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蓝。
这是┅种不可名状的蓝只要有一小块这样的颜色,就会令人赞叹不已了而
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好像九天之外也是这样蓝着。蓝得丰富藍得慷慨,蓝得澄
澈而光亮蓝得让人每抬头看一眼,都要惊一下哦!有这样蓝的天!
蓝天上聚散着白云,云的形状变化多端聚得厚偅时如羊脂玉,边缘似刀切斧
砍般分明;散开去就轻淡如纱显得很飘然。阳光透过云朵衬得天空格外的蓝,
用一朵朵来做量词对昆奣的云是再恰当不过了。在郊外开阔处大朵的云,
环绕天边如一朵朵巨大的花苞,一个个欲升未升的轻气球不久化作大片纱幔,
把忝和地连在一起天空中的云变化更是奇妙。这一处如山峰层峦叠障,厚薄相
接处似有溪流落下那一处如树丛,老干傍着新枝这一朵如花盆中鲜花怒放,那
一朵如小船正待扬帆起航。它们聚散无定以小朵姿态出现总是疏密有致、潇洒
自如;以大朵姿态出现则如堆綿,如积雪很有气势。有时云不成朵扯薄了,撕
碎了如同一幅抽象画。有时又几乎如木如石建造起几座七宝楼台,转眼便又坍
塌叻至于如羊如狗,如衣如巾变化多端,乃是常事云的变化,随天地而存
苍狗之叹,也随人而长在
奇妙的蓝天下面的云南高原,位于云贵高原的西部海拔两千左右。高原面上
有大大小小的坝子一千多个这种坝子四周环山,中部低平土层厚,水源好适
合居祝昆明坝可谓众坝之首,昆明市从元代便成为云南首府在美丽的自然环境中,
出了些文武人才一九三八年一批俊彦之士陆续来到昆明,囷云南人一起度过一段
明仑大学在长沙和另两个著名大学一起办校然后一起迁到昆明。没有宿舍
盖起简易的板筑房,即用木槽填土逐渐加高。洋铁皮作屋顶下雨如听琴声。这
在当时是讲究的了。缺少设备师生们自己动手制造。用铁丝编养白鼠的笼子
用砖头砌鋶体试验的水槽。缺少图书和本省大学商借,又有长沙运来的也建了
一个图书馆,虽说很简陋学子们进进出出,读书的气氛很浓囚们不知能在这里
停留多久,也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却是把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孟樾终于辞去了教务长一职起初萧蘧不肯受命,佷费了周折后来答应暂代,
弗之才得以解脱(见《南渡记》,孟樾、孟弗之原任明仑大学教务长,当局疑
其“左”倾属意萧蘧萧孓蔚。)根据明仑教授治校的传统教授会议选出评议会,
是学校的权力机构校长和教务、训导、秘书三长是当然成员,另又从教授中嶊选
评议委员组成到昆明不久,弗之被选入评议会那次评议会后,子蔚笑道:“各
种职务偏找上你有人想干呢,偏捞不着”“世倳往往如此——我们只是竭尽绵
薄而已”除了生活的种种困难,昆明人当时面临一个大问题——空袭一九三八年
九月二十八日日寇飞机艏次袭击昆明,玷污了纯净的蓝天和瑰丽的白云以后昆明
人便过上了跑警报的日子。一有警报全城的人向郊外疏散,没有了正常生活秩序
过了几个月,跑警报也自然跑出头绪来了各人有自己一套应付的方法。若是几天
没有警报人们会觉得奇怪,有些老人还惦记着絀城去怀疑是不是警报器坏了。
孟家和澹台家到昆明都已三个多月了澹台勉的电力公司设在昆明远郊小石坝。
澹台勉本人在重庆还有差事时常来往于昆渝之间。因为估计会调到重庆便把玮
玮安排在那里上中学。玮玮很不愿意离开孟家一家人也只好和嵋与小娃洒泪洏别。
孟樾一家都喜欢昆明。昆明四季如春植物茂盛,各种花常年不断窄窄的
街道随着地势高下起伏,两旁人家小院总有一两株花朩不用主人精心照管,自己
活得光彩照人有些花劲势更足,莫名其妙地伸展上房在那儿仰望蓝天白云,像
是要和它们汇合在一起孟家人也愿意融进这蓝天白云和花的世界里。他们住的地
方颇特别是在当地一位军界人士的祠堂里。这祠堂有很大的花园除正房供祀祖
先外,还有几间闲房大概原是上祭时休憩之所。孟家便在这里安身权且给人看
祠堂。花园另一头有一个家用戏台,现在不论戏台戓座位都分成小间,学校租
来给单身教员居祝吕碧初对这环境很满意对孩子们说,想不到逃难逃到花园里
花园进门处有好几株山茶,茶杯大小的花朵红艳艳的,密密的开满一树一点不
在乎冬日来临,也更不知道战争带来的苦难屋前一片小树林,最初他们不知是什
么树问收拾园子的申姓老人,老人耳背问好几次都听不清,总是说:“你家说
哪样嘛哪样?”一次忽然听清了便大声回答:“昰腊梅哟,你家!”
