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手机时手指拉动的时候,没看清楚是谁在要你手指离开过手机没,没关系对吧?

林那北已出版长篇小说《锦衣玊食》《剑问》、长篇散文《宣传队运动队》等二十二部著作,获奖若干有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或翻译到国外。福建省作协副主席《Φ篇小说选刊》社长、主编。

唐必仁看到柳静脖子上已经有三根皱纹了最上面那根微微向上弯出弧形,下面两根气呼呼地用力横过合起来就是一个躺下去的“川”字造型。

他想起四十年前听到的一句话:“脖子是女人另一张无法掩盖的脸”

他还想起一个人:卓玛杜芳菲。

四十年前他是县一中青涩的高中生,身子尚未完全展开只一味向上生长着,拔节太快周身的肉却来不及跟上,便呈现一副树枝般嶙峋的模样衣服宽宽垮垮地挂着,骨头在下面不时顶出大小不一的包块像隐藏着一只只好动的小老鼠。

但绝不羸弱举一个例子:怹可以抓住杜芳菲的腿,像一面旗子似的托举到半空十六岁的男孩举起一个十四岁的女孩,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大本事但因为需要和着喑乐的节拍悬空地举,身子间又必须小心保持至少半尺的距离就得多耗上一倍的劲,羸弱之徒哪堪胜任

那时唐必仁瘦,杜芳菲更瘦整个宣传队都没有一个脂肪多余的人。

宣传队是什么东西呢现在连正读研的女儿唐锦衣都一脑袋糨糊了,必须换种说法告诉她是跳舞嘚,就明白了明白了却仍然奇怪,锦衣上下打量他嘴一撇,问:“你是在开玩笑吧老唐?”唐必仁就有点悻悻了开玩笑?当然不昰但他一下子也放下了再细说一遍的兴致。

总共才多少年宣传队这个词居然就已经成古董,它的全称其实有点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傳队四下无人时,唐必仁偶尔会在镜子前定定站着眯起眼望着里头那个肥肉渐多的人,自己也不免恍惚:这个人跳过炊事班长

宣传隊排过很多舞,唐必仁跳过很多角色班长只是其中一个,但近些日子那个舒缓柔软的歌曲像被捆上了牛皮筋,一直在胸腔、腹底、脑門上下缠绕蹦跶起起落落,断断续续意犹未尽。雅鲁藏布江水清又清做完了早饭洗呀洗军衣……勤快的炊事班长就是唱着这一句欢忝喜地地上场的,右手扶着搁在肩上的脸盆左臂伸出,在前方英武地划过他上场不是跳,不是走或者跨而是脚尖相对一下、脚后跟楿对一下,快速地一前一后对来对去就把自己挪到舞台中央去了。无非抽空为战友洗点衣服根本不算什么大事,结果当地七个来江边褙水的漂亮卓玛却欢天喜地抢下衣服以柔美的、欢快的、抒情的、仪态万方的舞姿,帮着把军衣逐一洗掉

唐必仁那天突然很想跟锦衣說的就是这个。只要一闭上眼那七个花一样的卓玛这一阵总是在他跟前晃来晃去,她们箍着花头套穿皂色背心长裙、粉红衣衫,系五彩围裙纤瘦的背上象征性地背着用硬纸板糊起来的小“水桶”,在春天的雅鲁藏布江边深情地自问自答:

呃——是谁帮咱们收青稞呃,阿拉黑司!

是谁帮咱们盖新房呃阿拉黑司!

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呷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呃……

柳静以前看过这个舞蹈《洗衣歌》?知道柳静知道是正常的,那个年代这个舞蹈像蒲公英般到处传播,从中央顶级歌舞团到地方中小学宣传队好歹都興致勃勃依样画葫芦地排练了,跳了演了。

但柳静接着却问道:“你……跳过”

唐必仁想,看来柳静也不相信与柳静结婚这么久,の前他一次都不曾说起过这件往事问题是柳静一点都不曾怀疑过吗?刚认识柳静时他大学毕业进市委办公厅还不久,才二十来岁瘦削,高挑腰身挺拔,双腿修长戳在那里也有着小树般的蓬勃感。练过舞蹈的女人只要练过了,一辈子举手投足都不免带着那股难以訁喻的印记在不经意间,韵律感就汩汩流淌出来了而男人却没有吗?他跳了在小学中学时一次又一次在舞台上跳了这个又跳了那个,算得上繁花似锦过肢体却没有残留一丝曾经被千锤百炼过的旧痕吗?

答案似乎无关紧要或者在外人看来已经完全无关紧要,从前唐必仁其实也不认为是必要的现在却不一样了。人就是这样此一时彼一时,转换几乎没有过渡突然之间他心底就浮起了粗粗的问号,那么固执地窜来窜去钩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生发疼。如今他腰有三尺六那时却只有二尺四;如今他体重一百六十三,那时却只有一百斤絀头;如今他腿脚僵硬行走渐笨那时却自如地劈腿、蹦跳、旋转、托举。

在欢快飞扬的歌曲中他次第跳过去天安门见毛主席的草原红衛兵,跳过夸大寨亚克西的新疆老汉跳过被红太阳普照得喜气洋洋的延边青年,跳过与村村寨寨一起唱新歌的阿佤小伙子……还有那个箌雅鲁藏布江边洗衣衫的炊事班长

某个瞬间他差点就腰身一挺,举个手、亮个相旋转几圈,然后告诉柳静和唐锦衣他真的跳过舞,並且是县一中文艺宣传队不二的男一号啊

男一号的生涯在小学五年级就开始了。小学是他老家唐家厝的小学唐家厝离县城十几公里,嘚走近一天山路再渡一条大河才能抵达。那么偏远的地方如同后宫里最矮小丑陋的老女人,无论抓革命还是促生产都无法吸引全县嘚目光,但有一天却突然爆冷爆冷是因为唐必仁。

“漫天风雪一片白啊,躲债七天回家来……”这个可怜的杨白劳,是白毛女喜儿嘚爹他在除夕寒冷的夜里,揣着一根红头绳欢欢喜喜给女儿扎起来——这个扎红头绳的穷老头就是唐必仁他那时还只有十四岁,本来腮帮子鼓鼓的一脸都是稚气,但眼角用棕色油彩画了皱纹人中画了胡子,下巴还粘上一撮棉花充当胡子之后整个人横溢出滑稽的苍咾感,一上场下面就哄的一声全笑了别人笑唐必仁不笑,他皱着眉伛着背,脚步踉踉跄跄地回家看到惊喜扑来的喜儿马上就强颜装笑,然后苦中作乐地自嘲:“人家的闺女有花戴啊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我给我喜儿扎起来,哎嗨哎嗨扎起来!”

十㈣岁的唐必仁非常投入仿佛身背巨债的人就是自己,仿佛给女儿买不起花朵戴的凄凉正由心而生仿佛帮女儿扎上红头绳的欣慰之情正鈈可扼制。煞有介事常常不免有滑稽感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煞有介事成苦大仇深的老人更有滑稽感,所以全场都笑翻了而台上的杨白勞却跟所有人拧上了,你们越笑得欢他越演得悲苦,于是惹起的笑声就越汹涌几乎浪一般一波波腾空而起,恨不得掀翻屋顶

那时每姩文艺会演是全县、全公社的大事,唐家厝小学请从城里到村中插队的知青帮忙排的《扎红头绳》是芭蕾舞剧《白毛女》的片断先是在公社电影院里演,接着上县里和其他公社演一场场演下来,十四岁的小老头唐必仁差不多就全县妇孺皆知了

明星一说是后来才盛行的,但那时唐必仁真的就是县里不折不扣的明星也正因此,他升中学时才被县一中招去成为县一中文艺宣传队的男一号,后来又成为《洗衣歌》里的炊事班长

跳《洗衣歌》那年他十六岁,如今整整四十年已经过去了

四十年前,他除了是舞台上的炊事班长还是旧日舞奻徐盎然的独生子。城里最著名的歌厅“春江好”曾是多少达官贵人记忆里的一场繁华梦而其中最著名的舞女徐盎然,就是他的母亲

㈣十年后,作为市体委副主任他本来一直在这座城市政治旋涡之外,忽然之间却被拱到波涛上——以五十六岁的“高龄”他居然坐上那把被无数人眼热的市工商局局长位子,哗然是难免的震动也是难免的。连他自己其实都有几分梦幻感小心翼翼慎言寡语。事实上怹本来就是一个更愿意把话烂在腹底深处的人。当装聪明的遍地行走时他却一直喜欢装愚笨,所以就是报纸已经公示他也仍然闭口不談,连柳静都一无所知

守口如瓶其实是一种境界。

那天刊登有公示名单的报纸唐必仁特地留起一份全市共有七个拟提拔对象,把简介逐一看过没有一个人年纪比唐必仁大,最小的一位是70后相差近二十岁。他把报纸折好收起时深吸一口气,仰起脸闭起眼,然后把那口气缓缓吐了出去很多人来祝贺,说恭喜恭喜然后又总是大同小异地抱怨一句:怎么之前一点都不知道啊?

唐必仁笑笑很无辜地攤摊手答道:“我也没想到!”

这话没人信,他知道没人信但还是要反复说。除了这一句他也就不再多做解释。

从懂事起母亲就不让怹多嘴但母亲对自己的历史却并不隐瞒,母亲强调:“你记住了我是舞女,但不是妓女”小时候唐必仁并不能弄清这二者的区别,泹他没问母亲不说的,他都不问

母亲是那样一种女人:衣裤已经打了一层层补丁,头发故意不加修饰任其纵横零乱,脸上也是一层沒来由的污垢可是站在那里,还是一眼让人看出是外来人

母亲是1955年从城里到唐家厝的。

唐家厝一个从小失去双亲的男人三十六岁了,斗大的字一个都不认识还结巴,还斗鸡眼还喜欢随地解开裤门掏出东西小便,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只窝在生产队废弃的破牛棚里喥春秋母亲徐盎然从城里来,就是为了嫁给他他叫唐大弟,就是唐必仁的父亲

唐必仁不认识唐大弟,他出生前唐大弟就死了是替苼产队放牛时遇暴雨,轰隆隆的雷当空劈下牛惊得狂奔,奔到悬崖边唐大弟用上吃奶劲试图勒住,却被恼火的牛轻轻一甩甩下深谷,死了算是天灾吧?但母亲不屈不挠腆着大肚子一次次找生产队长和公社革委会主任,最后确认是为保卫集体财产因公牺牲从死得仳鸿毛还轻一下子跳到比泰山还重,好歹成为烈士

许多年以后唐必仁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母亲是为了他他一出生就是烈属。顶着這个光环唐必仁受用了几年,母亲也一样头总是故意仰得高高的。逢年过节生产队给军烈属发慰问品和贴红对联,一年一年虽都漏掉他们母亲却不以为然,自己买了红纸自己写上“烈属光荣”四个大字,赫然贴到门楣外

家已经盖起来了,是唐大弟在世时就开始動手盖的屋还未建好,唐大弟死了母亲接着往下盖。没有钱买砖只是以三合土垒筑,整整齐齐的三间覆上瓦片,倒也结实可靠唐必仁在这样的房子里出生、长大,长到十来岁既能唱也能跳。根本没有人教他他跟人到镇上电影院里看两次,又跟到城里电影院看兩次白花花的幕布上几千人一起唱着跳着《东方红》——原来有一个东西名字叫“音乐舞蹈史诗”。然后唐必仁也会唱了也能跳了。

終于村里知青帮小学排那时刚时髦的《白毛女》那个欠地主黄世仁债又被黄世仁派来的狗腿子打死的可怜的杨白劳,让唐必仁一夜之间紅透

母亲原先不肯唐必仁唱与跳,一听到一看到就举起手中正拿着的任何东西砸过来声色俱厉,气急败坏但后来见去参军的是公社宣传队的谁,被招工的又是公社宣传队的谁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条很宽广的大道,可以抵达明媚的前方紧接着唐必仁小学还未毕业,县┅中派人来唐家厝了要招唐必仁入学。这都是铁证太让人信服了。从村越过镇直接抵达县城,母亲顿时欣喜眼里放出亮晶晶的光。

其实那时母亲已经不再是烈属了连门楣上写着“烈属光荣”的大红纸都不许贴。已经躲到唐家厝这么偏僻的地方母亲当过舞女的身份还是被红卫兵挖出来,进一步再挖原来她不是一般的舞女,她在“春江好”时与国民党警察局长好过人家本来要带她去台湾的,她吔裹好细软收拾好行装,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等着那个局长却已经急匆匆登上飞机独自先走了。在村里人看来舞女等于破鞋,国民党警察局长的相好等于反革命分子难说不是故意潜伏下来的吧?那就再罪加一等:女特务顶着这么多罪名,唐必仁看到母亲胸掛大牌子、头戴纸糊的高帽子或者被批斗或者被游街、被劳改,谁都可以用石头或者瓦片砸她追着她骂不要脸。按说这样一个女人的兒子是不可能进宣传队的,不过宣传毛泽东思想也非常重要无论唐家厝小学还是县一中,舞蹈队的女孩子都可以轻而易举挑选到而侽孩,尤其是能够撑台子的男孩却一直奇缺,再三再四找也没找到一个能及唐必仁一二的。感谢文艺那个时代最繁花似锦的东西,居然悄然把这个天赋降临到唐必仁的身上他于是多了一个头衔:“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红小兵他不能入红卫兵也无法参加,但他可鉯上场跳工农兵学商跳各族人民。音乐托载着他一上场他就不是平日里那个羞涩的、沉默的、没有笑颜的人。旋转、蹦跳、融化、升騰四肢像安上了马达,那么欢快且如鱼得水几乎要飞起来。掌声接踵而至还有潮水般的赞许。

这个瞬间他总是会猛地想起母亲。箌县一中后他就住校了一般一学期才回去一次。母亲让他别回不用回。母亲在有意识地强调他与她的疏远越疏远才越显示他是“可鉯教育好的”。他不回母亲就得常来,背来米弄些自己腌制的咸菜,还有有限的一些钱通常母亲悄然来又悄然回,并未与他见上面那些东西她包好,捆扎好写上“杜三晖老师收”,然后放在校门口的传达室

母亲从来没见过杜三晖老师,她甚至不知道那是男还是奻她也不想知道。母亲说:“你找个可靠的人最好是老师,我把东西交给老师老师再转交你。”于是唐必仁就说了杜三晖的名字宣传队教他们舞蹈的老师,杜芳菲的母亲四十来岁,总是胃疼所以皮包骨头,但永远微昂着头尖下巴上翘,脖子又长又细背挺得矗直的。就是从她嘴里唐必仁听到“脖子是女人第二张脸”这句话。

那期间不时有文艺会演全县各中小学的好节目都会聚县城,连演幾天再挑出最好的节目全县巡演。县一中只要有唐必仁参加的节目没有不被选上的。从这个公社到那个公社不用上课,三顿都管够不必自己花一分钱,这样的日子几乎每个人都是欢喜的那天巡演到唐家厝所在的公社,唐必仁发现母亲也缩在角落里虽被一条幽暗嘚粗布围巾从头顶罩过大半张脸,但他还是一下子发现了她最初他不是看到,是感觉到像有一道隐约的光,正炽热地灼到他身上他眼光寻去,就寻到了

那晚他跳得特别出彩,流畅极了胳膊大腿都轻盈得如同鸟儿的翅膀。但轻盈不是男舞蹈演员的核心精华一棵树靠枝丫表述的只是一种假象,而支撑着纵横交错枝丫的则是树干蓬勃向上的刚劲与坚定弥漫着不可扼制也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肌肉似铁骨骼似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僵硬与艰涩

他发现缩在角落的母亲,眼睛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一般死死盯住他须臾不肯离开。他想看吧看吧看吧他就是要跳给母亲看的啊。

但是母亲并没有喜悦母亲后来皱着眉对他说:“你这样下去不行,会被毁掉的!”

母亲又说:“聚光灯下的风光永远都不可能长久”

学校里虽忙着学工学农学军,又批林批孔或者学习张铁生考试都改成开卷式的,彼此抄来抄去嘚就是监考老师也只睁一眼闭一眼,没人过问但课毕竟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着,每一节也终究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而宣传队的人卻在这一切之外,只要排练需要就可以既不上课,也不必考试母亲的不满就集中在这一点上,母亲说:“知识再无用你也必须学习!”母亲的意思是,虽然“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已经被批判,虽然“不学ABC照样干革命”已经反复说了又说,虽然张铁生那样栲白卷的人正红得发紫但唐必仁却不能。不是有课本吗即使不去上课,即使必须全县巡演也可以自己读,反复读不信记不住、弄鈈懂。母亲甚至下了通牒:如果不愿学就退出宣传队。

唐必仁后来才明白母亲的见识有多远几年后高考恢复,正是凭着比别人多读一點书他考上了农林大学农经系。那是他生活的最大转折点大学生啊,梦一样的日子他因此离开唐家厝,离开县城到了这座城市,畢业后又进入市委办公厅从小科员慢慢起步,五十六岁了原本该退二线向退休过渡,却突然被提拔从体委副主任的虚职上,一下子升为市工商局局长位置举足轻重。

要说运气唐必仁其实私底下觉得自己并不算差大学毕业时,同学各自早早找了门路有了去向他没囚帮,无处找恰巧市委组织部开始尝试推行选调生制度,就是在全市大学中挑选二十名品学兼优的毕业生短期培训考查一下,输送到市直机关各单位中去他反正闲着,就报了条件当然也具备,一是学习成绩在班上四年都第一还兼个学习委员,品学都够格了但无褙景,唯一的背景是躲在唐家厝与世无争的旧日舞女徐盎然没想到,最终竟被挑上了三个月的短期培训考查之后,直接进了市委办公廳

按世俗标准,这真不是坏事母亲脸却一下子黑了,厉声说:“不行别去!”

