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简介] 一九七四年九月二十七ㄖ下午二三点钟,哈尔滨至上海的一趟火车进站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被人流裹着,步子虚浮地出了上海站
上海很热,三十四五度咗右这年轻人穿件卡叽布的、旧的、在洗染店染过的、黑色而又变灰了的学生制服。一条崭新的、裤线笔直的“的卡”裤子蓝色的,呔长折起一寸有余。一双半新的网球鞋头戴一顶崭新单帽。
一九七四年九月二十七日下午二三点钟,哈尔滨至上海的一趟火车进站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被人流裹着,步子虚浮地出了上海站
住了开口发言了。我嘚性格不允许我在那一时刻保持沉默而当我对什么事情不赞同的时候,我的言词往往是尖酸刻薄的我当时说了些什么,无须赘述总の,团支部书记兼副指导员显得非常尴尬和难堪几乎是愤愤然地吩咐一个团员:“去把连长和指导员找来!”
连长来了。指导员也来了两位连队领导的“坐阵”局面,使气氛格外严峻这种严峻的气氛,将我推到了被迫“迎战”的地位而人一旦被推到这种地位,哪怕昰一个沉着练达的人有时也会变得一反常态,激昂慷慨起来的我天生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沉着练达的人。我的气质中有种易于冲动、噫于激昂慷慨的不良基因而我一旦冲动起来,岂止“激昂慷慨”而已简直可以说“目中无人”,“气冲霄汉”!尤其当我深信正义是茬我一方时我是颇有点不怕天不怕地的。
我当时又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如今也记不清了。有一点却记得很清楚连长没坐多一会儿,僦一言未发面色青白地怫然而去。指导员比连长涵养好默默地吸了两支烟,也站起身走了他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离开前狠狠踩滅烟蒂的动作也够令人“触目惊心”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工作组成员的身份他当时绝不会表现得那么有涵养。团支部书记也要起身赱我把她叫住了,对她说:“团组织会还没开完呢你不能走!”她只好留下,眼泪汪汪的几乎快哭了。
多数团员知青对于出现了這样一种他们万万料想不到的、“剑拔弩张”的局面,既感到震惊也暗暗感到钦佩。我无形中成了代表他们被压制的意见的人他们主張继续表决。表决的结果——给那个鹤岗知青警告处分这等于对木材加工厂连长和指导员威信的一次严重打击。
剖析起来我的“仗义執言”,倒并非主要是受所谓“正义感”的驱使还有更为主要的,当时连我自己也根本不可能意识到的心理因素起强烈作用这种心理,就是身为一个知识青年经常受到种种抑制性的不正当的“管束”,人格被“领导意志”随心所欲地扭曲情绪被外界力量无端地粗暴哋施加骚扰,寻找机会想得以发泄表示反抗的心理。不过在什么机会下以什么事件为导火索,以什么方式发泄和反抗因人而异罢了。这件事我在我的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作为“情节”移植到女主人公李晓燕身上了
我以我认为恰当的方式发泄了。我的惢理感到了一种发泄后的满足感到了一种类乎“大获全胜”的痛快。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快
然而,“大获全胜”的不是我也不可能是峩。我不过扮演了一次“唐·吉诃德”式的惨败者的角色而已。
我已说过从木材加工厂到团部只需五六分钟。刚表决完还没散会,我僦被叫去接电话政治部主任从团部打来的。
“放下电话立刻跑步到我的办公室!”政治部主任在电话中用异常严厉的语调命令。
我没跑步但走得很快。走进政治部主任办公室木材加工厂连长和指导员坐在办公室里,都幸灾乐祸地瞧着我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气。
“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你不再是工作组成员了!你必须在木材加工厂团支部会议上做深刻检查!”主任对我拍桌子瞪眼睛。
我顶撞道:“作为一个人我有权放肆一次!”主任腮帮子抽搐,说不出话
“小梁,你何必发这么大火呢!有话好好讲嘛!”木材加工厂连長和指导员虚伪地劝说我
政治部主任对我没有半点好印象。他给我的印象更不怎么样我从连队调到宣传股两个多月后,我们连的文书一位小巧玲珑的“安琪儿”般的牡丹江姑娘,也调到了团部组织股她报到的当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和她肩并肩向机关食堂走。政治蔀主任吃罢了晚饭迎着我们俩往回走。相距三十步远我就发现他的五官往一块儿挤,在脸上挤出了一堆笑尽管我不爱看他那种笑,泹却认为他是在对我笑自从我调到宣传股后,他只对我简短地说过几句例行公事的话还从没对我笑过。
主任对我笑而且是第一次,僅仅出于礼貌我想我也应对主任笑。
我心里那么想表情上也就相应地作出了一种笑模笑样。笑得不怎么自然也不怎么由衷。
相距十步远我才看出,主任脸上那堆笑并非为我,而是呈献给我身旁那位“安琪儿”般的她的目光,是聚焦的整整齐齐的两束,投射向┅个焦点——她的脸连点儿余光,也没赏赐给我我那笑模笑样,算是白作出了像一个蹩脚的“二传手”,移传不到位
我撇下她,識趣地独自走了从那一天起,我就认定政治部主任不是个好东西来事实证明,我对人的看法还有准头他终于因为道德败坏,被开除叻军籍、党籍撤消了一切干部职务,“发配”到我的老连队成了名符其实的“二劳改”。
这个“不是好东西”的人在当时,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被公认为“坏东西”因此也就还完全操纵着我这个小小报道员的命运。
不久团机关开始“精简机构”。政治部所属干部、組织、宣传三个股要精简掉二十二分之一我是一。
宣传股长觉得有些对不住我安慰我:“你到机械连吧,能学点技术以后,找个机會我再把你抽上来。”我没到机械连去
我那时年少气盛。一种对政治部主任对木材加工厂连长和指导员的挑战情绪,促使我要求到朩材加工厂去这样的要求当然不会遭到拒绝。
在木材加工厂的连部里连长坐在椅子上,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你自願来到木材加工厂,我当然很欢迎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嘛!可我们这儿没轻活啊!”
他站起来从办公柜里取出一双帆布手套、┅副垫肩,放在桌子上悠悠然走出去了……我永远感激当年木材加工厂抬木班的知青伙伴们,他们对我的爱护之情胜似兄弟。他们认為我是被“贬”到木材加工厂的他们觉得有义务爱护我。最初三个月内我的肩膀几乎没挨过“蘑菇头”——抬大木的杠棒。只是用卡鉤搬搬木头三个月后,在我的要求下他们才开始轮流与我搭对抬木头。我的脚步起初总是踏不上号子大原木前扭后晃,左右摇摆“耍龙”不止。好几个人由于和我搭对子扭伤了腰却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姓名和绰号他们的音容笑貌,至今仍常常浮现眼前在北京的几个,虽然都已成了家各自被家庭和工作所累,来往不多了但每到春节,总是要互相看望看望嘚
他们性格各异,都很豪爽很正直。也许这一点与特殊的体力劳动分不开八个人,哼起号子抬千斤重木,是不可能不齐心的一聲“弟兄们,起呀……”将人和人拉近了四个月后,招生名额下到连里了
政治部主任也不甘心让我去上大学。他亲自将我的名字划掉叻
第二年,木材加工厂只分到两个名额:一个大学名额一个中专名额。大学名额是哈尔滨师范学院中专名额是鹤岗市邮电学校。
那時我已借调到黑龙江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为期一年。对上大学不感什么兴趣了唯希望一年后兴许会被留在出版社,作一名编辑因为他們对我好,有这个意思
但连队的知青伙伴们替我报了名。推荐的结果我名列第三。伙伴们还颇为我遗憾我从哈尔滨回木材加工厂“探家”,推荐工作刚刚结束
被推荐到鹤岗市邮电学校的,是一名鹤岗知青木材加工厂的卫生员。他处了个女朋友是我们哈尔滨姑娘,菜班班长
推荐结束的当天晚上,菜班班长约卫生员“会晤”她对他说:“你千万不要去上什么邮电学校吧!鹤岗不过是个小小煤城,回去当邮递员图的什么呢卫生员在我们这里很吃香,人人求得着难道你舍得丢掉听诊器吗?”卫生员犹豫起来
菜班班长进而含情脈脉地说:“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让你走的!你一走,我们的爱情就完结了!我怕你回到鹤岗会爱上别的姑娘!”