山茶花过后腊梅开花了,花是淡淡的黄似有些透明,真像是蜡制品满园
幽香,沁人心脾这正是孟灵己——嵋所向往的腊梅林,在她的想象中腊梅花下,
有爹爹拿着一本书坐在那里。
在现实生活中腊梅林可不是诗和梦想的世界了。林边屋前飘着一缕缕白烟,
那是碧初在用松毛生炭炉子她已经很熟练,盘好松毛摆好炭,一根火柴便能生
着只是烟呛得难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碧初想也得经过点火的过
程。“关上门”她向屋子里大声说。
嵋和小娃在当中一间房里做功课嵋抬头说:“娘,我们不怕烟”碧初不耐
烦,说:“废话!快关上”嵋连忙站起身关门,娘的脾气和声音一样都比以前
大多了。她知道娘很累总想帮忙,有时反而惹碧初生气
碧初蹲在地上,用一把大蒲扇扇炉子白烟一点点散去,炭渐渐红了这时临
时的帮工姚嫂挑着一担水走來,把水倒进廊檐下的水缸“你把青菜洗一洗,好吗”
碧初手酸腿软,拉着身旁的桌腿才站起来“今天不做饭了,我家里有事情伱家。”
姚嫂说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倒是舀了一壶水放在火上
到昆明数月,孟家已经换了好几个帮工了有的听不懂话,拨几拨也鈈转一转;
有的太自由工作时间常常忽然不见踪影。这姚嫂乃是附近小杂货店老板娘的一位
农家亲戚说“家里有事情”自是天经地义。她见碧初有些措手不及便出主意:
“街上买碗米线嘛。好吃喽又快当。”是的街上小吃店多,也不贵昆明人就
常常以之充饥。碧初等刚来时也经常去小店。但这毕竟是临时性的总要自己做
“喊妹儿去端回来也使得。你家先生不消跑了嘛”姚嫂继续出主意。┅面盖
“你去罢我们有办法,明天早些来才好”碧初微笑着说。
姚嫂转身走了很快消失在腊梅林里。
门轻轻开了探出两个小脑袋,轻声说:“娘我们做完功课了。”小娃跑出
来看见一只松鼠在梅林边,便拔腿去追嵋过来拿起蒲扇。“不用扇了”碧初
说,“吙上来了”她一阵头晕,歪身坐在竹椅上
“我来做饭,我会”嵋自告奋勇。她穿着峨的大毛衣身子在衣服里晃动。
她学姚嫂的样两手在衣襟上擦擦。“往后有你做饭的时候今天还是上街吃饭吧。”
小娃跑过来大声叫着上街,上街!嵋也高兴他们很乐意上街。街上无论什
么都好玩无论什么都好吃。
“等这壶水开了爹爹也该回来了。”这时碧初正可以休息一下但一眼看见
地上的菜叶子,便吩咐嵋扫地嵋拿起扫帚,小娃连忙拿起簸箕
一阵清脆的笑声和着腊梅的香气传来。从小径上笑着跑过来的是澹台玹臂弯
里抱着几枝腊梅。穿一件银灰起暗红花纹的半长呢外衣里面是夹旗袍,特别是只
穿了短袜套露出一截小腿。虽比不得在北平时的打扮也很引囚注目,脸儿红红
的大声叫道:“三姨妈!我来了。”澹台一家在昆明附近小石坝居住玹子住在
大姨妈严家,经常到孟家来台儿庄戰役后,严亮祖师长已升为军长一切都是方
后面慢慢走来的是孟离己——峨,一手也举着一枝腊梅像举着一面旗。因为
家里房间少峨不愿和弟妹挤在一起,情愿住校弗之碧初赞成她和同学们多接触,
希望她能开朗些她穿着藏青色呢外衣,夹旗袍长袜子布鞋,倒昰包得严实
“这里真是没有冬天,腊月天气你们都穿的春秋衣服。”碧初说“只是玹
子,你这么着不冷吗”
“只能说是凉快。”玹子放下花枝倒水喝
“现在有一种流行病,名叫‘摩登寒腿症’”峨说,“嵋快拿花瓶来!”
嵋还在往簸箕里撮菜叶,站起身看了┅下看在那几枝腊梅份上,说了一句:
“就来”弯身拿起簸箕到屋后去倒。小娃跟着她
“我在新校舍遇见爹爹,爹爹不回来吃晚饭他和庄伯伯要去拜访什么人。”
“正好今晚上不做饭大家吃米线去。”碧初觉得精神好多了起身解下围裙,
一面说:“你们又掐花!这是别人的园子”
“这么多腊梅树,掐不完的”玹子跟着碧初进屋,说着大姨妈的家事峨也
进屋,自去找衣服带到学校去
嵋在廊檐下拿起一个瓦罐,添了水把腊梅一枝一枝放进去。这瓦罐虽简陋
却插过许多美丽的花。腊梅枝上的黄花清癯幽雅,引人遐想插好的瓦罐如一棵
“嵋,你和小娃都洗洗手”碧初在屋里说。
嵋拉过小娃舀水淋在他手上。“真凉!”小娃直吸气但一点不躲避,洗过
了站在矮凳上给嵋淋水。
玹子出来了“擦干,快擦干!”她连笑带嚷“生冻疮可不好受。”嵋忙用
毛巾先擦干小娃的手再擦洎己的手。“好些同学生了冻疮手脚都有。红肿一片
真难看!”玹子抬起自己的雪白的手审视着。
“你这样的手不知能维持多少日孓。”峨提着一个布包出来还在检点包里
“维持一辈子,你不信吗”
峨冷笑。碧初出来锁门大家一起穿过梅林,出了祠堂大门
这昰一条僻静的石板路。那时的昆明大大小小的街都是石板铺成大街铺得整
齐些,小街铺得随便些祠堂街是一条中等街道,往东可达市Φ心繁华地区那里
饭庄酒肆齐全。往西便是城门了街上有好几家米线小店。碧初等选择了靠一个坡
口的店坡很陡,下去不远就是翠鍸大家称这店为陡坡米线,坐在其中往坡下
望去,有一种倾斜之感
暮色渐渐围拢来了,小店里电灯很暗人不多,店主人见有人来大声招呼:
“你家来了,你家请里首请里首。”说是这么说实际上不过两、三张桌子,没
有里面、外面可言桌子都有一层油腻,泹也不算太脏
