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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简介】:
受重生后,一改好逸恶劳的恶习,携手攻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注:古罗马背景,感情迟钝美貌贵族受(赫伦)&武力值爆表忠犬角斗士攻(卢卡斯)
【原文地址请点击】
下载地址:链接:http://pan.baidu.com/s/1miHt6Hy 密码:62v4
第1章 重生
  烈日下,大理石被晒成烫手的温度。
  人们从座位上跳起,挥舞着拳头。叫喊声如同疾速生长的巨木,从圆形剧场中扎根而起,冲向云彩寥寥的蓝天。
  赫伦坐在台上,手里端着一杯葡萄酒。远处的对面是如沙丁鱼般挨紧站立的平民,背后是贵族的嬉笑声,夹杂着果壳撕裂嚼碎的声音。
  他重生了。上一刻刚刚咽气,现在就活生生地坐在竞技场中。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疼,肺像糊了一层羊脂膏,闷得透不过气。
  台下,一场以命相搏的角斗刚刚结束。
  角斗士半跪在沙地上,用短剑抵住对手的咽喉。棕红色的皮甲残破,撕裂的皮革狰狞地外翻。他的脸被铁头盔罩住,紧密的网孔遮住他的眼睛,给他留下狭隘的视野。
  对手歪倒在地,致命的血口横在腹部,在沙地上形成一滩不断扩大的猩红。
  他摘掉头盔望向台上。观众面红耳赤地狂吼,纷纷伸出拇指向地面指去。
  他貌似悲哀地呼口气,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默念什么咒语。剑刃倏地一划,关乎人命的脖颈皮开肉绽。他给了对手痛快的死法。
  鲜血喷射而出飞溅到他脸上,被他皱着眉用手擦去。
  “日耳曼……日耳曼……”他的出身被人唱诵。或许再过不久,他的鲜血与汗液会被收集到化妆品中,成为妇女的新宠。
  赫伦将酒杯握紧,他认得这个人。
  也记得这人临死时,歪着脸地趴倒在地,脸被血和泥抹得一团糟,嘴唇干燥而苍白,炽热的蓝眸紧盯自己。而此刻,他仍是鲜活的、攻击力极强的生命。他没有死亡,也没有任何死亡的兆头。
  死而复生的异样感使赫伦恍若隔世。杯子里的酒水晃荡着洒出,衣袍上湿透一片。
  他的女奴眼明心快,连忙蹲下、用手帕去擦那片水渍。
  赫伦抬眼。她颈间挂着淡绿色的翡翠项链,与她的金发白肤很相配。那是他花了4个第纳尔奖赏给她的。
  柔亮的绿光晃乱他的眼,一段痛苦的回忆袭来……
  他蜷缩在冷寂肮脏的墙角,头发上落了干墙皮和灰。他像一条干涸的鱼在难捱地喘息,发出类似旧风箱的嗡嗡声。持续的高烧使他失去尊严,蜘蛛爬到他身上试图结丝。
  女奴拿着火把走近他。
  “没想到您会在这儿,病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可怜的主人……您落魄得就像下水道里的老鼠……”她幸灾乐祸地笑着,“您可是曾经的波利奥大人呢。”
  她把他的金戒指摘掉,套在自己的手上。
  迷蒙中,他看到她脖子上的翡翠,在模糊的视野里晕开成团……
  赫伦一把拽掉她的项链,顺手甩到台下。女奴的皮肤被勒红一圈,她惊得尖叫一声,失去了本应该维持的沉静仪态。
  “把她卖到矿区,她不再是我的家奴。”他冷漠地说。
  候场的奴仆上前,擒住她的双臂。挣扎中,女奴凄厉地求饶,肩带滑落到臂弯,露出大半个雪白的胸脯,最终被磕磕绊绊地拖走。
  “小波利奥心情不佳呢。即使是容貌美丽的人,生起气来也不好看了。”斯兰夫人手持小扇,艳丽的红发蜷曲地垂坠到肩上。她涂抹名贵的东方香油,香气逼人。
  她的丈夫长着鹰钩鼻,黑发整齐地贴紧前额。“这真是少见。他从不会这么对待奴隶,温柔得就像一只小羊羔!”
  “噢,亲爱的。人不是一成不变的。”斯兰夫人摇着小扇笑道,“就连羊也是会吃肉的。”
  角斗结束后,赫伦没有乘坐轿子回家。一路上,他顶着烈日,走在罗马尘土纷飞的街道上,总算在日落前赶回了家。
  衣摆上的酒被高温烘干,留下深色的水渍。虽是初夏,天气却燥热难耐。他走出一身黏汗,像穿了一层不透气的皮革。他擦掉额角密布的汗珠,此时才产生一些重返人间的感觉。
  穹顶由大理石柱撑起,像乳白的奶油浮在空中。阳光透过穹顶的中空,在中庭投射下一块光斑。天井储存着丰富的雨水,墙壁上有彩色的壁画。宅子像一座遗世的神庙,鹤立在罗马拥挤的民宅中。
  这是他的家宅,波利奥家族世代居住在这里。
  他恍惚地摸摸大理石柱,走向门口的铜镜。
  镜里的人长着沉着的黑眼睛,皮肤是不经风雨的细腻,微卷的褐发柔顺地垂到肩膀。他是出众的俊美,高挺的鼻梁跃于双颊间,脖颈像天鹅般洁白优雅,平缓的肩膀微微下沉,有种莫可名状的典雅。他甚至称得上漂亮,尽管他反感这种阴柔的形容。
  他注视着还活着的自己,心里涌起难以对外人道的庆幸。
  时间倒退了半年。他依然富有和健康,无数人羡慕他美好的面庞和显赫的家世。
  他尝过一切美好,也曾无可奈何地失去。
  神明一向被他嗤之以鼻,此刻他却心存敬畏。倘若没有神明的庇护,怎么会在咽气时得到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
  古罗马背景的,咳咳,貌似比较小众。这篇文不会太长,没什么虐的,基本就是甜文。
第2章 印章戒指
  入夜,中庭里燃起一圈火把,月光像白漆一样涂抹一切。
  赫伦坐在台阶上,影子垂落成一折一折的,素净的白袍几乎要把他揉进月光。有两个奴隶站在他身后,轻缓地摇着彩色羽扇,为他驱蚊驱热。
  他手里端一碗麦片粥,不紧不慢地搅动着,紧抿着唇,眉锋紧绷,样子并不悠闲。
  奴隶慌里慌张地跑来,汗水浸湿了后背。
  “主人,波利奥大人去世了。”他跪在地上,“他的奴隶休假回来,看到他腐烂得非常严重。”
  “他的身体呢?”
