能搂搂怡卡一次,然后摇摇头。始终不闻她母亲的讯息。
又过了个漫长的午后时光,日近向晚,怡卡待在叽叽喳喳开心闲聊的女人堆里不禁眼皮沉重,打起盹来。突然,四周的嘈杂声安静下来。怡卡吓了一跳,睁开眼睛,看见马丁就站在眼前,手正伸过来,打算叫醒她。
“喔,刚好。这样就省了我摇醒你。”他亲切低语。“来,你有访客。”这下子众人眼光全集中在工头身上,大家心里都有同样的疑问,但是她们得不到答案。“继续工作,你们这些好奇的母鸡。”他拉起她。“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怡卡立刻明白他指的是谁。“母亲!”她兴奋地大叫,经过马丁身边跑进门厅。
安娜伸长脖子,想从面对庭院的窗户探头往外看。外头停了辆大马车,车门上没有标志也不见徽纹,但车这么大,想必得花车主一小笔银两。
“圣母马利亚!富农不会想把她卖掉?”丝凡娅嘴里嘟哝,立刻被马丁瞪了一眼。他随后离开房间,追了出去。
怡卡到达仆役房,喜冲冲地用力推打开门,张开双臂,想投入肯定在另一边等待她的亲爱家人怀中。
她的动作僵在空中。
面前站着一名男子,年约三十岁,身穿宽大的白衬衫,搭配着暗红色的领巾,黑裤上饰有开口,缝上暗红布料,直没入棕色的翻口长靴里;衬衫外面罩上银灰色的锦织斗篷,长及膝盖;拿在右手的深黄色丝绒大衣上,缀满数不胜数的缎带与蝴蝶结。这般华丽的外表让怡卡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男子蹲到她面前。“你就是怡卡吗?”他的声音轻柔低沉,感觉从不需要提高音量,就能让人听清楚他的话。
她直直盯着他黑亮优雅的上唇须与修短的山羊胡,赞叹不已。他的头发隐藏在白色发套下。那可真是顶很大的假发啊!母亲曾经告诉过她,有些贵族认为在脑袋瓜上戴顶假发很高尚、有气派。这话当时让她捧腹大笑。假发?那看起来会是什么德性啊?然而眼前壮观的贵气却让她屏息凝气。他头顶上的假发高约一手,发卷流泻过肩,飘散出芳香,其间点缀着珍珠与熠熠发亮的珠宝。怡卡瞠目结舌,差点伸手过去摸那头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触感。
但是她停住不动。他梦幻般的形象虽然美得不可思议,却让她想起之前在岩石那里看见的男人。他头上的形状也可能是那一类的假发啊!
棕色双眼端详着她的面容,仿佛在寻找什么。“你是不是怡卡,小女孩?”
如果他当时偷看过我的话,那他就是巫皮恶了!
怡卡想要逃开这奇特的陌生人,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另一个男人的假发如果不是穆斯林的头巾比较大,形状也跟这项不同。此外,她还记得蓝色闪光,面前这男人头上却没有。
马丁走到她身后。“她就是怡卡,先生。”
陌生人伸出裹在手套里的右手,怡卡在上面发现一枚戒指,镌刻着三对交叉的匕首。那是她梦中看见过的首饰!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卡罗伊利兹,很高兴历经多年后终于见到你。”男子笑容亲切,手继续伸向前,“我是你的父亲,怡卡。”
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回头望着马丁,向他求助。
工头笑得很开心。“有点难以接受对吗?不过,相信这位男士,他的确是你的父亲。从现在开始到你母亲回来之前,他会好好照顾你。”
她终于找回说话的能力。“可是母亲说我父亲已经死了。他以前是个战士,为了苏丹在远方战死了。”
“她这样跟你说的?”男子觉得很有趣。他的声音吸引她转过头来,好似一双看不见的手把她扳回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在他脸上看见一层淡淡的煤烟被气息吹走。“你认为我看起来像死人吗?”
完全相反。他活力十足,而且很亲切。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戏谑。
马丁这时也低声轻笑。“我发誓,怡卡。我认识他,对他非常熟悉。”他突然顿住。怡卡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不自然地歪斜着头,眼睛眨巴眨巴,仿佛有东西跑进眼里。“我认识他,”他又重复了一次,忽然像个少年似的开心地笑了起来,“已经很久很久了。”
怡卡皱起眉头,坚定地看着卡罗。“我母亲说,父亲的名字叫拉督米。”
“她这样说吗?”他莞尔一笑,“那还真适合她。她老是拿那类绰号来揶揄我。”
“可是这么多年,您究竟在哪里?”
“噢,我在不停地战斗又战斗。”他有点打马虎眼。“每次我想回家找你和你母亲,就又接到命令,要我到另一个战场去。你们难道没有收到我的信吗?”
怡卡摇摇头。
卡罗长长吐了一口气。“我好遗憾。”他轻轻叩着假发。“我们差点就无法见面了。不久前我受了重伤,炮弹碎片伤到了我的头,只能躺在修道院里治疗。别人已经放弃我了,最后是上帝清除我的迷惘混乱,让我恢复了理智。”
“要花八年的时间吗?”她不禁脱口责备。
卡罗看向马丁,他脸部抽搐,好像正在与一种控制力量搏斗。“她说的没错,你认为呢,老友?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好父亲,对我而言,战争比家人更亲近。还得要个炮弹碎片才能带我回家。”他往旁边移了一点,好让怡卡能看见他背后的马车。“不过,在那之后我马上动身来看我的妻子。杨亚的遭遇让我大受打击,但是我听说你安然无恙地在这边等我,心里又欣喜雀跃。”他站起身。“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你的行李了,我们马上出发。”
“现在?”马丁非常惊讶。他的声音不寻常地嘎哑黯淡,宛如刚打完一场硬仗。不过他只是站在那边。“先生,天色暗了,街道状况也不佳,更别说还有盗匪,他们……”
卡罗抬手制止,动作简洁却坚决,把工头的说法全挡了回去。怡卡简直看傻了眼,通常马丁不会让人用这么简单的方式说服,即使是老朋友也一样。
“我不担心路上的坑洼,也不害怕狂乱的男人。怡卡,我必须多多补偿你跟我的妻子。所以我希望尽快跟伊斯兰法官交涉,让杨亚重获自由。”他看着怡卡伸出手,“你觉得如何,女儿?我们去拯救你的母亲?”