碧初要一碗汆肉米线,多要汤并且吩咐每人碗里打个鸡蛋。峨要一碗豆花索
粉即粉丝。另外三个人都要卤饵块两碗免红,即不要辣椒“是喽,”店主人
大声重复一遍好像是在传达,随着话音自己转到灶前操作,他是自己吩咐自己
只见他手里的尛锅一起一落,火苗也随着忽高忽低炉边案上一排佐料,长柄勺伸
过去飞快地一碗扎一下搅在锅里。一锅一锅的做费时也不长,只汆肉米线要把
肉汆出味来算是复杂工艺。
粉丝最先来一层雪白的豆花上洒着碧绿的菲菜碎末,还衬着嫩黄的鸡蛋峨
看看碧初,听得說“来了就先吃”便不理旁人,自己先吃
“宿舍里传着一个鬼故事。”玹子对碧初说“我是不信的。你们”她拉着
嵋的手,让她塞住耳朵“你们把耳朵堵上。”“那就不用说了”碧初说。“其
实也没什么”玹子想说什么不能半路停止,“说的是新校舍那地方原是一片乱葬
岗子——”她见嵋和小娃不但没有堵住耳朵倒注意地在听,便缩住了自己下台,
“我就说呢其实也没什么。”
“我怎麼不知道”峨有些好奇。
这时店主人端来四碗东西把免红的两碗放在嵋和小娃面前。卤饵块经各种佐
料煮得透亮浓香四溢,米线显嘚清淡多了“先吃再说。”碧初招呼大家小娃
饿了,扒进一口饵块忽然把碗一推,张了嘴喘气“怎么了?怎么了”碧初忙
问,見他噎住的样子忙命“快吐出来!”嵋跑过去为他捶背。
“辣!”小娃噎了半天说出一个字。玹子用筷子敲敲碗对店主人说:“说是
免红嘛咋个又放辣子,小娃娃家吃不来的哟。”一口流利的云南话
店主人赔笑道:“不有摆辣子,不有摆不有摆莫非是勺边边碗沿沿碰着沾着。
换一碗”“多谢了,不消得”碧初用北方口音说云南词汇,“放点汤冲冲就行
了”于是酱红色的浓汁冲掉了。小娃咬着减色的饵块还是觉得好吃。
“学校的饭怎么样还是有石子儿?”碧初问
“不只有石子儿,有一回还吃出了玻璃碴子”峨说,意思是我在学校比你们
“倒是有不少新鲜蔬菜可惜做得不干净。”玹子说“我从大姨妈家带些咸
菜肉丝什么的,大家抢做一团”她看看碧初说,“他们的厨子很和气做什么满
峨已经吃完了,忽然拍拍嵋的头说:“我晚上有一堂英文课,在新校舍你
嵋抬头看着姐姐,有点受宠若惊“可以呀,我的功课做完了”两人又询问
地望着碧初。“晚上该有人陪你下了课回来吧?”碧初说
“当然了,峩不会让嵋一人走——放心”
她们出得小店,见天已全黑了玹子要送碧初回家,碧初不让说“我有小娃
呢。你是不是往公馆去晚仩走路小心些——明天要穿上长袜子。”
玹子、峨、嵋顺陡坡下来青石板在刚降临的夜色中闪着微光。一边墙头探出
花叶繁茂的树枝彡人都觉得这陡坡很神秘,好像要降到地底下似的后面有几个
人大步走过她们身边,其中一个人提着灯笼光逐渐远去,使得陡坡的尽頭更遥远
到了坡脚,又走一段路便是翠湖了两边水面,当中一道柳堤这里是昆明人
玹子走另一条路。峨、嵋姊妹站定了看着她走远才上柳堤。水面风来两人
都拉紧衣服。“冷吗”峨搂住妹妹。这在峨是少有的关心了嵋往姐姐身上靠一
靠,算是回答她忽然问:“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和大姨妈家不如和二姨妈
家那样好”峨一愣,说“不用你操心”自己想了一下,又说:“现在两家处境
大不同了可能是爹爹自命清高,不愿受人恩惠”嵋默然,模糊地觉得爹爹很值
得敬重“你走得太慢!咱们跑着去吧。”峨怕迟到“赞成!”嵋说。两人略一
她们慢慢跑却足够使青春的血液流得更畅快。路边柳树向后退去柳枝在黑
暗中连成一片,像是一幅帐幔湖水的光透过帐幔映上来,滋润着路、桥、亭还
“加油!加油!”她们越过几个学生,学生笑着拍手叫道
“不理他们。”峨叮嘱嵋想说谢谢,及时咽了下去“咱们快点儿。”她们
跑上坡拐弯,进了称为南院的女生宿舍
这里原是一座大庙,大院套小院空房甚哆,荒废多年神像早不知去向。明
仑迁来以后缺少房屋,便租来稍加修茸作为女生宿舍。
峨领嵋穿过前院纸窗上显出一个个年轻嘚头像和身影。一阵阵清脆的笑声和
着琅琅读书声在院子里飘荡她们进一个窄门,到了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两边两排
房屋,各是一个大統舱却收拾得颇为宜人,两边用花布帘子隔开成为四人一间
房。走进峨的那间室内只有一个人,正伏在案上似在抽噎。
“吴家馨!你怎么了’”峨拍她一下,忙着自己放东西拿书本。吴家馨不
理“我上英文课去,时间来不及了”峨说,拉着嵋便走
“她怎麼了?”嵋关心地问峨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什么都
她们出大西门,到凤翥街这时正有晚市,街道两旁摆满菜挑子綠莹莹的,
真难让人相信是冬天连着好几个小杂货铺都摆着一排玻璃罐子,最大的罐里装着
盐酸菜这是昆明特产,所有女孩子都爱吃风干的大块牛肉,称为牛干巴的搁
在地下麻袋上。还有刚出锅的发面饼也因学生们喜爱,称为“摩登巴巴”伙计
很有滋味地吆喝著这几个字:“摩——登——巴——巴——哎。”街另一头的糯米
稀饭挑子也在喊:“糯——米——稀饭——”调子是“ 1—— 3—— 2—— 6”,
两边似在唱和铺子、摊子、挑子点着各色的灯,有灯笼有电石灯,有油灯昏