  “正在路上,是从拉丁姆区抬过来的。”
  一切都如镜像般重现。
  他把空碗放在地上,捋顺长袍的褶皱站起。
  他已经二十多年没见父亲了。对于父亲,他的印象停留在那一天——
  那天清晨,他攥起枕边的象牙哨子,那是他哭喊很久才求母亲买来的。
  象牙哨子光色莹润,摸起来像绿松石般光滑。他喜欢上面细细的纹路,甚至能闭着眼睛描绘出来。醇厚的乳白色,让他害怕它在夜里变成羊奶偷偷流走。
  幼童的手很小,哨子就显得异常大。他吹着哨子蹦跳到庭院。
  院子里很吵,他看到父亲推搡母亲。母亲哭得浑身颤抖,头发像蜘蛛网一样错乱纠缠。接着,父亲朝他走来,夺过哨子狠摔在地。飞出的碎片划伤了他短短的胳膊。
  那天之后,父亲就消失了。
  一股浓重刺鼻的臭味传来,如魔鬼的尖爪扼住他的咽喉。赫伦从未闻过这样的恶臭,一时间头昏脑涨,眼睛不自禁地流出泪水。
  门口进来四个步履蹒跚的奴隶,他们用黑面巾掩住口鼻,手里抬着担架。黑布厚重地盖在上面,掩饰不住肿胀的人形。
  奴隶们摇摇晃晃地放下担架。
  赫伦用丝帕捂着鼻子,过去掀开了覆盖尸体的黑布。
  那是一张近似于魔鬼的脸,抑或是受到神明的诅咒。污绿的眼球像霉变的奶酪贴附在眼眶,似有蛆虫游动;肿大的舌尖伸出厚唇,有莹绿的苍蝇萦绕,再嗡嗡飞进去。
  一枚金戒指挤压在发酵的指间,隐蔽得难以视见。这是唯一没被尸腐浸染的东西,勉强显出主人生前的尊贵。
  他把戒指从尸斑重重的手指上扯下。变质的皮肤随拉扯而断裂,整只手像手套一样被剥离,露出青绿色的骨肉。
  赫伦再也忍受不住,伏在一旁呕吐起来。他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最后只能吐出几乎透明的酸水。
  片刻,他扶着石柱站起,吩咐道:“把他抬下去、装石棺下葬。我可不想在明天一边呕吐、一边给蛆撒花瓣。”
  奴隶们应声,把尸体抬走。
  戒指上蘸有黏液,用羊油和草木灰浸泡后恢复了原貌。
  赫伦把戒指托在手掌上,抬到与眼睛水平高。
  戒指十分纤小,只允许细长的手指通过。黑色玛瑙镶嵌在金环上,上面凹陷着父亲的半身像,依稀透出他生前的器宇轩昂。
  这是一枚印章戒指。
  在罗马,人们总穿托加,衣袍不能缝制口袋。印章被制成戒指戴手上,方便携带和盖章。
  上一世,他没有让尸体进门,而是下令即刻入土。入葬后,司葬才把印戒交给他。按照法律,印戒属于金制品,不得陪葬。
  他忽地攥紧戒指,玛瑙深嵌进他的手掌,硌得有些疼。父子间如空气般轻薄的情分,使他毫无悲伤,连礼节性的遗憾表情都挤不出来。
  他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实际上,父亲有两枚印戒,一黑一红。而他只有黑色的。
  当年,正是因为那枚红印戒和一份盖上印章的遗嘱,他失去所有家产,很快就得病死去。
  ——因为那份遗嘱写明,波利奥的继承人并不是他。
  一个奴隶进来禀报:“主人,范妮夫人来了。”
  他看向门口,有一小片幽暗的影子,那是他的母亲。
  范妮是被女奴搀扶进来的。她腿脚不利索,走起路来有趔趄的架势。
  她穿着黑裙袍,头上包裹着黑纱,双眼红肿发青,像刚从地狱游历归来,浑身散发着病恹恹的沉郁气。
  一枚水滴状的黑曜石挂在她的额间,边缘细密的银丝排列成波浪。黑宝石将暗沉的光线汇聚成点,在月色下熠熠闪亮。它是如此精致和可爱,将她憔悴的病容掩饰去一些,而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光彩都集中在此了。
  她将它戴了二十多年,一天都不曾摘下;似乎没有这枚黑曜石,她就不再是范妮了。
  “我的小赫弥亚……”她哭喊着赫伦的小名,“你的父亲死了……”她激动得全身发抖。女奴拉拽着她的胳膊,她才没有滑到地上。
  “我已经提前将他下葬了。”赫伦平静地说,“明天举行葬礼。”
  “我还没有见他最后一面!我可怜的普林尼……你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他?!”
  “他就像一个可怕的魔鬼!我想你决不愿看见他那副样子。他的身体里爬满了恶心的虫子。”赫伦想起那滩污绿色,胃又抽搐起来。
  “你不能这么说他!”范妮惊慌道,“他是你的父亲……”
  “他抛弃我们二十年了,还和别的女人鬼混!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他一直住在拉丁姆!”
  “噢!好歹他为你留了波利奥的财产,赫弥亚……”
  “也许他还留了份遗嘱,规定的继承人并不是我……”
  “天哪!天哪!这不可能……”她尖叫道,“你可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只会把家产给你!”