怡卡沉默不语。一方面,这男子的亲切多少赢得了她的一点信任,另一方面理智却告诉她,没有证据能证明卡罗真的是她父亲,心底的声音警告她,对方可能做出邪恶的事来。她往这里跑来时,不是听见丝凡娅说富农可能要把她卖掉吗?
卡罗似乎能看穿她的想法,他举起手,她的目光被他手指上的戒指吸引。戒指徽纹跟她梦境中看见的一模一样。那夜的美梦显现与父亲在一起的未来:他们与母亲共同居住在明亮雅致的房子,醒来很久后,怡卡还能清楚回忆起梦中留下的美好感受。如今,梦境的一部分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还对她伸出手。
卡罗对她再次升起的犹疑与沉默不以为意。“我了解,夜莺。如果有个男人站在我面前宣称他是我父亲,我也会觉得奇怪。若是你不相信马丁的话,那么,这个或许是个好证据。”他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拿出半截护身符。“另一半在你母亲那里,对?”
怡卡立刻认出护身符,却迟疑地点点头。“您也可能从我真正的父亲那里偷来的。”不过,他从哪里知道我的小名?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告诉她。
“如果我是小偷,上帝会惩罚我。”卡罗挤挤眼。“为什么一个无赖要带走只会吵着要糖、要蛋糕吃的小女孩?”
“要把我卖给苏丹。”怡卡只想到这个。“卖到后宫。”说完后,她自己也觉得很蠢。卡罗说的一定没有错。她最后的抗拒动摇了,对安全感以及再次见到母亲的渴望,战胜了敦促警告的理智,一股温暖与欢喜同时在心底蔓延。我有父亲了!他终于来接我了!
“不,小夜莺,苏丹不喜欢他的后宫有小孩,这点我可以保证。”当她把一只小手放进他手里时,卡罗脸上绽放笑容。他温柔地按按她的小手。“你能相信我,我无法形容我有多高兴。”他边说边把她带到马车旁,马丁跟在后头,拿着装了怡卡衣物的篮子。正当他要打开车厢,把衣物放进车里时,被卡罗推开手制止了。
“我来就好,里面有点乱。我全部的家当都塞在里面,东西或许会如洪水般朝你扑面而来。”他抓过篮子,一手帮小女孩登上马车驾驶座,丝毫不费力。
“非常谢谢你,马丁。”卡罗从大衣口袋捞出一枚银币,放入工头长茧的手里。“下大雨之前赶快回去。”马丁点点头离开。安娜慌乱地比手画脚急忙要经过他身旁,却在走出去之前被他拦下来。大门喀啦关上。
怡卡抬起头,夜空星光斑斓,看不出暴风雨的迹象。“我想跟大家道别。”她请求。“还要谢谢富农不畏关于邪恶眼神的流言收留我。”
“我已经亲自谢过陆柏弥了,其他人我们可以写信给他们。我们得赶紧上路,暴风雨正快速逼近。”卡罗一跃,跳到女儿身旁。他在她腿上盖上毯子,以及能防污、挡水与御寒的皮制厚帆布。两匹白马亢奋地打着响鼻儿,腰窝还留着上一趟旅程的汗水,却已经蠢蠢欲动。
“准备好跟我一起展开新生活了吗?”
“我不知道。”怡卡有点腼腆地回答,因为她又快要失去勇气了。信任与新爆发的忧虑交替出现,不安也掺和到一起。怡卡望着仆役房的窗户。没人在那里跟她招手,或至少祝她一切顺利,连安娜也不见踪影。怡卡很失望。
“不,我准备好了。”她的声音十分坚定。
“我就是喜欢你这点。”他把篮子推到后面,放到两张帆布下系好,然后从托架上拿起鞭子。“不必怕我,女儿,没人比我更能保护你免于世界上的危险。”他深深望进她眼底。
“我们出发……父亲。”
怡卡双脚顶住驾驶座下的低杆,卡罗咂舌弹响,鞭子在白马头上回旋一挥,马儿嘶鸣,提脚奔向大门。
走了几百步远后,怡卡发现天边乌云聚拢,遮蔽星空。云层逐渐增厚,天气越发险恶,苍穹漆黑昏暗,除了马车左右两侧灯光的照明处,几乎辨认不出其他东西。他们穿越令人毛骨悚然的昏天黑地,然而不见马匹与卡罗有丝毫惊惶。他甚至鞭策它们加快速度。
怡卡转过头。乌云堆积聚集,从四面八方朝庄园而去。云堆里电光交错,仿佛有个巨人用力擦着大打火石燃起火星。
乌云飘至富农的庄园上头时,雷轰电掣,天空传来霹雳巨响,怡卡吓得失声尖叫,用双手捂住耳朵。
她发现屋顶、住所与农庄建筑等多处燃起熊熊大火,火焰接着从仆役屋与主屋窜升而出。
“我们必须回头!”她惊慌大叫。
卡罗也回头看了一眼。“我们很幸运,能及时离开。”他顶着雷声吼回去。“你想想,那闪电可能会把我们害成什么样!”