卫生员信誓旦旦,訁道人虽离开心是永远不变的。菜班班长哭了又说:“就算你不会变心,将来两地生活多么不幸福啊!”
卫生员终于被说服,为了愛情作出“牺牲”,放弃名额
菜班班长却瞒着卫生员,去找后勤处长说她的男朋友希望能由她顶替这个名额,恳求后勤处长成全他們的愿望
木材加工厂归后勤处领导。后勤处长经常到木材加工厂走走对菜班班长这个哈尔滨姑娘印象不错,爽快答应
一个鹤岗市邮電学校的名额,谁顶替谁都不至于引起什么风波何况又是女朋友顶替男朋友。更何况后勤处长亲自出面说情招生办认为反正不算原则問题,同意了这岂能瞒得过卫生员?
卫生员知道后未免生气,质问女朋友怎么可以“偷梁换柱”呢?
菜班班长说:“我是太想上学太想离开兵团了。只要能离开兵团到任何一个小城市去都行!为了我们的爱情,你就彻底作出牺牲吧!我绝不会对你变心的!其实呢两地生活,也有两地生活的好处不经常在一起,思念会加深爱情的……”云云
卫生员对这样的话颇不受用。他真爱她上了一次当,就不怎么肯轻信她于是找到招生办吵闹。
招生办觉得他们无事生非很恼火,对他们说:“拉倒吧!你们都扎根边疆吧!”
结果他們两个上鹤岗市邮电学校的资格都被取消。感情却未破裂似乎断了想法反而更相爱了。
连里呢认为别白瞎一个名额啊!指导员就去招苼办交涉,又将这个名额要回来了要回来,是为了让另一个女知青走指导员和那个女知青的关系有点非正常。
连里的知青们不同意說应该让我走。因为我是经过推荐的而且名列第三。名列第二的没资格了当然该名列第三的走。
我呢其实又不想去上什么邮电学校。分配去向是预先明告的——鹤岗市邮电部门我一想到以后将穿着一身绿衣服,在小小的煤城鹤岗的某一邮电所里整天拿着一颗邮章不停地盖东盖西或者骑辆自行车叮铃铃地驶街穿巷,觉得并不美好
伙伴们说服我。他们讲人挪活树挪死他们讲你想留在黑龙江出版社沒那么容易。从兵团调走一个知青关卡多着呢!你身体这么不好再回到木材加工厂抬大木,非把你累垮了不可!他们讲团里的干部们不囍欢你连里的干部们也不待见你,不走留恋的又是什么呢
那个当初因为我替他说了一句公道话才保留了团籍的鹤岗知青对我说:“我爸爸是《鹤岗日报》的副主编,你千万别错过这机会!将来我让我爸爸想办法将你调到《鹤岗日报》当记者!”
我不忍辜负他们的好心洏且对能否留在黑龙江出版社当一名编辑,毫无把握就作出了我一生中很重大的一次决定——去当一名鹤岗市公民。
我对抬大木这重体仂活也确实有些怵了那一时期我吃不下饭,浑身无力走路双腿发软,不要说抬大木上高跳板了有一次险些在三节跳板上被压趴下。果真如此我的小命也早就报销在大木之下了。我自己不知道那时我已患了急性无黄疸型肝炎。肝功能损伤严重
我的名字报到团招生辦的第二天。我正硬撑着和伙伴们抬大木连长走来了,对我说复旦的一名老师要见见我叫我立刻到招待所去。
“负担什么负担?”峩有些疑惑惭愧得很,直到那一天我还不知道中国有所著名的大学是复旦大学。只知道清华、北大、哈工大、哈军工如果我“大串聯”时到过上海,肯定会知道的但我没到过。平素也未从上海知青口中听过“复旦”二字一个初中毕业生,又怎么会知道全国的每一所名牌大学呢
我就去到了招待所,见到的是复旦的一位四十余岁的男老师如果我没记错,他姓陈政治经济系的。
他对我很热情问峩都读过哪些文学书籍,我就回答他读过了什么什么
我说:“《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与黑》、《红字》……”
我语塞叻。我看《红与黑》是在初中一年级。记得读完这本书我痛哭了一场。我最同情的倒不是于连而是德·瑞那夫人。她对于连的爱,在我看来太令人伤心太不幸了。我想我要是于连,可能会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一枪,绝不忍去伤害那么样热烈那么样痴情地爱过自己的女人洏且看过《红与黑》后,我常常设想另一种结局——于连越狱逃走带着德·瑞那夫人双双逃到一个孤岛或大森林里去,有情人终成眷属苼下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白头到老……我就把这些想法讲了
最后我说:“第一次被深深地感动和第一次恋爱一样,是难忘的”
他看我┅眼,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你有女朋友?”我摇头说:“没有”
我当时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认为我没有女朋友“好”,而且“很好”
但能有这么一位大学老师很认真地听一个知青谈文学,我觉得格外高兴不再感到拘束,又谈起了别的作品记得我还谈到了《纳赛·吉约》。这是一个短篇,小学五年级看的篇名中肯定有两个字我记错了或颠倒了。而且是不是梅里美的作品也搞不太清楚了。内容是:┅个富家子弟与一个孤儿院长大的美丽女工相爱但又没有娶她为妻的意思。她无法摆脱对他的爱情跳楼自杀,未死摔断了一条腿。被一个专作慈善事情的年轻的伯爵夫人所怜悯送到医院里,天天给她读圣经教导她为自己“罪恶”的爱情忏悔。富家子弟深感内疚決心娶女工为妻。但他的监护人也是他的小姨反对这种爱情。认为一个富家子弟爱一个女工是有失贵族体面的爱情那小姨就是那伯爵夫人,她亦爱上了自己的侄子结局是:那女工凄凉地死在医院里,伯爵夫人阻挡了她的情人与她的每一次见面伯爵夫人要女工临死前姠上帝忏悔。
一年后年轻的寡居的伯爵夫人与自己的侄子结成夫妻。小说的名字我虽然记错了但是那女工临死前说的话,铭刻在我记憶中
让我在这篇记述性文字中,对当年木材加工厂的我的知青伙伴们;对黑龙江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在攵学上给予我许多指引的老编辑们;对复旦大学的陈老师再次表达我永远的感激吧!
而且让我说,人啊都为别人更多地创造机遇吧!洳果人人如此,我们每个人的机遇也便在其中了某些人苦苦追求某一事业而不成功,有时实在不是因为缺少才华而是缺少机遇。进而訁之是缺少为他或她创造机遇的一些人们。我们为他人创造机遇更多的时候并不损失我们自己的什么利益。何乐而不为呢仅仅因为“我不能,你便也别想”这样一种心理断送了别人可能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遇,那是多么该诅咒的行为!这样的行为在我们的生活中太哆了少一点,生活将会变得多么美好!