  “谁知道呢。”赫伦轻叹,“总有一些父母把爱情看得比孩子重,不是吗?”
  范妮溜到嘴边的话被生生截断。她伤心地流泪,用手捂着嘴,发出嘶嘶的抽泣声。她的女奴服侍她已久,贴心地替她擦去眼泪。
  “赫弥亚……”她向儿子走去,习惯性地拿起他的手腕捏几下,又细细摸索着,像是在描绘骨头的形状,“噢,你瘦了,我可怜的孩子。上一次,你的手腕还要圆润一些。”
  她的眼睛冒着水汽,浅浅的鱼尾纹延展开去,使她慈爱而沧桑。赫伦看着她,心中一暖,随之而来的是漫天惆怅。记忆中,她的寿命所剩不多。在母亲病死后不久,他就被宣判成“非法继承人”了。
  他抬起母亲的手,吻上她的手背。“母亲……很抱歉。我刚才有些激动了……”
  范妮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这不怪你,我的赫弥亚。你是无辜的,是父母的纷争连累了你。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
  她垂下手,捧住赫伦的双颊。“我一直在那不勒斯养病,好久没来看你了。我很想你,赫弥亚。”
  赫伦乖顺地低头,让她吻了自己的额头。
  “普林尼的遗戒在你这吗?”她问。
  “嗯。”赫伦把手掌打开,上面躺着黑色的印戒。
  范妮捏住戒指端详,发出细微的叹息。她拿起赫伦的手,把戒指套上他的无名指,欣慰地说:“你是波利奥的新家主了,赫弥亚。我真的替你骄傲。你的父亲为你留下两处房产、一片玫瑰园,还有一座建到一半的公共浴场。”
  赫伦点点头,这些话他曾一字不差地听过。许多贵族为了提高名望,出资修建浴场和图书馆,并以家族名为之命名。
  当初他生活奢靡,日子入不敷出。再加上修建浴场,钱财几近亏空。还是那个人以生命为代价,替他偿清所有债务……
  他拉回思绪,握住母亲的手说:“葬礼结束后,我就去巡视一圈。放心吧,母亲。”
  “我当然放心,我的孩子。”范妮笑着,眼眸和额间的黑曜石一齐闪出亮光,像有星辰落在上面,让她病态的脸瞬间璀璨起来。“我想给你烤鱼子酱面包,上面再刷一层蛋黄,撒点椰蓉和松子,烤成金黄色。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第3章 葬礼
  葬礼是在第二天中午举行的。
  奏乐者手拿长笛,吹出哀伤凝重的调子。奴隶们在庭院里点香,往地上泼水、将灰土扫净。普林尼的雕像竖立在穹顶下方,一道清晰的阳光柱笼罩住它。雕像头顶彩色花环,几名黑袍女子伏在它脚边哭丧。她们涕泗横流,面部肌肉近乎抽搐,金钱使她们为无血缘关系之人嚎啕大哭。
  普林尼与家人分居多年,前来吊唁的宾客多半陌生。来宾多应付性地遗憾一笑,蹭杯葡萄酒便离开。
  赫伦慵懒地坐在摇椅上,双腿随意地交叠。他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睛,闲得直打盹。
  “我亲爱的表弟,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懒惰,可不是礼貌的行为。”爽朗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如箭一般刺透长笛哀乐,把赫伦从昏睡中唤醒。
  他歪过脑袋抬眼望去,太阳穴忽地突突直跳。
  加图索带着怀孕的妻子前来。
  他披着黑斗篷,嘴巴张扬地咧开。他有一张胖圆脸,圆肚子可爱地凸出,头发和指甲被他染成黑色,有种叛逆之中的亲切。
  他的父亲是范妮的哥哥。赫伦同他一起长大,深刻地记得这个家伙骗年幼的自己吃蜡烛、他在一旁捂嘴偷笑的场景。
  “我知道你对你的父亲没什么感情,”加图索摘下斗篷,露出一身鸦羽色的托加,“但你好歹也要哭几声,别人会说你没有情义的。”
  “难道教仆没告诉你,一个理想的贵族不适合外露悲伤的情感嘛?”赫伦扶着脑袋站起,为他的妻子苏拉让座。
  苏拉娇小玲珑,即使怀孕也难以看出隆起的肚子。她温婉地微笑,像温泉水一样体贴柔和。
  “谢谢你,赫伦。我为你烤了蜂蜜蛋糕,还加了羊奶酪。”她把蛋糕递给赫伦,挺着肚子要过去坐下。
  加图索挽住妻子的肩膀,冲她咧嘴一笑。他把斗篷铺在摇椅上,细心地掸直它。
  苏拉羞赧地抓住他的手,扶着后腰坐了上去。尽管行动不方便,她仍是双膝紧并,白皙的手规矩地搭在腿上。
  赫伦低头,闻了闻袋子里飘出的甜香气,有些责怪地说:“加图索,这是不祥的葬礼,你不该让一个孕妇来这个地方。”
  “噢,瞧瞧你愚蠢的样子,赫伦!”加图索双手一摊,揶揄地笑道,“那些虚无缥缈的狗屁玩意还是少信些好。”
  赫伦挑起一边眉毛说:“是吗?不愧是最年轻的元老,从不缺自信。”
  “尊敬的普林尼大人帮了我不少忙。”加图索虔诚地向石灰像鞠躬,这种偶尔正经的样子令人发笑,“没有你的父亲,我不可能进元老院。你虽然年轻,也该为仕途做做打算了,表弟。”
  赫伦嘴角抽了抽。“能保住波利奥,我就知足了。”
  加图索奇怪地瞟他一眼,没理会这句怪诞的话。
  “晚上有葬礼游行,还要举办晚宴。你该不会忘了吧?”他提醒道。
  赫伦神情一滞,拿住纸袋的手猛地抓紧,“我没忘。”他闷声说。
  他低下头,下巴隐没在长发遮蔽而成的阴影里。
  贵族葬礼上,亡人会被装入棺椁。司葬队伍抬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最终到达广场。
  罗马的街道狭窄而弯曲,司葬队伍可谓浩荡,如潮水一般涌入街道。哀乐吹了一路,哭丧声忽大忽小。棺椁上撒着花瓣,引无数人驻足围观。
  这是一场披着葬礼外衣的华丽集会,展示波利奥家族的力量。
  赫伦穿着黑丧服,走在队伍前方。炎热的夏夜,他被哭声包围,背后涌来聒噪的笛声。他焦躁地扯了扯领口,脖颈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水。
  女奴挤过层层肩膀走近他,递给他一只银水壶。“大人,这是主人让我给您的。”
  赫伦接过。水壶的银面反光,镌刻着范妮的名字。他抬头扫了女奴一眼。
  女奴矮小而健壮,肤色微黑。她面部扁平,单眼皮裹住三角形的眼睛,使她缺乏年轻人应有的朝气。
  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唯有耳间一串亮丽的红宝石耳环算作亮点。
  赫伦打开水壶猛灌一口。他动作太急,水顺着下巴滴进领口里。
  “昨天和母亲一起过来的女奴就是你吧?”他问。
  “是的,大人。”女奴恭谨地垂首,露出的脊背上烙有家印。
  “你叫什么?”