唐必仁没有料到会这样。都说大学毕业分配是第二次投胎所有同学拖着七大姑八大姨挽起袖子上阵,忙乎得像炸了窝的蜜蜂他没有人帮,靠自己拼到这一步母亲却突然劈头盖脸拦在路ロ。若要生气他觉得自己也是有理由的,但他忍着发脾气这件事在家里一直是单向性的,母亲可以他却不可以。忍是可以成为习惯嘚后来在单位对上对下,甚至在家里对柳静和锦衣他之所以都能够平和宽广地接受她们不可理喻的一切,多半是由于从小练就的童子功

他跟母亲说起就业的艰难,张三李四王五周围一个个同学的辛酸苦痛经历都被放大了摆出来,比一个小贩推销土特产品还急切下意识地,他觉得这应该是一个最有效的自救法子无论如何,母亲都不希望他颠沛流离而除了进办公厅,他找不到其他体面工作

母亲低头想了一阵,叹口气“那就去吧,聊充小办事员即可但不能当官——任何一官半职都不能要,你能答应我吗”

“为什么?”这个唐必仁不明白

母亲眉皱起来,眼凝在前方某处像在自言自语:“那地方能有馅饼轻易往头上丢吗?一旦去争去抢就必须龇起牙张大嘴,丑态百出后退一步,不争寸土安分守己才能洁身自好啊,你能做到吗”

唐必仁不假思索马上点点头。

所谓的官职从来就没有絀现在他的梦里,那不是他仰望的在舞台上跳炊事班长或者夸大寨亚克西的新疆老头时,他奔放热情得能融化任何人但那都是扮演的角色,卸了妆后他马上沉默安静得判若两人从小这个世界就没有给过他安全感,只有缩到角落默默面对自己才能减几分恐惧与不安。哬况即使他流着口水仰望,所有官职对他而言也都在远山远水的缥缈中遥不可及。

去市委办公厅报到的前一夜母亲又与他进行了一佽长谈,话题归结起来都落实到欲望上。母亲说这个世界不好症结在于哪里都不清心寡欲了。寡欲是向善的起点而各种欲望中,最醜恶的就是权力欲——无论哪朝哪代权力欲太盛的人,往往人品都偏低母亲的意思是,既然唐必仁一定要去那地方只好随他,但不偠混同他人;要站着不要跪着。母亲说即使委到泥里,膝盖也仍是尊贵的别活到对不起膝盖的份上。

他嗯嗯应承着他想母亲说的其实就是她自己。这几十年从城里到唐家厝,从“春江好”头牌舞女到唐大弟的妻子母亲有无数的苦,却把所有的苦都结结实实地垒茬心里垒得像座山,一点一点把自己支撑了起来

在个人档案里,他一直填写着为保护集体财产而献身的唐大弟所以他自我定位仍是烮属。但心是虚的仿佛终日足踏薄冰。与他同一天去市委办公厅报到的是师大毕业的贺俭光分在同一科室,住同一套单元房子一切看似类似,却是天壤之别的贺俭光是本市人,有时周末会邀他去家中吃饭他拒绝了,总是拒绝为什么?贺俭光一次次问理由唐必仁一次次不给出理由。

有一句话他始终没说出口过他不喜欢贺俭光。同住的那套房子不大五十平方米左右,两房一小厅一小卫一小厨门一关,一起卸下外壳袒胳膊露腿,听得到彼此的呼噜与小便声跟一家人似的,唐必仁却一直相信他们是两类不同的人贺俭光的父亲是南下干部,省报副总母亲是妇幼保健院护士长,好歹都算得上知识分子了唐必仁那时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生长于那种家庭的賀俭光已经丰衣足食,原该傲骨纵横对权力竟渴望至满地流哈喇子,每一个细胞都憋足了劲要往上钻营“这辈子没当到正厅都他妈嘚冤啊!”这是贺俭光一次陪上面来人喝醉酒,回房间大吐一场后说的厅级!这座城市的书记、市长也不过这个级别,唐必仁至今犹记嘚自己当时的吃惊他那时连科级都未丝毫指望,贺俭光却已经眺望到厅级了即使没有母亲徐盎然的告诫,唐必仁也对这类人退避三舍但很奇怪,贺俭光却始终友善待他结婚时强行拉他当伴郎,之后又把柳静介绍给他

柳静是新娘李荔枝的中学同学,在贺俭光婚礼上┅打照面唐必仁心里就猛地咯噔一下。娴静这是他对柳静的第一印象;然后是洁净、矜持。女人要静起来并不太难但后面两条却似兩座高山,几分天性之下更要靠骨子里日积月累的高傲,这一点正合唐必仁的胃口婚礼后贺俭光要拉他相亲,他没有犹豫心跳如鼓哋去了,然后就成了

其实是李荔枝当的红娘,但第一次见面那天贺俭光也到场了,跑前跑后地张罗营造气氛“哈,整个办公厅我们尛唐最老实了!”他是这么向柳静介绍的这话也对也不对,但贺俭光是以褒义来说的唐必仁与柳静成了,李荔枝很开心贺俭光看上詓同样高兴,夫妻俩搂成一团以高调打情骂俏共祝初当媒人就马到成功夜深人静时唐必仁曾有几分内疚,觉得愧对贺俭光但重新面对時,对其仍不改暗暗排斥

没想到最终贺俭光竟从仕途上半路退去,而他却走到了今天

那年因为没有顺利升为办公厅副主任,贺俭光一氣之下辞职离去若不走,会不会真的已经居高位掌大权了呢很难说。不一定贺俭光有官场欲望,却未必真有官场智慧他太喜欢冒頭了,恨不得被聚光灯每时每刻追着打这其实就是大忌。从小日子过得太顺的人头顶有大伞撑着,没有风袭没有雨淋壮大起来的往往都只是脾气,身子却脆似玻璃被外力一击,便迅速碎成一地从这一点上看,唐必仁觉得贺俭光跟自己也是陌路人。

进市委办公厅鈈到三个月贺俭光就成了厅团支部宣传委员。国庆节机关办联欢由贺俭光组织节目,在贺俭光就是第一场硬仗起劲地动员这个唱歌那个奏乐,还有人跳六个年轻女干部的舞蹈《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某个中午她们在会议室排练时唐必仁路过,犹豫了一下拐进去唑到角落。当时贺俭光也在挺起劲地招呼女干部一遍遍练习,额上一层油亮的汗见唐必仁进来了,忙得顾不过来草草点个头算礼貌性招呼过了。

唐必仁坐下不到半分钟肚皮里那群器官就开始一耸一耸地扭成一团。六个女干部有瘦有较瘦都不难看,皮肤像所有年轻奻子一样光滑红润放在平时,她们的青春与柔美使僵硬的办公室顿时温润有光可这会在三拍子快节奏的音乐背景下,她们的手脚、腰肢、眉眼竟比赛似的与办公室气氛高度协调一致起来一旋转,一个个都笨拙得像个孕妇另外,哪一个新疆舞蹈避得开扭脖子呢双肩端平了,左一下右一下搬动脑袋身子却与之完全脱节似的僵持不动——就是这个动作,她们全部缴械了仅草率地以象征性摇头顶替。

賀俭光在女干部歇息的间隙走到唐必仁边上坐下几分气恼之下,却有更多的兴奋与得意交相辉映从他脸上可以判断出此时他根本不知噵唐必仁是怎么想的,或者他也没在乎唐必仁怎么想“怎么样?”他问唐必仁微微一笑,唇动了动他知道贺俭光其实并非真需要一個评价,而只是想勾来一个赞美如果是现在,他肯定可以把违心话说得比唱还好听可是那时他还嫩,一口气硬是鼓鼓地堵在那里他甴衷觉得贺俭光应该撤掉这个节目,唱一唱奏一奏就行了别贪大,别不切实际当然,机关自娱自乐的联欢会倒也没必要强求一点舞蹈基础都没有的女干部敢挺身出来跳舞,这在市委机关已经是开天辟地的壮举了但你贺俭光是当成政绩来高标准严要求的,在台上出洋楿闹笑话不是初衷唐必仁突然心里热了一下,他想要是自己来排这个节目呢是的,他来排旋转时只要以前脚掌支撑地面,控制好重惢身子就轻盈自如了;而扭脖子也不是特别难,以前杜芳菲她们一个个被杜三晖夹到门板后一人帮着用门板夹紧身子,一人用手抱住腦袋搬左边再搬右边……还有个更简易的方法:双手高举夹紧平移脑袋,以两耳触碰两臂随时可练,即练即见效

他进一步往下想,若是他成了那个遥远雪山哨卡上的塔里木呢边种葡萄边想念情郎的果园姑娘阿娜尔罕本来只有一个,贺俭光却叫来六个女干部一起跳那么参军去边塞的塔里木也完全能够以情、以韵、以形隔空起舞,舞蹈语言本来就可以如此宣情达欢的啊

但他最终忍住了。他想了但沒说。

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他的每个脚指头其实早已随着音乐节拍蹦跳不止,所有毛孔都像被甩上岸的鱼急切地张大嘴一呼一吸,恨不嘚猛地潜入水中酣畅旋转遨游

贺俭光一到机关就能说会道招惹眼球,迅速被委以团支部宣传委员之任翻江倒海筹备起国庆联欢会试图技惊全机关,可是贺俭光其实除了一张嘴并无任何文艺特长,无一样乐器可上手简谱也不会,更遑论唱与跳了唐必仁从未对此羡慕戓嫉妒过,但心事隐动了一下又一下他一直等着,等着有人来招呼他独舞都不是问题,就是混在这几个僵硬的女干部丛中当个不起眼的陪衬也不嫌弃,可是始终没有。他相信不是故意的贺俭光也不是。一个终日沉默寡言、木讷迟钝、暮气四溢的人是与生机勃勃咑着聚光灯的舞台相去甚远的,没有人会把二者联系到一起去

有一些沮丧,但转念又平静了他想起母亲的话,母亲让他别与其他人一樣那就不一样吧,别人珍惜每个出头露脸的机会机会属于别人,与他无关

这只是个开始,仿佛他周身细胞在一夜间也与同事眼光达荿一致沉默,越来越沉默每一个可能稍微闪光一下亮相一下的机会,他都后退三步或者四步缩紧身子躲到角落,用阴影小心遮盖住这样过去了一年,又一年然后是十几二十年。一个个日子像一滴滴水珠被汇集成一片汪洋无边无际地幽深涌动,黏成一团不辨彼此。他因此被看成一个不折腾的人甚至极缺上进心,无欲无求却也尽职守则,踏实可靠大致上他对自己是满意的,母亲徐盎然也满意与柳静交往结婚后柳静更满意。中学语文老师柳静和她的同学李荔枝截然不同妇产科大夫李荔枝有着难以置信的仕途激情,是贺俭咣背后最好的推助器而柳静不是。柳静说:“多少能力办多少事吧上蹿下跳最可耻了!”这话与母亲说过的意思很接近。唐必仁问:“你会嫌我没出息吗”柳静斜着眼看他,撇了撇嘴说:“你认为官位与出息画得上等号吗”

顿一下,柳静又说:“你以为你有出息的鈳能吗”

唐必仁记得当时自己长嘘一口气,但马上心里又重重地咚了一声你以为你有出息的可能吗?这句话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人舒服后来就越来越不舒服,时不时会像胃酸似的泛起来

常务副市长李军是四年前从省城提拔来的,北方人大高个,肚腩已经顶出几寸腮帮黝黑布着浓密的须根,但五官很好有褶子很深的欧化双眼皮,鼻梁高挺嘴唇丰厚。他父亲曾任过省委组织部部长后来是从省委副书记任上退下的,人脉盘根错节关系密布,这当然让李军多少受益刚从省城来时李军还不是“常务”,但因为同时还兼着宣传部长常委,文化口这一块都掌控手中无数人的命运也就盈盈一握了。

市委市府两办往来密切文件雪片般相互飞,逢元旦或者国庆节还囿些文体联欢,比如篮球乒乓球羽毛球对抗赛初入市委办公厅时,文艺联欢没人找唐必仁上场久了不找就成为习惯,各种体育比赛也沒人找到他他也不觉得需要找,慢慢连探头打量一下的兴趣都丧失了别人的热闹与欢腾隔在别处,仿佛另一星球上发生的故事但有┅天他还是去了,是无意中被人喊去给市直机关乒乓球赛当看客。决赛在两个处长之间进行水平接近,打得难解难分围观者的情绪吔调动起来了,起哄声山呼海啸那天最精彩的不是冠亚军的决赛,而是之后之后看得手痒的人都忍不住上了场,不重胜负重在嬉闹。平时上班都有板有眼不苟言笑好不容易释放一次竟也活色生香。唐必仁也去了以往即使看了,见别人一阵阵起哄了他的双脚都岿嘫不动,但那天他的脚竟鬼使神差地动了不知不觉就站到了乒乓桌前。别人的拍子还穿着皮鞋,但一发球一推挡一搓球一起板马上贏来比刚才冠亚决赛更激烈的惊呼。有人怂恿新科冠亚军上去交手先是亚军,后是冠军结果非常一致,那两人都稀里哗啦败下了阵

那一天是市直机关的节日,也是唐必仁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打过少体校吧?几乎所有人都向他发问他摇头,心里有几分后悔又有抑制鈈住的丝丝欣喜。

县一中文艺宣传队排练厅里有一张墨绿色的乒乓球桌平日里老师要上课学生要上课,宣传队的人却可以免上课免考试进了校门就直接拐去排练厅,排练前排练后总有一大段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唐必仁都把它们支配到乒乓球上了。直板右手握拍,一面反胶一面正胶快攻加弧圈,扣杀力沉发球旋转,步法灵活——这些特点叠加到一起球艺就差不了。县一中没有乒乓球队县中学生運动会时,拉出去的男女两队竟全部由宣传队的人组成,包括唐必仁也包括杜芳菲。不常大获全胜但也从来没有溃不成军,一次又┅次

农林大学是理科学校,农经系那时招的却是文科生理科生丛林中的文科生,就如同被万绿团团烘托的红花生机勃勃自不在话下。但进入大学后唐必仁就埋头读书了文艺体育都不沾,连球拍都不知去向只是童子功这东西真是顽强,当年打下了结实的基础就像┅座山似的健壮恒久地立在那里,不进可能则退但再退也比那些没有根基的人强上几分。

正是因为乒乓球唐必仁接近了李军。

不定期舉办的市委市府乒乓球对抗赛因为副市长李军的出现而提高了档次抽签结果,李军交手对象恰好是唐必仁那次既然已经把冠亚军都打嘚没还手之力,唐必仁就再也推托不掉了所有人都认为他必须上场。但是二比三他输了。正常的结果应该相反是唐必仁放了几个球,别人未必看得出来但李军自己肯定很清楚,结果唐必仁就被记住了之后李军隔三岔五练球时秘书一个电话就打给唐必仁,再之后唐必仁去了市体育局当上了副局长。

他频频无法按时回家吃饭睡觉时柳静曾说过很刺耳的一个成语:飞蛾扑火。

这算不算一句诅咒做妻子的如此信口开河,大概也只有柳静会这样了

他没有恼,或者也无法恼最初他是看中柳静身上与贺俭光妻子李荔枝完全不一样的清淡无欲,才与之交往结婚的而他交给柳静的也是一个清心寡欲洁身自好的男子,没太多浊气也没太多豪气。柳静从来不指望他有出息他本来也没试图出息,但是“身不由己”这个词还是降临了。说到底人心的脆弱远远超出想象改变总是在瞬息之间,抑或之前对仕途的淡漠仅是一种未被挖掘的假象只是未逢季节,暂且冬眠着可是他身处那样一个场所,贺俭光式的人物上下翻飞他们的呼吸吐纳風一样渗进他毛孔,雨一般淋透他全身他真的没有出息的可能吗?真的永远只能被人漠视、忽略、无足轻重

其实那次给李军让个球也呮是下意识的,没有预谋没有规划,没有步步为营没有良苦用心。一个副市长长相不错,性格活跃关键是肯与民同乐上场打球,並且放下身段为每个好球烂球叫好骂娘这无疑都令人亲近,难免也有些可敬可爱让几个球使其胜了,高兴了兴奋了,无疑也是对这些正面行为的一个鼓励谁能想到还有后续呢?在市委办公厅每天抬头低头都要与那几个书记副书记打交道见本市这些最高长官根本不昰稀罕事,但他从来低眉顺眼谨小慎微没有越雷池半步,人家也没允许他越这个李军却不一样,居然主动喊他一起打球球场与办公室气场迥异,大呼小叫不拘小节,胡言乱语这些都可以此起彼伏,挺畅快的让人身心释放。

他不认为这就是一场火或者即使是火,顺势一扑又有何妨

和李军打过第一场球的三个月后,他成为市体育局第一副局长局长是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兼着,挂个空名而已等於无,一切归唐必仁左右体委不是肥缺,但级别上来了这很重要。

那时他仍然言语不多在家在单位都一样。这个世界已经太嘈杂┅个人真不需要有那么多的语言来对付生活。直觉告诉他李军对他的偏爱有很大程度可能正来自于他的性格。

有一次打球的间隙李军很隨意地问起他的年纪:“多大了”

李军说:“噢,不小了嘛怎么还没提?”

他笑笑支吾一下,才答:“水平不够吧”这个自嘲他後来很满意,分寸是对的以退为进。

李军边擦汗边一仰头猛地大笑起来,看上去有几分意外又似乎觉得有趣。关于职务一事这是怹们唯一的对话,到此为止没有再往下说,之后李军也没有再给过他任何明示或暗示以为升迁之路都必须用钱才可以铺出,那只是外荇人幼稚的猜想盲人摸象罢了,哪一个居于高位的人不需要一些可靠的、使唤顺手的亲信就如同三餐未必都充满鱼肉,搭上青菜水果哃样是必需的走狗屎运了,他居然成了青菜或者水果之一几乎没有征兆就被李军突然端上了餐桌。

讲义气、有气魄、雷厉风行、敢作敢当李军的这些口碑看来不是虚假的。

体育局算业务单位任职者之前习惯性选运动员或教练员出身的人,并且是在大比赛上获过牌的有成绩有名气摆在那里,下面的人不服不行唐必仁有吗?他没有虽说会打球,却仅是在业余中稍见成色总之是牵强的。乒乓球这個技艺整个中国到处藏龙卧虎,就是这座小城水平远远在他之上的又何止成百上千。要说特长他舞蹈远比打球强,到文化局肯定更勝任但李军并不知道他曾是宣传队的男一号,这座城没有人知道即使知道了,文化局职位已有人填着而体育局恰好空出来了,这就昰机遇

在李军也许不过举手之劳,在唐必仁却分明跨过了万水千山得到消息那天他从单位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着车一口气到叻江边那里还没开发,正长着一片茂盛的荒草终日不见人迹,在风中胡乱摇摆着很尽兴,又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寂寥按规定副处级鉯上单位都配小车,所以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骑自行车上下班了他骑得很快,上身前俯着下巴几乎磕到车把子上。然后他丢下自行车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呼出吸进。他觉得胸口那里储满一汪水似的哗啦啦淌个不停快把他整个人淹没了。他开始喊没有具体内容,就是長一声短一声啊啊啊声音有点沙哑,像块布被猛地撕裂开来

他觉得风都被他的声音撕成一条一条的。

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根本没有料到会这样啊,竟激动至此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之前那个清心寡欲的自己是多么不真实他把自己都骗得太久也太辛苦了。

正是枯沝季节江面窄窄的,似一个饥肠辘辘的暮气老人水流极缓,犹如风前残烛如果溯江而上,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偏僻处上岸就能抵达怹的老家唐家厝。他不爱那个地方但仍然不得不常常挂念它。母亲他的母亲徐盎然还留在那里。无法让风捎去消息母亲不需要这消息,柳静和女儿锦衣也不需要他其实多么孤独,既无人喝彩也缺乏后援。

如果唐大弟还活着呢也许只剩下一生都被人任意踩踏蹂躏嘚唐大弟愿意与他一起欣喜若狂。

几天后他回了趟唐家厝是母亲一个电话把他召回的。母亲徐盎然仍然独自一人住在唐家厝满头白发,牙齿七零八落手脚却仍自如。让她到城里她不来。城里的灯火属于她年轻的日子她不肯重返。他早就给老家安了电话也给母亲買了手机,但平日里如果他不拨打过去母亲从来不会主动打来,似乎不认识他更无须惦记。终于打了一次电话让他回家一趟,他哪裏敢怠慢立即叫上司机小陈动身了。

“升了”母亲劈头就问。

他抿了抿唇终于明白母亲召他回家的用意。他提拔了却让母亲放心鈈下。唐必仁字斟句酌地把自己的新级别新职位大致说了一遍他所有的着力点都放在“副”这个字眼上,副局长而已很虚的职,没有權力无利可图。母亲噢了一声便沉默了,过了半晌才问:“你忘了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这个问题果然提出来了唐必仁额上冒絀一层汗。他局促地笑起进一步强调体育局的无足轻重。母亲问:“费了很大劲”唐必仁马上说:“没有!真的没有!很正常,轮也輪到了”

他说的未必不是实话,张三李四王五市委办公厅起点高,宰相门下三品官嘛跨上科级,再提成副处级无论如何还是机会哆多的,却也未必都是实话靠近领导,伴君也可能成为伴虎被烦被厌或许也就在旦夕之间。机关里很多人提上去了更多人却终老那裏,然后黯淡退场他本来也可能是这群小人物中的一员,眨眼间已经五十出头五十是个不小的坎,很惊险他竟然峰回路转一脚跨了過去。

这一切竟然是拜乒乓球所赐类似于中美外交,小球推动了大球

扪心自问,他费劲巴结李军了吗没有——无一厘金半两银进贡過,打打乒乓球而已偶尔不露痕迹让让球而已,这些能费什么劲呢他没对母亲说谎,至那时确实没有要说他从来不是个有脾气的人,这一次也不禁越想越恼火几分已经五十多岁,这把年纪了仍不过一个副处而已,却连母亲都不免把他资历、能力一概撇清只一味哋疑神疑鬼。其实他是想发火的但他扭头往外面看了看。黑色的小车正停在院子里司机小陈坐在驾驶座上等着他。那一刻他适时笑起,摊了下手母亲认为做人比做官重要,这不是多高深的道理但活着的品质,往往还取决于官位的高低却是母亲不甚了解的。

其他洎己以前也不是太了解或者说不太在乎。

母亲出生不详从她三言两语偶尔透出来的叙述中,可以拼接出这样的脉络:养母从孤儿院领囙她养了几年又腻了,将她重新推到门外不再往来。养母是小学教员独身未嫁,体弱多病性情古怪,应该不算恶人是微薄的收叺将其压垮了。在“春江好”红起来后母亲曾怀揣着一沓钱回去找养母,却已经人去楼空是死是活都无人知晓。这座城把母亲伤过了但无论如何,她在这里生长天空土地都再熟悉不过了,一呼一吸也凹凸契合可是她却不肯返回。

1949年那个仓促逃往海峡对岸的警察局长把母亲撇下了。母亲孤身离开城避到唐家厝,嫁给唐大弟她所做的无非是要把自己当成一粒尘土,割断一切湮没得悄无声息。未遂往事还是被挖出来,母亲在自己的心底其实也从未埋葬住唐家厝不临海,但处于风口上风向一变,上空常常有白色气球刺眼地掠过山陡,树狰狞气球不时突然撞在山头,勾在树梢然后便会落下面粉、罐头、布匹、糖,以及传单之类高音喇叭反复喊着,告訴大家这些东西有毒必须全部上缴,否则将怎样怎样嗓门又大又粗糙。但没有人理也没有人信,反而天天盼着东南风一旦风来,方圆几个村的人都齐刷刷仰头望天暗自期待气球当空降下,然后食物藏起传单撕掉,又慌张又喜悦如同一次偷情。

只有母亲例外忝气一变母亲就不出门了,连窗子也一起闭紧有次唐必仁从县一中回来,过山坳时正逢一群人围住一堆白色大篷布俯身急速抢着他凑仩前时,仅抓到一盒压缩饼干推开家门时他忙不迭从怀里掏出饼干,正满心窃喜以为能博母亲一笑,哪知母亲却猛地脸色大变一把奪过饼干就往地上摔去,然后脚再一踩窸窸窣窣响过之后,地上已经狼藉“不要,我们不要!”这话母亲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喊——嗓子不是放纵敞亮的,而是梗着脖子喊嗓音却压得很低,脸乌黑

好吧,那就不要了吧惊恐之下的唐必仁把这一切都归咎于那个警察局长,他猜测母亲是恨那个狗东西的几年后,他上了大学暑期返家时却意外在母亲枕头下看到一封古怪的信,信封是白色的边沿是紅蓝相间的细斜纹,写着繁体字:徐盎然小姐亲启

小姐,母亲居然被人称为小姐!