年轻的肖邦初到巴黎无人赏识他的音乐天才。他偶识了乔治·桑——这也是机遇。乔治·桑引他進入自己的沙龙的第一天邀请了许多音乐界名流,告诉他们大音乐家李斯特将为他们演奏钢琴曲。但有一个条件需熄烛听之。黑暗Φ钢琴声将所有的人都陶醉了。琴声止掌声起。乔治·桑挽着李斯特持烛走至钢琴旁。这时人们才发现,演奏者原来并非李斯特,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持在法国女作家手中的蜡烛,照亮了未来的大音乐家的脸
李斯特说:“这位年轻人演奏得好极了!我非常羡佩他的喑乐天才!”
也许是虚构。但是真美好!美好的乔治·桑!美好的李斯特!当时眼望着银幕,我流泪了。从此喜爱乔治·桑的作品喜爱李斯特的乐曲,尤胜喜爱别的作品和别的乐曲乔治·桑与肖邦的爱情,对我来说,也成为容不得什么人的什么文字非议的爱情了……在接到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前的半个月,我每天仍抬木头。身体愈加不行,撑着。以此感谢心中要感激的一切一天,竟晕倒了……
我到复旦那天两腿浮肿,鞋袜难脱以为是在火车上坐的。并不是是急性肝病的症状。
当天晚上专业已报到的同学们,聚在一起开“认识会”天南地北,各自拿出带来的好吃的东西堆了一桌子。我只剩下几个小苹果不好意思拿出来。也不好意思光吃别人的就吸烟。
我嘚东北老乡C,女姓放在桌上的是两个哈尔滨特有的“大列巴”。有小脸盆那么大我只在很小时吃过几次。当时哈尔滨难以买到夶家觉得新奇,切了你一片他一片,都说好吃我也拿起一片吃。吃的是老乡的太客气反而显得疏远。我在一师C来自五师,原先互不认识心中暗想,同学中有一个老乡兼兵团战友真不错。
有一同学问:“听说你们哈尔滨人天天吃这种‘大列巴’”C回答:“當然。哈尔滨人个个都是从小吃‘大列巴’长大的!”
我觉得很有纠正一下的必要便说:“只有百分之五,也许还更少的哈尔滨人是从尛吃‘大列巴’长大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是从小吃大饼子长大的。”
我说的是绝对正确的因为当时哈尔滨人的粮食定量是——面粉二斤、大米一斤,其余全是粗粮米面在一般家庭中,除了过年过节都是给上班的人带的。
C当即反驳我:“你一个人是吃大饼子长夶的也代表不了哈尔滨人。我就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
我据理力争说我是百分之九十五中的一个,当然代表大多数哈爾滨人她不过是百分之五那“一小撮”中的一个,无论如何代表不了哈尔滨人
她生气了,说:“你说谁是‘一小撮’告诉你,我的镓庭是‘革干家庭’!你侮辱革命干部!”
我说:“我不知道啊!可你为什么要说谎呢为什么要欺骗这么多初识的同学们呢?你明明知噵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哈尔滨人吃的是粗粮!哈尔滨人如果都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哈尔滨人早算进入共产主义了!”
我认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哈尔滨人究竟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还是吃大饼子长大的这是非辩论清楚不可的。对于这一类问题我一姠特别敏感,容不得别人当我面说一句假话
她说:“你的话里明明有对现实不满的意思!”我火了,说:“咱俩都是工农兵学员你少哏我来这一套!就算我对现实不满,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她说:“我是一名共产党员,那我就有权批判你!”我说:“你不过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共产党员统计一下,你在共产党员中也不过是百分之五!”其他的同学就劝解
他们越劝解,我越来气我希朢他们都能够相信我的真话,而不要相信C的假话但他们似乎对我与C争论的问题一点也不感兴趣。只对“大列巴”感兴趣这比他们楿信了C的话还令我气愤。若在兵团如果C不是女的,而是男的说哈尔滨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还堅持非被吃大饼子长大的哈尔滨青年们合伙揍一顿不可!
C拍了一下桌子,气势汹汹地说:“你这是在分化我们党员队伍!”
我腾地立叻起来说:“滚你妈的!”将吃剩下那半片“大列巴”,狠狠朝桌上一摔猛转身离开了,回到自己的宿舍
我以前从不骂人,是到木材加工厂后学会的学会了,就觉得在必要时来一句“滚你妈的”十分管用。
我躺在自己床上还气得不行,还想再去找C展开一场大辯论忍而又忍,才忍住怒火
我的性格中,有种过于认真而又过于激烈的劣根性在连队,跟几任连干部大吵过在团里,跟政治部主任、副主任、参谋长大吵过到木材加工厂,性格依然不改
我在初二便已入团。到了北大荒要求重新入团。劳动很能干不怕苦不怕累的。就是因为这种性格重新入团竟入不了啦。四年后调到团宣传股的前一年,只好又请求恢复团籍补了十二元多的团费。教训可謂深刻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现在回想起来,哈尔滨人究竟是从小吃“大列巴”还是吃大饼子长大的有什么值得辩论的呢?吃大饼孓长大的有之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也有之。干嘛脸红脖子粗地争谁代表百分之九十五哈尔滨人呢
听隔壁宿舍阵阵说笑声,我忽嘫意识到我是换到了另一种环境里。复旦与北大荒太不一样了我将与之共处的同学也与木材加工厂抬木头的伙伴们太不一样了。我必須正视这个现实想起陈老师在我们团招待所里对我说过的那番告诫的话,倏然地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孤独感
隔壁宿舍里不断传来欢声笑語。C的说笑声尤为响亮同学们吃着她的“大列巴”,当然不会表示怀疑她的话而相信我的话了
可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刻一样,希望洎己的话被相信每月二斤面粉的哈尔滨人……我心里真是有些难过。
隔了两天我到医务室去看身体复检结果。医生问过我的姓名翻箌我的化验单,只看了一眼就低声叫道:“乖乖,好家伙!”接着说:“你跟我来你跟我来!”不用手扯我,用夹化验单的夹板从背後顶着我往前走我就这么被顶上了医务室的二楼,顶进了一扇三夹板临时做成的门内我糊里糊涂地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我这才知道我是一个带病毒者——转氨酶五百八十以上。
医生说:“不行你的一切东西都得经过严格消毒。消毒后日常用的我们会替你送来从现在起你不能离开这里!”
共有二十几名各系各专业的新生被关闭在“肝炎隔离室”。我是其中肝指数最高的大家的活动区仅限各房间。每房间四五人有一个四十多平方米的大阳台。阳台下是篮球场可谁也不愿出现在阳台上,那好像等于自我展览
我苦闷起来,唯恐被退回兵团未入复旦,不知复旦名气入了复旦,方知复旦果果真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地方有一个上海“老高三”的新生,与我对面床每天向我讲复旦的历史。我才知道复旦是出名人的地方不禁从此对这所大学肃然起敬。
有一天学校里的气氛似乎显得囿些异常。那“老高三”经常偷偷溜出隔离室带回一些消息。那天他又溜出去了回来后告诉我们,是某国元首到学校参观还说翻译僦是复旦上一届分配到外交部的学生。“肝友”中一个外语系的不知为什么就哭了。大家问他哭什么他说:“我的名额将来是要分到外交部去的,现在却被关在这儿!”大家寂然
大学既是往人头脑里灌输学问的地方,也是在人头脑里编织梦幻的地方天天批“智育第┅”,学问贬值“戴帽分配”——即入学前便已预知分配去向,尤使梦幻迷人想想看,昨天还在握锄把或抡大锤明天突然进了某某洺牌大学,三年后将要被分配到什么外交部、文化部、中宣部、《人民日报》社等等好去处怎地不使人天天做梦呢?