“希望大家都没事。”她用尽力气回话,可惜强风将她的话语撕散于嘴边,抛向黑暗。
马车艰难地向右转,转瞬间已看不见农庄。怡卡为马丁还有那些女仆祈祷,希望上帝帮助他们熄灭大火。
她一边祈祷,一边数着闪电的次数,数到第十一次时,闪电正好打到庄园矗立之地。
一六七○年四月四日
鄂图曼帝国贝尔格勒近郊(塞尔维亚)
他们连夜赶路。天将破晓之前,卡罗说差不多该歇息一下,因为马匹精疲力竭,无法继续奔驰。一开始,怡卡还很意外他们怎么驶离道路停下来,后来却很感激能跟父亲在马车里休息,因为坐在驾驶座上一路颠簸摇晃,让她十分疲倦,也根本无法入睡。
父亲打开车厢时,她期待里头有神秘的东西。不过除了三只大型箱子堆在那里,她什么也没发现。为什么卡罗不让马丁看一眼车内呢?
也许是对味道不好意思,怡卡从铺了坐垫的驾驶座上下来时如此猜想。这辆贵重的马车好似不久前才用来运送被宰杀的猪,因此散发出刺鼻的肉味。等一下疲劳消除后,怡卡想跟父亲谈一谈这件事。
醒来后,左边的车门洞开。怡卡看见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下。一阵和煦的微风轻拂林木,枝桠随风摇曳,仿佛在向她招手。
站在马车前的卡罗这时转身向她:“有没有做好梦呢,女儿?”
她先想了一下。“我想我没有作梦。”她坦白回答,然后站起来伸个懒腰,就要下马车。
“太可惜了。”他双手扶住她的腰,将她抛入空中飞舞出弧线后,放在驾驶座上。“让你睡了一整天,还真不值得啊。”他对她挤眉弄眼:“我们完全就是睡懒觉的贪睡虫,对?”
她回以微笑,同时观察他备马。她发现他华贵的衣着与这简朴的工作完全不搭调。没有一处与眼前一切相协调,甚至也与她简朴的成长境况相冲突。
“您很富有吗,父亲?”她问。
“你为何这么问?”
“因为您的服装。”
“那是我从有钱人那里偷来的。”他回头说,然后又检查马眼罩有没有戴好。当他发现她惊呆地瞪着他时,不由得放声大笑。“不,当然不是,怡卡。那是我长久以来当战士努力奋斗赚来的。为什么这么问?”
“庄园的女仆说可以花钱帮母亲赎回自由,”她叹了口气,“您有足够的钱吗?”
卡罗点点头。“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他爬上驾驶座。“还有,跟我说话时拜托别像跟公爵讲话似的,我是你父亲,不是你的领主。”鞭子随即扬起,他们在薄暮中策马上路,继续前进。
怡卡心不在焉地注视着周围的山峦、森林,还有连绵不断的草地与耕田。四周几乎不见人烟,只有少数刚捡完柴、做完野地工作的人回来。“为什么你没寄钱给我们?”她终于开口问他。
“我寄了,女儿,”他回答,“一定是弄丢了。让你们生活困苦,我真的很遗憾,实际上不该这样,光是我的基本军饷,就能给你们舒适的环境。”
怡卡努力想象有钱人家的小孩是怎么长大的。一想到自己穿着华美的衣服,她不禁嗤嗤笑了起来。比起常在林间巡游,还有这几年来被母亲禁止的所有小小冒险,漂亮衣物能有什么用?“你太野了,完全不像个女孩。”母亲不只一次这样说她。
“我就是不会别的啊。体内有东西促使我撒野。”
母亲只是摇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除了你自己,没有东西能驱使你。”当然,村里的人对她的行为另有解读。“前面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女儿。”卡罗将她从沮丧中拉回来。他拿鞭子指着前方。“达罗宜杰哈(Darol-i-Jegad),土耳其人这么称呼的。”
怡卡惊奇地注视那座房屋林立、灯火摇曳的要塞之城。宣礼塔突出于教堂塔楼之间。那是一座大城,比她以前见过的都要大。一旁流经的河流在夕阳余晖中鲜红如血,河道十分宽阔,怡卡相信,它绝对超过世界上所有能通航的水道。她越来越兴奋。
“那名字是什么意思?”
“类似‘宗教战争之乡’的意思。从这里过去,是历代苏丹在西北地区对抗哈布斯堡家族的战场。这是他们最重要的据点。”卡罗继续纵马前进。“当地人称之为贝尔格勒。”
怡卡盯着逐渐接近的城墙。“母亲在那里吗?”