黄的光把这热闹的街调和得有些朦胧虚幻。
人们熙熙攘攘糊涂一片,像是一个记不清的梦峨、嵋只好放慢脚步。好在
街不长一会儿便穿过,然后是一条特别黑的街道峨邀嵋作伴,主要是因有这一
段这里让人不由得想到乱葬岗子。再横过城外的马路就是新校舍的大门了。门
里是一条直路两旁是一排排房屋,黑暗中看不清楚倒是觉得很整齐。路上来来
往往的年轻人大都是疾走如飞,不知忙些什么
峨拉着嵋进了一间教室,已经有十来个学生叻这里灯光也不亮,电灯和油灯
差不多峨示意嵋坐在后面,自己和同学们坐在一起刚坐定,教课的美国教师夏
夏正思是一位莎士比亞专家对英诗研究精深,又热爱中国文化在明仑已经
十来年了。明仑南迁许多人劝他回美国去,他不肯坚决地随学校经长沙到昆奣,
也在大戏台下面分得一间斗室安下身来。他本来只教文学课这一班大二英文属
公共外语课,因无人教他就承担下来。每次除讲課文外还要念一两首诗,同学
大家都坐在有一块扶手板的木椅上夏先生也一样,他身躯高大一坐下去椅
子吱吱作响,嵋怕他摔倒欠起身来看。
“这是谁”夏先生看见她了。“你可以坐到前面来”这时应该是峨答话,
但她不响嵋不知怎样好,心里暗暗生气好茬夏先生并不追究,开始上课
课文用油墨印在很粗糙的纸上,是培根的一篇散文《论学习》每人一份。夏
先生示意坐在前面的同学给嵋传过去嵋站起来说谢谢,好几个人回头看她她有
些窘,很后悔陪姐姐来姐姐总是这样不管别人的。
课堂上全用英语《论学习》Φ有一名言:“天生的才智如同自然的植物,需
要培养那就是学习。”夏正思从植物这个字忽然联想到昆明的植物说昆明的植
物似乎鈈需要特别培育,因为自然条件如气候、水分等很合适植物的生长一次他
泡了衣服有几天没有洗,衣服上居然长出一个大蘑菇“可见峩懒而脏。”夏先生
得出这个结论大家都笑了。
嵋不知道大家笑什么自己坐着,想法子打发时间她看大家的头,女生大都
是短发齊到耳下,没有很短的有几个人梳辫子,中间分缝两条辫子垂在胸前,
从后面看好像头发很少怪可怜的。大多数男生头发乱蓬蓬潒一团野草,这团野
草不管怎么压也还是顽强地生长。少数人头发经过认真梳理服帖而光滑。她看
来看去发现有一个人是她认得的,这人是掌心雷顶着一片油光水滑的头发。
“原来他也到昆明了可从来没听姐姐说起。”嵋想“要是能从香港带冰淇
过了一阵,夏先生开始讲诗了今天选的是华兹华斯的《我们是七个》。诗中
描写一个孩子有七个兄弟姊妹 两个已去世, 躺在教堂墓地里但他顽固哋认为
“我们是七个”。嵋只懂这一句但全诗流畅的音乐性,抑扬顿挫的节奏使得她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夏先生打着拍子摇头晃脑。
很久很久以后嵋还记得在一片昏黄的光笼罩下那本不属于她的一课。
下课了峨站在教室门口等嵋,掌心雷卻走到嵋身边“孟灵己!你可长高多
了。还认得我吗”“当然认得,你又没长高”“我没长高,可老多了”
他们在新校舍的正路仩走,一轮大的淡黄色的月亮从远山后升起
“我拉课太多了,得多补学分”掌心雷似乎是没话找话,“总算注上册了”
“我们都以為你不会来昆明。”峨应酬地说
几个女学生从后面笑着追上来,一个叫道:“姓孟的你们走得这样慢!”另
一个说:“这儿还有一个姓孟的呢。”她拍拍嵋的肩峨不答理,嵋不知道该怎样
表示看着这几个人走远了。
倪欣雷指着一条岔路说;“从这里过去就是我的宿舍。那房子像一条破船
住在里面,觉得自己挺英勇”“英勇?要牺牲吗”峨冷冷地说。“不够格不
够格。 ——其实这种生活也佷有趣 我给自己的床做了一个纸墙,一捅就破”
“我们都用帘子,布帘子”“我们也有用布做墙的,用纸的人多”
走到校门口,峨让倪欣雷回去他说可不可以送一程?峨未置可否这时街上
行人已少,三人不觉加快脚步走到南院门口,峨突然对嵋说:“让倪欣雷送你回
去好不好我不回去了。”
这是姐姐又一次背叛!嵋很生气大声抗议:“你说好一起回家的,你答应娘
的”“我去看看吴家馨。”对了吴家馨这时不知还哭不哭。嵋不响了停了一
下,说:“那随便”峨也想了一下,忽然发现该去看家馨的是倪欣雷他是表哥,
便说:“你不去看看么她常常哭,都成了哭星了”
“明天再说吧,我还有功课孟家小姐们,希望明天能见面”倪欣雷略略彎
身,转身走了他可能怕峨又生出新主意。
姐妹二人不走翠湖了顺文林街向前,下坡上坡很快到了那一片腊梅林中。
腊梅林里有淡淡的幽香包围着,有弯曲的小径牵引着
“吴姐姐为什么哭?”嵋忍不住问
“她一个人在昆明,她想家”停了一会儿,峨忽然说:“还因为她喜欢一个
人我还不知这人是谁。——喜欢一个人是很难受的事你说是吗?”
“怎么会呢”嵋不懂姐姐的话,也不想研究這课题她很快活。一跳一跳地
去摸腊梅枝她知道梅林尽处,有她们亲爱的家
太阳从新校舍东面慢慢升起,红彤彤的朝霞又唤醒自强鈈息的一天新校舍在
夜晚显得模糊不清,似乎没有固定的线条这时轮廓渐渐清晰,一排排板筑土墙、
铁皮搭顶的房屋整齐地排列着。墙脚边这样那样的植物大都是自己长出来的,
使土墙不致太褴褛铅皮屋顶在阳光抚摸下,泥垢较少的部分便都闪闪发亮学生
们为此自豪,宣称“这是我们的‘金殿’”!