  “弗利缇娜。”
  赫伦把水壶还给她。弗利缇娜低下头行礼,耳环重重地垂坠下来。接着,她就像幽影一样隐没在拥挤的人群中。
  队伍到达广场。石柱高耸环立,棺椁架在高处的柴木堆上,宛如一条孤零零的小黑船,即将通往神明的天国。
  那是一只空灵柩。
  柴木被火把点燃,有劈里劈里的炸裂声。火焰如大手般攀上棺椁,火舌疾速而上舔着夜幕。司葬们向火堆里投掷珠宝、丝袍和武器。
  围观的平民都以为,普林尼是风风光光火葬的,却不知真正的亡人已经装入石棺、静静躺在城外的族陵中。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火化后的灰烬收集在瓮中,司葬将它带走掩埋。
  葬礼结束,赫伦送走母亲,乘着轿子来到广场边的露天花园里。
  这里即将举行晚宴,四周由花墙围成。竞技台搭建起来,中央燃着篝火,像光柱一样拔地而起。花园远看如一只巨大的花瓣灯笼,宾客鱼贯而入,奴隶端着美食殷勤穿梭。艳丽的女子坐在外侧,弹拨怀里的竖琴。
  葬礼之后,家主会举办晚宴,邀请角斗士进行搏斗,美食酒水供应不绝。这是葬礼中最欢乐的部分,只有在此时欢笑才不会被责备。
  人们相信,角斗士的鲜血可以祭祀亡灵。贵族们哭嚎着送走亡人,紧接着便脱下丧服观赏角斗、耽溺享乐。
  对赫伦来讲,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就要见到那个人了。
  他坐上家主的位置,正对着竞技台。
  捧场的贵族身穿昂贵的丝绸,头发上撒着银粉。他们吃得大汗淋漓,咀嚼着腌肉干,脚边堆满果壳的残屑;时不时抬高酒杯,示意奴隶往杯里添葡萄酒。整个花园热烘烘的,酒肉味十分浓郁。
  赫伦没有心情和别人插科打诨。他盯着竞技台,把玩手里的几颗豌豆。
  很快,两名角斗士手拿武器走上台,跪下向赫伦行礼。
  那只短剑和方盾就那么冷不丁地闯进视线。
  赫伦眯起眼睛,动作停滞,手里的豌豆悉数掉在地上。
  他陷入回忆了。
  “您堵我输吧,把所有的钱押在上面!”角斗士怀里抱着铁头盔,手臂紧绑皮手套,双脚如剑锋般收起。“最近您欠下不少钱吧。”
  血腥的地下角斗场,赌博角斗的输赢已是常态。叫喊声轰轰撞击耳膜,人声鼎沸似要掀翻墙顶,赫伦仍是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楚。
  “你是要去死吗?”他惊讶地问。
  “是的,替我的主人还债。”
  角斗士拍拍他僵硬的肩膀,随后咔地一声戴上头盔。网孔将他的眼睛挡住,隐约露出他锋利的眼角,里面盈满跳跃的火光。
  赫伦抓住他的皮甲,“作为你的主人,押你输似乎不合情理。”
  “哦不!”那人笑着摇摇头。隔着厚铁,他沙哑的笑声依旧穿透而来。
  “赢是保不准的,输才完全可以做到。您押我输,万无一失!”