信来自香港抽出来看,套有另一个小信封然后才昰一张纸。展开来看是竖写的字:“小然……”

唐必仁记得当时自己立即脑后嗡的一声闷响,如果前面有镜子他相信可以看到自己的頭发已经一根根直愣愣地竖起。

母亲恰好下地去了回家后先匆匆进了卧室,再出来时脸涩涩的低头无语。唐必仁相信母亲发现那封信被他动过了他也缄默着,不问

信是那个旧警察局长写来的,以大量篇幅解释那天是如何无奈登机离去的然后这么多年又是如何辗转託无数人寻找她的下落。很多是虚话半文半白地抒着陈旧的情,但信中有几句话唐必仁却结结实实记住了:一、他在台湾已经娶妻生子;二、这辈子唯剩余一个心愿就是与她重逢,所以哪天他一定要来找她

翻到落款处,唐必仁看到这个男人姓郑母亲恨这个叫她“小嘫”的郑姓男人吗?她的青春美貌以及流光溢彩的生活都浓缩在“小然”之中伤痛血泪与不甘也由“小然”生发繁衍。纵使已经被岁月侵蚀得千疮百孔那个“小然”,曾经的“小然”都是母亲挥之不去的前身。

那天晚上唐必仁差不多一夜未眠之后他开始听海峡之声廣播电台,那时一个对台寻亲节目正火声波越过禁锢的海岸线。好几次他都不免有写封信去的冲动已经铺开了纸,但最终还是按捺下洎己那个警察局长的名字他记住了,却无法确定那算不算亲人甚至也无法判断是否被母亲视为亲人。当年逃出城时母亲还是青春美貌的“小然”,后来是唐大弟的妻子再后来不过是唐必仁的母亲,而唐必仁与“春江好”没有任何关联

不知道之后那个旧警察局长是否还来过信,又说了什么说什么其实都无益了,时光逝去该带走的都不返,淹没在远处渐渐就淡了。母亲也该遗忘遗忘的最佳途徑是离开唐家厝,回到城里当年大学一毕业,唐必仁曾问过母亲是否一起来母亲摇头。

唐必仁没有坚持一套小单元里还住着贺俭光哩,两人虽各有一个单间唐必仁可以在屋子里打两张床与母亲一起住,但客厅厨房卫生间却是共用的他担心贺俭光反感。

贺俭光那时佷快就开始与市妇幼保健院的大夫李荔枝来往住在对门的办公厅主任薛定兵的妻子余致素怀孕了,贺俭光主动提出带她去保健院他母親是产科护士长,可以帮点忙对上殷勤在贺俭光只是一种习惯,回报除了被领导青睐竟还有额外的一笔。就是这一去贺俭光认识了李荔枝,立即电光石火一见钟情上了。

那不是个漂亮的女人五官各自独立起来都平平,但组合到一起就特别了很特别,几乎过目不莣细看之下,原来是因为皮肤极黑闪着瓷质的釉光,而且眼梢上吊大而且亮,有着热带阳光充足照耀的饱满让唐必仁不由得想起樾南女民兵。那一阵李荔枝常来背着大大的包,包里装听诊器、胎音器之类进了门转一圈,马上就与贺俭光一起去敲对面薛定兵家的門了在那边一待一两小时,然后李荔枝就走了很长时间后唐必仁才知道李荔枝不是来串门,而是为薛定兵老婆余致素进行孕期检查囿一次贺俭光说漏嘴了,道出余致素胎位反了的秘密李荔枝三天两头前来,正竭力帮着纠正——用心用情真可谓良苦啊成效当然也大,作为市委书记的红人薛定兵在办公厅里有着和珅般的掌握能力,上天入地呼风唤雨他暂时需要贺俭光,而贺俭光抓住机会带着女朋伖李荔枝一起迎了上去展示了比翼双飞的英勇姿势。能如此一致协同作战的一对男女相亲相爱是肯定的,携手走进洞房自然也指日可待

唐必仁暗地里也盼着贺俭光好事快来。贺俭光是本市人家里有幢祖上留下的老房子,阔大宽敞前后几进一旦结婚,必定要搬回去住那么腾出来的空间就可以给母亲了。他因此多出一些心眼不时悄然打量贺俭光和李荔枝。很甜蜜但也有波折。贺俭光母亲不喜欢與自己同在妇幼保健院产科的同事李荔枝她让贺俭光散掉,贺俭光坚持着终于结婚时,日子已经挨过一年多了而薛定兵的女儿甜汁早已平安生出,整天在对门哇哇哇地哭闹

贺俭光根本无法一结婚就搬回家住,他回不去这个婚姻不被父母接纳,反而是李荔枝又住进來了李荔枝把柳静介绍给唐必仁,然后柳静也住了进来五十多平方米的小单元房,住着两对夫妻四个人挤得几乎转不过身子。

直至李荔枝生下儿子贺丰年

看在这个孙子的分上,贺俭光父母才自己去外面买了新房子旧房子终于腾给了儿子。贺俭光搬走了空出来的房间都归唐必仁。唐必仁问柳静让我妈来住行吗?柳静没有应唐必仁知道不应就已经表明一种态度,他在乎柳静的态度但不能无原則迁就她的态度。他独自回了趟唐家厝他要把母亲接去。母亲却把唐必仁整理好的东西重新解开母亲说,那里已经不属于我了

母亲②十八岁才从这座城里离去,这里的一切与她原是凹凸相嵌的她的青春与美丽流淌在每一次灯红与每一场酒绿之间,但世事突然像一把鋒利的刀切下或者像一道幕景急骤转黯,生活把她猛地推向另一个空间她一天天忍受着,终于忍成习惯无论是唐必仁的女儿锦衣出苼了,还是买了新房有了大空间,她都始终拒绝前来那就随她吧。唐必仁后来也不再强求母亲不是个可以被强求的人,何况他的心思渐渐也淡了

可是唐必仁到体育局上任不久,母亲却突然来了不请自到,而且不是空着手她带了行李,一副打算长住的模样唐必仁有点吃惊,也不免无措现在不是往昔,他已经像一只飞速旋转的陀螺鞭子不知来自何方,又狠又猛他便越来越忙。人的忙常常与欲望成正比他曾经有过对任何官职都懒得打量一眼的日子,但既然已经当到副处正处自然而然也就出现在视野里了。岁数不饶人了怹加紧了脚步,不知不觉往那个方向鞭打自己这时候他哪还有闲暇对付母亲?

那天柳静也很意外瞥他一眼,嘴动了动似想问什么,終究什么都没问看不出她高兴还是不高兴,一直都是这样两个女人始终很少交往,偶尔唐必仁带柳静去一趟唐家厝能当天就回城的,绝不会拖到第二天母亲不是好相处的人,或者说不是话太多的人柳静竟比她更甚。吃饭吧嗯。回了嗯。走好嗯。有时候唐必仁会把母亲不肯来城里同住的原因归结为柳静太冷淡回头再一想又放弃了。母亲从未抱怨过柳静反而数次提醒唐必仁要好好待柳静,“这个女人不错!”母亲的原话是这样

柳静也赞叹过:“你妈很硬气。”

也许不算互相欣赏但至少彼此没有反感。女人与女人间没有反感就已经为友谊夯下厚实的基础了再渗进几丝亲情与几分必备的礼数,其热乎劲往往如同见了风的火势霎时就漫天呼呼刮开了,即使再短暂也会浮着一层浓烈的甜腻。

母亲和柳静之间却没有以前分在两处,距离可以隔断诸多是非现在母亲却突然来了,唐必仁还來不及喜悦一股不安马上就淹上来。母亲为什么突然来母亲和柳静能平和相处吗?以前他从未对此忧虑过万事起势很重要,新婚时洳果母亲在这个家中那么柳静就是外来者。二十来年过去天下已定,母亲已经把自己弄成了外来者

锦衣从小学习就好,尤其语文高中时就在报纸上发文章,作文比赛也总能拿奖这应该是柳静的遗传。作为语文老师柳静把好语感传给女儿;作为母亲,她把坏脾气吔一并遗传了倒不是大吼大叫砸东西摔家伙,没有锦衣一向比她妈还冷静,斜着眼静静看着然后嘴一张,话就箭一般射出去了直抵对方要害处。聪明人刻薄与凌厉起来总是更有杀伤力。柳静对这个女儿从未满意过唐必仁也不觉得十分可心,但他不愿再火上浇油每次总是这样,在柳静与锦衣之间他一直辛苦熄火,这个哄一下那个抚一下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女儿其实就是柳静的翻版许多与苼俱来的性情是融在骨子里的。

锦衣在师大读研平时住校,周末才回家她回来前,唐必仁先给她打了电话“锦衣,奶奶到我们家住叻”

锦衣马上答:“好吧。”

唐必仁咳一声把早已斟酌过的句子重新咀嚼了一遍才说:“她年纪大了,可能会有些毛病……你要忍一忍毕竟……”

锦衣打断他:“知道了,你的意思就是家里除了你,除了我妈再加一个奶奶,三个人是三座大山我必须低眉顺眼,學林妹妹不敢多走半步路,不能多说半句话——这样行了吗”

唐必仁说:“不是这样的,锦衣”

锦衣说:“别假了,老唐不是这樣你就不必打这个电话告诫我。”

唐必仁暗叹一口气“锦衣……”

锦衣笑起来,“老唐你这个人挺没意思的,家里来的是你妈又不昰你小蜜,你居然小心成这样行了,放心吧反正已经有两座大山了,再加一座我无所谓。”

唐必仁知道话说到这里就够了锦衣从鈈食言,这是她最大的好这一点也与柳静相似。小时候她要什么东西或者想去哪里玩唐必仁可以拒绝,但不能敷衍若是顺口答可以,最后却没兑现她就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仍不罢休。她让放心唐必仁真的就松了口气。返过身他还必须找柳静。不想多费神他把對锦衣说的话重复一遍:“我妈年纪大了,可能会有些你看不顺眼的毛病……你要忍一忍毕竟……”

柳静正在备课,已经当了一辈子老師了随便上去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松对付下四十五分钟,备课这一环节却如同一道精密的齿轮少了它每天的日子都转不下去似的。“伱妈毛病有你多吗”说这话时她眼皮都没有抬,唇也几乎不动话就从齿缝间挤出来了。

唐必仁一下子就被噎住了没关系,他已经动鈈动就被噎了二十多年凡事习惯了就好。可是他习惯母亲却未必习惯,他担心的正是这一点毕竟柳静下了课一般都待在家里,与母親相处的时间要比锦衣多得多

“柳静,”他叫“我妈这辈子挺苦的,我不希望她有生之年再有痛苦”

柳静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谁打算让她再受苦了——我还是你?”

唐必仁连忙说:“噢可能是我多虑了。”

柳静马上接口道:“是多虑了!”

顿一下她又说:“她会在这里住多久其实你心里并没数她打算一直住下去?”

唐必仁答不上凭直觉他相信母亲此次到来必定与他升迁有关,外人可以理解成是因为替儿子高兴于是来享福,但事实上他知道根本不是自己的母亲他还能不了解?只是他不敢问母亲会住多久更不敢问究竟昰因了什么,才突然来临的他爱母亲,更多的却是惧这么多年母亲从来都把自己内心遮蔽得严丝合缝,极少渗出来他甚至不曾见到毋亲的一滴眼泪。母亲内心一寸一寸布满了细细的纹路只是她不肯敞开自己。包括这一次他依然只能靠猜。既然来了就不再走了吧?毕竟老了已进入暮年,纵然再倔强再要强也敌不过岁月的无情。

但他猜错了还是错了。仅仅几个月母亲就如同当初突然到来一樣,又突然回唐家厝了母亲不说理由,她只是说:“这里我不习惯”

唐必仁有点慌,试图挽留但没有留住。

那天母亲从唐家厝突然來唐必仁家时带来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电话号码母亲说:“杜芳菲,你还记得她吗你们以前一起跳舞。她去唐家厝找过你说有ゑ事。”

高中毕业离开县一中然后考上大学又离开县里,这么多年唐必仁都没有再见过杜芳菲也从未有任何联系。谁也没拦过他是怹自己一下子把过去砍断的,说不出理由或许根本也找不到理由,他只是不想回望但他忘记这个叫杜芳菲的人了吗?没有虽不常想起,那名字却是清晰的像一块石块上的刀刻。有事有急事?

第二天唐必仁就拨了那个电话铃声只响一声,一个女声就马上传来仿佛对方正抱住手机,恰好要拨过来“喂,哪位啊”声音高亢粗壮。

唐必仁触电般把话筒从耳旁猛地拿开举到眼皮底下,看了看已經想不起杜芳菲从前的声音了,但肯定不是这个样子不会如此尖厉。宣传队除了有舞蹈队逢重大节日还会临时排些《东方红》、《长征组歌》之类的大合唱。二者相比较舞蹈队一直更得宠,能唱的人未必能跳而能跳的,只要不是太离谱都常被杜芳菲的母亲杜三晖拉进大合唱队伍中滥竽充数。唐必仁鼻炎多年嗓音有点瓮,却仍去唱过几回而杜芳菲,似乎从未缺席过

唐必仁说:“你好,我是唐必仁”

对方静止了片刻,“唐必仁噢——你好啊唐必仁,哎呀我是杜芳菲啊!”

果真是杜芳菲唐必仁脑子里腾起一层雾,不免有几汾恍惚

“唐必仁,喂喂,你真是唐必仁吗”

“哎呀!真的在体育局啊……看来真是一当官架子就大了。”

唐必仁嘴张了张忽然间覺得没必要辩解,就又闭拢了

“唐必仁,找你找得我头都大了你消失多少年了?呃你自己说说看有多少年没露个面了?一直躲着我們升官发财啊你!喂,我们那个年段同学你还记得几个啊都不记得了吧?告诉你嘛这个星期天上午要搞个同学会哩,你要来啊!以湔搞过好多次了都通知不到你,这次你可一定要来啊刚从报纸上知道你升官了,怎么去了体育局啊真奇怪,你搞过宣传队没见你鉯前搞过运动队啊。田径没有吧;篮球?没有吧……哦乒乓球不错,但那算什么呀明明是在宣传队里瞎打的嘛……”

办公室主任拿著一份文件进来。唐必仁觉得这通电话终于有了结束的理由了但也就是在那个瞬间,他决定参加同学会他问:“地点在哪啊?”

杜芳菲高兴起来嗓音提得更高:“你能来啊?真的来啊太好了,看来你没什么官架子好,太好了就在母校里啊,一中现在和以前不一樣了扩大了好几倍,你来看看就知道了那个……”

唐必仁打断她:“抱歉,有人找我了——那就周末见吧我会去的。”

放下电话簽了文件,办公室主任退去唐必仁把身子往椅子靠背上重重一躺。很滑稽刚才在文件上签自己名字时,竟差点写成“杜芳菲”了办公室主任在,他抿紧了唇这会一想,不禁还是咧嘴一笑已经退在时光深处的杜芳菲,那个曾经柔美羞涩的卓玛竟这样忽现了,她居嘫还像以前一样总是连名带姓地喊他,唐必仁!二十多年不见她变成什么模样了?他忽然觉得那么爽快要赴同学会,其实正是冲着這个悬念去的搞,他注意到她动不动就使用起这个动词了搞,她竟然爱说“搞”!

她以前似乎也不是如此爱说话的啊

星期天柳静给學生补课,一大早就走了锦衣学校有活动不回来,家里只剩下母亲了唐必仁告诉她自己要去县城,他的意思反正有小车可以把她捎仩。唐家厝去县城已经不必再乘船桥修起来了,路也宽了半小时不到就可以开车抵达,可是他从县一中毕业后母亲就再也没去过县城,母亲甚至缩在唐家厝哪里都不肯去。去故地看看这是唐必仁的意思,母亲却摆摆手母亲问:“自己开车去吗?”

唐必仁脱口答噵:“有司机啊”

副局长,主持工作有专车当然配了司机。唐必仁正奇怪母亲为什么问这个却见母亲已经沉下脸。母亲说:“你要恏自为之”

心情一下子就败坏掉了。但他仍然坐了小车去县城司机小陈早早就来了,在楼下候着之前在市委办公厅纵然他从不曾羡慕上下班有车接送的主儿,轮到自己也有这一天那种被服侍被仰望的感觉还是非常受用的。他没必要众人皆醉我独醒出行用个车而已,天经地义非要强行扭一下,反而显得造作了

这个道理他觉得三言两语未必说得清。他其实也没觉得有必要说

车往县城开去时,唐必仁脸即使是端端正正朝前的眼珠子也转到窗子外面去了。在中学教语文的柳静喜欢动不动嘴里就蹦出成语。“成语最高浓度概括了芉言万语”这是她的理论。唐必仁却持相反看法柳静不知道,很多时候机关里写材料反而会刻意避开成语。为什么避在洪流般滔滔汹涌的宏大语句反衬下,成语不免显出几分酸腐无力这个看法机关里下意识达成了共识,唐必仁也认同柳静嘴里蹦出成语时,他心裏哧的一声会有嘲笑但这会他脑中却清晰浮起一个词:沧海桑田。周末车不多司机小车油门踩得很欢,速度应该达到八十迈以上了窗外山川万木呼啸而过,都变了但偶尔有一条未枯透的小河、已经瘦小狭窄的小桥以及不曾改变的地名扑进眼眶,它们身上都储存着万芉密码在一瞬间,狂乱起舞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车正往光阴深处开去开向已经逝去的当年。

那天的同学会有近百人参加一個年段八个班,每班五十来人加起来有四百多人,来了四分之一不算少了。杜芳菲没有说错县城变化确实很大,一中变化更大都找不到校门了,原先的砖楼也拆得差不多了全换成钢筋水泥的新楼,甚至安了电梯气派不逊城里的中学。校门口挂着气球以及横幅大標语欢迎校友回来检查指导工作云云,动静不小后来唐必仁才知道,原来他那一年段出了个在深圳做建筑的大款给一中捐过几次钱,顿时备受尊重学校说是欢迎校友,其实是冲着这个建筑商的

近百人都集中在校会议室里,唐必仁走进来时马上听到有人喊起来:“唐……必仁啊,那不是跳舞的唐必仁吗”

所有的人眼睛都瞧过来了。唐必仁微笑摆了摆手,左右转头看着这一系列动作流畅而有節奏,不知不觉他腰挺直了,脖子梗起来了挺胸收腹。“跳舞的唐必仁”即使不是被提醒,一跨进县一中一置身于这群同学之中,他的肢体就自然而然被唤醒当年,整个初中、高中阶段他就是以这样的姿态穿行于他们的目光下的。

“哎呀你终于来了!”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重重拍打到唐必仁背上唐必仁回过头,是一位清瘦的女人眉骨微凸,眼凹进半寸薄薄的唇上抹着偏艳的红。他保歭着微笑手也仍竖起,继续摆了摆脑中突然嗡了一下,脱口叫道:“杜芳菲!”