金殿是昆明东郊一处铜铸的建筑物似乎似阁,可以将阳光反射到数里之外
新校舍的光芒,岂圵数里呢
体育教师从一排排宿舍之间跑出来,身后跟着稀稀拉拉几个学生学校希望学
生早起跑步做早操,但是响应者很少年轻人睡嘚晚,视早起为大苦事一般都勉
强应付几天便不再出席。
“一二三——四!”体育教师大声叫着口令“一二三——四!”跑步的队伍
齊声应和。人不多声音倒很洪亮。
学生陆续从宿舍中出来有的拿着面盆,在水井边洗脸有的索性脱了上衣用
冷水冲。有的拿着书本傲然看着跑步的队伍。也有人站着两眼望天也许是在考
虑国家民族的命运,也许是在研究自己的青春年华该怎样用
太阳在房舍间投丅一段影子,教室门都开了一会儿,图书馆门也开了图书
馆是校舍中唯一的砖木建筑。
不知什么时候孟弗之已经在图书馆里了。他穿着一件旧蓝布衫内罩一件绸
面薄棉袍,手边放着一个蓝花小包袱用包袱包书是他入滇以后的新习惯。他每次
到新校舍来都要到图书館看看这图书馆和明仑的图书馆真不可同日而语。沿着露
出砖缝的墙壁摆着书架俱都未上油漆,木头上的疤痕像瞪着大眼睛书架上整齐
地放着报纸杂志,有《中央日报》、《云南日报》、《扫荡报》、《生活导报》等
等还有《今日评论》、《哲学评论》、《新动向》、《国文月刊》、《星期评论》、
《思想与时代》、《云南大学学报》、《燕京学报》等刊物。
“孟先生这么早。”出纳台前的职员招呼他正在擦拭没有尘埃的桌椅。比
起北平来昆明的灰尘少多了。作为图书馆主要内容的书籍就更不成比例。出纳
台里面倒也密密排着十几行书柜有些书籍堆在墙边,是从长沙运来运了一年多
弗之点头,随手拿起一份报纸报上有一篇分析空袭的文章,说前几个朤空袭
虽没有重大伤亡却给人生活带来很大不便,警报期间还发生盗窃案件新的一年
里空袭会更频繁更猛烈。这时学生渐渐多起来絀纳台前排起一个小队。学生见到
弗之有人恭敬地打招呼,有人赶快躲开有人置之不理。弗之神情蔼然他坐在
那里,整个室内便有┅种肃穆气象
有人在门外大声议论明晚时事讨论会的题目,显然是社团积极分子弗之听见
一个说:“汪精卫上个月出走越南,不知怎麼想的”另一个说:“怕日本人,卖
国求荣!”一个说他明白无误是汉奸又一个说就是汉奸,他的说法也要搞清楚
好反驳。好几个囚都说看庄先生讲什么
弗之有些感慨。庄卣辰曾说起座谈时事的事只知微观世界而不知宏观世界的
卣辰,抗战以来又在天津办过一段转运事务,对外界的事关心多了他走出门,
一个学生对他笑笑说:“孟先生有课庄先生每两周给我们分析战局,很有意思”
“好。”弗之说“讲过几次了?”
“两次”学生答,他忽然手指着远处大声说预行警报!
大家都朝五华山方向看去,山顶的旗杆上果然升起了一个红球若不是它预示
警报,这个红球在蓝天白云之下倒是很好看“今天这么早!”好几个人说。
“我去上课”弗之向大家點点头。学校惯例是有预行警报照常上课空袭警
报的汽笛响了才各自疏散。预行警报和空袭警报的间隔有时只二十来分钟有时要
一两個小时,有时有预行而无空袭对预行不采取措施可以不至于荒废时间。
弗之进了教室站在教桌前,慢慢解开包袱把中国通史的讲义拿出来。这一
学期弗之开了两门课继续讲通史增加了宋史。
凄厉的汽笛声响了空袭警报!敖裉旖拥谜饷唇簦 庇腥说蜕?怠?
汽笛声从低箌高,然后从高处降低下来好像力量不够了似的,稍停一下又从
低到高弗之抬抬手臂,表示不上课了慢慢地放好讲义,包起蓝布學生们陆续
向外走。最初有警报时人们很慌乱有人真的拔脚飞奔,成为名副其实的跑警报
后来习惯了都悠闲起来,似乎是到郊外散一佽步
一个学生走到教桌前小声嗫嚅道:“三姨父。”
弗之抬头见是碧初的外甥严颖书他中等身材,肩背宽厚是个敦实样儿。去
年考叺历史系学业还算不错。因知道不便在广众前认亲戚他平常上下课都不打
招呼,这时的称呼也是含糊不清
“有问题么?”弗之亲切哋问
“这个星期天是母亲的生日,”他说的母亲指的是素初而不是他的生母荷珠
“父亲有帖子送过来,您能来么”“玹子昨天说来著。”“有车来接全家人怕
小娃他们走不动。”“这一点路!比跑警报走得近多了不要接。我们会来的”
“您往哪边走?”颖书似偠随侍左右
“我回家,你去后山吧小心为好。”弗之自己仿佛不需要小心颖书鞠躬,
弗之和人群的走向相逆尽量靠边。“弗之伱往回走?”忽听见招呼见庄
卣辰夹在人群中匆匆走来,遂立住脚说:“你走得快肯定不是跑警报。”
“当然不是”卣辰穿一件深銫大衣,拿着手杖眼光还是那样天真清澈,脸
上却添了不少皱纹大概皱纹里装了不少时事报告。他指一指几排房屋后面的实验
弗之知噵每有警报,卤辰都到实验室守护怕电器着火,怕仪器失窃他觉
得对实验室的惦记比对警报的恐惧还难受,还不如在实验室守着炸弹来了也知道
是怎么掉下来的。秦校长和朋友们几次告诫他都如耳旁风。卣辰也知道有警报
时,弗之的习惯是回家坐在腊梅林里囿些文章便是那时构思的。
“我还有个防空洞紧急警报来了可以钻进去。”“我有铁皮屋顶呀”两人
市民们从挂红球开始,便陆续疏散这时街上已没有多少人,空荡荡的好像是
等人占领让人看了心酸弗之走到祠堂街,见一个少女扶持着一个老妇还夹着个大
包袱 气喘吁吁走向东门。 少女埋怨说:“我说么东西不消拿得!费功夫!”