  赫伦无意识地松开手,僵立在原地。
  那人似乎嗤笑一声。他端正姿势,拔出短剑、向赫伦低头行礼。
  “作为您的奴隶,我只有一个请求……”
  “说吧。”
  “我叫卢卡斯,请您记住我的名字。”
第4章 再次初遇
  角斗已经开始。
  卢卡斯的对手是黑皮肤的网斗士,拿着三叉戟和铁网。他的左臂高举甩着铁网,发出呼呼的破风声,蚯蚓般的血管凸出。
  两人警戒地走着圈。突然,网斗士纵身一跳,铁网呼啸着压去。
  伴随着热烈的叫好声,卢卡斯抬盾反手一挡,金属撞击出火花,声音如利爪划空那样刺耳。他的剑锋沿盾边幽幽闪出,直指网斗士的手腕。
  网斗士抽回捕网,网在空中弯成夸张的曲线。他低吼着抓起三叉戟刺向卢卡斯,后者惊险避开,引起沙土像旋风一般飞扬起来。
  沙尘之中,网斗士伏低上身甩出捕网。卢卡斯闪跳掠过,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
  短剑在布满厚茧的掌中旋转一周,如铁钉般钉入他的左腕。血液迸出皮肉,强烈的疼痛没有使他驯服。捕网被他索性丢掉,在空中转了一圈落进篝火。他赶在卢卡斯追击之前,拔起三叉戟再次抢攻。
  他们的距离太近,方盾没有缝隙可插,卢卡斯拔出短剑防御,飞溅而出的鲜血在空中凝结成圆珠。
  两人屡次短兵相接,在最后一击死死相抵。铁与铁碰撞,摩擦出致人耳鸣的尖利声。这是纯粹的力量博弈。
  僵持之际,卢卡斯抽出左手,抵御的力量失掉一半,三叉戟随即闪着亮光逼近。千钧一发,他用方盾猛击对手的肩膀,网斗士自我保护性地弓腰后退。他紧追而上,短剑在一瞬间抵住颈动脉。
  胜负已分。网斗士认命地伸出食指,这是认输的手势。
  喝彩声汹涌而来,人们欢腾而赞叹。弹竖琴的女子毫不避讳地探头,来回打量他们显眼的肌肉和汗水。
  卢卡斯喘着粗气,激烈的打斗使他的血液近乎沸腾。他摘掉头盔,微微侧头,视线钉在远处的赫伦身上。汗水濡湿他的额发,脸颊泛起兴奋的潮红。他的下巴尖悬挂一只颤巍巍的汗珠,在篝火的照射下像钻石一样剔透。
  他在等待家主的命令。
  赫伦调整一下坐姿,对上那双蓝眼眸说:“留下他吧。他是优秀的角斗士。”
  台下掀起懊丧的嘘声,这种隔靴搔痒的决定着实扫兴。人们希望看到血,似乎这样才是骨子里的过瘾。
  当初,他曾命卢卡斯杀死网斗士,只为博得众人的叫好。而现在,他想让那人活下去。
  他有些惊奇自己的转变:大概是死而重生后,他比以前更能体味活的意义。
  卢卡斯收起剑锋,向生死相搏的对手伸出了手。网斗士的皮肤如木炭般黝黑,他的厚唇动了动,转动的眼白就像牛奶嵌在黑墨中。他歪过头看看赫伦,强撑起胳膊朝他跪拜。
  卢卡斯尴尬地收回手,转身时偷看了赫伦一眼。
  赫伦赏了他们钱和首饰,让奴隶为他们斟酒。两人喝光杯中的酒,便行礼退下了。
  女子纤细的手指抚出一段优美的和弦。宾客面带红光,手指上满是油腻的光泽。有的心情好,还会奖赏奴隶一杯葡萄酒。
  食物越来越少,人走得越来越多。
  最后,只有加图索和苏拉留在席上。
  赫伦微醺,喉咙有酒精腌渍后的热感。
  “噢!该死的元老院!该死的皇帝!”加图索酩酊,开始口不择言,像极了街头酗酒的乞丐。
  “玩弄人民的意志……污染神的居土……”他打着粗俗的酒嗝,尾音迟钝地拉长。
  苏拉慌忙为丈夫倒牛奶。
  赫伦懒懒地瞥他一眼:“你这个疯子。”
  “那群穿白袍的猴子……咯……他们每天做的事就是浪费口水……一帮蠢东西……”
  赫伦接过牛奶,扳开加图索的嘴,直直向里灌去。
  “再多说话,你就要被扔到剧场喂老虎了!”
  加图索咳了几口,满脸通红。他一拍大腿,腾一声跳上桌子。
  “我一定是有极重的罪,神明才会惩罚我跟一帮白花花的拔毛猴子共事……”
  他又低下头,呆呆地看着赫伦,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天哪,表弟!你当年吃蜡烛的样子比他们还蠢!你嘴角都是蜡烛屑,还问我蜡烛芯是不是它的种子……哈哈哈……”
  赫伦懒得理他的疯言疯语,将他一把拽下。
  苏拉慌忙为丈夫擦去嘴角的牛奶残渍。
  “哦……说到蜡烛……”加图索语调转慢,“我从卡普亚进了一批,到现在还没卖出去……”
  “你偷偷做生意了?”赫伦惊诧,“元老不能经商!加图索,你疯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呕吐声。
  “抱歉……赫伦。”苏拉拍着丈夫的后背,“你不用理他,我们带了奴隶过来,会把这里收拾干净的。”
  赫伦看到满地狼藉和疯疯癫癫的表哥,叹口气走出花园。
  凉风吹打发烫的双颊,他感觉舒服一些。夜空干净得没有星辰,连云彩也没有,这让月光毫无阻拦地浸透广场、石柱和树木;而一切也因为月光更干净了。
  没有人声的静谧,使赫伦产生与自然交融一体的错觉,一切纷争离他远去。他无数次经过这里,却从未像此刻这样——能看出熟悉景物的陌生的美。
  他走到树下,树间传来沙沙声,似是有枝干晃动。
  “我等您很久了,波利奥大人。”这声音沙哑,像揉入一把竞技场上的黄沙。
  赫伦惊悸一下抬眼望去。晦暗的树荫间,一个模糊的黑影。
  即使他身处黑暗,赫伦还是认出他的声音。
  卢卡斯跳下树。他单膝跪地,整个人暴露在月光下。
  他托举起双手,“这是我在剧场捡到的。”
  翡翠项链在他掌里静躺。赫伦瞥一眼,没有接过。
  当年,两人没有这番相遇,这串项链改变了走向。
  “格斗场的人没抓你回去吗?”
  “我打伤他们逃出来了,一直躲在树上等您。”
  “项链算我给你的奖赏,你把它留下吧。”
  卢卡斯放下手,同时抬头。两人对视。
  蓝眼睛嵌在深陷的眼窝里,月光将它们照成半透明,像玻璃珠般清澈。他眉眼锋利,流露出令人屈服的气质。一绺金发垂坠到鼻梁上,那大概是随他跳树的动作而掉下的。他强壮而健美,肩胛骨优雅地舒展,周身散发着阳刚气息。
  赫伦从未见过这样的卢卡斯,像一只拔了利爪的老虎。
  上一世,他耽溺玩乐,不顾母亲反对,买下很多优秀的角斗士,卢卡斯是其中一个。更多时候,他都是站在私人训练场的高台上、匆匆扫过他一眼。
  印象中,卢卡斯持盾握剑,永远是锋芒毕露的。
  “卢卡斯。”赫伦轻声道,“你叫卢卡斯。”他又重复一遍。
  “您知道我的名字?!”卢卡斯激动,惊喜的神情像找到新玩具的孩童。
  “我知道,而且记得很清楚。”赫伦说,“你为什么找我?绝不只是为了还项链吧?”