“至少别人是这样告诉我的。”卡罗将马车驶近城门,让马放慢脚步。全副武装的卫兵挡下他们,检查完车内后,才允许他们继续前进。
怡卡的头摇来转去,四处张望,想把贝尔格勒看个够,同时用力吸入从数不清的巷弄里散出来的味道。香料、烟味、刚烹煮好的食物美味以及咖啡香气,混合成一股迷人的云雾。但下一刻,却迎面扑来一阵粪味,臭得让她频频摇头。
怡卡只顾着张望,忘记要稳住身子,当马车闪过街上一个粗心的路人时,她差点从驾驶座上掉下来。
她的反应迅雷不及掩耳,就像以前游戏时做过无数次一样。怡卡迅速转移重心,手臂很快移至车顶边,及时稳住自己。换做别的力气较小、手脚没那么灵活的小孩的话,应该已经掉下去了。
“小心!铺石路面很硬。”卡罗严肃地警告她。“如果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你母亲绝对不会放过我。”接着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不过,我很高兴看见你动作灵敏,人又结实,我的女儿。”
她点了点头,在马车速度渐缓时欣赏贝尔格勒。一来卡罗得注意行人,二来狭窄的地方越来越多,速度不得不放慢。
街道上熙熙攘攘,有身穿土耳其军服、整齐美观的士兵,有穿着不同民族服装与长袍的公民,以及罩上面纱的奇特身影。她在村里没见过这种人,于是询问卡罗。
“那跟宗教有关,女儿。穆斯林的信仰规定女人如此穿戴。”他解释得很简短。“你看那些市场,他们管这儿叫集市。”他指给她看。
她看得目不暇接。摊子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货物引起了她的好奇。香料、蔬菜和腌渍水果堆叠贩售,还有服饰、工具等许多许多东西。她真希望能立刻下马车徒步逛逛,置身喧闹繁忙的中心,贴近新奇事物,满足好奇心。
“你看街道右边那些房屋。”卡罗不时瞟她一眼,审视着她。“那里住着有钱的商人。”
怡卡差点错失那壮观的纹饰。土耳其人改建了一些建筑,增建弧形拱门,装饰上花纹图案与镶嵌工艺。接着,他们经过一座清真寺。
“那是哥哈齐清真寺,根据创建者布料商哈齐阿利亚命名。倘若基督教堂也有这类名字,那就有趣了。怡卡大教堂,听起来如何?”马车驶近一栋房子前,卡罗勒住马,下了马车,转向怡卡伸出双臂:“来,我会接住你。”
怡卡看着那栋礼拜堂问道:“母亲在里面吗?”
“没有,当然没有。有个朋友住在这里过去几条街,他能帮助我们。现在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胆怯了?”
小女孩被激得二话不说,咧嘴哼笑,勇敢地跳向父亲。他稳稳接住她,抱着转了一圈,才把她放下地。怡卡哈哈大笑。
“我们能马上去见他吗?”
卡罗握着她的手,一起走向茶屋。“你在这里等我。”他掀开门帘走进去,指着角落里的一个位置,招来一位头戴红色土耳其毡帽,身着白色长袍,东方人模样的男子,两人讲了几句话。“我帮你点了茶、芝麻糖还有土耳其蜂蜜。我一回来,我们就去用餐。”他吻了她的额头,随后离开茶屋。
“可是我们的马车怎么办?”她大喊,“要是被偷了呢?”
卡罗莞尔一笑。“别担心。只要白马仍套着鞍辔,没有人敢偷我们的车。”他再次眨一下眼,随即离去。
怡卡不敢反驳,只是坐在指定位子上。靠垫又软又舒服,有股烟草味与薰衣草香。
怡卡望向窗外,看得见街道与马车。白马安静地站着,没被过路的人潮惊动。如果有贼打算偷车,她一定举足无措。她觉得卡罗太信任那两匹动物了。
观察白马好一段时间后,怡卡察觉它们不像她在村里熟悉的那种马。一般的马比较容易受惊吓,这两匹马却像警惕性很强的猎犬一样观察四周,不放过一切。如果有个粗手粗脚的行人靠它们太近,它们非但不害怕,甚至会发出警告的声响。怡卡觉得它们的行为难以理解,却又非常迷人。
那个东方人端着茶与白色的甜食过来,鞠躬多次后,将茶点放在怡卡面前的黄铜桌上,之后马上退回去。
她先啜了口茶。不可思议的是竟有一股胡椒味扑鼻而来,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香料。土耳其蜂蜜尚未流至喉咙便立即在舌尖融化,散逸出一股香甜的核桃味。她立刻喜欢上两者,于是又喝又嚼,最后满足地叹了口气。
她最大的希望在这么多年后居然能成真:她有个父亲了!不消多久,他就会带着母亲回来,而怡卡的生活终将幸福完善,如同梦中所见。她的父亲亲切又有钱,从现在起,家里将由他照顾。也许他们会搬到贝尔格勒,住在这座迷人之城,没人认识他们,也不必担心冷嘲热讽。她若有所思地摸着被袖子盖住的胎记。如果她好好隐藏住它,不被人看到,或许就没人会指责她有邪恶眼神了。尤其不能让卡罗看见。
就在怡卡挥洒彩笔,描绘新生活灿烂缤纷的种种可能时,时间悄悄流逝。东方侍者又送给她一杯茶与一块甜食,这次她彬彬有礼地答谢对方。
夜幕终于完全笼罩城市,街上几乎不见行人踪影。芝麻糖在她嘴里咔咔作响,被嚼成甜甜的一团,她又望向外头的马车。
不过她差点被茶呛到:马车旁站了一个男人!她非常肯定他就是那天早晨马丁带她到庄园时,在岩石旁看见的陌生人,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那男人身穿黑色与银色刺绣的深蓝色大礼服,外罩浅棕色皮革外套。他头上没有她以前看到的头巾,而是一顶高高耸起的假发,繁密的蓝宝石在其中闪烁。就是那样的光芒,让怡卡立刻明白站在面前的是谁。
陌生人沿着马车巡走,带着手套的手指抚摩着木头,接着耳朵贴上去,听里面的动静。
怡卡咽了下口水,时间似乎停滞了。即使她知道身后的小茶馆里还有许多人,而且东方侍者每隔一会儿就会过来招呼她,但是在这可怖的一刻,她仍感觉自己与那陌生人是贝尔格勒的唯一生物。
我现在该怎么办?