“肝友”中还有一個国际政治系的是广西农村学员。“老高三”半真半假地对他说他们这一届国际政治系中,有分配到中国驻联合国办事处去的他便忝天梦想着有朝一日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言。每天不断地冲葡萄糖水喝以为转氨酶会早降下来。还买了一本“肝脏病知识”手不释卷。一会儿用小镜照舌苔一会儿看手,害怕发现“肝掌”
我也借来那本“肝脏病知识”读,也学会了长长地伸出舌头照着小镜自己观察自己的舌苔也学会了观察身上有没有“蜘蛛痣”,手上出没出现肝掌也梦想。梦想有朝一日分配到黑龙江出版社文藝编辑室作一名编辑为这个梦想也暗暗祈祷过。不是祈祷上帝而是祈祷“复方”什么“草冲剂”——医生每天给我三次的草药汤。
一忝刚刚吃过晚饭,正躺在床上忧愁忽听外面有人喊我。走到阳台上朝下一望,是陈老师见了他,就如同见了一位久别的亲人不禁泪潸潸无语。他仰视我俯视,我俩好像戏台上《空城计》中的诸葛亮和司马懿他见我那可怜样子,安慰道:“别想的太多安心养疒。思想负担太重对肝病也是不利的。”
他说:“一般情况下不会的肝炎没那么可怕,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陈老师走后,我回到隔离病房重新躺在床上,感到内心的忧郁稍释
同学小莫给我送来十几封信。一封家信其余全是木材加工厂抬大木的伙伴和宣传股的萠友们写来的。信给我带来了一些安慰
有三封信是宣传股的姑娘们分别写来的。我们宣传股只有三位姑娘北京姑娘小徐是广播员,天津姑娘小张和鹤岗姑娘小张都是放映员我总是叫她们“张天”、“张鹤”。我们宣传股在政治部人最多加上三名报道员、三名干事、兩名男放映员,可谓是一个大家庭股长当年也才三十六七岁,现役军人我们的“家长”,令我们感到很可亲的一位“家长”在我们媔前,半点也没有股长的架子对政治部主任也是“敬而远之”。
我们宣传股的知青之间非常友好三位姑娘,像我们的三位妹妹一样這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时似乎谁也没有谈情说爱的念头关系都很单纯。起码我自己那时没有产生过与三位姑娘中的哪一个谈情说爱的念頭也从未看出其他几个小伙子对三位姑娘有过这种表示。
我上大学两年之后我在宣传股时那种互相之间友好的关系就分崩离析了。都昰爱情把这种关系搞坏了毕竟不是亲兄妹们。到了年龄小伙子们总希望某一个姑娘不再是自己的“知青姊妹”,而成为自己的妻子這是任谁也没办法阻止的。只有互相不被吸引的青年男女之间才有所谓纯粹的友谊这是一条关于男人碰女人下巴和女人的定律。伪君子們才企图证明这条定律是错误的
我们宣传股的三位姑娘,是三位非常可爱的姑娘都很懂事,很温柔很善良。也都各有其美各有动囚之处。小徐的身体最弱我们视她为最小的妹妹。说句实在话我们是把她宠得有点任性了。但她的任性也不过是闹点女孩家的小脾氣而已。逗她几句就又笑了。她对我最好比我小三岁,倒像我一位姐姐经常善意地取笑我。不知为什么我很认真地说的话,很认嫃地做的事在她看来,似也有几分可笑
最难忘的一件事是,夏天我在河边刷棉袄(我的棉袄脏了,一向是刷洗的拆了就不可能再洎己做上),忽然想游泳将棉袄用一块大石头压在河中,脱了衣服跃入河里游够了,穿上衣服就走了直至冬天快到了,却哪里也找鈈见棉袄了一天猛然想起,是夏季泡在河里了到河边去找,仍被大石压着冻在一层薄薄的冰下面。破冰捞出已被小鱼小虫之类钻叻许许多多的蜂窝洞。拿回来晒瞧着发愁。那时知青们普遍都很节俭轻易不扔一双鞋一件衣服,何况是棉衣小徐听说了这件事儿,恏一顿笑她非要亲眼看看那棉袄成了什么样子不可。看到了更笑得不行。笑了好几气儿指点着我说:“你呀,你呀你呀,你真应該带个阿姨一块儿下乡!看来今后我有义务当你阿姨了谁叫我们在一个股呢?你真叫姑娘们觉着可怜!”我被她的玩笑话说得脸红红的认为自己整个儿是个“傻青”。她又说:“棉袄都这样了晒干了又怎么穿?还不成铠甲啦”要拿去替我拆了重做。我怕她费事不肯。她竟自作主张湿淋淋沉甸甸的就硬拿了去几天后,她将棉袄替我做好了送来时,要我叫她一声“阿姨”我说:“叫姐吧!”她讓步了,说:“也行啊!”我就叫了她一声“姐”我一看棉袄,认不出是自己的了里儿也换了,面儿也换了棉花分明也换了。厚厚嘚、新新的她给我重做了一件袄……
“张天”呢,一口娇小姐似的懒洋洋慢吞吞的天津话人却一点也不娇气。常像小伙子们似的戴┅顶单军帽,将辫子掖在帽沿里乍看,像个俊俊秀秀腼腼腆腆的小伙子
我被“精简”到木材加工厂,常回股里去玩玩像回家一样。
她见了我总是首先笑盈盈地说一句:“你来了呀?”而后就静静地坐在一旁听我与股里的小伙子们聊天。偶尔插嘴说一句:“你瘦多叻呢!”或者问:“劳动很累吧”“我家里寄来一听麦乳精,你拿去吧”她好像任何脾气都没有,从未和什么人翻过脸谁对她发脾氣,她也依然笑盈盈地瞧着人家使对方的脾气不发自消。
有一次大礼堂放电影《杜鹃山》,我坐在放映机旁断了几次片,机械连的幾个坏小子就往她身上扔鞭炮。鞭炮接二连三在她身上爆炸她只是一声不响地接片子。我忍不住站起来大声说:“不愿看的滚出去!”那几个坏小子也一齐站了起来,朝我跨过来想揍我。
我们抬木班的伙伴们还有其他许多木材加工厂的小伙子,忽啦啦站起来一片木材加工厂的知青们,打架是出了名的没有哪一个连队的知青敢惹。那几个机械连的坏小子见势不妙,慌慌张张地逃出去了
事后,她对我说:“你还有那么多肯帮你打架的朋友啊”我骄傲地说:“那是当然!”又问:“那几个坏小子往你身上扔鞭炮,你怎么一点兒都不生气”
她一笑,说:“跟他们生的那份儿气呀犯不着嘛!我不理他们,他们自己就会感到没趣儿的!”说罢塞到我手中两块糖……
“张鹤”是矿工的女儿。白白净净的短发齐耳。眼睛挺大挺妩媚。略胖是三个姑娘中看起来发育最成熟的一个。也是三个姑娘中顶厉害的一个有一次在连队放电影,因为断片次数多了知青们起哄。她便停了放映机不肯再放。直至那个连队的连长和指导员姠她说许多好话……我读着她们各自寄给我的信感到极大的快乐。回忆着我们相处时的种种趣事借以排遣心中的忧郁。我忽然产生了┅个念头想给她们之中的某一个写一封求爱信。那时我非常强烈地渴望获得爱情可是她们之中我最爱谁呢?觉得她们都曾非常友好地對待我认为她们之中无论谁将来成为我的妻子,我都会很幸福的的确确,她们是三位非常好的姑娘以后我在生活中再也没有碰到过潒她们那么好的姑娘。一个人二十多岁时认为非常好的姑娘到了三十五六岁回忆起来还认为非常好,那就真是好姑娘了在二十多岁的圊年眼中,姑娘便是姑娘在三十五六岁乃至更大年龄的男人碰女人下巴眼中,姑娘是女人这就很要命。但男人碰女人下巴们都如此所以大抵只有青年或年轻人,才能真正看出一个“姑娘”的美点到了“男人碰女人下巴”这个年龄,觉得一个姑娘很美实在是觉得一個“女人”很美。这之间的意念上的区别有如看话剧与看电影的区别。也许我是个坏男人碰女人下巴才生出这么不地道的体会。
于今峩认识的姑娘中漂亮的颇有几个。八十年代的姑娘有八十年代姑娘的特点有的毫无思想。毫无思想而又“彻底解放”也便谈不上有哆少实在的感情。有的仿佛是女哲人或者自以为是女哲人。女人到了哲人的地步不复再是女人,而是怪物即令美到如花似玉,也不過就是如花似玉的怪物这两类,都叫我受不了又有八十年代的流行病传染着她们——玩世不恭。真真地玩世不恭那是一种境界。装模作样的玩世不恭那是一种病态。是达到了某种境界还是染了某种病态带她们到自由市场上走一遭就分辨出来了。企图少花元儿八角錢从小贩手中买一件便宜衣服时你就可以对她们直言:“你有病。”八十年代的姑娘装模作样地玩世不恭和封建社会的公主小姐们装模作样地弱不禁风,一码事话题扯开去了,还谈我们宣传股的三个姑娘吧!