  “是的。”卢卡斯爽快地承认,“我想做您的奴隶;换句话说,我希望您是我的主人。”
  “如果我拒绝呢,你回去之后就要见到蘸着盐的马鞭吧?”
  “那是当然。不过……”卢卡斯笑道,“比起见您,那点小惩戒不算什么。”
  “哦,勇敢的日耳曼人。”赫伦调侃一句,“说说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殊荣吧。”
  “因为我想为波利奥奉出鲜血,想为这个伟大的姓氏赴死,想为这个高贵的家族卖命……”
  “闭嘴!”赫伦打断他,“我想听实话。”
  卢卡斯沉默半晌,“因为您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贵族,也是最漂亮的人。您手下的奴隶一定过得不错!”他说。
  赫伦轻嗤一声,“不要用漂亮形容我。”
  “哦,那就是……最好看的人!比壁画上的维纳斯好看不知有多少!”卢卡斯满脸堆笑,“很抱歉,我没读过书,不识字。”
  赫伦忽略他谄媚的笑,“好。从今以后,我就是你唯一的主人。我要你永世忠诚于我,无条件地服从我,听从我的任何差遣,摒弃你自己的任何想法,无论是对是错。”
  卢卡斯啧了一声,眼睛眨巴几下,为难地说:“这个……很难做到呀!您也知道,想法是控制不住的,它会自己冒出来。像皂角水的泡泡,咕嘟咕嘟的……”
  这不是正常的回答,赫伦有些惊异。他被地位卑微的奴隶反驳,在某种程度上,他失掉了面子。
  “那就不要让我察觉到!”他故作严厉地告诫道。
  卢卡斯无声地笑着,没有再出言不逊了。
第5章 心口烙印
  赫伦将卢卡斯领回家,吩咐他去洗澡和吃晚餐。
  他在铜盆里洗净双手,抱起香炉嗅了嗅,醉酒的头疼被薄荷香气减轻。
  奴隶为他掌灯,玻璃灯罩镶花瓣形金边,在幽暗的回廊里宛如一颗浮动的金珠。
  他一路踩着地毯来到书房,在摇椅上躺下。奴隶们点亮蜡烛、给他倒牛奶,用手帕擦拭羊皮卷以防弄脏他的手。
  他们勤快而乖顺,做完活计便安静地退下。
  赫伦喝光杯中的牛奶,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心里暗自满意。
  他用两脚抵住桌腿,弯曲的腿慢慢伸直,摇椅因为身体的推动而后挪,咚一声碰到后墙的窗户。
  他背靠着墙,后脑勺贴上窗台,这个角度使他能看到夜空的月亮。
  卢卡斯换上新衣而来,看到了这样的赫伦。
  “波利奥大人。”他轻唤。
  赫伦支起脑袋,飘起的窗纱裹住他的脸,面部轮廓被描绘出来。
  他伸出食指撩开窗纱,俊美的五官立刻显现。
  卢卡斯跪在地上,穿着棕红色的短袍,腰间系根带子。因为洗澡的缘故,他干净的金发蓬松起来。
  “洗完澡了?”赫伦盯着那捧金色问。
  “是的。”卢卡斯恭敬地回答,“这是我第一次用干净的水洗澡。”
  “你总是去公共浴场吗?”
  “比那更糟。我只能泡在训练场的木盆里,还要等别人洗完。盆里有血,洗澡水永远都是浅红色的,上面还飘一层沙子……”
  赫伦笑出声来。他并非因为话的内容而笑,而是卢卡斯撇嘴歪头的样子。那滑稽的表情与角斗士的强硬气息诡异地结合,形成一种令人发笑的效果。
  “我向你保证,今后你不会再用血水洗澡了。”他笑着说,“你会单独住一间屋、有新衣服穿、每天都有一份鱼肉吃,甚至可以结婚、生子。”
  “有您这样的主人真是神赐我的福泽!明天我就烙上家印,向您表明我的忠诚。”
  “我相信你的忠诚,卢卡斯。”赫伦收敛起笑容,“我相信你。”
  一个奴隶躬身而来,打断主奴二人的谈话。
  “主人,塞西到了。”
  “很好,让他过来。”赫伦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
  卢卡斯察觉他格外认真,会意地退下了。
  塞西是普林尼的老奴,侍奉他将近三十年。普林尼搬出家宅独居后,身边只有这一个奴隶。
  他是个忠实的家仆,两鬓已生出银发,腰背习惯性地前倾。
  赫伦看着他轻叹:“你老了许多,塞西。自从父亲搬走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
  “人终归会变老的,主人。”塞西垂首说。
  “这些年,你一直在服侍父亲,我想你应该很了解他。”
  “大人信任我,这是我的荣幸。”
  “我找你过来,是想问你一些事。”赫伦站起来,胳膊撑在桌案上。
  “关于父亲,我希望你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他顿了顿,“并且是如实地告诉我。”
  “神明在上!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告诉您!”塞西诚恳地保证。
  赫伦沉默一会,盯着他说:“他是怎么死的?”
  “他的身体腐烂得太严重,查不出死因。”塞西叹气道,“他有严重的心脏病,但他很少看医生,我想他大概是因为这个病才猝死的。”
  “那他有没有立过遗嘱?”
  “这是波利奥的家事,我不太清楚。您也知道,奴隶是禁止参与主人的家事的。就算大人立了遗嘱,我也没资格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还有一枚红玛瑙的印章戒指?”赫伦亮起无名指上的戒指,“和这枚黑戒的图案一模一样?”