陌生人靠近马,白马嘶嘶鸣警,其中一匹抬起后腿威吓地踢着。男人只是笑了一阵,拍拍马的臀部,边抚摸边跟它说话。没多久,马就安静下来。
怡卡很清楚这一切不对劲,但她从未如此确定,那个人一定是巫皮恶,更糟糕的是,他还没有放弃追捕她!她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需要一个保护者,一个父亲。
陌生人走到前头,在白马旁边晃来晃去,然后消失在马车另一侧。怡卡从椅子上跳起来,继续观察他的动静。
就在这时卡罗回来了,他表情严肃地穿越街道。怡卡越发不安,她没看见母亲的身影,也没发现巫皮恶的踪迹。
怡卡快速冲到门口。“父亲,小心!”她大叫,“那里有个……”她及时住口,以免整个广场的人都听见,她放低音量说:“巫皮恶!”
卡罗的脚生了根似的站住,赶紧四下察看。“在哪里?”
“马车后面。”怡卡喉咙发干。她很担心那个怪物从背后攻击父亲。“我们赶快去找卫兵!我可以……”
“不行,女儿。”卡罗语气强硬地打断她,“稍安勿躁。快回去,不要张扬!我宁愿自己先会会巫皮恶。”他沿着马车慢慢前行。
男子背对他,贴着车门偷听,右手撑在车侧。他喃喃自语,手指在磨得光滑的木头上游移。
卡罗将左手放到腰带上那柄有一臂长的匕首上。当他发现来者是何人时,稍微松懈了一点。不只是那顶假发,一身昂贵的行头也透露出对方的身份。
“她看见您了。”卡罗口操古希腊语说。“您失去理智了吗?”
“有人这么说,也有人不那么认为。”男子也回以同样的语言,然后转身微微一笑。“亲爱的,您把我非常重要的东西从眼底下夺走了!引我至此的并非是好奇心,而是真心出于担忧。我得看看她过得如何。”
“包裹在糖衣下的谎言仍是谎言,男爵!”
“您如此夸赞我,真是慷慨亲切啊,可惜我不敢当。我不过只是个学徒罢了。不过,撇开这不谈。究竟是说谎比较严重,还是违法比较严重呢?”
“如果是男爵,我会针对这指控接受答辩;对于一个学徒,就不必费事了。即使如此,毫无疑问的是:首先,那是我的权利;其次,那孩子并非被迫的。”卡罗的手离开匕首。“我建议您离开。那女孩由我保护,我是她的亲生父亲。”
“您说的对,”学徒打躬行礼,“即使是您,请容我插个话,要履行抚养义务也未免迟了点。当然,没人敢说那人类小孩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您不会痛心忧虑。只不过,我认为关注她幸福与否是我的责任。”他双手盘在身后,倾身靠近卡罗耳边低语:“毕竟,这八年来都是我在保护她,这点跟您不同。土耳其禁卫军看见她前臂的胎记,追根究底问个不停,就像我听说的,男爵。如果土耳其人追杀她的那个晚上没有我在,现在您恐怕要为小情人哀悼了。”
他的话语如撒在伤口上的盐。卡罗感受到体内升起一股怒气,但他必须忍住不能回嘴,或是用其他的方式反击。“我已经处理掉那些禁卫军了。”
“估计就像处理那个可怜农夫的庄园一样彻底。”他不怀好意地讪笑。“我当时在场,亲眼目睹了一切。那儿劈了几次闪电啊?所有生命仿佛全被天使收拾了。全能的造物主啊,男爵您还真懂得毁尸灭迹!再也没人会打探怡卡的下落,大家以为她跟其他人一样丧身火窟了。”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您岂敢……”
那男人举起手:“我不想与您争辩,男爵。请好好照顾她,这是您一开始就该做的,而且,不要再重蹈覆辙。”他瞪视他好一会儿,然后敲敲马车说:“里面有鲜肉的味道。载了什么一起兜风?大概是禁卫军?我拿大礼服打赌,您应该已经在实验室里为他预留了一个美好的小空间。”
“您又插手与您无关的事了。”卡罗靠近那男人,声音冷酷无情。“滚!还不到我们见面的时候。下一次的血族会很快就会举行。”
男人再次鞠了个躬。“我已经等不及了,男爵。”他抽回盘在背后的手,左手做了个夸张的道别手势。“祝您与女学徒一路顺风。”他转身扬长而去。他用矫揉造作的退场方式掩饰住他小心翼翼避免被人看见的动作。
卡罗喘了口气,看着他消失在阴暗中。他试着转动车厢把手,还锁得好好的。“很好。”
卡罗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香水瓶,在手上喷了几滴香水,抹在颈子与后脖子上。意料外的相见让他有点慌乱,他不喜欢。如今,前面横亘着更艰难的考验。
父亲终于从马车后现身,怡卡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因为亢奋与恐惧抖个不停。
“那边没有人。”卡罗把她从门边打发回座位上,亦步亦趋跟着她。“你怎么会认为贝尔格勒有巫皮恶呢?”
小女孩吞了口口水。“他……他可能在跟踪我。”怡卡观察着他的脸。他会取笑她吗?当她发现卡罗没有笑她的意思,就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包括她脱离危险那天看到戴着假发的巫皮恶。她说得越多,目光就越常往父亲的假发看去,那上头同样闪着光。
卡罗专心听她描述。“很有趣的故事,女儿,而且相当惊悚。”
“所以你相信我的话吗?”
他点了点头。“当然相信。巫皮恶放过了你,你非常幸运。如果再看见他,立刻叫我。我是作战能手,而且很熟悉这类生物的特性。”
“你的假发是从他们身上弄来的吗?”小女孩突然脱口而出,“为什么你跟他们戴同样的首饰?”