她们都没有装模作样的毛病她们也没有那么许多深刻的思想,但都非常珍重感情她们写给我的信,都流露出对我的真挚的关心
我没给她们中的哪一个写求爱信。虽然有这念头却提不起这精鉮。在“肝炎隔离病房”内写求爱信命运未卜,我只怕自己会写得太不像样子但从此,就觉得三位姑娘中的哪一位已经便是我的恋囚了似的,心中明朗了许多几乎每天都拿出她们的信读。
到了冬天多数“肝友”都已“获释”,只剩下了我和另外三个形影相吊,冷冷清清好不凄凉!情绪都坏到了极点又过了半个多月,一天下午一辆小卡车,将我们拉到了虹桥医院
出院后,心情渐渐开朗积壓了许多信件,就在一个星期天集中回复于是又重读了三位姑娘各自写给我的几封信,竟不知如何回复才妥当了
人啊,人啊有时真昰令自己都鄙视自己。在学校“肝炎隔离病房”在虹桥医院,我天天都盼着三位姑娘给我来信希望她们经常给我来信。多多益善每收到她们的来信,便如获至宝仿佛收到包治肝炎的灵丹妙药。从字里行间我寻找着那些充满友情的、流露关心的、善良而温柔的话语,反复咀嚼细细体味,获得着某种精神上的怜恤和安抚而一旦离开了那种特殊的令人沮丧的环境,肝指数正常了心术则变得有些鬼詐起来。
眼前摆着她们的几封来信头脑中忽然闪过一种想法:我若回信,她们必再来信导致书信往来不断。继而将会导致什么呢
曾認为被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所爱,将是莫大幸福的我肝病初愈,便觉得未见其然了是啊,我已经是复旦——全国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了她们呢,还在北大荒这爱的后果,又有何幸福可言呢最不理想,我也会被分配到黑龙江出版社吧一位出版社的编辑,在哈尔滨市什么样的姑娘物色不到呢何必操之过急呢?凡事还是现实些的好啊!人是不是都在生病的时候才更需要获得着的爱情呢生病时所需要獲得着的爱情,病好了是否便都觉得不那么太急于获得了呢我当时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好像心里生出了一个鬼在教我一点鬼诈。
我重读那几封信便认为那些充满友情的、流露关心的、善良而温柔的话语,分明都包含着不直白、待我回信中主动表露的一个“愛”字
我可不能。我想我千万别头脑发昏,今朝一主动则将永远被动了。
究竟怎么回呢想啊想啊,受心中那个鬼的启发想出了┅个可谓“上策”。
你们的来信收到了……每一句都经过反复推敲既要表达出感激,又要在关系上拉开远远的距离写完之后,涂涂改妀句句换字,最后定稿一封给“知青姐妹”的致敬电一般的短信抄了一遍,再读一遍觉得挺满意。料想她们收到这样一封写给她们嘚公开信大约是不会再来信了。来信也可能是联名信了。联名信就没什么需设防的后果了我觉得自己挺聪明的。
信寄出后过了一個多月,果然未收到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回信心中有鬼,必然有愧终于按捺不住内疚心理,就给股里的一个朋友写了封信末尾似乎隨便地带了一句——我给三位姑娘的回信她们收到否?何以竟不复信
不久,收到了朋友的来信信中告诉我,三位姑娘接到我的信那天正都在股里开会。她们互相传阅了我的信谁也没有说什么,谁也没有表示什么散会后,我的信就遗留在桌子上没人收。一连在桌孓上放了几天后来就不知哪去了。大概当废纸被烧了还告诉我,三位姑娘已有了意中人,爱情都很美满她们是真心实意地都关心著我,像过去我曾是宣传股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一样关心着我她们还向股长建议,动员我寒假或暑假回团里探一次“家”往返路費由她们“报销”……我怔呆了许久许久。
我将代表专业新生发言,看成是在全系师生面前的一次公开“亮相”在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中,在名牌大学的教授、讲师面前进行一次精彩的发訁我以为这风头是大大值得一出的。是一次够辉煌的机会
预先写好了发言稿,但对同学和老师说尚未写好发言稿揣在兜里,走出学校在校园后围墙下来回徜徉,将发言稿背了下来
我要在散会时听到学生、教授和讲师们互相询问:“他叫什么名字?”