  塞西眯起眼睛沉思,很费力的样子。“他有过,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赫伦有些激动,老奴的回答像一道劈开暗夜的电光。
  “你知道那枚戒指在哪儿吗?”
  “很抱歉,我不知道。大人原本一直戴红戒,也用它处理公事。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就不戴了,又找匠人打了黑戒。我只是卑微的奴隶,不太清楚红戒去了哪里。”
  “他是什么时候戴黑戒的?”
  “大概是……二十几年前吧。”他困难地回想着“我记得他戴黑戒后没几天,就从家宅搬出去了。”
  虽然没有直接的线索,好歹还算有收获。赫伦舒口气躺下,摇椅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说说父亲吧,塞西……”他盯着屋顶,目光有点失神,慢吞吞地开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人很少说话,也不怎么笑。”塞西说,“他总是忙着公事,闲的时候把自己关在屋里,嘱咐我不要打扰他。他不怎么指使奴隶,准我的假期很充裕。他还帮我娶了妻子,是个难得的好人……”
  “塞西,你不用在一个儿子面前把他的父亲夸得这么完美。”赫伦歪过头说,“我知道他迷恋一个寡妇,还和她通奸,你不用帮他隐瞒。”
  塞西尴尬地垂下头,“其实……大人和她并不怎么见面……”
  赫伦瞥见他为难的样子,转移了话题:“他还有什么喜好吗?”
  “大人没什么爱好。不过……他特别在乎一只纯金打造的小盒子,让我每天用羊毛刷扫上面的灰尘。那盒子很小,只有小拇指那么长。”他竖起拇指和食指,比划一下长度。
  赫伦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里面装了什么?”他问。
  “不知道。大人从不允许我打开。”
  他挑了挑眉,摸着下巴想了一会,问:“他……有没有提过我和母亲?”
  “这个……”塞西支支吾吾,“大人他……”
  “如实说,塞西,你知道我讨厌掩饰和说谎。”
  塞西犹豫一下,开口道:“……大人从不让我提起你们。”
  “呵。”赫伦自嘲地轻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是一位好父亲!”
  临走时,赫伦为塞西拟了释放令。这位世代侍奉波利奥的奴隶,在今晚成了自由民。
  雨下了半个夜晚、甚至淅淅沥沥到中午。这是难得的凉爽,停滞的燥热罕见地被驱散,赫伦贪享凉意睡到中午。他随意披件斗篷,就去了高台上吹吹风。
  高台伫立在厅殿后部,下方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上一世,赫伦将它改造成训练场。他就站在这台上,悠闲地咀嚼肉干或品尝葡萄酒,观赏买来的角斗士刀剑相向。
  只是死而复活后,他没了这份娱乐的心思。
  他听到剑宇划破空气的嗖嗖声,在雨声中有些突兀。垂眼向下看去,果不其然,那个金发碧眼的日耳曼人在练剑。
  两人好象是心有灵犀。卢卡斯忽地停下动作,将剑钉在地上撑着身体,微喘着看向高台。
  他赤裸着上身,腰间围一件遮到膝盖的黑兜布。
  因为下雨的原因,他的额发湿成一绺一绺的,随着低头的姿势而垂下来。他就在两根发绺的空隙之间,抬眼盯着赫伦,嘴唇勾起若有若无的角度。
  他微笑着冲赫伦招了招手。
  满天倾斜的雨丝中,赫伦走下高台、来到他旁边。
  卢卡斯自觉地下跪。
  “波利奥大人。”他沙哑的嗓音响起。
  赫伦瞥一眼他空白的脊背,问:“你还没有烙家印吗?”
  卢卡斯突然笑起来,肩膀不住地颤抖。他的笑声不加任何掩饰,就这样锋芒毕露地响起来,好像眼前的人不是掌握他生死的奴隶主。
  他握拳伸出拇指、朝心口处一指:“我烙在这里了。”
  那是正对心脏的位置,红肿而狰狞。家印是“波利奥”的首字母P,如长虫般贴附在胸膛,在周围牵引起褶皱,而苍白的肤色使它更加刺眼了。
  赫伦似乎闻到沙石和血液混合的味道,那是一种强烈的、复杂的气味,使他产生一种熟悉的震惊。
  而上次经历这种震惊,还是在卢卡斯死去的那个晚上。
  “这里的人我都不认识,他们不会帮我烙脊背。”卢卡斯解释说。他低着头,赫伦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就只能烙在胸口了。”
  赫伦把斗篷摘下、披上他光裸的后背。
  “跪下来吻我的脚背吧,卢卡斯。”赫伦说,“你该改口叫我主人了。”
  卢卡斯伏低上身、将头贴近地面,“主人。”他的声音小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捧住赫伦的脚踝,吻上他的脚背。和所有的奴隶一样。
第6章 金红色
  卢卡斯的烫伤好得很快。肿胀褪去许多,留下不怎么平整的表面。
  他站在铜镜前,把领口扯到臂弯,又拧开药膏盒,在盒里挖出一大坨,点着手指把药草泥涂抹在伤疤上。
  他将视线下移到疤痕处,忽然笑了。
  赫伦掀起他房间的门帘,看到对着镜子傻笑的卢卡斯。
  “你笑什么?”他走过去。
  卢卡斯将衣领整理好,恭敬地说:“我几乎没怎么照过镜子,尤其是这样漂亮的铜镜。”
  “我说了,你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赫伦说,“我会尽力去帮助你的。”
  卢卡斯气息一顿,说:“我也是。”
  赫伦坐下,微微仰头看向他。阳光透过小窗打在他的嘴唇上,本来红润的唇色有些泛白。
  这是熟悉的唇色。赫伦眼前迅速追溯到他的死状。
  这似乎成了一种本能性的行为,在他没来得及阻断时,就已经自动完成了。
  “卢卡斯,”他闷声说,“我想带你去巡查家产。”
  “现在出发吗?”