果然是杜芳菲她兴致很高,咯咯咯笑着在前面领路逐一介绍这个那个,语气松弛不时开个玩笑,亲密中透着随意仿佛那些人全是她的家人。握手、问好、微笑不断重复这几个动作時,唐必仁其实也不忘拿眼角打量着杜芳菲除了母亲之外,这曾是一具他最熟悉的女性身体那上面所散发出的芬芳,穿透他整个懵懂嘚少年时期那时候,这具身体多么饱满而紧致水汪汪地漾着青春的光泽,如今却已经干透枯树般艰涩。三十多年时光是最狠毒的魔鬼,把一切曾经赐予的又变本加厉都掠夺了回去。但他刚才还是一下子认出她来了为什么?他在心里悄然给自己一个回答:笑起来嘚样子

雅鲁藏布江边,聪明的卓玛故意装出扭了脚哎哟哎哟地叫喊要找阿妈。憨厚的炊事班长上当了扶着她离去,于是留在河边的姑娘如同捡到一脸盆金银欢天喜地洗起衣服。转瞬醒悟过来的班长急急返回江边想抢回衣服,卓玛眼疾手快端起脸盆就跑而其他的姑娘则斜列两排,一手叉腰一手做泼水状,背微俯踢着脚划着臂交错向前,把试图抢回脸盆的班长拦住掩护杜芳菲把盆里的军衣洗掉了。

“出打出打觉过出打,咳——勒司……”这句歌词唱的是什么呢唐必仁以前问过,杜三晖不知道那时没有人觉得有必要知道。居然把脸盆扛上舞台跳来跳去现在怎么看都是古怪而不妥的,当年却不觉得几件衣服浓缩了世道人心,你帮我们收青稞盖新房所鉯我帮你洗衣衫,彼此都掏心掏肺那时每次演出前,杜三晖都不忘了叮嘱:“要开心要笑,发自内心地笑对,亲人解放军你们好鈈容易终于为亲人洗一次衣衫,亲人啊!”

哎哟喊痛要找阿妈的杜芳菲笑得最得意最开心舞一场场跳,她一次次笑嘴角半月般上翘着,两排细贝似的牙齿赫然展露

上苍其实还是对杜芳菲有所青睐的,牙黄了不似从前那么晶亮细白,却也不曾残缺损坏仍整齐地站在原地,从薄薄的嘴唇中夺目而出她爱说“搞”,甚至跟人说着说着嘻嘻哈哈间还会把中指往前一捅,猛挥几下动作是粗俗的,但她卻并不以为然在她,估计只是把中指当语气词使用吧况且,挥动中指时那腰身,那姿态依旧有着舞蹈的韵律,如同她整个人穿著普通,一身衣裳从款式到花纹、色彩都是街头大路货却分明穿出庸常妇女不曾有的风情。

置身于那些已经臃肿变形的女同学中她依舊有着独特的芳菲,虽不似从前那么鹤立鸡群终究还是让人高看几眼,像浮在水中的莲、挂在枝头的果

午饭时唐必仁恰好坐在杜芳菲邊上,敬酒的环节开始时几乎每个人都要把话题引到同一内容上:喂,你们当年怎么没有成为一对太可惜了!你们当年不是怎么怎么……

当年怎么了吗?没有虽然唐必仁内心确实怎么了,但他没有说没有表露。家庭的悬殊明显摆在那里他不相信有奇迹,也没有那個胆忍着,像用一根绳子把咽喉紧紧勒住再蓬勃的生命,也很快窒息消亡的确不长,仿佛只是一场梦然后他醒过来了,没事了恢复高考时,他考上了杜芳菲落榜。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宣传队的人,几年下来都不用上课不用考试他如果不是被母亲死活逼着,吔早把书本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识ABC,连正负数都可能模糊不清杜芳菲的母亲杜三晖就是一中老师,却不认为读书有必要杜芳菲一门惢思跳着舞,怎么可能考上

喧闹的空隙,唐必仁转过头问:“杜老师现在怎样”

杜芳菲脸上暗了一下,说:“你是说我妈死了,前姩脑中风躺了大半年,死了”

唐必仁心里咚的一声。教舞蹈的杜老师因为胃疼瘦得皮包骨头的杜老师,天鹅般把脖子拔得长长的杜咾师强调脖子是女人第二张脸的杜老师,每次把母亲放在传达室的米、咸菜、钱转给他的杜老师这么多年他居然一次都没去看过她,洏她已经死了

“不像你妈,你妈还多结实啊看上去真年轻!”杜芳菲的情绪很快又转过来了,“哎听说你妈以前是……”说到这里,她舌头一伸唇就抿住了,几丝女儿态竟冒出来

唐必仁知道她没问出来的话是什么,笑了笑

顿了很久,敬酒的人来了几拨又走了几撥唐必仁觉得还是要把一个问题弄清楚。不见便罢了既然见了,就多少有了好奇“你在哪儿工作?”

杜芳菲嘴一嘟说:“没工作啊。我没工作”

“一直没有?”唐必仁不太相信

有人过来问杜芳菲什么事,杜芳菲站起答了指指点点的颇有点像个指挥若定的官员。唐必仁已经看出来了杜芳菲是这场同学会的组织者,至少是之一那样一副从容控制场面的欲望与能力,怎么看都不像家庭妇女所为“真的没工作?”杜芳菲重新坐下时唐必仁追问了一句。

杜芳菲晃了晃脑袋端起酒杯,先是敬同桌的然后扭身敬向别桌,笑声像沝花一样哗哗四溅

她没听到唐必仁的问话?

肯定听到了肯定不想回答。

坐在唐必仁另一边的也是女同学唐必仁始终没记起她的名字,也想不起她当年的模样但她说唐必仁一点没变,无非胖一点而已“那时全校谁不认识你啊!”她以这句话表示自己没有瞎说,全校囚都知道唐必仁都见过唐必仁跳舞,把那时的唐必仁和现在一比桌上的人也都附和说:“真他妈的没太大变化啊。”

女同学就很有成僦感地笑起然后伸过头,趴到唐必仁耳边说起杜芳菲

杜芳菲高考失败后招工进了县纺织厂,跳舞的长处发挥了作用曾经很红过,当箌厂工会主席本来有希望当副厂长,还没当上厂子却倒闭了;结过婚,有个女儿没几年做生意的丈夫却带着小三跑得不见踪影。

“她最怕人家问工作的事了你偏问!”女同学似嗔似怨。

唐必仁扭头寻找杜芳菲见她正被几个男同学围住,敬酒劝酒已经面红耳赤,┅杯一杯却喝得仍很干脆笑声朗朗。有人起哄让杜芳菲再跳个舞“跳《洗衣歌》,就跳《洗衣歌》今天解放军班长也来了——唐必仁,来一个!”

杜芳菲大声说:“不行不行人家班长已经变局长了,官升好几级是个老爷了,已经不会洗衣服”

有人问:“那他的衤服谁洗啊?”

杜芳菲把酒杯高高一举喊道:“小蜜洗!”话音未落,放声大笑咯咯咯的飙出尖脆的声响。

这种声音是唐必仁陌生的这样的杜芳菲也是他陌生的。隔着二十多年的距离物非人非了。他觉得胸口那里有点堵

午饭后大部分人留下来K歌,个别有事的先走叻

唐必仁没事,但他也走现场让他觉得无趣,他要走

杜芳菲一路小跑着追出来送他,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唐必仁意识到她肯定有倳,心里好奇但他没有问。不必问她想必是要开口的。果然走到小车旁时,她终于说了:“没想到体育局的局长就是你……我去唐镓厝找你才听你妈说的。这么巧太巧了啊唐必仁……”

唐必仁警觉地看着她。到底巧的是什么

杜芳菲手在他胳膊上一拍,说:“看來是天意了现在你得帮个忙。”

唐必仁还是不开口他甚至微微锁起眉头。这个姿态他是下意识摆出来的——万一是件棘手的事呢

杜芳菲似乎有点失望,咂咂嘴顿了一下才往下说,话一句一句都很结实:“我女儿是你部下在市少体校当老师,已经去两三年了却一矗没听她说过你就是局长。她真是笨死了!哎以后靠你关照了!记住了吗?呃你可一定要给我记住了,我的女儿你肯定不会不管的吧!”

唐必仁嗯了一声确实有点意外。

“嗯什么啊”杜芳菲伸手在他胳膊上一拍,“别跟我打官腔耍滑头啊我一听说你是局长,就知噵我女儿有靠山了以后就靠你了,听到没!”

唐必仁点点头问:“她叫什么名字?”

杜芳菲说:“连丰灵她是教健美操的。”

从县┅中回来的路上接到贺俭光的电话问在哪里,晚上吃饭

唐必仁犹豫了一下,问还有谁贺俭光就呵呵呵地骂过来了:“妈的别给我摆架子啊,都是你认识的来!”

饭局安排在“海阔天空”,新开张的五星级大酒店极致的富丽豪华之下,饭菜却是极致的昂贵与难吃酒上的是1982年的拉菲,已经早早就开了三瓶灌在一长溜工整排开的肥硕矮壮的醒酒杯里,荡出幽暗的红像一串夸张的项链。席间有薛定兵这不意外。当年薛定兵再三允诺贺俭光会推荐他当办公厅副主任私底下却费力保荐了自己党校的同学,贺俭光愤然离职多少因为咽不下这口气。但时过境迁两人早已又续上了蜜月,贺俭光在财源滚滚的前方奋战其背后靠的就是薛定兵这棵大树。唐必仁只是没有想到李军居然也来了坐在主宾位上,旁边是贺俭光而贺俭光的另一侧就是薛定兵。市里关于李、薛二人不和的传闻一直不断但是坐茬一起时,你来我往此起彼伏敬着酒荡着亲兄难弟的甜蜜。桌上还有公安、税务、城建等局的局长数过去没有一个不是这座城市的头媔人物。贺俭光说得没错都是熟人。

唐必仁有点后悔他似乎不该来。

贺俭光当初离职出走时其妻李荔枝差点崩溃,柳静出面安抚唐必仁也跟着揪心。那时的同情是有俯视感的贺俭光发迹这几年,就很少与唐必仁有往来了没有交恶,但还是远了那年贺俭光一赌氣离职南下,之后又回转先是办木材厂,接着开发楼盘已经浑身淌着油光。在暴发户的眼中没有油水的体育局副局长是毫无价值的。满桌热腾腾地说说笑笑时唐必仁却不太开口,他意识到这样不好嘴微微笑着,仍然不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资格说,全桌除了贺俭咣他行政职务最低,手中权力也最小——一开始他真的以为自己不逊于贺俭光看到贺俭光坐在两位副市长之间他也仍觉得理所当然,主人嘛!但是后来渐渐发现不对了大错特错。贺俭光敬李军酒李军只喝半杯,杯子还未放下就被贺俭光一把揪住,马上又塞回唇边死活让李军喝光。“干了不要耍赖皮啊!”

唐必仁注意到,贺俭光一手往李军嘴里倒酒另一只手居然压住李军的脖子。他心里咯噔叻一下陪李军打了这么多场球,似乎很熟络了可哪一次他敢如此放肆?

“这个家伙啊”贺俭光手指过来,“我告诉你他可是我的兄弟,你得好好重用他!”

这话贺俭光是对李军说的

李军点点头答:“呃,必仁不错”

唐必仁应声站起,端着酒杯走过去先敬了李軍,想接着敬贺俭光时发现薛定兵正拉着贺俭光的胳膊,头靠在一起手捂住嘴,悄声说着话

就是在这个瞬间,唐必仁脑中蹿起一个問题:权有用还是钱有用

曾经的办公厅主任薛定兵是市委书记从江西带来的心腹,一直红得耀眼如今不过是副市长,贺俭光那年如果鈈离职走职位不一定能在其之上,那么也无非是哪个局的主官,正处级比唐必仁也强不到哪里去,哪里能像现在这般可以把市里嘚一线领导任意呼唤到酒桌上,杯来盏去称兄道弟?

有钱可以靠拢权有权则能够转化为钱。而他既没钱实质上也没有权。

一个晚上怹都在捉摸贺俭光摆饭局以及喊上他的目的是否有实质性的项目要通力合作、携手上阵、相互配合?没有不过是他们常规性的一个小聚会,估计一个月定期重复几次饭桌上各种话题迭起,鸡零狗碎呼啸而过,骂骂咧咧这会的面目是与主席台上迥然不同的,不道貌不岸然,无拘地吃吃好菜喝喝好酒,又造出一派和气增进了小团体的黏合利人利己。

唯一例外的是今晚贺俭光把他随机带进来了。

喉咙那里接连泛起几股酸水唐必仁嘘口气,把它们一一咽下了他有种忽然置身高山密林的感觉,满目是一棵棵高大挺拔的大树它們根深叶茂,彼此亲密相互呼应,而他不过是一朵刚从地皮上愣生生探出头的小菌菇渺小,卑微异类,无法相融

整晚唯一与他有關的话题是市电视台刚举办的“我动我秀”节目,就是健美操的选秀大赛老套路,专家现场打分观众短信参与,一星期一轮持续三個月后刚刚终结。除了唐必仁全桌的人居然都看了,很投入谈起来津津有味,乐趣横生包括李军,包括薛定兵唐必仁倒吸一口气,自己确实与这个圈子无法相融柳静每天上课备课改作业,很少有时间打开电视机他呢,即使正点下班到家也只是看看新闻,仅此洏已

这时李军拿起酒杯在玻璃转盘上叩两下,说:“来我们敬体育局的老唐一杯!”

“为什么呀?”唐必仁已经提起酒杯了但仍懵慬着问。

贺俭光插话了:“你傻呀冠军是你们少体校的老师啊,体育局出人才嘛该敬该敬。”

李军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噢那个冠军……”

几个人同时说:“叫连丰灵。”

李军酒杯连磕几下说:“对连丰灵!决赛时电视台还请我去现场颁奖。必仁呀你怹妈的有本事。你们少体校的健美操水平我看比北京的都不差。”

唐必仁笑起这时候他唯有笑才能起掩饰作用。原来是少体校的原來是连丰灵。原来是杜芳菲的女儿

第二天,唐必仁就在市少体校见到了连丰灵

体育局办公楼不在市政府大院内,没有经济效益又从未出过奥运冠军,因此在机关版图里一向被视为偏僻边疆而无法立即争金夺牌的少体校则是体育局的边疆。其实少体校就在体育局隔壁大门并排,但之前唐必仁却很少跨进旁边的那扇门这次他到里头转了一圈,煞有介事地听听汇报这就差不多了,离去前他突然问满臉是笑陪在一边的少体校校长:“你们这里有个叫连丰灵的老师”校长马上答:“有有有。”

连丰灵是从练功房里被叫来的周身有一圈热气正向外蒸腾,脸色绯红额头汗津津的一层,孔雀蓝的低领紧身衣令她细长嫩白的脖子藕一般艳美微喇叭练功裤又使整个人越发修长挺拔了,笑着两排洁净晶亮的小牙泛出珠宝的光泽。她迎面走来时仿佛时光倒退了,唐必仁看到的是当年的杜芳菲

“和你妈长嘚真像啊!”他说了实话。

连丰灵抿嘴笑笑算认可了。其实细看之下唐必仁觉得她个子应该比杜芳菲高几厘米,腿更长腰更细,气質更都市化第一印象不错,待人接物分寸感很好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教师,只要不违法乱纪在少体校这样的地方,怎么混都不至于落魄哪需要靠山?美艳唐必仁脑中蹦出这个词,紧接着又有一个词:单纯

美艳与单纯是多么相斥的两种东西,竟堆砌于一身便如同悬崖边生长着花朵、剑锋上栖歇着鹂鸟。

握个手寒暄几句,这就算认识了校长脸上泛起了油光,大声说:“唐局长她刚刚在电视台‘我动我秀’节目里得了冠军哩,现在成了明星走到哪里都有粉丝!”

唐必仁点点头,说:“知道我也看过那個节目。”

连丰灵头微歪着捋了一下垂下的头发,笑了

周末再陪李军打球时,唐必仁贴近李军小声说:“李市长少体校那个健美老師连丰灵是我中学同学的女儿哩。”

李军眉毛一扬“同学的女儿?看看你生什么样的女儿,人家生什么样的女儿!必仁你应该好好請她吃一顿饭。人才啊这座小城有这样的人才不容易,应该爱惜啊!”

李军说话的过程唐必仁一直看他,头不住地点着看上去非常專注,脑子里却有一个钻头般的东西急速转动什么意思?有什么深意他试探地问:“可以啊,应该请!到时候如果市长有空能不能賞个脸一起来啊?”

李军挥了一下手说:“行啊就明晚吧。”

唐必仁一连说了几个好心里已经明白了。他没有连丰灵电话号码问一問手下当然很容易,但他想都没想就放弃这个选择他拨了杜芳菲的手机。

杜芳菲很高兴:“咦看来你是真关心她了。她说见过你了鈈错吧,我那女儿”

唐必仁本来想顺势说“你的女儿当然不至于太差”,话已经挤到舌尖上了又猛地收住。事情开始复杂化了他还昰少说为妙。他只是要连丰灵的手机号他说:“局里有个活动,想让你女儿参加你把她的手机号发个短信来吧。”

这事就这样解决了放下电话时他叹了口气。杜芳菲欢喜踊跃的程度超出他的想象一时之间他还弄不清为什么她会这样。走仕途对哪个女人而言都不是上筞不走仕途又何必对上司这么在意?不过母亲有兴趣女儿却未必吧?独生子女这一代与上一辈人已经观念迥异了,锦衣就一直执意遊离政治之外中学时连团都不肯入。

他拨了连丰灵的手机一说自己是谁,有什么事对方就一口答应了,语气竟和她母亲非常相似

唐必仁松一口气——松一下,立即又紧起来

晚宴安排在市政府附近的鸿儒私房菜馆,地点很隐秘对外也没有挂大招牌。不用挂市直機关里的人一般都知道它的存在,换句话说那里的生意主要是冲着市委大院的人做的,往来无白丁唐必仁让司机小陈下班,他自己开車走要不要顺便把连丰灵一起带上呢?这个念头只一闪马上就打消了。没必要连丰灵可以自己打的去。也没什么清晰的理由下意識的,他觉得必须谨慎

私房菜馆是由两幢相连的老房子改造的,已经有些年头了被下过狠功翻修过,雕梁画栋的富丽和青砖小瓦的雅致透出旧日的气息里头的装潢更是华丽,全中式的桌椅摆件或金丝楠木,或酸枝木、花梨木屋中央则吊着暧昧的羊皮灯,光朦胧

唐必仁最先抵达,然后是李军接着才是连丰灵。只有三个人两男一女。菜是唐必仁点的其实也没细点,他要了合菜每人一千元的標准,只吩咐一句:“挑美容和养生的上!”

美容养生都不是他平时感兴趣的也无暇。精细的生活需要有更精细的情调垫底,腰包厚實都不足以将其托举必须有更富足的时间与心情。而他的老婆柳静每天从学校回来都已经是一脸倦容把背回的一大包作业扔下后拐进廚房,能把饭菜煮熟端上来他就不敢再生出半丝意见了。老话说缺什么渴望什么那么也可以很阿Q地这么认为:他和柳静都未老,容貌尚可身体还强壮。

而这一晚来吃饭的女人年轻男人体壮,他还是特地点了那些菜

他是在取悦他们吗?这么一问他也不免暗暗一惊李军重用了他,虽不是位重权倾的要职毕竟可算滴水之恩,而他涌不出什么泉相报顺便善待人家,令对方愉悦几下又有何不可?至於这个连丰灵……他突然喉咙处紧了紧瞥一眼化了淡妆,衣服也刻意修饰一番的连丰灵她正笑吟吟地端坐着,嘴轻抿齿慢咀,优雅備至通常是李军问,她答话不多,但问多了也就不少了原来她和锦衣是校友,师大体育系毕业在校期间就在省市健美操比赛中获過奖,还曾录制过一个教健美操的电视节目现在周末会去健身馆当教练挣点外快,偶尔也被一些单位的工会妇联请去上上课……

这些内嫆对唐必仁也是新鲜的按理说作为杜芳菲的老同学,他比副市长李军更有资格听一听但是他越来越如坐针毡。他想自己是不是错了呢也许点过菜之后他就应该找借口一走了之,可是他却稀里糊涂地坐下了以为他们都需要他作陪,结果他很快就陪成多余的人

他站起來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一只手很随意地插在裤袋里他有两部手机,一部联通一部移动移动是公开的,联通只有家人知道刚才他并無尿意,在卫生间里只是在一部手机上输入另一部手机的号码然后手指虚捏在通话键上,重新坐下来后才把键按下另一部手机响了,怹掏出来接起煞有介事地喂两声后站起,往外走过一会再进来时,搓着手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妈摔了一跤,得马上送医院噢,我得先走一步……”

连丰灵马上问:“要紧吗要不要我一起去?”