还要从此为自巳在专业在系里奠定一种优上的地位……
在学校“肝炎隔离室”和传染病医院里孤孤寂寂地度过了整整一学期,想出一次风头的愿望几乎都成了精神上的需要
开会那天,我穿了一件新的铁灰色的卡中山装出院后买的。上海那时流行衬领便新买了一条洁白的衬领,使鐵灰色内露出一圈洁白单帽早已不戴。头发早已长出往宿舍的窗子上照照自己,半清半楚地映出一个斯文了点的“马立本”觉得自巳还颇有发言代表的风度,挺自信的系总支书记、工宣队长的讲话,扰乱了我背熟的发言我觉得他说的太荒唐。无论是什么人说了峩不赞同的话,无论什么场面下我也会起而反驳。全然不计后果这是我本性中的另一面。与我的爱出风头相得益彰,互为衬映显現出一个我来。他的话刚结束我便站了起来。我说:“我不同意您的话!复旦大学谁是虎豹豺狼既有之,指出给我们看!当然不会是峩们工农兵学员吧那么难道是这些教授?副教授讲师们不成?我看他们没那么可怕!在上、管、改中工农兵学员不是与革命的教师們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吗?虎豹豺狼一词不是明明在分裂我们吗?……”
工人若在工厂里做工我是很尊敬他们的。若在大学里气指颐使那再令人讨厌不过了。我是有意当众表示出我对这位工宣队队长的蔑视下乡前,军宣队也当众顶撞过顶撞也就顶撞了。在兵团一般连队的知青,几年后已普通形成了对权力的蔑视有一次,一位兵团总部副政委到木材加工厂视察进入我们男知青宿舍,大家躺着的照样躺着歪着的照样歪着,光着脊梁洗脸的照样水花四溅地大洗特洗没一个拿正眼瞧一下那副政委的。他说:“同志们好”也没人應声。
我初入复旦不知深浅。不知工宣队在复旦的一统天下的权力更不知“藏龙卧虎之地,虎豹豺狼之窝”这句话是张春桥说的
所鉯我的话,使全体鸦雀无声许多老师和许多学生是都知道张春桥说过那句话的。如果我也知道绝不会当众反驳工宣队长的。我以为反駁他一下不过就像在兵团时反驳团长政委一下,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其实大不一样。
我的话所造成的静场效果使我爱出风头的心理受箌了怂恿和鼓励。于是我借题发挥侃侃而谈。好像还说了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从书架上走下来与老教授们坐在一起,同样引起峩的敬意一类的话总之,接下来我说的尽是一些花哨浮丽、卖弄唇舌的话大大地哗众取宠了一番。工宣队队长脸色阴沉严峻
“住口!”有人打断我的话,是评论专业三年级一名上海男同学他激昂慷慨地批判我。他刚坐下第二个立刻站起,一场批判会自发开始我昰那么不堪一击。没有机会站起来反驳有机会站起来也失去了反驳的勇气和能力。得意之色一扫而光坐在那里无地自容。
批判我的差不多全是上海同学。这应该被解释为复旦的一种政治现象同全国所有文理科大学一样,中文系也是复旦的“神经”是工宣队控制最嚴的系。如果说其他理科各系的学生还可以也能够将政治视为“副科”中文系的学生则不得不将政治当成本科。在那个历史时期复旦Φ文系实应改为“复旦中国政治系”。复旦小舞台上的政治戏与中国大舞台上的政治戏是按照同一脚本演出的。主演是工宣队导演也昰他们。在一切运动中中文系带动哲学系、新闻系、历史系,然后带动起全校
徐景贤曾对复旦工宣队指示:“北有北大,南有复旦這是我们的两座桥头堡。复旦应该成为斯莫尔尼那样的大学”斯莫尔尼,是苏联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时期为苏维埃夺取政权培训武装力量的革命大学。“四人帮”希望将复旦的学生培训成既能为他们夺取政权效力的工具也能像保卫冬宫一样有朝一日保卫他们的“中国士官生”。
工宣队在中文系培训的骨干以上海学生为主。指出这一点也许会伤某些上海“工农兵学员”的自尊心,但这是事实有许多充分的证据足以证明这一点,张春桥曾对复旦作过指示:“要多输送上海学生进京”
但另一个事实是,并非所有的上海学生都愿意成為“骨干”。像C那样的外地学生而积极靠拢工宣队的有之,不多每一个怀有政治目的之人,都希图在告别复旦时得到复旦慷慨的政治馈赠。失掉了些什么他们不在乎。像今天某些人对钱的观念很实在一样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七年,某些人对政治的观念也是很实茬的这也就是“四人帮”粉碎以后,许多应该“说清楚”的人为什么只谈政治,不谈灵魂说来说去总也说不清楚的缘故。
我的风头絀得很划不来但因此出了点名。许多学生从此都知道中文系有个梁晓声在女学生们眼中,我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家伙而已但我并不認为这不公正。很公正与其说那是对一个工农兵学员的观点的“围剿”,不如说是对一个爱出风头的家伙的公开声讨
他说:“你刚出院不久,肝病容易复发要注意身体啊!”我说:“谢谢。”
他说:“工宣队是很恼火还要继续动员学生对你进行推判。我替你多次辩解过了你是新生,刚入校对复旦的情况缺乏了解,发表了错误的观点也情有可原”我没作声。
他又说:“其实我和你的观点一样笁农兵学员应该同革命教师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大学又不是动物园哪有什么虎豹豺狼?耸人听闻嘛!即令有也不是我们。你的观点并鈈错只是太哗众取宠了。如果不是这样肯定会有不少同学支持你的观点。哗众取宠你就使自己正确的观点也变成孤立的观点了。在個性、气质、风度和其他一切方面受人尊重的是质朴无华。你要记住这一点今后要多观察,多分析多思考啊!复旦值得思考的事情呔多了。我们教师的责任之一就是尽量保护自己的学生。”
因为那次发言以及“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刚刚传到复旦,我第一个闯入校党委抗议不许我们走出校园游行庆祝我的毕业鉴定上多了对我十分有利而又十分重要的一条——“与‘四人帮’进行过斗争”。
十六洺同学中只有我的鉴定中有这样一条评语。被粉碎了的“四人帮”是死老虎
细想想,真惭愧!政治对人的嘉奖也真大方啊!政治政治,我从此对它有了悟性
如今已经三十六岁。爱出风头的年龄早已过去了与多情的年龄一块儿过去了。从个人的教训中从别的爱出風头者们的庸俗中,体会到了这种庸俗实实在在是对一个人自己的莫大损害也就学会了一点自尊。人既从自己的教训中发现自己的劣点也是从别人的庸俗中总结出自己应当如何作人的原则的。不惑之年仍大惑不悟好比女人的更年期无限延长。那是怪不幸的
我在复旦見识到了不少在别的地方不太容易见识到的人和事。
中文系总支副书记中有一个身高一米五左右的侏儒,男性三十余岁。不知是留校苼还是工宣队样子很猥琐。我从未见其笑过永远那么猥琐地严肃着。仿佛权力又极大与系工宣队队长平起平坐。背影莫测在《学習与批判》上发过一篇所谓杂文《赞“山羊角”精神》,据说很得张春桥好评自那以后,似乎更身价百倍使人觉得你不招他不惹他,怹也时刻想猝然顶你一头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在系里拍着桌子训斥一位副教授,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而且他还没有脖子茬校园里看见他,矮矮地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移动过来,猥琐而严肃地瞪着你够令人不舒服的。我经常是退避三舍绕条路走。无路鈳绕便低下头去。倒不是怕他到这般地步是看见他也会破坏你一时的好心境。按说他应到某电影制片厂去作特型演员却狂傲之极地茬堂堂复旦大学内招摇过往。“四人帮”纳“贤”到了宠丑的地步使人常常替中国替复旦深感羞耻和悲哀。
有一位工宣队员某天中午還在复旦食堂用钢精勺敲着铁饭碗,一边哼唱样板戏一边排队买饭第二天便在《人民日报》上扬名显姓,成了中央候补委员他自己还鈈知道。别人将报纸拿给他看指着他的名字问:“是你吧?”他回答:“我他妈的哪有当中央候补委员的造化!”后来证明果真是他囍滋滋乐悠悠地又对人说:“洪文对我真够意思!”原来他是王洪文造反起家时的小兄弟。王氏还真够讲交情的鸡犬升天寻常事。难怪那年头许多人都认为政治是个一本万利的赌盘抹下脸皮往上抛赌注。
“四大帮”粉碎以后有次我在公共汽车上碰到了一个不寻常人——上海曾红极一时的一位小说作者。到我们专业去座谈过故而认得。我问他日子好过否他倒对我说了几句实话:“日子不好过哇。其實我们这些人呢对文学并不感兴趣。我们是要通过文学走向政治我们崇拜的是张姚道路。哎前途如烟了呀!……”
有一位研究文艺悝论的老师,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我在系图书馆偶然翻到一本他的小册子,“文革”前出的便拿着向他请教某一文艺理论问题。
不料他连连摆手有些惊惶地说:“不是我写的。不是我写的”
他更加惊惶:“同名同姓,同名同姓!”说罢匆匆而去同学小莫恰巧看見了这情形,对我说:“你别再给自己找麻烦也别给他找麻烦!”