卡罗微笑。“你还有很多得学,小夜莺。第一课就是:不要被眼睛蒙骗了。表面相似的东西,不代表一定有共同处。”
怡卡羞愧地垂下眼:“如果我惹你生气了,很抱歉。我很笨。”
他笑着用右手食指抬起她的下巴。
怡卡的体内升起一股温暖感受,觉得自己待在父亲身边比以前更安全了,跟着他是对的。不过,现在还有个更迫切的问题,她需要马上知道答案。“母亲呢?”
他坐到她身边,紧紧搂她入怀。“她不会来了,怡卡。”
“可是你……”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卡罗坚定地看着她的双眼。“人家告诉我,她发生了意外。运送她还有那少年与他家人的车滑出路外,翻到了河里。”
怡卡下巴颤抖不停。“但是……”
卡罗摇摇头。“车沉没前,没人逃出来。他们的灵魂上了天堂。”
怡卡热泪盈眶,但她努力忍住,不让泪落下。“不,母亲没有死,”她愤怒地说,小手紧握成拳,“她坐在岸边等我们去找她,或者已经回到家,担心我怎么不在那里!”
卡罗捧住她的脸。他的双手很温暖,有股奇妙的香味。“怡卡,你母亲已经到天使那里去了。”他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恳求。棕色的眼睛立刻安抚了怡卡,她的呼吸逐渐和缓。“将她放在心里永远怀念她,然后当我的好女儿,我会尽一切努力做你的好父亲。”卡罗深深吸了口气,喉咙哽咽了:“现在只剩下你和我了,女儿。”
怡卡吸着鼻子,没办法说话,只能点头,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小女孩将头埋在卡罗的颈窝,咸咸的热泪如雨落在他的皮肤上。
卡罗抱着她轻轻摇晃,抚摸她的黑发、柔软的脸颊,心疼这个女儿。
过了很久,怡卡的泪水终于流干,呼吸越来越规律。即使睡着了,她仍紧紧抱住自己唯一拥有的亲人。“她再也不会怀疑我是她父亲,”卡罗心想,“但是,老天,代价太大了。”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注意不让自己的快速动作惊醒她。他一只手将她抱在胸前,另一只手付账。他这次也付了一枚银币,就像以前那样,东方侍者因获得巨额利润雀跃不已,正要逢迎感谢之际,卡罗做了个简单的手势,侍者瞬时默不做声。
卡罗抱着怡卡回到马车边,登上驾驶座,将她放在旁边,让她的头枕在他腿上,看着那张熟睡的脸。她真像她的母亲,长大后,绝对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卡罗叹了口气。
拉督米,他啐了一口。他永远忘不了这个头脑简单的男人娶了杨亚为妻,那不是他应得的荣耀。一想到别人认为他才是怡卡的生父,卡罗就觉得备受侮辱。不过,他打心底里满意的是,马丁终于吐露实情,纵使不是完全自愿。拉督米很久之前也为自己的狂妄付出过代价。
杨亚的丈夫已死,是被处死的,虽然卡罗把这弄得看起来像桩意外。那是为了惩罚他对待这位美丽女子的方式,因为她生了怡卡之后,没办法再怀其他孩子了。拉督米对杨亚的殴打、詈骂与侮辱让卡罗疯狂,即使已下定决心,他仍在退开之前又一次涉入杨亚的生命。太久了,他承认悔不该当初。他先让这女子看见光明的希望,随后又将她留置在黑暗中。
所以她无法再生育,都是卡罗的责任。与她共度那夜之后,她永远无法再为世界上其他男人受孕。
卡罗摸着那半截护身符。“我向全能的主发誓,我们的女儿将比你幸福。”他亲吻小女孩,摸摸她的额头。“现在是我照顾她的时候了,她将得到我族之女应有的待遇。”
这次,卡罗没有扬鞭发出声响,而是猛一抖缰绳驱马前进。车轮开始转动,穿越夜的贝尔格勒,经过清真寺,从城门进入省道。
卡罗因为怡卡口中那个巫皮恶而忧心忡忡。那学徒偏偏对这小女孩有兴趣,让他心生警戒,而且他显然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理由何在?但卡罗不想问,反正也得不到答案。不过,他将牢记在心,并且比以前更加留意。
他们往东方驶去,沿着沐浴在月光中熠熠生辉的多瑙河前行。马匹快步跑向汇入这条宽阔大河的一条支流,摩拉瓦河。
逆流而上处,有个地方的水流在这季节几乎干涸,他希望日出前能抵达那里,歇歇脚。他宁舍最佳的桥梁,而就一处狭窄干燥的河床。
他让怡卡以为他是为了母亲而到贝格尔勒来的,实际上他在城里另有重要的事要处理。不过,有一点他也没说谎:杨亚的确死了。
卡罗看向怡卡,她动也不动。悲伤让她沉入深睡,在梦中,痛苦失去尖锐的侵袭,至少是在这夜里的几个钟头。这孩子还会悲恸好几年。然而,这不会是左右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残酷真相。
他苦苦思索着何时才能指望她能承受得了其他事,那些甚至能让一些成人疯狂的真相。
还有时间,卡罗,他对自己说。马车行驶在多瑙河沿岸的颠簸路面上,前往目的地:浅滩。
然后再从那里出发到磨坊去。
一六七○年四月六日
鄂图曼特里布兰