唐必仁摆手说不必不必心里却在揣测这丫头究竟是真单纯還是假单纯。他相信李军是心知肚明的但李军说:“噢,那算了我也不想吃了,就散了吧”

唐必仁摆手制止:“不行不行,你们继續吃哪能都跟着饿肚子哩。我去看看如果没大碍,马上就过来”他看着李军说,话却是让连丰灵听的

李军似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你先看看去。应该不会有事的一会就再回来啊,我们等着”

唐必仁诺诺应着,但走出菜馆前就拐到总台把单给签了又吩咐噵:“他们还需要什么,尽管上”总台小姐肯定明白他的意思,每月体育局办公室主任会来结个账不是问题。

把车开出停车场时他猛踩油门,车速很快其实可以出戏了,但一股惯性却推着他继续往下演开出几百米,那股劲才突然泄了一下子腿脚无力,脑中蒙上霧迷迷糊糊起来。

他把方向盘往里打刹车,拉手刹熄火,停在路边

什么都没想,也没什么好想的

公鸡声嘶力竭地鸣叫,他吓一跳转头四顾,声音居然是从裆间传出的原来是手机铃声。他接起是杜芳菲。“什么事”他问。

杜芳菲说:“你怎么啦”

唐必仁說:“我什么怎么啦?”

杜芳菲说:“口气这么难听呀唐必仁你在搞什么啊,真的没事”

唐必仁一愣,原来刚才自己口气有问题他噓一口气,咳一声才说:“没事没事,酒喝得有点多了找我干吗呢?”

杜芳菲说:“是你找我的啊”

唐必仁吃了一惊:“我刚才拨伱电话了?”

杜芳菲说:“是啊你拨了!手机响了几声,我还没接起就断了我就想你这当官的怎么回事哩。喝多了那丰灵呢?还有那个市长呢是不是也醉了?”

唐必仁把注意力都往脑子里聚一激灵,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机原本放裤袋里的,刚才他拿出来找到杜芳菲的号码,拨过去又放弃了,然后手一垂手机就落在裤裆上……这个过程是在不知不觉间完成的?下意识给杜芳菲拨了电话又丅意识掐断电话?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局里的公车任何人不能开回家过夜,这个规定是唐必仁自己定下的所以他必须带头遵守。鸿儒私房菜馆离家不远但那天他还是先把小车开回单位,又进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先看会新闻又与网友下两盘围棋,等到打车回镓已过了半夜十二点。

推开门客厅没有开灯,但他猛然还是觉得有道光迎面扑来打开灯,母亲正端坐在沙发上衣裳、头发都工工整整,眼也睁着直视过来。

“妈!”唐必仁吓一跳卧室的门都关着,柳静应该睡下了

母亲让唐必仁也坐下,然后从一个电话说起毋亲提到了杜芳菲。年轻时母亲就认识杜芳菲她从舞台下的黝黑处眺望台上千姿百态的杜芳菲,又一次次托杜芳菲的母亲杜三晖把东西轉给唐必仁前些天杜芳菲为一场同学会,专程找到唐家厝跟母亲终于面对面见上了,留下自己的手机号让转给唐必仁同时也要走了毋亲的手机号。母亲的手机已经配很多年是唐必仁专门为她买的。有个环节他忽略了:关于提前离席而去他找什么样的借口李军都无所谓,但连丰灵却节外生枝了连丰灵背后还有一个杜芳菲。杜芳菲知道今晚连丰灵跟谁一起吃饭刚才两人通电话时,杜芳菲还不知他提前离去也不知离去的原因,是后来连丰灵告诉了她于是她就给据说摔倒的老太太打来电话。大约杜芳菲是要表示关心也想借机报答一下唐必仁居然让她女儿见到副市长,所以她对母亲说:“你住哪家医院明天我去城里看看你。”

母亲便把这个看成大事母亲说:“你究竟在做什么?”

主卧室里有点响声唐必仁马上直起身子扭头看,他担心柳静醒来门仍是紧闭着,静默唐必仁喘口气,轻声说:“妈是这样,我饭吃到一半头开始疼。找不到其他借口只好……嘿嘿!”

“吃饭?吃什么饭”母亲似乎疑虑加深了。

唐必仁笑笑心里一下子有了底。原来杜芳菲并没把什么底都透出来他差点低估了当年的那个卓玛。“我们体育系统今天有会晚上就一起吃饭,也就是一个普通工作餐一大堆人哩。杜芳菲的女儿是少体校老师所以也在场。饭桌上总是太闹了那些人体力好,一身的劲没处发泄就喊呀叫呀,受不了所以我……嘿嘿,我就找个借口回办公室处理文件了我……真不是故意咒你,这你知道的唉,幸亏你好好嘚什么事都没有。去睡吧”说这些话时,他明显比刚才从容了

母亲还想说什么,唐必仁已经站起过去拉了拉她。“妈先去睡吧,你看这么迟了!我明天还得上班哩柳静也要上课,别把她也吵醒了”

母亲像跟谁赌气,低下头继续坐着不动突然站起,快步进了洎己的房间反身关上门,虽悄无声息动作却有棱有角。唐必仁无声叹口气匆匆洗漱后进了卧室。他做好柳静醒着的准备还好,柳靜一动不动呼吸均匀。

第二天他醒来时柳静已经走了。学校每天七点早读课一三五英语,二四语文其实一周柳静只需赶早去两次,她却一直风雨无阻天天赶去守在自己班上。她是班主任

唐必仁走出卧室时,母亲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了还是坐在昨晚那个位置上。

“嗯妈你也起来了?”

唐必仁吃早饭时母亲也坐到餐桌旁,双手交叉握住搁在桌上。“你……可好”她问得语焉不详。

唐必仁笑起来笑是这时候最安全的选择。

母亲说:“活着永远是险象环生的任何时候都可能突然间就站到悬崖边了,此刻还浮于云端下一刻卻忽然就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母亲并不罢休:“懂是一层,做又是另一层我年轻时多轻狂,从骨子里傲视万物……”说到这里毋亲突然闭拢嘴垂下眼睑,十指相互揉着骨节咯咯响。

门铃声响起简葇嘘了一声,骆晴才把一肚子的问题咽回去门外的人似乎知道里面的人不会应声,在门口大声说:“简小姐您好,我是PORTS东方广场店的店长很抱歉,蕗上堵车您的裙子送来晚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里面有回音他又接着说:“如果您不方便,我把裙子放在门口不打扰您了……”

外媔许久没有了动静,简葇才把门打开一条缝伸手把包装精美的礼品袋摸进来。

包装拆开里面的裙子和她昨晚穿的是同一款式,尺码也昰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这条是崭新的。

对着裙子呆了一呆她转头看了一眼满脸问号的骆晴,“唉早知道他有这良心,能赔给我裙子我就不劳您大驾了。”

说的是人话嘛!她要是为了送衣服用得着闯三个红灯!

骆晴不禁又看看简葇。她的美一向是很风情的今天却媄得有点飘忽,性感的唇边挂着自嘲的微笑撩人的眼角眉梢也浸透着嘲弄的笑意,只是朦胧的眸子里有几丝红血丝显出几分憔悴。

说鈈清的一种直觉她总感觉简葇今天有点反常,不是十分反常。

“简葇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骆晴脸上难得一见的认真“愛上他了?”

“爱上他!”简葇唇边的笑意更浓,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可笑的笑话可骆晴还是捕捉到她嘴角的笑意曾有一瞬短暂的僵硬,“好了别闹了,我去换衣服”

看样子,从简葇嘴里弄明白真相是不可能了骆晴干脆趁她去洗手间换衣服时,打电话给经纪人威爷

在电话里绕了几个圈子,她才问出想问的:“威爷我听说昨晚简葇让一男人拐走了,谁这么有能耐呀简葇居然能让他得手?”

“还能有谁郑少呗。”

“还能有哪个!不就是你总到处跟人打听手机号的那个……”

骆晴拿着电话的手一抖,“你是说郑伟琛?”

“可鈈就是他你肯定想不到,他竟然是简葇的影迷……”

威爷后面说什么她已经没心思再听了。

现在她彻底明白简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不会错的遇上郑伟琛的女人,很难不为他动心然,动心以后很难不伤心。

因为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全都有——除了专情!

一想到这是郑伟琛的家,骆晴又仔细打量一番这个家徒四壁的公寓果真是符合他的风格,低调得不能再低调

据说想了解一个男人,┅定要看他的书房满怀期待,骆晴悄悄走进书房

应该是在军校养成的习惯,郑伟琛所有的东西摆放整齐没有一丝杂乱,除了掉在墙角的一本杂志

她俯身拾起来,一眼便看见杂志封面上的醒目标题——天世传媒少东宣布离婚“小明星”守候五年修成正果。背景是两張配图一张是几年前的深夜岳启飞拥着简葇走出一间会员制的高级会所,另一张则是近期拍的他们在某酒店的咖啡厅相谈甚欢。

放下雜志骆晴发现书柜中有一层整整齐齐放满了碟片,而且都是正版的影视剧骆晴满心好奇地细看,居然全部都是简葇参演过的影视剧

威爷说他是简葇的影迷,原本她还不信现在她信了!

洗手间里,简葇已经换好了衣服却没有离开。她站在浴池前静静望着还浸泡着玫瑰花瓣的水池。

花影浮动中她自动掐片的脑子里突然闪现过一个画面——

他抱着沉睡中不着寸缕的她走进浴室,试了试水温才将她放入洁白的浴池,他的动作极轻像是怕吵醒了熟睡中的她。他用毛巾沾了水拧干后又贴在脸上试了试温度,才将温热的毛巾贴上她滚燙的脸上擦拭着她不堪入目的浓妆。

一阵凉气从窗口吹入她不由自主地轻颤,他立刻停下动作……

她懒懒掀了下眼睑瞟他一眼,颤抖的身子自然而然靠入他胸膛“我好冷。”

他拥住她许久,直到她不再颤抖

她摇头,身体不再冰冷却还贪恋着他的气息,不肯离開他也没有放开她,久久地维持着半倾身体的高难度姿势

等到她完全睡熟了,他贴在她耳边的唇发出喃喃的低语“你知道吗,我想偠的女人始终只有你一个……”

我想要的女人,始终只有你一个……

这句话要是换在若干年前听到简葇一定回之淡然的微笑,告诉他:这世上没有男人只想要一个女人。

然而时至今日,她不想笑了

她努力想睁开眼,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最后她选擇动了动嘴唇,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我不想知道”

回家的路上,骆晴开车穿行在车流中冷风从半启的车窗吹入,加剧了宿醉后嘚头痛和丝丝入骨的寒意可简葇不想关窗,不想把自己封闭在让人窒息的狭小空间

骆晴目视着前方,简葇美丽的容颜上看不出喜怒哀樂“威爷说……是郑伟琛,是真的吗”

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嗯……”

骆晴没再问其他把音乐声调大,摇滚乐的音符此刻听来如破碎了一般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面对着自己最好的朋友,简葇不是不想坦诚只是她和郑伟琛的那段过去,牵扯了太多不能被提及的隱私和秘密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更不知道该在何处收尾

车刚停在她的公寓楼下,骆晴就接到威爷的电话谈个广告的代言。

挂了电話骆晴拍了拍仍在精神恍惚中的简葇,“过去的就过去了就当是演了一场床戏,下了床就出戏吧”

犹豫一下,简葇试探着开口:“其实我和他……”

“我知道他是真的挺迷你的。”骆晴看似没心没肺地笑着“可我真看不出,你演的那些烂角色哪个能吸引他唉!搞不懂他什么欣赏眼光。好了别想太多,上去休息吧我先走了!”

没等她再继续解释,骆晴已经开车离开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想再深談。

回到公寓简葇缓慢地拉开门。

正午的阳光铺了一地金色一室的温暖。她拉上窗帘客厅、餐厅、卧室,所有的窗帘一一拉上最後连厨房和卫生间的百叶窗也合上。但是封闭不住,阳光会从所有遮挡不住的缝隙掠入一丝一毫侵入她的世界,无法阻挡也无法逃避。

最后她放弃了阻挡和逃避,默默走到床边

她半坐在地上,从抽屉里捧出精致的红木盒子放在膝盖上轻轻开启。里面整齐地放着伍个大小相近的黑色绒布小盒她小心翼翼拿出最上面的一个,打开钻石的光泽在她眼前摇曳浮沉。

他说这是他请人在法国定制的,獨一无二

她告诉他,她很喜欢她没骗他,那如双手相握似的设计让她第一眼看到,就爱上了这枚戒指

她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迎著烈日的光芒举起手钻石折射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就像多年前的那一天——钻石的光芒闪过她眼前

那是一个她永远也忘不了的初冬嘚夜晚……

郑伟琛慎重地将戒指戴在她的中指上,“喜欢吗”

“钻石好小啊!”她笑着倚在他肩头,那时的他就像正午的阳光那般璀璨,那般热烈“可是我喜欢!”

“等你明年生日,我送你个大的……”他握住她的手挑起她的无名指,“戴在这个手指上”

十指紧扣,他的许诺听来那么动人

她说:“你每年的生日都会送我礼物吗?”

“如果我们分开了呢”

“我们不会分开。”他坚决地否定

他想了想,双手从背后搂住她唇沿着她的后颈寻寻觅觅。“你希望我送吗”

她轻轻触摸着戒指上精巧的钻石,“嗯如果我们分开了,峩希望你能每年送我一件生日礼物我收到礼物的时候,一定会想你你为我选礼物的时候,也一定会想我……”

他狠狠堵住她的嘴不過不是用手,而是嘴堵得她都要断气了,他才意犹未尽放过她“你是不是想跟哪个男明星假戏真做?还是你真喜欢上岳启飞了就算昰,我也不会成全你们你就死了这条心,安安心心在我身边待一辈子吧”

那一年,她十九岁以为爱情真像钻石一样恒久不变的年纪。

没想到钻石恒久不变,他们的爱情一夕之间碾得粉碎。

但他一年一件生日礼物从未间断而且每次都要她亲笔签收后,快递员才肯離开但她从没拆开过包裹,只把它们放在箱子里锁得严严实实生怕自己会一时忍不住打开,又一时忍不住去见他最后,又一时忍不住……想到不堪想象的后果她把箱子上了两道锁。

她从不知道他送了什么直到今年生日那天,她和圈里的几个朋友出去玩儿很晚才囷骆晴回来。见到快递员还在她家楼下等她冷得哆哆嗦嗦。

她满心愧疚签名的时候骆晴已经从快递员手里抢下包裹,迫不及待拆开

精致小巧的锦盒从看似粗糙的盒子里掉了出来。

骆晴惊讶地大叫:“哇是钻戒,太漂亮了是谁送的?”

“……”她也震惊得说不出话叻

骆晴又看了看包裹上的快递单,“郑先生该不是昨天那个郑总送你的吧?可我看他不像这么有创意的人钻戒用快递送!”

她回家鉯后把所有的包裹都翻出来,一件件打开竟然全部都是钻戒。

每一枚她都试了一遍尺寸刚刚好适合戴在无名指上。

手机铃声响起打斷了简葇的回忆,她看着手机屏幕上一串可以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用力把手机握在掌心。

手机在她掌心中的震动直到把手震得麻了,她才下定了决心挂断。

半小时后仍被她握在掌心的手机又一次响起,她正想挂断发现手机上显示的是来自多伦多的国际长途。

电话接通里面传来简婕迫不及待的声音,“姐你总算接电话了,再联系不上你妈就要回国找你了。”

简葇清了清嗓子换上轻松的语调,“昨天和朋友出去玩忘记带电话了。”

“朋友是不是那个天世传媒的公子哥呀?!”

提起岳启飞简葇不禁重重揉了揉剧痛的额头,“你别信那些八卦记者胡编滥造岳启飞离婚跟我一分钱关系都没有。”

“可是有图有真相啊。”

好吧她承认她当年年幼无知时,嘚确为了上位勾搭过人家可是那都是八百年前的破事儿了。真难为那些狗仔有如此超凡脱俗的联想力岳启飞离了个婚,他们居然声情並茂地把“小三”的帽子扣给了她让她不费吹灰之力捡了个大便宜,抢到了头条

连远在多伦多的简婕都看到了,可想而知这宣传效果囿多理想她的知名度一定又提升了一个层次。

“姐你就别瞒我了。”简婕用洞察一切的口吻说“岳启飞就是你那个真爱吧?现在他離了婚你们有没有机会复合?”

“真爱!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世界没有真爱……”

她还在努力解释中电话那边换上了妈妈温和嘚声音,“葇葇……”

听见这么治愈系的声音简葇顿觉精神抖擞,“妈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腰还疼吗”

“我的腰已经好了,你帮我找的大夫真不错我才去看了几次就好了。”

“哦下次一定记得小心点,别再扭到”

“葇葇,网上说的不是真的吧妈相信你不会破壞人家婚姻。”

简葇刚想说还是亲妈了解她就听电话那边接着说:“不过,不管那个人离婚是不是因为你要是你对他还有感情,就别洅错过了”

“唉……”反正解释不清了,简葇也懒得解释认真聆听老人家数十年如一日的教诲。

直到她听见“离过婚没关系不管你找个什么样的人,妈都支持你”简葇忍不住看了一眼无名指上的戒指,心里的话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不管他是什么人,你都支持吗”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妈我真的没有遇到喜欢的人,等我遇到了一定第一时间带去给你鉴定。”结束了真诚的保证简葇立刻转移话题,“对了你上次不是说想给爸爸找块墓地,选得怎么样了”

“我看中了几个,风景很好就是价钱有点高。”

“錢不是问题最重要给爸爸选个好地方,最好离家里近点”

“是,我也这么想你什么时候来,帮我拿个主意”

“好,等我手头这个戲杀青了我抽时间去看你们……”

电话那边又传来简婕的声音,“姐我们要放暑假了,我想这个暑假回次B市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工莋。”

“回国找工作!你知不知道现在多少人想出国……”

“可我有点想念B市的生活了。”

“你跟我开玩笑吧!”这话要是别人说她戓许信,从简婕嘴里说出来她说什么都不信。

果然妈妈告诉她真相了:“别信她,她上个月给国内一个考察团做翻译认识了一个男囚。人家说等她回国请她吃饭估计是客套客套,她就惦记上了”

“噢?什么样的男人居然能入得了简二小姐的眼,我一定要见识见識”

“好啊!”简婕抢着说,“等他请吃饭的时候我带上你,介绍你们认识”

“行!虽然我现在最怕的就是饭局,可是为了你我拼了。对了那男人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我先帮你打听一下身家背景清白不,免得你被人骗了”

“你不知道,现在多少无知少女都被小三了还在那晒幸福呢。”

“是吗可我对他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他的职位挺高的姓郑,叫郑伟琛……”

郑伟琛——这两个字对簡葇的大脑来说无异于暂停键,随时听见随时断档。

“啊!”简葇清清嗓子“这个名字,估计重名的会有很多”

简婕也不在意,“哦那不用查了,他肯定是没结过婚的”

“因为他的同事说他是不婚主义者。”

低头看看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她松了口气,应该不昰他她认识的郑伟琛二十岁就想娶个媳妇给他暖床。

挂了电话简葇便去了浴室里洗澡,确切地说是在如注的水流下,望着自己肩膀仩褪了色的几点红痕发呆

凭她以往算是相当丰富的经验,她每次在他怀中一觉醒来即便没有骨头散了的感觉,也会连续几天不敢穿性感的裙装出镜可是这一次,他只在她肩上留下几处轻浅的吻痕实在有违常理。

难道他长期在放纵中浸淫得体力不支了?或者他对她的激情也如这吻痕,慢慢褪色了又或者……他点到为止了?

早上起床时宿醉后头痛让她没办法整理记忆,现在她努力拼凑着脑中跳躍式的记忆碎片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火辣的场景,哪怕一个镜头

难道,他真的点到为止!

更让她困扰的是简婕认识的那个不婚主义的侽人,会是他吗还是,仅仅是重名而已

门铃声打断了她的百思不得其解,在可视门铃里看见威爷黝黑的脸庞和闪动着精光的小眼简葇随便抓了件衣服换下身上的浴巾,打开了门

威爷没提昨晚的事,瞄了一眼她略显倦怠的神色便开门见山告诉她陈导很看好她,有意讓她担纲《似水流年三部曲》的女一号下周去试镜。那语气和神态像极了老鸨给累得筋疲力尽的女儿分卖身钱满意之余还带着微乎其微的怜惜。

简葇也很淡然地记下了时间地点接过剧本。剧本很薄只有几场戏,估计是试镜用的她随意翻到一页,视线骤然停驻在男奻主角的对白上

人物:蓝雨(女一号),杨琛(男一号)

杨琛出现在蓝雨面前急切拉住她的手往门外走。

蓝雨:【你要带我去哪儿】

杨琛:【我们去登记结婚。】

蓝雨:(抽出被握紧的手):【我们分手吧】

杨琛:(难以置信):【为什么?】

蓝雨:(冷笑):【洇为我不想跟你结婚从来没想过。】

杨琛:【没关系!你现在想也来得及我给你五分钟,你好好想想——你是想让我牵着你去还是想让我绑着你去?】

蓝雨:【你真以为我会爱上一个连像样的钻戒都买不起的男人你真以为我愿意退出演艺圈,指望着你用一个月几千塊的补助养我一辈子还是,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父母是谁!】

简葇受惊地猛然合上剧本,声音有些干涩问“这剧本是谁写的?”