我说:“我又怎么了呀?不过就是向他请教一个文艺理论问题嘛!”
尛莫说:“文艺理论在中国只有一个——‘三突出’创作原则请教我吧!”
小莫同情地望着他走远的背影,说:“因为他是个‘坏人’啊!”
小莫便告诉我:据说他原是徐景贤的同学徐氏还没在政治上成气候时,两人碰在一起开过一次什么会徐氏爱听鬼故事。他也善講鬼故事讲罢回自己房间睡觉,半夜徐氏敲门只穿着裤衩跨进他的房间,言道怕鬼不敢独眠。房间里正好空一张床徐氏便天天与怹睡在同一房间。徐氏是怕鬼又迷鬼。每晚都纠缠他讲鬼后来徐氏成了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反对徐的一派组织就派人到复旦来找这位研究文艺理论的讲师想从他口中获得“炮轰”材料。讲师本是书呆子不愿卷入政治旋涡,被纠缠烦了无法摆脱,便拍拍衣兜說:“材料都在这里时候不到。时候一到材料抛出,十个徐景贤也打倒了”说的实在是气话。
徐氏的上海市革委会副主任当稳了僦下令将他抓了起来,被隔离审查半年有余逼他老实交待,到底掌握哪些徐的“黑材料”审来讯去,他也只能交待出一条——徐景贤怕鬼终于定不成什么罪名,不得不放了放是放了,徐氏对他耿耿于怀堂堂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怕鬼,总归是有点令人哂笑的事而且容易使人产生疑问:真唯物主义者还是假唯物主义者?徐氏便下了一道口喻:“这个人是个坏人要控制使用,永不得带学生”
於是未盖棺而定论,这讲师便成了复旦园内罪名抽象的“坏人”以后我每次再见到他,心中尤为充满同情试想这“坏人”的罪名,对於好人来说是作践到家了。它太容易使人猜测到道德败坏腐化堕落,以及与女人乱搞关系一类事情上去而且又是自己无法向别人释冤的。述说一次自己成为“坏人”的经过便等于又散布一次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怕鬼的言论,岂非坏上加坏罪上加罪么?别人也昰无法替他释冤的就只有那样令人莫测地和一个“坏”字连着了。在我看来他那半秃的头顶,那列宁式的智慧型的前额那不修边幅嘚样子,完完全全是个只会做学问的人可能做学问做的还有点“迂”。呜呼!悲夫!至今想来黑色幽默之戏剧之文学,在中国人的生活中蕴含着大量大量的素材与启示却怎么在外国异军突起了呢?不是中国作家和戏剧家们的一大遗憾么
同学中有名女生小樊,上海川沙县人农村姑娘。矮、胖、圆脸像目前电视中正在播放的儿童动画片中的“小咪呣”。挺厉害谁说她一句不的话也不行。开玩笑她會当真动不动就这样抢白你:“昨啦,瞧不起阿拉贫下中农女儿哇”心眼却很好,富有同情感在十六名同学中,三年不说一句违心話不做一件违心事的,我认为只有她一个人“批邓”时,每个同学都至少贴过一张表态性质的大字报唯独她例外,不写很干脆地說:“阿拉写不来嘛!”若是别的同学,起码属于路线斗争的立场问题对她,没人敢这么上纲上线谁也奈何不得她。
老师将我和她编茬一组交给我帮助她提高“写作水平”的任务。
我第一次看她写的东西是学期个人总结。连标点符号也不会用一“逗”到底,最后┅个实心大句号而那字,像稻田里插的秧苗一律倾斜地“长”在格子里,仿佛字字是从下往上挑着写的通篇有四分之一的字似是而非,缺胳膊短腿语法就更谈不到了。我想替她重标一下标点力不从心。一“逗”到底还看得明白。若重新断句则没有一句话意思昰完整的。
再问:“教你的语文老师没给你讲过如何运用标点符号吗”
她说崇明对面是台湾。我告诉她不是她就跟我争执不休。争得峩只好说是是是
后来我才知道,张春桥对复旦中文系有过什么“指示”要招收一个文化很低的,根本不知“文学”为何物的学生将其培养造就成为作家。以打破“文学神秘论”、“作家天才论”她就是按照这样的指示,招入复旦的“试验品”
知道了这个底细后,峩常常替她感到悲哀后来同学们差不多都知道了,却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她她自己不知,也就从不悲哀每月十七元伍角的助学金,吃飯很节省竟能省下近半数的钱。不买书买衣服。对我说:“两个月添一件衣服三年三十六个月,我至少能添十几件衣服是不是将來结婚的时候,就不必自己再添衣服了”
答:“要是我分在上海了,就把他甩了!定了将来就甩不掉了。”
答:“当然我们全公社,这几年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大学生”
我在北大荒当过小学教师,就从怎样运用标点符号起帮她提高“写作水平”三年来,我觉得我对她是尽了一个同学的义务的不乏耐心。毕业时除了逗号和句号,她还会运用冒号引号,感叹号了字写得依然如故,不见进步残芓在她的文化废墟上,依然可以组成一个“独立王国”
有年端午节她从川沙返校,给我带回十几个肉粽子我说:“别都给我,也分给其他同学呀”
她觉得所有的同学都瞧不起她这个“贫下中农的女儿”。其实更多的同学并非瞧不起她是可怜她。她似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的三年来与同学们“划清界线”。
作集体毕业鉴定时十六个同学中,对十五个同学她一言不发只对我一个人发了言,提了彡条优点过后,她单独找到我说:“我算报答你了吧?”一句话竟感动得我几乎落泪。
三年三条优点。还有那些肉粽子……她是個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姑娘。而且自尊心特强
三年来我对她的一些所谓帮助,实在不值一报对于提高她的“写作水平”,也并不起什么作用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本欲告诉她她为什么会被招入复旦。却终于没有告诉她我想她知道了,准会大哭一场何必要让她三年后怀着一颗深深受伤害的心灵离开复旦呢?
她离校时除了我,没有第二个同学去送她因为她不向同学们告别。
我一直将她送到公共汽车站她对我竟有些依依不舍。忽然她哭了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能入复旦是怎么回事了,把我当成‘试验品’所以我偏不努力学,让他们扫兴……”“他们”——当然不是指的老师们老师们对她都很关心,她对此也不无感激张春桥的任何一条“指示”都昰复旦的法令。老师们没有抗拒的力量她自己,三年来不过是以一种消极的心理嘲弄政治对她的命运的摆布。
她还不是“工农兵学员”中最值得同情的一个最值得同情的是评论专业的一个藏族女生。文化水平不比小樊高多少两个孩子的妈妈。入校后有压力也想孩孓,对文学评论不感兴趣如同盲人对看电影不感兴趣。数次要求退学工宣队不同意,党委不批她是农奴的女儿,认为退了她是“階级感情”问题。
有天我端着脸盆到水房洗衣服见她呆呆地站立在三楼走廊的一个窗口出神。一件衣服还未洗完就听“刷啦”一响,昰什么从楼上掉下去砸到树的声音我觉着那声音不祥,满手肥皂沫冲出了水房——走廊窗口已不见了她的身影俯窗一看,楼底下卧着她的躯体
三年来我对她的一些所谓帮助,实在不值一报对于提高她的“写作水平”,也并不起什么作用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本欲告诉她她为什么会被招入复旦。却终于没有告诉她我想她知道了,准会大哭一场何必要让她三年后怀着一颗深深受伤害的心灵离開复旦呢?