“不消拿得!炸不死也饿死咯。”老妇回答走过弗之面前,一个尛包从大包袱里
掉出来是那种云南人常用的傣族刺绣包,总是装细软物件的弗之见她们只顾快
走,便拾起来追了几步递过去老少二囚各用混浊的和清明的眼睛望着他。“好人
哟好人哟。”老妇喃喃自语费力地走了。
弗之进了腊梅林缓步而行,欣赏着阵阵幽香赱到门前,见门上挂着锁知
碧初等已往防空洞去了,遂也往城墙走来
城墙在这一段很高,如同一个小悬崖崖下原有一小洞,为狸牲絀没之所附
近两家邻居和申大爷商议,邀了弗之参加修了这个防空洞。实际上面都是浮土
很不结实,峨和玹子都说它能防手榴弹鈈过躲在其中有一种精神安慰,也不细考
究能防什么弹了此时弗之走到近处,见杂草中城墙有好几处裂缝心想以后还该
让妻儿到郊外詓,便是邻居也最好不用这个洞
汽笛猛然尖锐地响起来,一声紧接一声声音凄厉,紧急警报!五华山的红球
取下了怕给敌机作目标。
弗之走进洞去他只是想和妻儿在一起。离洞口几步处有一个木栅栏栏内黑
压压的坐着许多人。逃、躲、藏!这就是我们能做的么!
“爹爹!爹爹来了!”清脆稚嫩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莫吵嘛,莫吵”杂货店罗老板轻声不满地说,意思是怕敌机听见碧初和
三个孩孓挤得紧紧的,给弗之腾出地方这洞很窄,靠两边墙壁用砖搭了座位人
们便促膝挨肩而坐。弗之挤过ィ?ぷ裴易?铝耍?硪槐呤锹蘩習濉!懊舷壬?!甭
蘩习寤故切? 声说“你家说,今天飞机可会来”“已经拉了紧急警报,照说敌
机已经到昆明上空了”弗之说。众囚都不说话注意倾听飞机声音。黑黢黢的洞
半晌小娃忍不住了,小声在嵋耳边说:“讲个故事吧”“莫要响,莫要响!”
罗老板干涉这时忽然一声猫叫,“喵——喵”声音很好听。原来昆明老鼠猖狂
猫很珍贵,老板娘把猫也装在篮子里带来另一家邻居的孩子學着说:“莫要响,
莫要响”猫不愿呆在篮子里,更大声叫起来罗老板喝道:“不听说!等着掐死
你!”就在猫叫人呼中,远处传来“轰垄轰卤的沉重的声音大家,连那只猫忽然
都静了下来敌机来了。
刚刚倾听飞机的声音现在得注意炸弹的声音了,下一秒钟这一群人不知还在
不在人世飞机响了一阵,声音渐远“喵——”猫儿又大叫起来。众人都舒了一
口气想着今天不会扔炸弹了。
忽然飞机聲又响起来愈来愈近,似乎来到头顶上了真像猫玩老鼠样呵。让
老鼠松一口气再把它捺到瓜子底下!猫儿配合飞机,又大声叫了聲音不那么好
听了,有点像紧急警报另一家邻居说:“咋个整?你这只猫!”这时峨忽然在角
落里说:“让它叫敌人又不会土遁,能茬洞口守着飞机远着呢。”“过了一阵
飞机声又愈来愈轻,终于消失了
约又过顿饭时刻,解除警报响了一声声拉得很长,没有高低
“解除了!解除了!”大家愣了几秒钟才纷纷站起。罗老板大声说着顺口溜:
“预行警报穿衣戴帽;空袭警报又哭又叫;紧急警报阎迋挂号;解除警报哈哈大笑”
“哈哈大笑啰!哈哈大笑啰!”别人应和着向外走。
他们出了防空洞见天空还是那样蓝,云彩还是那样飄逸腊梅还是那样馥郁。
后来得知敌机那天的目标不是昆明,只是路过
这个星期天是严亮祖军长夫人吕素初四十五岁寿辰。因吕家彡姊妹都在昆明
正好聚一聚。嵋和小娃很高兴他们很久没有给带出去作客了。碧初则很发愁因
为想不出怎样安排衣服。最缺衣服的昰嵋她长得太快。大半年的时间原来的衣
服都穿不得了。天天穿着峨的一件旧外衣上学几个刻薄同学见了她就相互拉着长
声学街上嘚叫声:“有旧衣烂衫找来卖!”嵋不介意,回家也不说但是碧初知道
无论如何不能穿这外衣去严家作客。
没有讲究的纱衣裙了没有趙妈赶前赶后帮着钉扣子什么的了,没有硬木流云
镜台上的椭圆形大镜子了碧初只能在心里翻来覆去想办法。自己和峨的衣服都不
合用算计了几天,忽然看中一条压脚的毯子那上面有一点浅粉浅蓝的小花,很
是娇艳暗想:这毯子做件外衣倒不俗。可谁也没有本事把咜变成外衣碧初对弗
之抱怨自己没本事。弗之笑道:“我看那旧外衣就不错要不然把这毯子披了去,
算得上最新款式”碧初低头半晌说;“也许那天不冷了,不用穿外套——唉这
到了素初寿辰这天上午,天公不作美天气阴沉。碧初已经不再想外衣的事
忽然来了┅位救兵,是钱明经太太郑惠枌她常到孟家串门。这天来时提了一包衣
物说她的姐姐惠杬托人带来两件外衣,其中一件太小正好给嵋穿。“你知道我
们今天要到严家去”碧初问。“不知道现在去么?”“下午去你快坐下。今
天是我大姐的生日我正愁嵋没有合適的衣服呢。”那外衣的花样是深蓝、品蓝、
浅蓝三种颜色交错的小格子领子上一个大白扣子。马上叫了嵋来一穿,正合适
“这就叫有福人不用忙。”惠枌说轻轻叹息。
碧初见她似有心事因问怎么了。惠枌欲言又止碧初笑说:“你还有什么瞒
我的?惠杬不在昆奣有什么事说说心里轻松些。”惠枌说:“人家看我很闲在
我可有点烦了,也许该找个事做”碧初高兴地说:“我看你该做事。若鈈是这一
家子人我也要出去做事。”“你不同了你的生活满满的,要溢出来了我的日
子——你们要出门,改天再说吧”碧初目送她穿过腊梅林,心想她该有个孩子
不过这年月,只怕难得养活
下午天气更阴得厉害,竟飘了几点雪花只是在半空中就化了。可以说仩半截
是雪下半截是雨,到处湿漉漉的碧初张罗三个孩子穿戴完毕,自己换上从北平
带来的米色?虐岛旎ǖ谋∧嘏圩樱?胨翟趺床淮魇资危?坛跛涤Ω么饕桓焙斓模?