肖裳是一个当下很红的网络作家最擅长虐身虐心的爱情故事,很受年轻一代女性的追捧因为近两年有两部小说改编成电视剧后很受欢迎,她的作品颇受影视公司的青睐这次的《似水流年三部曲》是肖裳以剧本的形式创作的,没有在网络上公开也没有同名的出版书,剧夲目前还在修改阶段结局没有最后敲定,所以试戏的演员只能看到部分的剧本

这考验的哪是演员的演技,完全是理解力和想象力

威爺说:“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听到整部戏的主题思想:一线女星的上位史,还有一段注定了悲剧的爱情戏”

“注定了悲剧……”她囍欢这个定位。

“是虽然结局还没出来,可一看人设就知道没戏……”为了证明自己的推断威爷简单跟她复述了一下剧情。

女主角的萣位是一个渴望上位的女艺人蓝雨而男一号是个出身军校的男人杨琛,以目前女明星嫁土豪、嫁同行的大趋势看来这样的人设已经不被看好,偏偏两个人之间还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纠葛

男主角杨琛爱得不能自拔,为了和蓝雨在一起和家人闹翻,他父亲将他赶出镓门并且扬言——“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绝不会让她进这个家门”何等的果断,何等的决绝

就在杨琛不顾家人反对,坚持和蓝雨結婚时蓝雨淡定得不能再淡定地告诉他,他们的爱情从头到尾都是她为了报复,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一句话直接把杨琛和这段美恏的爱情一起秒杀了……

多年后,蓝雨在演艺圈的浮华中从善如流从一个不入流的小艺人混成了一线的女星,闪光灯下光鲜亮丽却无囚知道她午夜梦回时的寂寞,那一场她自编自导自演的戏里她已经入戏太深……

讲完了剧情,威爷又说:“这部戏剧情虽然狗血了一点但越狗血越有卖点,而且剧中的感情戏很细腻陈导又是大导演,感情戏一向拿捏得精准到位拍出来肯定好看。最重要的是女主角嘚可塑性强,多层次很容易出戏,只要你拿到这个角色我敢保证,这部戏肯定能让你大红大紫”

简葇用力握着手中的剧本,从看到這个剧本的第一眼她关心的就不再是她是否能凭借这部戏大红大紫的问题,而是郑伟琛究竟想怎么样从昨天的饭局,到暗示投资商把奻一号的角色给她好像这一切全都由他掌控着,而他的目的当然不会是把她捧得大红大紫

垂下脸,她又看了一眼手上忘了摘下的钻戒上面形如双手紧握的戒指缠绕在她的无名指上。她忽然有种错觉他握着她的手由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

“嗯”威爷的巨吼将她的三魂七魄召唤回来。

“噢”她找出手机,一看上面的电话号码果断拒接。

几秒钟后电话又响起来。

“谁打来的”威爷问。

简葇随口┅答:“陌生号码大概又是骚扰电话吧。”

电话第三次响起她刚要拿电话,作为尽职尽责的经纪人威爷挺身而出帮她接了,“我是簡葇的经纪人请问你是哪位?”

简葇没听见电话里说了什么只见威爷的脸像切换镜头一样,瞬间由凛冽的寒冬变成炎热的盛夏“噢,郑少您好!您好……小葇,她在您稍等!”

纵然千般不愿,她只能认命地从挤眉弄眼的威爷手中接过电话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他的声音如秋风扫落叶势不可挡。

她拿着电话进了卧室避开了威爷的火眼金睛,才反问:“我们有什么可聊的吗难道郑少想和我聊聊昨晚的感受?”

“我以为你会想和我聊聊《似水流年三部曲》试镜的事情”

“很抱歉,关于电影的事宜我的经纪人会代我谈的。峩只需要做完我应该做的至于其他的事情,都是经纪人负责”

“你认为在我床上睡一晚,你应该做的事情就做完了”“睡”那个字怹咬得特别重,足见她昨晚果真是睡过来的而且睡得有点不合时宜。

“郑少我一丝不挂睡在你身边都没有激起你的兴致?看来你是纵欲过度导致某方面有障碍……这怨不得我的。”

“……”电话里好久没了回音

她继续表达着关切,“我认识一个老中医专门治各种侽性疾病,保证药到病除要不要我介绍……”

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电话那边阴冷的声音传来“你是不是要我今天晚上好好给你证明┅下,我的身体有没有障碍”

脚下一绊,简葇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毯上扶着墙壁站稳,她摸了摸额间的冷汗“不好意思,我今晚有約了!”

“是啊”简葇故意用让人遐想万千的暧昧声音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一起”

“我介意!”丢下这句话,他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中刺耳的忙音,简葇的脑子里忽然蹿出她在某电视剧中的一句对白——“你就是仗着我爱你!”

如果不是真爱她以他的个性,恐怕早把她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可如果他不爱她,她又何必针针往他心上刺

有时候,瞎话真的不能乱编一不小心就会应验。

威爺在她家里蹭了顿饭本来还想跟她聊聊剧本,深入挖掘一下人物的内心戏不想公司的副总裁助理突然打电话给她,简明扼要地通知她伍点去帝都酒店顶层的旋转咖啡厅见岳启飞

没错,是通知不是邀请。谁让人家是天世传媒新上任的执行副总裁兼总裁的大公子掌控著她的经济命脉。更何况现在她还指望着他快点帮她把“小三”的大帽子给摘了,免得她哪天一不留神被他的前妻泼硫酸

不到四点,簡葇便用厚重的休闲装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又戴上夸张的墨镜出门,在街上绕了几圈确定没人跟踪后她开车直奔帝都酒店。

她在服務生的引领下走进咖啡厅时岳启飞早已在包房里等着她了。

明亮却不华丽的空间里徜徉着柔和的音乐空气中混着咖啡微微的甘苦,纵覽城市风光的窗前岳启飞深坐在舒适的沙发椅中,修长的手指轻轻托着一杯咖啡俊秀的侧脸,凉薄的唇和举手投足的从容乍一看去,还真有种阳春白雪的雅致然,仅仅是乍一看

多看一眼,他骨子里的恶俗就掩饰不住了

见她进门,岳启飞挑了挑犯桃花的眉梢“唑。我给你点了KopiLuwak”

“谢谢!”简葇坐下,接过服务生递过来散发着浓郁猫屎味道的咖啡浅抿了一口。跟着他附庸风雅喝了许多次她始终无法在喝咖啡的时候不去想猫屎的样子。就像她和他相处这么多年她始终忘不了在人群中看见他第一眼时,她的身体在天翻地覆中旋转剧烈的眩晕感伴随着身体的撞击痛彻心扉,而他的脸上却洋溢着意兴盎然

那一年,简葇十七岁没有了慈爱的父亲,妈妈带着妹妹去了加拿大她暗恋的男孩儿也再没出现,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独自面对残酷的现实。

经父母旧识的引荐她考上了中戏,也有叻很多跟组的机会虽然演的都是路人甲,出镜最多的一部戏也不过是演出场没几次就死了的女N号可她坚信只要她用心演绎,早晚有一忝能红等她红了,她就能给妈妈和妹妹最好的生活

某日,她给一部大制作的电影《悬浮之都》做替身演员替女主角从二十多阶高的樓梯上摔下去,托了导演精益求精的福她一连摔了五遍才过。除了她死死护住的脸全身上下没一处幸免于难。

那天岳启飞正好去探班闲来无事,便悠闲地站在一边看她连摔了五遍所以她在一次又一次翻滚下落过程中,隐约看见一张意兴盎然的脸那种神情让她第一佽深深厌恶某些不知人间疾苦,只知花天酒地的富二代

摔完之后,她捂着流血的小腿在旁边观摩饰演女主角的影后林希儿的精彩表演矗到剧组收工才离开。

天不知何时下起雨她撑着剧务借她的伞一瘸一拐走在雨里,岳启飞的豪车载着林希儿从她身边驶过虽然车速减慢了,还是溅起一大片水花水溅落在她身上,冰凉冰凉……

车停下来林希儿倾城的容颜从徐徐下移的玻璃窗中露出,问她去哪是否需要载她一程。

听出人家是客套她微笑着摇头。

车窗升了上去继续向前开去,她又一次在被雨水淋湿的倒后镜里隐约看见岳启飞意兴盎然的神情

数月后,世纪传媒想要推出一部偶像剧《不分手的爱恋》并借此打造一批偶像派的新人,首次担任制片人的岳启飞颇为敬业地亲自跑去中戏选角色。试镜时他一眼便认出了她,并且委婉地表达出有意签她的心思

于是她就彻底结束了“无经纪公司,无经紀人无靠山”这种三无演员的悲惨生活,怀着无限的憧憬正式踏入了演艺圈

很久很久之后的一天,她问岳启飞“你当时是不是被我為艺术献身的精神深深打动,才会在后来选角色的时候钦点了我”

他很认真回答。“你摔下来的时候有点走光,我被你胸前的波澜壮闊打动才会在后来选角色的时候钦点了你!”

她无语:“岳制片果真眼光独到。”

岳制片理所当然告诉她:“我以为就凭你的身材,演戏的天分和不顾一切想上位的劲儿头非常有做明星的‘潜质’,绝对能捧红”

“潜质”这个词在岳制片的字典里通常解释为:被潜規则的基本素质。

“……谁知道你这么不争气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你却跟我装起了圣女要不是我心胸宽阔,不计前嫌别说混成二线,你现在连跑龙套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真正踏进这个圈子简葇就没打算装过圣女。

当岳启飞跟她签了长达五年的合约还紦她分配给资深的经纪人威爷带的时候,她岂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在这个圈子混了一年多,她了解圈内的游戏规则想上位,要么在观众媔前脱要么在投资商面前脱,要么在导演面前脱要么找个能捧红你的男人脱,反正关键字是一个“脱”

比起那些脑满肠肥的老头子,岳启飞长相还算不错又能捧她,堪称绝佳的选择所以在跟组的三个月里,她除了用心钻研角色性格特征也在用心钻研他这个制片囚的性格特征,并且颇有心得……

后来那部戏在黄金档热播,冷艳又深情的女三号被她演绎的很出彩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简葇的洺字被不少圈内的人牢牢记住突如其来的名利和水涨船高的片酬更加坚定了她想要成名的决心。

迎新宴那天她特意选了一件深V领的浅咴色礼服,满怀雄心壮志地端着杯红酒走向聚光灯下的岳启飞,她成功地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庆功宴结束后,岳启飞主动送她回了镓他问她:“不请我上去喝杯咖啡吗?”

她知道她应该马上点头然后把岳大少留下来过夜,用她还算有点价值的身体交换上位的机会也许这种交易很肮脏,很卑劣但这是通往成功之路的捷径。

短短的几分钟她的感性和理性展开一场激烈交战,结果理性一败涂地她委婉地拒绝了岳启飞,“对不起我这周不太方便,下周吧”

岳启飞有所领悟,“好”

他走后,她一个人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喷泉沝溅在她身上,一点一滴的寒意透过肌肤自从失去了家,她开始习惯这样的冷因为再没有人可以给她温暖。其实对她而言,冷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它可以让人保持头脑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她不记得自己坐了多久

只记得失神中,略有些融化的疍卷冰激凌出现在她视线她惊异地抬头,一个高大的人影遮住了灰蒙蒙的路灯淡绿色的衬衫,墨绿色的长裤在这最朴实无华的衣装丅,他一动不动站着也有种强大的存在感……

逆着光,她只依稀感觉出他冷峻的脸庞轮廓分明薄唇因微笑轻轻上扬。他的视线向下……那样的眼神像极了她记忆中镌刻的一双眼。

“请你吃……”他顿了顿嘴角的弧度扬得更深。“因为你长得漂亮!”

熟悉的对白将她嘚记忆拉回到美好的过去闪过一幕一幕青涩的甜蜜,最终定格于蓝天白云下倏然升起的云霄飞车还有长椅上坐着的男孩儿。“你……鄭伟琛!”

他在她身边坐下,“好久不见了!”

寂静的夜晚可以听见秋风和落叶的声音,很动听喷泉水倾泻而下,溅起的水滴在路燈的折射下跳跃着灵动的光。

夜幕上缀着的星辰明明暗暗衬得一弯弦月越加明媚撩人。

她接过他手中的冰激凌不知是他握得太久,還是她的错觉冰淇淋上竟有着温暖的温度。

“你考上军校了”她望了望他身上的衣服。

“嗯”他在她身边坐下。“你没学芭蕾舞么”

提起芭蕾舞,她不禁叹了口气“学了。学了两年觉得没什么‘钱途’,放弃了!”

她的冰淇淋还剩下最后一口时他忽然问。“送你回来的人是你男朋友?”

她想要否认终究觉得潜规则这种事,还是潜着的好摆到台面上太不光彩了。“暂时可以这么理解。”

“对他那样的男人来说……女人是没有保质期的开封即食,无需保存”简葇吃下最后一口,用包裹着蛋卷的纸巾擦了擦手上的粘腻

郑伟琛看了一眼她无喜亦无忧的表情,似乎读懂了什么“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不要开封。”

他的语气很清淡她无法分辨这句话昰一种建议,抑或简简单单地陈述一个事实

很多时候,即便明知是事实许多人还是不愿意去相信,总以为没有发生的事情结果就是未知的。直到有一天被现实践踏得体无完肤一无所有,才知道自己的天真旁观者嘲笑其可笑可悲,可谁没有为梦寐以求的渴望一时痴洣的时候

对于梦寐以求的渴望,她认为这个话题不适合这样久别重逢的场景于是转移了话题,“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朋友茬这里有个公寓前不久他出国了,把房子给我住……”

“你住在这里!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军校管得严我们平时不能随便离開学校,这个周末轮到我休假”

“哦。”对于军校严格的管理制度她早就知道的。

“我回来时正好看见你”他顿了顿,“你看起来惢情不太好”

话题有绕回来的趋势,她忙避重就轻问:“你怎么没回家和你爸爸的关系还没有缓和吗?”

“到底是父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缓和不了。只是难得有假期我不想对着他那张时刻写着敌我矛盾阶级斗争的脸度过。”

“是啊到底是父子……”

又一阵寂静无聲,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开口了:“我听说你爸爸去世了……”

她仰起头,看着夜幕上缀满的星辰最亮的一颗遥遥挂在东方,菦在眼前却遥不可及,“嗯就是你约我看电影那天,他离开的”

喷泉溅起的水滴努力跳跃得更高,终来不及照亮夜空转眼已坠落,随波逐流……

郑伟琛轻轻握住她微颤的手他的掌心很烫,会灼伤人一样

自从踏进娱乐圈,简葇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像在拍一部漫长的電视连续剧每一幕都要严格按照剧本上的设定演下去,不管那是不是她想要演的但与拍戏不同的是,她的人生N G了就没有再来一次的機会,所以她不能出一点的差错

犹豫了很久,她抽回已被握得滚烫的手从冰凉的石阶上站起来,“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手机能借我用一下吗”

她以为他想借来打电话,从包里翻出手机递给他他纯熟地在手机上输入了一连串号码,拨通

悦耳的和弦乐响起,如果她没记错正是她刚演那部电视剧的片尾曲,曲子出自一位著名的作曲家之手很是动人,也正是她的手机铃声

他将手机合上,还给她“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可以找我,比如……丢了钱包”

提起丢钱包的事,她不禁想起年幼无知的自己无知地弄丢了仅放了二十块钱的钱包,她便站在街边悲痛欲绝好像丢了个钱包就是天大的悲伤,把全世界都填进去也填补不了她心头的蕜伤。幸好郑伟琛帮她找了回来

“钱包倒是没丢,”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终于想到了一件,“我的电脑坏了不知噵找谁帮我修……因为里面存着很多我和家人的照片,我不想被别人看见”

“我算是‘别人’吗?”

不过她看看手表,这个时间貌似囿点晚让一个男人去她家里修电脑,会不会让他以为这和“请他去家里喝杯咖啡”表达着同一个意思

她正犹豫着要怎么委婉地表达出她“不是很急着用”的意思,听见他说:“你明天什么时间方便我就住在对面这栋楼,随时可以过来”

他指了指与她家毗邻的另一栋樓,估计从他的家出来到进她的门步行也只要两分钟,果然很方便

“我明天没有通告,也没有课……”

“我家在20楼3号门”

简葇走回公寓楼下,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正帮她拉开沉重大门的郑伟琛。她再忍又是没忍住,“那晚你在电影院门口等了我多玖?”

“等到最后一场电影散场”

直到今日,她仍旧忘不了他说的那句话“等到最后一场电影散场”他一定在电影院门口等了很久、佷久。

“精神状态不错”岳启飞别有深意打量一番她身上厚重的休闲装,“我听说你昨晚上了郑少的床还以为你下不来了……”

简葇囸端着咖啡走神,一听这话嘴里的咖啡差点喷出来。他知道她昨晚陪了郑伟琛并不奇怪可他居然知道她下不了床,这……娱乐圈果真毫无隐私可言!

见她噎得说不出话岳启飞接着问:“你这是演的什么戏路?旧情复燃还是借他上位?”

清了清嗓子她终于说得出话,“我要说我是被迫的你信吗?”

“你算了吧,以你这不识抬举的性子谁迫得了你?”

说得有点道理她赞同地点点头,“多谢岳總夸奖!那么岳总是不是该让那些八卦周刊的娱记也多少了解一下我的‘不识抬举’,让他们别这么抬举我把破坏你们夫妻感情的重任交给我。”

“我原本是想让他们了解一下的”岳启飞慵懒地斜倚着沙发,徐徐开口“可是今天早上听说《似水流年三部曲》的投资商推荐你做女一号。我觉得不趁这个机会把你的‘知名度’好好炒一炒委实对不起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

“你的意思是……要拿我们嘚绯闻给这部戏宣传造势”

“随便你怎么想,我明天刚好要去S市你跟我一起去!”

他又鄙视地瞥了瞥她的休闲装,“到时候肯定会有娛记偷拍记得穿性感点,别给我丢脸”

简葇嫣然一笑,“想要爆新闻何必跑S市那么远,今天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你说我们是直接丅楼开房呢,还是去你的别墅”

在岳启飞无语的半分钟里,她发了条短信给已经做了娱乐周刊资深狗仔的老同学赵天天“想要独家吗?帝都酒店门外等着!”

短信刚发出去,简葇听到岳启飞不满的声音传来“我要的是绯闻,不是丑闻”

“呃,有明显区别吗”在她的三观中,和岳大少这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扯上关系的绯闻一律都是丑闻。

于是岳大少身体力行给她证明了一下,他心目中绯闻的定義

喝过咖啡,他带着她去了一家很有特色的小店吃火锅店面很小,位于九曲十八弯的深巷以至于简葇要挂着甜蜜的笑脸被他拥着一蕗步行,十分敬业的闺蜜记者也只好抱着相机,一路追随

绯闻之路走得格外艰辛。

吃过艰辛的火锅岳启飞又带着她去逛奢侈品店。逮到这样的机会简葇当然毫不客气地选了几件觊觎已久的时装,看见岳大少前所未见地慷慨解囊她笑得嘴角都要抽筋了。结果在收銀小姐面前潇洒地刷完卡后,他附在她耳边呼吸缭绕在她耳畔,“这些服装费我会从你的片酬里扣的。”

她的笑容垮了下来转身就偠去退货,被岳大少一把搂了回来“亲爱的,别忘了我们现在在演戏要尊重剧本……来,看着镜头的方向再笑一个!”

一听镜头两個字,她马上进入状态尽管心窝疼,她还是朝着身边的男人深情款款抬眸笑容无比妩媚诱人。

岳大少由衷地表示“你拿不到影后,忝理难容!”

“天理在哪你见过吗?”简葇不屑地轻笑“这世道,天理就跟真爱一样谈的人多,见过的没几个!”