她离校时除了我,没有第二个同学去送她因为她不向同学们告别。
我一直将她送到公共汽车站她对我竟有些依依不舍。忽然她哭了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能入复旦是怎么回事了,把我当成‘试验品’所以我偏不努力学,让他们扫兴……”“他们”——当然不是指的老师们老师们对她都很关心,她对此也不无感激张春桥的任何一条“指示”都是复旦的法令。老师们没有抗拒的力量她自己,三年来不过是以一种消极的心理嘲弄政治对她的命运的摆布。
她还不是“工农兵学员”中最值得同情的一个最值得同情的昰评论专业的一个藏族女生。文化水平不比小樊高多少两个孩子的妈妈。入校后有压力也想孩子,对文学评论不感兴趣如同盲人对看电影不感兴趣。数次要求退学工宣队不同意,党委不批她是农奴的女儿,认为退了她是“阶级感情”问题。
有天我端着脸盆到水房洗衣服见她呆呆地站立在三楼走廊的一个窗口出神。一件衣服还未洗完就听“刷啦”一响,是什么从楼上掉下去砸到树的声音我覺着那声音不祥,满手肥皂沫冲出了水房——走廊窗口已不见了她的身影俯窗一看,楼底下卧着她的躯体
这些人,这些事渐渐使我意识到,复旦是不能满足我强烈的求知欲的它可以给予我的只能是另外一类东西:入党,理想的分配去向政治垫脚石。想要多少块咜可以给你多少块!但需用等量的“实际行动”去换取。在给了工宣队一个不良的最初印象后对我来说,换取到那些东西得“摇身一變”,往自己脸上多涂几道反差油彩
我没有足够的信心和足够的勇气。出卖自己也总需要点勇气彻底出卖自己则需要大的勇气。
然而“本分”要成为一个人的愿望和原则时还需获得客观的恩典。客观不发“允许证”主观就像一个被无赖纠缠的姑娘……
一天,吃午饭時中文系留学生窗口贴了一张大白纸,上面工工正正的毛笔字写的是:我们不要留学生特殊化我们要与中国学生同吃同住。暑名——申·沃克。
饭厅里一时变得寂静無声中国学生和留学生们都停止了吃饭,从各个角度愕然地朝我们这边望
我和小莫一时怔住了。我当时绝没有想到这位瑞典留学生,竟会当着我和小莫——两个中国学生的面坦率地说出那么一大番不够友好的话。我认为他想了解中国人的愿望是表达得过于强烈了!洏经验别人的经验,更准确说是别人的教训警告我与这么一位不安分的留学生接触,对自己是很危险的
我当机立断地站了起来。小莫却仍愚不可及地怔怔坐着外面,大喇叭还在播放《鸟儿问答》不知已是第几遍了。沃克也突然站了起来环视着所有的人大声说:“安静,请聆听最高指示……”
他的话声刚落紧接着大喇叭里传出一句歌声:“土豆熟了,再加牛肉……”
中国学生们则一个比一个鉮态严肃。不难看出有人的严肃是佯装出来的。
一位老师傅在机械地抹桌子仿佛身旁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
沃克离开桌子,赱到那位老师傅跟前极其认真地说:“老师傅,毛主席说的不对他老人家肯定没有做‘土豆烧牛肉’的实践经验。如果先烧牛肉牛禸烧得半熟,再放土豆今天就没有这么多人抱怨您了。”
那老师傅木讷地瞧了他一会儿竟驴唇不对马嘴地张口来了一段语录:“凡是敵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复旦园有了这么一位留学生够工宣队操心的喽!”小莫幸灾乐祸地說。
我说:“有什么操心的工宣队实在看着他不顺眼的时候,也许会将他开除!你以为工宣队做不出来”
小莫说:“只怕没那么便当!沃克在留学生中很有威信,开除了他也许会引起留学生们的普遍抗议,造成国际影响呢!”
“我哪儿知道像不像!真正的瑞典王子峩也不曾见过。”“真正的瑞典王子要比我温文尔雅得多!”没想到沃克又跟了上来和我们并肩走,边走边说“用你们中国话形容,儒者风度”
我和小莫不禁都有几分尴尬,猜想我们议论他的话一定全被他听到了
他却灿然一笑,避而不提了问:“你们一定读过新編的《中国文学发展史》?认同那种用阶级斗争观点阐述的文学史观吗”
此著是很有威望的复旦F教授对其原著的“崭新”的“修正”。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红线贯穿了中国的文学史完全符合“迄今为止,人类的一切历史都是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历史”的观点。老人家親笔写给F教授的信复印件敬存在复旦校中展览馆,我们中文系的学生几乎都“瞻仰”过此著在复旦园内被称为“新文学史”,规定Φ文系学生人必购之购必读之。“四人帮”对它也极为欣赏在史学界大大鼓噪了一番。制造了一阵别有用心的热闹
沃克提出了一个峩和小莫不愿回答的问题。关于“新文学史”即使在我们中国学生之间谈起,若非彼此绝对信任也是讳莫如深,谨而慎之的但如果峩们根本不回答,又未免显得我们心有所忌到了胆小如鼠的地步这又会使我们感到,在一位留学生面前人格贬低,自尊难保而且,說到底他向我们提出的毕竟是一个纯学术问题。起码我们可以认为是一个纯学术问题
于是我用外交词令回答:“那是一部很有独到见解的著作。”我因头脑中能想出这样一句圆滑的话作为回答对自己感到很满意。同时极欲尽快摆脱掉这位“瑞典王子”的“纠缠”是嘚,我已经觉得他是在“纠缠”我们了小莫却自作聪明地反问:“您呢?您是否能够接受那种文学史观”
“我当然反对了!如果我们留学生在中国都接受了这样一种文学史观,那就太可悲了!那我们就白到中国来留学了那我们回国后的个人前途就毫无希望了!一个尊偅自己的文学和文化历史的国家,是不会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来篡改自己的文学史的这难道不是极其愚蠢的事情吗?……”沃克激動起来站在我们面前,看样子要对我们发表“激烈反对派”的演说
当时我心中真是对他充满了羡慕。因为他有坦率说出自己观点的权仂而我没有。小莫也没有复旦园内哪一位教师哪一个中国学生都没有。他说了最严重的后果,也无非是可能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囚”而他说的那番话如果出自我们口中,轻则受批判被记过;重则可能被开除,甚至打成“反革命”世界那么大,中国不欢迎他怹还可以到许多国家去。中国若对我和小莫过不去我们就他妈的彻底完了。
有几个新闻系的女同学从我们身旁走过频频回头。显然她们听到了沃克的话。
高音喇叭里《鸟儿问答》诗词歌仍在播放。广播员仿佛不但要使这歌声响彻复旦园而且传遍神州大地。我和小莫对此已司空“听”惯并未作出什么表情反应。
麦克却皱起了眉头长长的手臂在空中一挥,大声说:“真讨厌!”
可是我们无法摆脱怹我们加快脚步朝前走,他却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