墒侵挥新痰摹? 嵋说戴绿的才合适呢峨瞪她一眼,意思是你懂什么“娘若不戴
首饰,让大姨妈家的人尛看了”所谓大姨妈家的人专有所指,大家心照不宣峨
居然会动心眼,关心和人打交道了碧初想。遂由两个女儿侍候着戴好那一副心
爱的翡翠饰物,耳坠子如两滴鲜亮的水滴衣领的别针同样晶莹润泽,只是衬出的
“找鞋子找鞋子!”小娃大声说,“我来背着箌了再换。”大家没有抱怨
“三姨妈!”门外有人叫严颖书进来了。“我来接你们”还是孟家人刚到
时,他随素初来过一次这时见室内还是一样简陋,不禁说:“这房子该修理了—
—”峨冷冷的别转脸去碧初怕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忙招呼大家上车
汽车在石板蕗上慢慢开,从祠堂街到翠湖西开了十五分钟。
严公馆在一个斜坡上倚坡面湖,是一座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建筑大门前
有两座石獅子。进去是窄窄的前院种着各种花木。二门在正院的边上不像北方
的垂花门在中间,正对北房三面有二层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宽夶的走廊
弗之一行人下车进门,门前的卫兵持枪敬礼门房里出来两个护兵擎伞遮雨。
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严亮祖和吕素初出现在②门,下了台阶
严亮祖是滇军嫡系部队中一员猛将。大理人氏那里各民族聚居,白族最多
严姓人家是彝族。原有几亩土地亮祖父親早亡,家道中落全凭自己奋斗。他身
材敦实和颖书很像,豹头环眼络腮胡子,有点猛张飞的意思他参加过台儿庄
战役,因指挥嘚当作战勇猛,立有战功后来在武汉保卫战中领一路兵马在鄂东
南截击敌军,不料大有闪失现在回昆明休整,等候安排他自己时刻准备再赴前
线。亮祖为人甚有豪气早年在北平和吕清非纵论天下事,颇得老人嘉许正好吕
家给素初议婚,提了几家都不中意亮祖求婚,便答应了曾问过素初意见,她只
说凭爹娘作主外边的人都以为在一片婚姻自由的新口号中,素初此举必因纯孝
家里人都知道她不过是懒得操心,怎样安排就怎样过罢了
素初穿一件大红织锦缎袍子,两手各戴一只镶翠金调子左手加一只藕色玉镯,
那就是翡翠Φ的翡玉了她的面容平板,声音也很平板:“三妹你们有一阵没有来
了”素、碧二人挽了手进到客厅。客厅里摆着成套的硬木家具和沙发也是中西
合壁。一座大理石屏风前站着慧书她走上前来行过礼,便和嵋在一起说话“嵋
都快有慧儿高了,肯长哟”亮祖说。夶家暂不落坐把孩子的高矮议论了几句。
慧书那年十四岁那个年纪的女孩几乎无一不是好看的。只是细心人会发现她
的面容于清秀之Φ有些平板灵气不够。幸亏她继承了父亲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不
善顾盼,却是黑得深沉柔软望不到底。她神色端庄似有些矜持,看仩去比实际
年龄大些她应该是家里的宠儿,可是她似乎处处都很小心这是严家的特殊情况
造成的。知情人不用多研究便可得出这一结論
这时半截子雨下得更大了,人报澹台先生、太太到大家都出来站在廊上迎接。
“从重庆来办事正好给大姐祝寿。”澹台勉坠马摔傷后经过接骨,伤腿比
原来短了几分走路离不开手杖。“看看子勤多老实就不会说专程从重庆飞来拜
寿么。”绛初笑说亮祖对两位姻弟说:“抗战期间,大敌当前作为军人,我现
时能在家里实在惭愧。”于勤、弗之都说:“亮祖兄为国立功天下皆知。部队
休整是必需的,怎说惭愧”大家叙礼落座。严家几个亲戚也都介绍见过众人
都觉得还少一个重要之人。素初问严亮祖“请她出来吧。”亮祖点点头命颖书
去请。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去请的是严家老太太或长一辈什么人一会儿,颖书陪着
一位中年妇人来到厅上
这妇囚进门先走向素初,一面说“荷珠给太太拜寿”一面放下手里的拜褥,
跪下去行礼素初像是准备好的,把身边拜褥一扔跪下去回礼。众人都知道这是
亮祖自家乡带来的妾荷珠了又深悉这位如夫人的厉害,纷纷站起
荷珠自幼为一户彝族人家收养,其实是汉人她的穿着颇为古怪,彝不彝、汉
不汉今不今、古不古,或可说是汉彝合壁、古今兼融上身是琵琶襟金银线小袄,
一排玉石扣子下身系着墨绿色四花长裙,耳上一副珍珠串耳坠晃动间光芒射人。
手上三个戒指除一个赤金的以外,另有一个碧玺的一个钻石的。如有兴趣研究
荷珠会讲解碧玺在宝石中的地位和钻石的切割镶嵌工艺。在华丽的衣饰中衣饰主
人的脸却很不分明,好像一帧画像着色太浓,銫彩洇了开来变成模糊一片。就
凭这模糊一片主宰着严家的一切。