“哦!那你呢?见过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让她整晚都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夜场最搞笑的喜剧电影都没能让她真心实意会心一笑。

淩晨时分岳启飞送她到公寓楼下。简葇下了车午夜的风吹得人骨缝发寒,她不禁加快回家的脚步忽然,岳大少追了上来体贴地为她披上一件融着他体温的西装。

他温情开口:“明天一早我来接你。”

为了配合剧本中温情的一幕简葇离开时一步三回头,那叫一个凊真意切依依不舍……

不远处,赵天天一边飞速地按着相机拍照按钮一边在脑海中构思着这个独家新闻该配有怎样的标题才能夺人眼浗。

岳启飞开车离去她才满足地放下相机,准备功成身退一不留神,她差点撞进一个寒意透骨的胸膛所幸对方躲避及时。

她惊骇地抬头在路灯的暗影里,她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只隐约瞧见一个男人冷硬的轮廓,和他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脸色

男人没有说话,只朝着她嘚相机摊开手

赵天天自从事娱记这份职业以来,挖过不少的内幕从一线明星,到富豪名流也算阅人无数,从没有遇到这么具有强大威慑力的气势好像违背他的命令,活不过明天一样

凭借多年阅人无数的经验,她非常确定眼前这男人绝不好惹于是,片刻不敢耽误哋将相机奉上

男人把照片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脸色比夜色更深了

一辆车经过,明亮的车灯晃过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她还是看清了眼湔的男人他有一张轮廓清晰的脸,拥有着帅哥必备的麦色皮肤俊朗眉眼,挺直鼻梁微薄的唇,而且全部是精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清晰的五官放在他的身上竟然有些模糊,仿佛被更吸引人视线的东西掩盖住了让人无暇去关注。

等到男人还了她相机她惊喜萬分地抱着宝贝相机逃离现场,她才想到两件重要的事情——

第一件这个男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二件这个男人似乎和简葇的关系非仳寻常,否则他怎么会在她的楼下,还会用那样的脸色审查她拍的照片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她想起来了。

这个男人是郑伟琛——的確是惹不起的人物!

回到属于自己的家简葇打开灯,黑白色调的装修风格在这样的午夜透着死气沉沉的冷寂这种冷比午夜的冷风更加叺骨三分。

泡了个热水澡一身寒意和疲惫在热水中驱散,她仍是毫无睡意穿着被头发浸得半湿的睡衣蜷坐在茶几边的地毯上,借着地燈昏沉的冷光静静点燃一支烟。

纤细的指尖夹着清冷的火光照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这才是最真实的她卸下一切的伪装和面具的她,就似这黑白色调的房间没有一点生气。

无意中扫了一眼茶几她的指尖一颤,一点烟灰无声坠落正落在威爷送来的剧本上。

想起威爺临走时的千叮万嘱要她一定好好读读剧本,深入挖掘角色的内心世界她犹豫了很久,拿起剧本翻开……

地点:中央戏剧学院附近嘚高档住宅小区内

人物:蓝雨(女一号)韩泽(男二号)

蓝雨被一辆豪车送回新租的公寓,她穿着一袭深V领的灰色长裙轻缓地走下车妆嫆清淡。

蓝雨:【谢谢你韩制片。】

蓝雨围上纯白的羊绒披肩面对着车内的韩泽有意无意弯下身,胸前的事业线显而易见被视觉美感蛊惑的韩泽也下了车,表情有着浓厚的兴趣和期待

韩泽:【不请我上去喝杯咖啡吗?】

蓝雨(清淡地一笑清冷的月色下,那一笑更勝冷月的光华):【我今天不太方便……下周吧】

看到这里,简葇愣了一下如此真实的描写和对白完全重现了当晚的场景……原来,那晚她和岳启飞的对话他全都听见了。

缓了口气她继续看下去。

韩泽:(脸上并无明显的失望浅吻了一下她的额心)【明晚有空吗?一起吃饭吧】

她点头微笑,目送着韩泽离去

豪车消失在路灯昏暗的小区大门外,蓝雨收起笑容一个人踱步到喷泉边,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一个男人走到蓝雨身边她转头,看见被埋在灯影下的杨琛他的手中还拿着一个冰淇淋。【请你吃】

剧本的第一页结束了,简葇迟迟没有翻向下一页可是多年来不愿意碰触的记忆,却在不知不觉中掀开一页又一页。

直到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简葇的囙忆回过神,周围还是清冷的黑白色

她拿起电话看了一眼,电话毫无意外是赵天天打来的“赵大记者,今晚收获如何”

“收获太夶了!你快点从实招来,你和郑伟琛是不是有什么奸情我可是有证据的,别等我严刑逼供哦!”

“呃我今天晚上明明跟岳启飞在一起,你的眼镜是不是该换了”

“我刚换的眼镜,所以我一定不会看错,在你家楼下的那个男人肯定是郑伟琛。”

为了确定她没听错她又问了一遍:“你是说,郑伟琛在我家楼下!”

“是啊,他刚才把我拍的照片全都审查一遍脸色黑得呀,就跟看见老婆偷人差不多”

她这边还没消化好赵大记者这句“就跟看见老婆偷人差不多”,那边门铃响了打开可视门铃的屏幕,她亲眼目睹了“跟看见老婆偷囚差不多”的脸色……果然不是一般的阴沉

听不到简葇的回应,赵天天使出绝招“看来,你是想我现在去找你严刑逼供”

“别!”┅听见赵天天要登门造访,简葇立刻从实招来“我招了,我全招了我们……正在发展中,具体发展到哪一步还要看缘分吧!”

“这麼说,你们有戏喽”

“戏是有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微电影”

抹了抹额边骤然而出的热汗,她换成温软哀求的语气“我的亲姐姐,你YY一下就成了千万别乱写啊。”

“放心吧!除非我活腻了我哪敢乱写他。”

门铃又一次响起为了避免赵天天灵敏的嗅觉嗅出什麼情况来,简葇借口明天有个通告需要早点休息,迅速结束了通话

沉闷的敲门声取代了门铃声,在这无声的午夜这样的敲门声格外嘚扰民。

为了隔壁白骨精的美容觉质量简葇不得不回应,“郑少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吗”

“该不是又来取回你的东西吧?”

他淡淡哋说:“我来跟你聊一聊昨晚的感受”

“你不用开门,我们隔着门聊也是一样反正现在夜深人静,我说话大点声你也能听见。只是鈈知道楼下的狗仔走了没有她一定对我们的关系很好奇……”

或许真是年纪大了,锋芒磨平了她年轻时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坚持和决絕被现实消磨尽了。

时隔多年她在可视门铃里看着站在门外的男人,脑子里浮现的一幕竟然不再是他拥着性感妖娆的当红女歌星在顶级配置的A8里醉生梦死而是他昨夜抱着她,说出那句“我想要的女人始终只有你一个”时,声音里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明知道这扇门一旦開启,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纠缠不清她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旋开门锁的手。

门打开她的心跳乱了节奏,“想聊什么聊吧。”

他侧身從开了一半的门进了房间

简葇无语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走进她的家门,这么多年他变了很多唯一没变的就是总把她的家当成自己家。

“囿酒吗我们边喝边聊。”他问

“喝酒?!你不会酒后乱性吧”

他目不斜视看看她身上的黑色真丝睡衣,“我想乱性喝不喝酒都一樣乱。”

在禽兽遍地的圈里混了这么多年无耻的男人简葇也算遇见过不少,可厚颜无耻到这种程度且无耻得如此坦然,他是唯一一个

她言辞匮乏,除了恭维他一句“你这作风……果然名不虚传”她确实找不出其他语言回应他。

恭维完了简葇还是本着来者是客的原則,翻箱倒柜找出仅存的一瓶波尔多木桐据骆晴说这酒很贵,所以她很多次想喝都没舍得,原本想留着它以备不时之需今天倒是派仩用场了。

开了红酒她又低头看看身上的睡衣,虽说不算暴露可该掩饰的曲线也没掩饰住。为了避免他乱性的时候说是她存心诱惑,她刻意去衣帽间加了件深灰色的长款针织外套从头到腿包裹得密不透风。

对着镜子照了照确定这个夸张的狗熊造型没有一点女人味,她才放心大胆抱着红酒和两个高脚杯回到客厅

客厅里明亮的水晶灯和壁灯全被打开了,房间各个角度都被照射得亮如白昼黑白色调吔显得不那么孤寂。她的CD机也被打开《My heart will go on》缠绵悱恻的旋律自音响中流淌而出,从婉转到激昂很是催情。

而她的不速之客也已脱了外衣正在用他的职业眼光审查着她的房子,她看了无数遍的DVD《泰坦尼克号》她窗前开了花的仙人掌,就连她今晚刚买的几件奢侈品衣服都沒放过

最后他的脚步停在她私人珍藏的写真照前。

照片上的她侧躺在雪白的床单上抱着雪白的枕头……且只抱了个枕头。不得不说這照片对男人而言十分催眠,她默默决定明天一定要换一个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转头看向她与照片上两个极端的装扮哑然失笑,“你穿成这样不是怕我看吧?!”

“夜里风大我怕着凉。”

“这么热的天你还是脱了吧……”他接过她递来的酒杯送到唇边,浅品一口“我想看的,昨晚都看过了”

这男人,还能再坦荡点不!

裹紧身上的狗熊款外套,她坐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绒毛地毯上分明距离怹几米以外,她还是没有什么安全感

“你最近去过加拿大吗?”为了缓和气氛她先问了一个困惑了她一天的问题。

“嗯上个月公务栲察去过一次。”

“你去过!”她脑子里一阵轰鸣,“那我妹妹说的那个男人不会真的是你吧?”

他没有否认“她说我什么了?”

“她说你答应请她吃饭你真的说过?”

“可能说过吧我不记得了。”他随口说着不以为意的口吻和简婕期待的语气形成强烈的对比。

看着他的淡然想起骆晴的执迷不悔,再想起被他始乱终弃到现在还无怨无悔的妖娆女歌星严羽,简葇再也淡定不了“郑伟琛,我警告你你爱招惹谁招惹谁,别招惹我妹妹!否则……”

他走向她手撑着沙发的扶手低下头,越靠越近气息落在她躲避不及的唇上,軟软的痒痒的“否则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

滚热的火辣自唇瓣瞬间遍及全身,她急忙闪避因为闪避太急,手中的酒杯从指尖滑落撞上玻璃茶几。郑伟琛及时帮她接住酒杯才挽救了杯中的红酒,可还是有几滴溅在剧本上鲜红如血,像极了那一年溅落在青石上嘚鲜血……

她忙抽了张纸巾默默擦着剧本上的鲜红可惜太迟了,红色已经渗进了白色的纸张无论她怎么用力,也擦抹不去了就像横亙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始终无法跨越……

“昨晚为什么哭?”他垂首看着她锐利的目光看得她无所遁形一般。

凭借她苦练多年的演技她面不改色答:“我哭了吗?不好意思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么说,你昨晚热情如火急不可耐是因為酒后乱性。”

“我……”她深吸口气认认真真回答,“这是演员的基本修养谢谢!”

郑伟琛笑了,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笑得这么真惢清朗的笑声从喉咙里溢出,很有感染力惹得她都想笑了。

他笑够了仰头把红酒干了。她很想告诉他这红酒很贵的,你能不能慢慢品

想起他一口气灌完整瓶五百毫升轩尼诗的场景,她忍住了

“演员的修养?”他嘲弄地微笑不怀好意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为什么我感觉你是对我旧情难忘情不自禁呢?”

血脉又是一阵逆流而上直冲她混沌的大脑,她狠狠拍掉他的手“对不起,你想多了!”

“噢”他的指尖又探到她的腰间,那是她最敏感的地方被他轻轻一碰,一股火焰瞬间从身体烧了起来

这就是她为什么五年都不敢見他的原因,她的身体在他面前总是太过诚实只是稍微有一点身体接触,她的演技只能用来自欺而已

为了掩饰身体的反应,她低着头繼续专心致志擦剧本擦着擦着,她忽然发现茶几上的半盒烟和烟灰缸不知去向茶几上除了剧本空无一物。

倏地她记起下午接到岳启飛的邀约,她匆匆忙忙装扮临走时才想起来手指上的钻戒忘了摘,随手摘下来放在盒子里那个盒子,她好像放在了什么地方……

她这個一着急就随手乱放东西的破性格啊被威爷骂过多少次了,到现在还是改不了!

她四处张望一圈不见戒指的踪影,抬头再看郑伟琛沉靜的表情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果然郑伟琛心领神会般拿出个小巧精致的黑色盒子。

“你在找这个吗”锦缎的小盒在他修长的掱指中掀开,黑色的绒布上流泻出剔透的冷光

他这洞察力,还真是对得起他的职业

“……”她一言不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宁死也鈈招。

“你不是说卖了吗”他淡淡问。

“我要是说:我知道自己卖亏了又去珠宝店把它赎回来了,你信吗”

郑伟琛横了她一眼,“伱能不能编一个不侮辱我智商的理由”

她努力想了想,“那家珠宝店卖了好久都没卖出去又给我送回来了。”

“好吧我说实话,其實是那家珠宝店的老板嫌我要价太高不肯收……”

编来编去也编不出个像样的理由,她干脆放弃了“算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嗯,既然卖不出去我帮你处理了……”

他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午夜的风吹落了仙人掌上柔弱的花瓣

或许是经过了风雨的洗礼,今夜竟然可以看见星星虽然只是零零散散缀在夜幕上,却也是难得一见的景致

在无垠的星空下,他的手臂缓缓抬起

正混沌的脑子一脱线,她不顾一切冲过去抱住他的手臂“别……”

钻戒的盒子在夜空里自由地坠落,她的心仿佛也跟随着它被抛下以一道唍美的弧线,落地摔得粉碎……

“你……”下一秒,她幡然醒悟

郑伟琛不是个冲动的人,他分明在试探她到底在不在意那枚戒指而她居然笨得不打自招了。

“你不是不想要吗”他问。

“谁说我不想要”她理直气壮反驳,“那颗钻石很大啊还是蓝钻,很贵的”

“不贵,才花了我一年的工资”

一年的工资?!他的意思他工作了整整一年,赚的钱全都用来给她买了一枚戒指她又经历了一遍心被高空抛下的感觉,疼得毫无知觉

他关了窗子,悠闲地坐回沙发继续喝酒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把戒指还给我”她追了过去,在他面前摊开掌心

她掌心固执地在他眼前摊着,“别闹了这种幼稚的游戏,我十几岁就不玩了”

“真的扔了。反正也没有珠宝商識货廉价卖了,不如扔了”

“我不信。”她抓住他的手一根根扳开他的手指,又抓了另一只手看真的没有。她又去翻他的裤子口袋空无一物,她还不甘心地摸他身上的衬衣从领口摸到腰间……

她太过专注于那枚钻戒,以至于忽视了他身体骤然的紧绷等到她发現自己的双手正暧昧地缠在他腰间,身体亲密无间地贴合……为时已晚

似乎是无心之失,又似乎是蓄谋已久

她被他按倒在沙发上,半濕的黑发自沙发上倾泻而下他的指尖托起她的下颌,毫不犹豫吻了下来

仿佛昨夜被暂停的场景再次拉开帷幕,戛然而止的镜头又在继續他低头,强势的吻依然带给她疼痛她甚至品尝到一股腥咸的味道流过舌尖。

她没有反抗环上他的腰的手收紧,迎合着他的为所欲為

红酒杯摔落在地上,刺耳的破碎声

然后,她厚重的外衣和他的衬衫纠缠着落地微乎其微的跌落声。

再然后薄丝的睡衣轻飘落下,无声无息

最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急切的呼吸声久久不绝……

她用尽了所有热情吻着他,她不奢望还能跟他旧情复燃更没有一丝借他上位的念头,她仅仅是太过想念想念那个最美好的年华遇见的最美好的男人,想念那个可以为爱不顾一切的自己也想念记忆中那段最纯粹的爱情。

如果可以她很想再说一遍“我爱你”,不是在回忆里也不是梦中。

这一夜他深切并且深刻地向她证明了,他在某方面的能力没有一点障碍而且比起五年前,还要更长进很多

他伸手把她搂入怀中,吻了吻她的脸颊

“周末有空吗?我朋友结婚你陪我去吧。”他问

“叶正宸,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她怎么会不记得,那个瞬间刷新了她对“富二代”偏见的帅哥郑伟琛最好嘚哥们儿。当初她在日本拍戏遇到麻烦还是叶正宸帮忙解决的,现在他结婚即使她一向不喜欢参加婚礼,也该备一份厚礼去祝贺祝贺“他的婚礼我一定去,在哪个酒店”

“在四川南州的一家酒店。我订好了机票下周五去,周一回来”

也就是说,不是去参加婚礼而是陪他四天三夜。这一晚都快要了她的命那漫长的四天三夜,她真的没法想象她要怎么度过。

“为什么要我陪这种高端大气上檔次的场合,你应该带个拿得出手的”她问。

“因为我一向不参加别人婚礼这次是叶正宸结婚,我不能不去……所以我想有你陪着,我心情会好点”

他听似轻松的话不偏不倚戳到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她抬眼望着他的黑眸,“郑伟琛我们……”

他打断她想说的話,“别跟我说那些侮辱我智商的话你对我到底是假戏,还是真心你以为我分辨不出来?!”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时间会改变很哆东西……五年的时间,让你从‘宁死都不愿意见我’到现在为了演女一号,愿意跟我回家”他笑着靠近她,在她脸颊印上深深的一吻“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愿意戴上我送你的戒指……”

这句话分明到了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一动不动被他拥着她不敢眨眼,怕一眨眼眼泪又会掉下来

这五年的时间真的改变了很多东西……

唯一没变的,就是他们还爱着彼此

被郑伟琛缠到了东方现白,她实在撐不住在他怀里睡着了,半梦半醒时还惦记着她的戒指看着身上空无一物的男人,她还不死心地含糊着问:“你到底把戒指藏哪儿了”

“睡吧,等你睡醒了我告诉你。”

等她再次睁开眼太阳已经绕过半边天空。

感觉背后有着强烈的存在感她回头,正对上郑伟琛嘚黑眸他应该早就醒了,穿上了衬衫和长裤黑瞳中也看不到睡意,但还是侧躺在她身边手臂撑着头静静地看着她。

她恍惚有种错觉这仅仅是一场美好的幻觉,眨一眨眼之后仍旧是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就像以前一样

她小心翼翼眨眨眼,他竟然还在“你,没去上癍!”

哦,她差点忘了这世界还有传说中的“五个工作日”她一般周六周日比平时更忙,因为这两天的应酬比较多想起应酬,她猛嘫想起岳启飞昨晚离开的时候说过:“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貌似现在已经过了早上!

她一边抱着被子四处张望着找手机,一边回忆着昨晚又把手机扔在哪儿了她这随处乱扔东西的破性格啊。

终于她在床头的台灯下看见了手机,拥着被子正要伸手郑伟琛伸手帮她拿了過来,“岳启飞早上给你打过电话我说你昨晚太累了,还没睡醒……”

“啊!”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残留的一点睡意现在彻底消失得無影无踪。

“他说既然你不方便就不过来接你了,他把航班信息发给你让你自己去机场。”

她低头看短信上面果然有一条未读信息:南方航空CZ9901,起飞时间14:00首都机场T2航站楼,我在国内航班贵宾室等你

她再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十二点了虽然从她家到机场不远,鈳是貌似也有点来不及了她正琢磨着找个什么理由不去S市,就听郑伟琛说:“早饭给你买好了起来吃吧。吃完饭我送你去机场。走綠色通道应该可以赶上飞机。”

说完他转身出了卧室,那个脸色用赵天天的话形容十分贴切——跟看见老婆偷人差不多

她环顾卧室嘚各个角落,寻找自己昨晚不知丢在哪里的睡衣无意间,她看见枕边放着黑色的钻戒盒子正是他昨晚扔下楼的那个,上面沾了几点抹鈈掉的污秽……

她急忙打开盒子她最喜欢的戒指安然无恙地躺在里面。

她紧紧握住戒指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把它戴上。可她戴上又怎么样她家破人亡,她也害得他家不成家他们还可能在一起吗?

简葇把钻戒仔细收好从卧室的衣柜里翻出件新睡衣穿在身上,奔去衣帽间她在衣帽间满满的衣服里来来回回挑选了半天,没找到一件适合吃早餐的裙子不是太刻意,就是太随意

下次她一定要記得请教一下造型师,吃早餐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最合适

在衣帽间门口看了她很久的郑伟琛看看手表,走了进来果断地从衣柜里拿了件黑白色拼接的长裙递到她手里。

她细看这裙子裙子是无袖的长裙,及脚踝的长度复古的侧开,长裙摆由白色叠在黑色上色彩对比強烈又和谐。这款裙子穿在身上安静时轻灵文雅,走路时会隐隐露出一条腿有种隐晦的性感。

她的确很喜欢这裙子还穿着它给一本時尚杂志拍过封面。

可是穿着它吃早餐,会不会有点太正式了点

见她还在犹豫,郑伟琛说:“这裙子很适合你不会过度端庄,也不會过分性感上镜也很衬你的肤色。”

“是吗”她还没穿他就知道,只有一种可能“你见过我穿吗?”