“前面就是你的新家。”卡罗将马车驶入一片茂密阴暗的杉树林,枝叶扶疏,几乎吞没了夕阳。乌鸦嘎嘎飞向灰色天空,黑色身影在树梢上方盘旋绕行。凉爽的晚风摇曳树桠,怡卡听见枝叶低声沙沙。空气中传来松脂与浓郁潮湿的针叶林地的气味。
原先那条蜿蜒曲折的路最后笔直通向森林之外,延伸至一座小丘,丘顶上矗立着一座八翼的巨大风车。农舍建筑壮观雄伟,让人想起碉堡要塞。
帆篷各有九米长,其中四张升起,引着风车翼缓慢转动。磨坊上面,也就是横梁,设计成可以旋转的构造,不管风从哪个方向来都能吹动风车。上面不见屋顶,取而代之的是城垛。
紧邻这座壮丽建筑的是间粮仓,虽然规模较小,却也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两层楼建筑采用宽桁架与坚固耐用的巨石建造,以抵抗在山丘上可能遭遇的自然力量。屋顶低矮,好让风车翼转动畅通。
怡卡不知道自己该期待什么。她不怀疑这个落脚处不只有一个房间,而且也能遮风避雨,但是它看起来阴冷又让人毛骨悚然。母亲一定不会喜欢这里。
何况那些偶尔到村里来做临时工的吉普赛人老是说,只有魔法师、邪魔与恶鬼才会住在风车磨坊里。暴风雨将祸害从邻近之地驱赶至这种地方,将恶魔缠在齿轮与转轴间。风车磨坊越壮观华丽,俘在里头的恶魔力量就越大。
母亲认为那些故事都是无稽之谈。故事若是真的,那么山丘上的建筑里就伏居着危险之物。怡卡拉紧肩上的毯子,咽下一口口水。
卡罗察觉到气氛的转变。“你已经后悔跟着我了吗?”她急忙摇摇头,惹得他大笑。“我很少看到有人这么不会说谎。”他摸摸她的一绺黑发。“到家后,我帮你准备洗澡水,驱走体内的寒冷。”
白马是识途老马,所以卡罗将缰绳放在驾驶座旁,吹了声刺耳的口哨。粮仓的大门随即如鬼使神差般跃起,仓内燃起灯火,让人感到舒服的光亮欢迎他们回家。
怡卡既害怕又惊叹:“父亲,这是什么?你是魔法师吗?”
马车驶入粮仓停下后,马儿欣喜地喷着气。
卡罗跳下铺着稻杆的土地,帮怡卡下车。“欢迎,我的女儿。”他抱着她,让她看看四周。“要打开大门,点燃灯火,并不需要是个魔法师才办得到。不过,这点以后你自己会发现。”他带她走到马儿处,让她看看该解开什么带扣才能松开套具。皮带掉落地面。马儿脱下挽具后,踱步进入马厩,吃起草来。
小女孩仔细观察一切。“你不需要说半个字或驾驭马儿,它们就很听你的话。在贝尔格勒时,它们还像守卫一样紧紧看着马车。”怡卡把脸转向他,只见父亲在胸前画十字架,然后马儿就又踢又蹬滑下地面。她往后大大退了两步。“我相信你一定就是个魔法师!”她往后窥探大门是否仍然敞开。她已经习惯突然有个父亲,也习惯他的奢华外表与令人联想到巫皮恶的假发,但是,这栋怪异的房子再度燃起她的猜疑。
卡罗把头往后一仰,爆出响亮的笑声。“噢,女儿!真是胡闹啊!我还没见过有哪个磨坊主人跟地狱扯上关系的。”他打量着她。“你打算做什么?从我身边逃走?”他故意开着玩笑咆哮。“就当我真是个魔法师好了,那么你的逃脱大计看来是没什么指望哦,不是吗?我可以变成猫头鹰跟踪你,或者要野生动物把你带回来。”他使使眼色。“不是啊,女儿。我不是魔法师。过来。”
怡卡仍然站着不动:“我不太确定。那为什么蜡烛会自动点亮,大门会自动打开呢?”
“我不是魔法师,不代表我的磨坊与粮仓就没被施魔法,对吗?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里是怎么回事。不过在那之前,你必须先学会基本事务。”他从马车上拿下她的东西,拉起她的手,走向一扇上了许多道锁的门。“你看,并不是所有东西都会自动打开。”他一一打开锁。怡卡数了数,至少有八把不同的钥匙一大捆地挂在他腰带上。他是怎么避免钥匙发出当啷声的?
卡罗大动作打开门。“请进。”他弯身鞠躬,宛如她是一位公主。
怡卡心底五味杂陈,然后她往通道里看:“可是里面很暗。”
他歪着头,挤挤眼:“只管走,看看你是否也喜欢这栋房子。”
她鼓起所有勇气,迈出一步跨过门槛灯火立刻点燃亮起!怡卡吓得尖叫一声,想要往后退,却感觉父亲的手抵在背后支撑她,把她往前推。
门后是个圆形空间,直径十米宽。中央是碾磨机垂直的主轴,正轻声转动着。小女孩对面有道门,闩上手臂一般粗的铁销,标示那才是真正的入口。狭长的窗户酷似堡垒与要塞才会有的射击孔,墙上有金属活动盖,可以把窗户封上。
怡卡忘了恐惧,往前迈出一步,想要观看屋内设置。
屋里到处摆放着储物篮、沉重的盒子与装饰奢豪的箱子;深色桌面与浅色柜子上一尘不染,呈半圆形排列,背部紧密贴靠墙壁;炉灶设在壁旁,排烟管没入离地面三米高的天花板里。
“我的女儿,这是厨房,你将会在此度过大多数时光,至少是接下来的时光。对你来说,”他一手放在她肩上,“更重要的是书房。就在正上方,里头有我真正的宝藏,我非常乐意与你分享。磨坊三楼是卧室,有个小梯子可以从那里上到阳台。”他带她走向立在入口旁的螺旋梯。
阶梯通往一扇门。门由厚实的木头制成,然而仍可闻到门后空间里的纸张香气。
怡卡始终瞪大眼睛看。他一定是魔法师,她想,否则没人能住在这种地方。不过,或许……怡卡摸摸衣裳下的胎记。算了,人都会有秘密。我真的是魔法师的女儿!