  “嗯。我们去拉丁姆,那里有我父亲的故居和玫瑰园。”他顿了顿,“我只带你一个人去。”
  马车在路上颠簸而行,那是罗马城路面坑洼的缘故。赫伦半躺在车里,懒懒地嚼着橄榄干。
  道路越发崎岖,人口杂乱起来,喧闹之中夹杂着高亢的吆喝声。新鲜的鱼跳出竹筐,在泥泞中打滚;面包的香气与鱼腥味交织,还有被太阳晒久了的鲜肉油腻的气味。一切是这样脏乱而泥泞,集会总是富有这种混乱的生命力。
  马被猛地勒住脖子,发出嘶嘶的低鸣。赫伦晃动一下,慢悠悠地朝前边看一眼。
  卢卡斯手执缰绳,一条腿盘在车板上,另一条随意地垂下。他嘴里叼着根像是青草的植物,有种粗砺的狂野气质。
  “怎么了?”赫伦慢慢地开口。
  “这里人太多了,马车不好走过去。”卢卡斯侧过脸说。
  赫伦视线逆光,他只能看见他侧脸的剪影,看不到他向内探视的眼光。
  他随手抓起一颗腌橄榄。
  “接着。”他扔了过去。
  卢卡斯抬肘一把接住,手在空中划道弧,手臂的肌肉因为瞬间爆发的动作而隆起。
  “赏你的。”赫伦撑起身子说,“我要下车。这里好像很有意思,不是吗?”
  马车停靠在路边,两人走进集市。香肠层层叠叠地挂起,菜农向萝卜上洒水。健壮的男人搬运着酒桶,少妇在幽深的屋里铿铿锵锵地纺布。脏脏的孩童拿着糖乱跑,欢乐到夸张的脸孔使他们像小怪物。
  赫伦平时不怎么接触这些,也没有表现出探究的兴致。
  他买了一串昂贵的烤孔雀肉,以文雅的姿势缓慢吃着。
  他本还想为卢卡斯买的。
  “奴隶的胃是装不下贵族的食物的。”卢卡斯用奉承的话回绝他的好意。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赫伦嚼着肉,他的唇抹上一层薄薄的油光。
  “人总要认清自己的位置,我的主人。”他笑着说。
  两人一路走着。渐渐地,集市的喧闹与污秽消泯,无数拱门围成的斗兽场在远处崛地而起,大理石映照落日的红,远看像一个沉默肃穆的英雄在久视远方。
  路边的门市变成了贩卖什物的小铺,这里安静许多,别有一番天地。由于靠近斗兽场,商品大多是与角斗士有关的。
  沉重冰冷的三叉戟、短柄斧、利剑,全部被仿制成缩小版,只有拇指般大小,像小孩的玩具一样陈列在摊上。
  赫伦用串签指了指前方,漫不经心地说:“喏,你应该挺熟悉那里的。”
  卢卡斯从鼻腔里发出轻笑,有种经历风雨过后的平静。
  他没有回答主人的话,而是在一间店铺前驻足。
  “居然成了这副样子……”卢卡斯拿起一只小小的短剑。
  小剑柄部拴着红黄相间的细绳,它被制成一只漂亮而便宜的手链。
  他用手指肚摩挲上面的纹路,泛起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又高举起它,来回划过视野中的太阳,一道阴影在他脸上晃动。
  “不过……还是那么锋利。”他说。
  “你很喜欢这些吗?”
  “哦不,我只是觉得奇怪……”卢卡斯笑道,“我用它杀死过很多人。它本来是很凶猛的,现在却变得有点可爱,这太奇怪了。”
  他托起赫伦的右手腕,将手链绑在上面。“这个可以用来防身。”他说,“您穿着丝袍、鞋面上镶着玛瑙、手指戴着金戒指,坏人们会起邪念的。”
  赫伦将手腕凑近。
  “用这个?”他盯着短剑问。
  “是的。用它划开想伤害您的人的咽喉。”
  赫伦转了转手腕,思索片刻,买下了它。
  他们没有再耽误时间了。密集的人流已经退去,这让车程顺利起来。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到拉丁姆。
  普林尼的故居与波利奥的家宅很像,简洁而大气。日西沉之时,大理石已经染上暮色,那是一种类似于清冷萧瑟的色彩,诡异地掺杂些落日红,像蒸到半熟的蟹壳色,让赫伦感觉不太舒服。
  他不知道这种反感是源自于这怪诞的色调,还是对普林尼的复杂情感;抑或所谓的情感并不存在,那只是无缘的血缘所带来的纠结罢了。
  房子似乎随着主人的死而死了。天井储存着丰富的雨水,神龛、餐桌、烛台,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摆放,却死寂而空落。它就像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皮肉还光鲜着,而器官已经死掉了。
  卢卡斯将马牵到厅殿后方。他朝马背上浇了一盆水,用毛刷梳理它的鬃毛和尾巴。马在酷热中奔走一天,疲累地眯起眼睛,轻柔的护理让它罕见地躺下睡觉。通常,它总是站着睡的。
  卢卡斯笑着拍拍它的头,走进了中庭。
  他看到他的主人。
  赫伦站在穹顶之下,夕阳的金红轻拂他头顶、如光柱般包围他周身,他的白袍被染成上浅下深的金红色,皮肤是细腻的红润。他大概是暗沉之中唯一的光亮了,以至于卢卡斯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的金红色灰尘,静止而颗粒分明。他浓密的睫毛在下方留下一片阴影,平直的肩膀被镀上一层金,他的手骨节分明。
  卢卡斯觉得漫天都是金红色,连自己的睫毛都是金红色的。其实,四周还有海蓝的壁画、草绿色玻璃和亮黄的烛台;但他忽略掉了。他感觉这金红色灼伤他的眼睛了。
  “卢卡斯,我需要你帮我找一样东西。”
  “请说吧,主人。”
  “一只纯金的盒子,大概有小拇指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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