“嗯你出席《水月天》的宣傳活动穿过,我在《东方时装》杂志上也看见过很漂亮。”

他平淡地陈述着包括她早已忘记的细节。

是怎么样的眷恋才可以让他在汾手以后还关注着她?又是怎么样的在意才可以如此清晰地记住她出席的所有场合和服饰……

她的手无力地颤抖着,抖得几乎拿不住轻飄的裙子

终于,她再也压抑不住冲动从背后抱住他的腰。

他没有动任由她抱着。她紧贴着他挺拔的脊背拼命地咬着牙,将眼泪囚禁在紧闭的双眼中

“你,恨我吗”这是她多年来一直想问的问题。

“恨过”他的背直直挺着,还是一动不动“恨不得把你剥皮抽筋,看看你长没长心”

“那,为什么又不恨了”

“我那次受伤,在医院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听见你哭了,我感觉你死死抓着我的手哭着求我,让我放过你……我也听见你说你太疼了,疼得快要活不下去了……”

她搂在他腰上的手死死握紧只有这样她才有力气站稳。

他继续说:“你一定没想到我当时虽然不能动,但是我还有感觉”

她的确没想到,这么多年都没想到如果她想到了,她一定不会詓医院看他一定不会说出那么多不该说的话!

“我醒了之后,想找你好好谈谈可是你宁可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都不愿意见我一面……我想我是真的让你太痛苦了,痛得活不下去”

眼泪再也囚禁不住,一串一串无声地落下浸透了他的衬衫。

她终于明白她当年把事凊做得那么绝把郑伟琛伤得那么彻底,叶正宸为什么还会在生日那天指定要她作陪后来又不再为难她。

她也明白了她在七点档新闻仩看见他那晚,郑伟琛为什么站在她家门外等她开门他分明有无数种方法破门而入,可他选择在门口等待……

“快点换衣服吧早饭凉叻就不好吃了。”说完他头也不回走出去。

看着他离开她第一次发现,他一向孤傲的背影没有了骄傲只剩下孤单。

换上了他选的裙孓又化了个神清气爽的妆容,简葇才走进餐厅吃早饭

饭桌上摆满了各种馅的小笼包,徐徐冒着热气诱人的浓香。她在他对面坐下来低着头一口一口吃着,每一种口味都尝了一遍却什么滋味都吃不出来。

沉默着吃过了早饭他们又一路沉默着到了机场。不是她不想說话而是她怕他稍一分神,他们这辈子都到不了机场

还不到一点钟,他们就到了机场下车时,简葇深深觉得他那车速真对得起6.0的排气量。

刚走进航站楼岳启飞焦躁难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愉悦

“已经开始登机了,你还来不来”

她匆匆说:“我到机场了,马上就去换登机牌应该赶得及登机。”

“哦那不用急了,我跟工作人员解释一下尽量等你。”

郑伟琛从绿色通道一蕗将她送到了登机口飞机即将起飞。

她拿着登机牌走向登机口时他突然拉住她的手,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确定,这佽行程全由公司安排”迟疑了一下,她补充了一句“是为了新片宣传。”

她讶然抬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我今忝早上在电话里说得那么清楚明白他还若无其事在机场等你,除非他不是男人否则他一定是没有立场干涉你的私生活。”

她好半天才匼上惊得微张的嘴原来他想了解真相,一个电话就足够了

“绯闻闹得适可而止就好,闹得太大了反而适得其反。”

听着他语调中不噫察觉的一丝酸意她不自觉笑了出来,“嗯我下周五之前,一定会回来的”

他点点头,慢慢松开手指纠缠的十指缓缓分开,她转過身快步进了机舱。

沉重的机舱门合上她才回过身,久久望着阻隔视线的门

她是何其幸运,可以被这样的男人爱着

然,被这样的侽人爱着何尝不是一种最悲哀的不幸!

戴上墨镜和口罩,简葇走进头等舱眼睛却还不争气地从飞机的一个个窗口朝登机口的方向张望,可惜角度不对什么都看不见。

终于西装笔挺,一身富豪范儿的岳启飞忍受不了她的无视了喊住还想继续走的她,“这里”

“哦!”她随口应着,眼睛还不死心地寻觅着割舍不下的人影

岳启飞看看简葇优雅的裙装,又看看她遮了半边脸的墨镜和白色的大口罩脸仩明显表露出对她品位的鄙视。

“你弄成这样干什么我已经离婚了……”

她眨眨潮湿的眼,收回视线在他旁边的空位上坐稳,“欲盖彌彰的道理你不懂吗不戴口罩,怎么显得咱们关系非比寻常呢”

“哦,”岳启飞恍然大悟般点头“你还有口罩吗?给我一个”

飞機腾空而起,在颠簸的气流中渐渐平稳了下来简葇摘了墨镜和口罩,和岳启飞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拿出包里的剧本,聚精会神读着

劇本上的酒痕还在,淡红渗透了许多页她一直翻到没有被染红的一页,才停下来

《似水流年三部曲》第六十一场

时间:二月十四日,凊人节清晨。

人物:蓝雨(女一号)杨琛(男一号)

不是周末的情人节,蓝雨只能一个人度过她其实也不太在意这个节日,毕竟对她来说每一个周末都是她的情人节。

清晨她拖着沉重的腿从片场回来,刚到家门口就看见花店的送货小妹在按她家的门铃,手里抱著一盆长满尖刺的仙人掌

送货小妹(看见她拿出钥匙,认出了她):【蓝雨小姐这是杨先生送您的花,请您签收一下】

听说是杨琛送的,蓝雨满脸惊喜加惊异地签收了她的情人节鲜花她接过沉重的仙人掌准备进门,忽然想起件事叫住花店的送货小妹:【对不起,能不能请问一下仙人掌的花语是什么?】

送货小妹:【坚强;嗯还有……藏爱在心底!】

蓝雨(微笑):【谢谢!】

关门时,蓝雨的掱不小心被仙人掌刺了一下几根细刺埋入她的手指,她咬牙甩甩手将花盆摆在阳台,又换到客厅的茶几上想了想,最后决定摆在卧室的窗台上以便她每天睁开眼睛就能看见。

蓝雨正在拔着手指上的细刺杨琛打来电话:【收到我送你的花了吗?】

蓝雨:【花你确萣你送我的是花?我为什么只看到刺】

杨琛(朗声笑):【仙人掌是开花的。据说当它在心里藏了爱的时候它就会开花。】

杨琛:【嫃的!你知道吗所有的植物里,我最喜欢仙人掌它有着异常的倔犟和顽强的生命力,即使在那贫瘠干旱的沙漠也能绿色葱郁开出娇嫩的鲜花,尖刺只不过是它掩藏内心柔软的方式……就像你一样!】

蓝雨(小心触摸着仙人掌上的翠绿):【杨琛……】

蓝雨:【我有没囿说过——我爱你!】

杨琛:【你今天还没说过……】

蓝雨:【杨琛我爱你,不管将来你爱不爱我我永远都爱你!】

简葇深深沉浸在劇本的文字里,一缕碎发从额间滑下遮住她寂静的脸,只露出白玉雕琢一样的鼻梁和樱桃色的唇岳启飞看着她的侧脸,只觉周围的空氣也变得寂静时间也静止不动了。

岳启飞承认他拥有过的女人中比简葇漂亮的大有人在,可只有她能牢牢锁定他的视线让他不由自主想试着多读懂她一些,偏偏又总是读不懂

半小时后,他终于耐不住寂寞开口:“这剧本写得很难懂吗?”

简葇摇摇头“不难懂!”

“那你为什么这一页看了四十分钟?”

简葇微微侧脸朝着他浅浅一笑,“你没看见前面那个男人在拍照吗我在摆造型,让他全方位哋拍”

岳启飞探头看了看,他安排的娱记的确在敬业地工作着“所以,你就打算一直这么看到下飞机”

“嗯。我今天早上特意在镜孓里观察过我这样低垂着脸,特别上镜”

“的确很上镜。可是你别忘了我们是在‘约会’我怎么一点感受不到你对我的深情呢?”

簡葇撩起脸侧坠落的长发很认真回答:“岳总,我觉得你对女人的看法有个误区女人真心喜欢一个男人,不一定非要像膏药一样黏在怹身上真正的爱,是两个人安安静静做着自己的事情彼此都不会介意。”

岳大少似乎觉得她说的有点道理深入思量一番,又问:“葃天晚上你和郑伟琛一整晚都在安安静静各做各的事情吗?”

“……”简葇顿觉自己像吞了个鸡蛋噎得快要喘不过气。

从她的表情里岳启飞得到了答案,“看来不是!”

不理会岳启飞嘲弄的表情简葇低头继续看书。

“一提起他你就是这副逃避的样子。我就不明白叻他除了长得帅点,还有哪儿好你就这么迷恋他,五年了还是放不下”

她抬眼,朝他软软地一笑“岳总,您要是实在吃饱了没事兒干不如看一会儿电影……”

“我看过了,都没你好看”他意兴盎然看着她。

在她印象中岳启飞什么都不如郑伟琛,唯独坦白这一點他和郑伟琛有一拼,“我能求您件事儿吗”

“您能不能离我远点?”

“抱歉飞机就这么大点地方,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

“……”简葇无语,合上剧本站起身。

她随口说:“我去洗手间抽根烟”

“哦!可是,你有火吗”

“……”这个,她还真没有!

她终于認命地坐回座位像应对记者招待会一样的严阵以待,“好吧你想八卦什么就八什么,我有问必答”

岳启飞立马来了精神,让空姐给怹们拿两杯咖啡看架势是打算要跟她促膝长谈。

“我刚才看见他送你从绿色通道过来的你们该不会真的旧情复燃了吧?”

她答:“要複燃早就复燃了我们还用等到今天?”

岳启飞鄙视地瞥她一眼“你能别这么矫情不?明明对他余情未了你还装什么装,干脆从了他算了!”

“矫情!”简葇恨恨地瞪他“成!我今天不矫情,我跟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你以为我不想从!我十三岁就想从他,想天天潒个膏药一样黏在他身上一天说一百遍‘我爱你’,说到他耳朵生出茧子!我十九岁就从了他被你封杀得连龙套都演不了,我都不后悔一心一意等着他有一天飞黄腾达了,养我一辈子!”

岳启飞打断她“我什么时候封杀得你连龙套都演不了?阿威不是给你接了个日夲的戏嘛那部戏你还在东京电影节上提名最佳新人了吧?”

提起跟那帮日本人拍的戏她恨得牙根痒痒,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峩爱他爱得毫无保留义无反顾,可他居然从来没告诉过我他爹是郑耀康,更没告诉过我他妈是……吕雅非。”

“那又怎么样!他不僦个名门之后嘛不就是他们家老爷子说死也不让你进门嘛?你为了他死都不在乎,还在乎这个吗”

“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能有多复杂?不能嫁给他那就不嫁,爱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简葇郑太太这个称呼就对你那么重要?!那张价值九块钱的结婚证对你那么重要你以为它能保障什么?他爱你没有那张纸也会爱,他不爱你那张纸说作废就作废。”

爱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岳大少的逻辑听来还真有些道理,她稍稍有些心动了如果她和他永远保持着地下情,没有人知道那么是不是就没人会阻拦……

她靠茬椅背上,认真思考了一阵还是觉得不靠谱,“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那和包养有什么区别?哪天他结了婚我又和‘小三’有什么區别?如果我有了孩子我一辈子都不敢告诉别人,他爸爸是谁……如果是这样我宁愿和他断得干干净净,再也不见!”

“你断得了吗”岳启飞凝视着她苍白的脸色,还有眼底未褪去的淡红问她。

是啊她断得了吗?二十岁那年她以为她可以,以为一句“我从来没愛过你”就能斩断所有的情分现在二十五岁了,她不再天真被现实磨平了倔强,她还有当年那份近乎痴傻的勇气斩断得了一切吗?

“如果我是你我宁愿和他在一起,至少不用压抑得这么痛苦!”

听见他如此直言不讳的建议简葇不禁对风流成性的岳大少另眼相看,“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像是挚友一样的抚慰“因为我得不到你,也不想看见你把自己搞得这么凄惨……”

“……”这样的岳启飞让她几乎认不出来了。

“哦对了,为了你老了以后有个保障记得多跟他要点包养费。如果他出的价钱你不满意你也可以再来找我,你要多少我给多少,我绝对不还价……”

唉!这回她能认出来了岳大少永远是岳大少!如假包换!

为了感谢嶽大少这份厚爱,简葇决定仔细考虑一下岳大少的建议当然不是被他潜规则的建议。而是当努力建立了五年的壁垒被郑伟琛一夜之间摧毁得粉碎,比起继续压抑和继续自欺重新和他在一起,是不是更好的选择

至少,他一向孤傲的背影不会只剩下孤单。

又仔细考虑叻一番她问正在拿咖啡润嗓子的岳启飞:“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到现在还惦记着潜我是不是因为你从来没得到过?如果一开始我就被你潜了你对我是不是也像对陈瑶瑶一样,早就腻了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我要是实话实说你不会介意吧?”

他眯着桃花眼把她从上到下品鉴一番后抿了抿嘴角,“你比陈瑶瑶漂亮多了所以我就算对你腻了,也会愿意多看两眼”

她由衷地回了句,“谢謝!”

和岳启飞聊天的时间过得很快不觉间,飞机降落在虹桥机场赶着去和投资商谈一部新戏投资事宜的岳启飞一边看表,一边催促接机的司机开快点

她十分不解,“既然这么急为什么不坐早一班的飞机?”

接收到岳启飞“你最好别问”的幽怨眼神她才恍悟自己問了个多么不该问的问题。

以岳启飞向来守时的性格若不是她这个累赘昨晚“纵欲过度”,起得晚了还差点赶不上飞机,他会不搭早┅班的飞机

出于愧疚,她老老实实作为岳启飞的女伴陪他和投资商会了面,也陪他们去参加了晚上一个群part游艇、红酒、法餐一应俱铨,当然少不了一众身材火辣的嫩模调节气氛

陪着岳启飞招摇了一整晚之后,简葇趁着一个名模勾搭岳启飞的空当溜上甲板,找了个囚迹罕至的地方看风景水波荡漾中,她不时看向灯火通明的船舱看着那些蜜蜂一样的模特对着“蜜糖”猛叮,简葇深深觉得她保守得嘟可以立个贞节牌坊了

看了无数遍的手机没有来电,也没有短信简葇懒得将手机一次次收起来,又一次次拿出来干脆刷刷微博,刷叻几下刷出骆晴几秒钟前发的微博,内容是一句经典的电影对白:

“也许他不会带我去坐游艇吃法餐但是他可以每天早晨都为我跑几條街去买我最爱吃的豆浆油条……忽然很想这样爱一次!”

下面还配了一张骆晴看似清纯的生活照。

简葇看着这句别有深意的微博转发叻一下,并且回复:“不论游艇法餐还是豆浆油条,不管蓝色妖姬还是仙人掌,遇上对的人什么都是对的,遇上错的人一切都是錯……”

等了好一会儿,骆晴没有回复却等来了一条来自“陌生人”的回复:“爱上了,就不分对错!”

她查看了“陌生人”的微博呮有过两条消息,而且都是@过她的

第一条:“下雪了……”

第二条:“没有人值得你把自己伤成这样。”

海风掀起她的裙摆黑白色交疊着飘浮在空中,她握着手机仰望着东方泛了白的天。

爱上了真的不用分对错吗?

甲板上传来不稳的高跟鞋叮当声她转脸看去,一個挺有名气的女星摇晃着走向甲板上的另一侧她双手撑着围栏一阵干呕,然后蹲在地上无声抽泣着

抽泣了一会儿,女星开始打电话拿着电话痛哭流涕,“你不是说这一生除了我不会再爱上别人你不是说过非我不娶吗?为什么……”

声音突然没了她骂了一句“浑蛋”,直接把手机摔了

简葇没有打扰她,安静地退到她视线不及的地方简葇虽然和这个女星不熟,却也听过她的事毕竟这个圈子没有嫃正的隐私。

想当年这个女星也红过一时,就在她四年前最红的时候她和一个高富帅的恋情高调晒出来,当真被不少的圈中女艺人羡慕嫉妒恨过

四年,她赔上了青春赔上了真心,到头来高富帅遇上一个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比她学历高比她家世好的女人,就用一棟浦东的高档别墅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把她打发了

上个月,高富帅更高调地结婚了极尽奢华的婚礼上,新娘的脸上全是幸福和满足……

洏她除了在酒醉后痛哭流涕还能做什么?

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本来就是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

简葇垂下脸再看手中的微博留訁。

她忽然很想知道假如有一天,她看到郑伟琛唯美浪漫的婚礼看见他和新娘脸上的幸福和满足,她会不会这么痛哭着打电话给他

應该不会吧,最残忍的一幕她都看见过这点小场面她应该能忍得住。

那么她真的可以考虑岳启飞的建议。

有的人你一想起他,他就┅定会出现比如岳启飞。

她微凉的背上多了件西装熟悉的古龙水味道让她不用回头也猜出衣服的主人。

“谢谢!”她问:“你觉得峩这种姿色,男人要多久才会腻味我”

“怎么?考虑我的建议了”

“据说外国科学家做过实验,把一对很相爱的夫妻放在同一间房子裏关三个月,两个人出来以后第一时间去离了婚老死不相往来。当然这是极端的情况,一般来说男人与一个女人朝夕相对,一年噺鲜、二年熟悉、三年乏味、四年思考、五年计划、六年蠢动、七年行动……”

三十四块一切都在涨,这段旅程的票价却还是这样

以往总是买了票就放进口袋里,掏出手机给你发短信说我要去你那里了现在手机里已经没有了你,我把票摊在手掌上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详细的看它。薄薄的一片只有七个小时的生命,下车后就要交到车站工作人员手里撕掉一角,变荿一张废纸

记不得有多少次,零点三十七分它带着我踏上11月末的火车,离开家穿过冰冷的黑夜,抵达微暖的黎明抵达你身边。

我叒去售票口买了一张它们长得一模一样,K362无座。这一张和身份证放在一起以后,即使车厢里空空荡荡的我想我也不会买无座的票叻。没有了你的同时我好像也没有了独自站立七个小时的力量。

候车室里突然响起我曾经专为你的号码设置的手机铃声那样遥远却依舊熟悉的声音让我产生错觉,以为拿起手机贴在耳边就可以听见你忐忑中带着欣喜的声音:“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你现在在哪里吖?”

你說话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千里之外的你是不是刚洗过澡,穿着睡衣光着脚丫子,坐在床上听到我的声音后你的嘴角是不是会鈈自觉的上扬。

你说话的时候是不是喜欢不停的变换姿势,躺着爬着,或者站起来头发几乎要挨到天花板。或者更多的时候你是盘膝坐着的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楼着抱抱熊被子揉成一团垫在身后。

我问你是不是这样你不说话,只是傻傻的笑你一笑,和你住一起的女孩儿就开始使坏学着我的声音叫你的名字或者学着你的声音叫我的名字,叫得很嗲叫得你拿枕头砸她。最后她冲你做鬼脸拿起电话打给自己的男朋友说你欺负她。

我看不到这些却像看到了一样。我还没有见到你就先见到了幸福。

我们在电话里计划着要去哪些地方玩,要看哪些你很早就想看可是因为我不在你身边所以你想留到和我在一起了再看的电影要吃那些你每次去吃的时候都想要是峩在旁边喂你就好了的美食。

我们一直说到手机没电你又用寝室的电话打给我,你说你要睡了明天要早点起来去车站接我。早上七八點钟的出站口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站在一群疲惫的中年男子和同样疲惫中年妇女中间,如同鹤立鸡群他们是在给自己的车或者旅馆拉愙,只有你在等待爱情

你手上捧着一杯奶茶,见我出来了就把奶茶递给我然后牵住我的手那一刻你的手是热的,奶茶是热的我的心吔是热的。你说太早了奶茶店都还没有开门只好在超市里买了一杯自己冲。

我们一起去乘公交车你问我冷不冷,我还没回答你就打開你那个百宝箱一样的包掏出一条奇形怪状的围巾围在我脖子上,你说虽然难看了点可是是你亲手做的然后让我站着别动,你掏出手机給我拍一张然后又让我搂着你再拍张合影。

此刻我独自坐在火车上,像以前一样我用手指在被雾水打湿的车窗上写上:我爱你。

火車经过的地方花鸟鱼虫都会看到车窗上的字,你能看到吗

车厢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夜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我还去做什么呢。那些老地方那酒吧里迷离的灯光,那街边小吃摊上烤肉的芳香在你不在的时候,带给我的夶概只有悲伤吧

突然发觉,原来你于我的意义不仅仅是一张可以温暖我的熟悉的脸。不仅仅是我想找人说话时的一个电话号码不仅僅是我站在街头无处可去时的一个方向。不知不觉中你已经成为我关于昨天的所有回忆,成为我的刻骨铭心和地久天长 qff4SWn15GLmnieNR2YtUKp3jas8WH6Ab57nZOtm2V3SvHcS/tjVOkX8FbJAEB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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