“欢迎光临我在全世界最中意的地方,女儿。”他打开门,继续将她往前推。“我也喜欢称它‘知识的迷宫’。”他看着灯火通明的房间,脸上露出微笑。“我喜欢隐藏在这名称里的矛盾。”
眼前的一切让怡卡晕眩。一排又一排相连的书柜沿墙摆成圆形,直达天花板,最后各自排成一长列,栉次立放,几乎没有空间可让一个成人通过。偶尔可见一些狭小通道,胖子或壮汉或许还走不过去。
怡卡哑口无言。这个空间看起来大得不可思议,甚至比磨坊应该有的平面面积还宽阔,简直没有别处可相比拟。她被恐惧与悲伤压抑住的好奇心又重新苏醒。她缓步向前,与父亲朝正中央走去。那里立着两张书桌,上面堆叠着纸张、羊皮纸,燃烧过的蜡烛反映出许多个秉烛研读的夜晚。
“这么多知识!”怡卡拍起手,开始研究起封面,或者说她尝试这么做。大部分的文字对她不具意义,有些字母根本就是神秘难解的符号。“这不是我们的语言!”
他讶异地皱起眉头:“你没有告诉过我你识字。”
她骄傲地点点头:“母亲教过我认字。我也会算术。”怡卡想要深入书柜之间,不过她先看向父亲,他打了个手势,允许她进去看看书。
“是的,那不是我们的语言,”他的声音沉稳而友善,“却是富有启发性的书籍,以后我会教你。这些书讲述美丽的故事,有拉丁文、俄文、德文、意大利文与其他多种语言。”他消失在书架间。“跟我来,女儿。”她深深沉醉在这空间独有的气味与特殊氛围中。她渐渐喜欢待在磨坊里,这里没有研磨过的谷物和灰尘,而是散发出石头、纸张与皮革书的味道。
“我还没一次看到过这么多书。”
卡罗坐在地板上,翻开一本大书,书本几乎跟她一样高。图片上是一座被土耳其人围攻的碉堡。“你看,多美丽的图片啊。那是维也纳近郊的绘画艺术。”
“维也纳?”怡卡坐到他身旁,注意到他们的腿碰触一起。她觉得待在他身边很安全,希望能尽情享受。
“一座大城,距离这儿非常遥远,隶属于哈布斯堡家族……”他住嘴不语,因为他发现她听不懂。“看来,我得教你点东西了。”卡罗摸摸她柔软的脸颊,开心之情溢于言表。“一定能带给我很多乐趣。”
她羞涩地微笑着看他,指着图片:“那些男人佩带军刀与步枪。你的武器在哪里,父亲?”
“我的武器?”
“是啊,当然,”怡卡一脸讶异,“你是个战士啊。”
“不过,我不是带着武器打仗的那种战士,”他的回答有点犹豫,“我不想成为那样的战士。这磨坊属于我父亲,你看见的大部分藏书都是他的。我想成为像他一样的研究家。我认识你母亲之后,不得不前往战场。苏丹将我和军队送到远方国度,去探索新事物。我尽量避免杀戮砍刺,但有时候,事情发展并不如所愿。”
“研究家?”她的好奇心渐渐高涨,心脏因亢奋而快速搏动,“是学者吗?那你研究什么呢?”
卡罗看着她,沉默不语。“森林四周的动物,”他终于开口,“林木与整个自然界。我希望解开其中的秘密。”
“就比如说为什么蝙蝠在夜里飞行时不会撞到树?”她兴奋地打断他的话。
他哑然失笑。“是啊,女儿。或者鸟类为何能在空中飞翔。”
怡卡点点头,眼神梭巡着琳琅满目的书:“那些都写在这些书里面吗?”
“不。书里面写的是其他人的发现,或是他们诠释特定现象的观点。有一天,我的名字也将会印在书上,别人会阅读、讨论我的论述。”怡卡心里燃起一株火苗,卡罗十分欣慰:“你不仅是个好歌手,就像马丁告诉我的,求知欲还很强。”
怡卡满足地叹口气。“对啊,而且是很强、很强,父亲。母亲总是说我比猫还好奇,她已经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了。”她站起来,伸出手抚摸那本大书。接着她跑向通道,那里有本书的书脊特别亮,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站在那里转头回望,“父亲,这是什么?”然后傻住了。
他不见了。
“我会把我所知的全教给你。”他突然从一旁对她讲话,害得她失声惊叫,双手紧紧抱住身体。
“我根本没听到你已经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无意吓你。”他道着歉,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发。“我们何不去弄点吃的,吃完后,我再教你认识新字母。你认为如何?”
怡卡点点头,非常开心。
稍晚,他们一起用餐。卡罗用甜菜和药草炖了锅可口的大锅菜,餐后甜点是土耳其蜂蜜,怡卡忘我地吮吸着。
“在给你弄张床之前,你先睡我那张有铺垫的卧榻。”他解释说,“白天我没出现在磨坊里,你不要感到意外。吃的、喝的,在厨房里都找得到。茅房在粮仓里。我……”
“我了解,”怡卡热切地说,“你是个研究家。”随即她又悲伤起来。“可是如果你很晚才回家,我要怎么学习呢?我不能一起去吗?”
卡罗摇摇头,假发上的宝石映照出灯火。他尚未更衣,所以始终让怡卡联想到富裕的公爵。正因为如此,她也很惊讶竟没看到磨坊里有佣人。应该不可能是钱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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