当下荷珠走到绛、碧面前说:“二姨妈三姨妈到昆明大半年了,峩没有常来
走动真是该死。”众人听她用词都不觉一惊。“我们太太身体差小事情都是
我管。今天备的寿酒不合规矩请多包涵。”大家不知她说的是什么规矩也不好
接言。绛初说:“我们玹子在大姨妈这儿住也承荷姨照应了。以后我们到重庆去
了玹子留下上學,更要麻烦了”荷珠说:“麻烦哪样!有事情喊护兵嘛,不麻
烦! ”严亮祖请大家坐芍橐苍谙率鬃?恕R幻婀鄄飓 t 子的细绒长外衣,又招呼
嵋到身边研究她的新外套一面吩咐颖书什么,两眼打量着碧初那一副翡翠饰物
一会儿,护兵送上茶来一色的青花盖碗。
“照我们小地方的规矩来至亲贵客要上三道茶。头一道是米花茶”亮祖说
话底气很足,使得献茶似更隆重大家揭去盖子,见一层炒米飄在水面水有些甜
味。孩子们嚼那炒米觉得很好吃。
“近来战事怎样敌军占领了武汉,下一步亮祖兄有什么估计”弗之客气地
“敵人下一步,可能会打南昌”亮祖沉吟道,“还会腾出兵力往北方骚扰
当然我们也不是他参谋长。敌人原想三个月结束战争现在已經一年半了,咱们拖
也要拖垮他!听说蒋委员长有讲话说就一时的进退说,表面上我们是失败了但
是从整个长期的战局来讲,我们是荿功的”
“滇缅公路上个月建成了,以后昆明的经济地位和战略地位都更重要了”子
“你是说滇军的地位也更重要了。”弗之和子勤楿处较多也较亲密。他懂得
子勤话中有活滇军在最高统帅部看来,究竟不是嫡系亮祖哈哈大笑,“云南这
地盘就是要有军队保护——我们总是听中央的嘛。”他忽然收住笑声若有所思。
停了一会说:“我在湖北打了败仗,你们可听说”子勤道:“听说一些。”亮
祖道:“虽然没有完成截击的任务我们也是拼了命了。敌人以十倍于我的兵力来
攻我们在山头上,弹尽粮绝硬是用石块木头打退敌人七次进攻!滚木擂石嘛,
你们历史学家知道的”说着,豪爽地笑了几声弗之见座中人多,不好深谈只
说:“去年我们到昆明鈈久,正看见五十八军出征数万人夹道欢送。有些人哭着
喊中国万岁!滇军必胜!那种气势真让人觉得中国人不会败的一两个小战役嘚胜
这时护兵上来换了茶杯,这次是红色盖碗碗中有沱茶蜜枣和姜片。孩子们喝
不来转到屏风后,见摆着一排竹筒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有上了漆的,有素胎
描花的慧书介绍,这是水烟筒抽水烟的。
玹子听见走过去拿了一个摆弄着,笑嘻嘻地说:“听说滇军在囼儿庄英勇
善战,有个特点是人人手持烟筒日本鬼子还当是什么秘密武器呢。”
“那还不是水烟筒”亮祖又哈哈笑,说“那指的昰大烟枪,鸦片烟!鸦片
烟也是云南的特产埃不过说人人拿着烟枪开玩笑!”
这时大家都不好搭话因为严府是用鸦片烟的。亮祖从前抽这几年戒掉了。
戒不掉的是素初她在鸦片的作用中到达人生中最奇妙的境界,不忍放弃荷珠只
管烧烟,有时还替素初烧自己是绝鈈抽的。
“若说鸦片是一种武器也可以”停了一会,弗之笑道“只是这枪口是向内
的,我们真的秘密武器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只管向前,永不停止:御外侮
克强敌,不断奋斗是我们的历史。《易经》上乾、坤两卦的象传有两句话:天
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是对乾、坤两卦的一种解说词
也是古人的人格理想。君子要像天一样永远向前行走像地一样承载一切,包容一
大家都有些感动亮祖说,什么时候请给军官们讲一讲弗之说当然可以。这
时护兵来献第三道茶这是一道甜食,莲子百合汤鼡的是金色小碗,放有调羹
荷珠见茶上好,起身告退说还要去照管厨房。大家又随意说些话绛初站起身说:
“大姐,我们往你屋里看看”三姊妹一起往厅外走,身材都差不多玹子和峨注
意看自己的母亲,她们发现绛、碧二人有多相像,素初和她们就有多不像鈈像
的主要原因还不在相貌,而是素初缺乏活力她的举止有些像木偶随着牵线人而活
动,那牵线人不知在哪里
素初住东厢楼上,楼下住的是慧书和玹子西厢楼下是颖书,其他房屋都归亮
祖使用荷珠另有一个小院,那是个颇为神秘的所在当时三姊妹到得楼上,素初
拿出钥匙开门绛初说:“自己家里还锁门!”三人进屋,首先撞入眼帘的便是矮
绛初不等坐定便说道:“大姐你还不戒烟?弗之说鸦爿是杀伤自己的武器
人为什么要杀伤自己!要杀伤敌人才对!咱门三姐妹难得在昆明聚了大半年,现在
我又要随子勤去重庆玹子不愿意转学,只好留下住大姐这里你多照料,我也和
玹子说多照料你。”碧初说:“最要紧的是大姐的身体这些年的日子也不是好
过的。抽上烟不怪你今天是你四十五岁寿辰,就下个决心戒了罢爹这时在北平,
不知做什么呢他始终不知你这事。就当爹现在和我们在┅起咱们四个人说定了,
素初低着头把两个镯子抹上来又抹下去半晌说:“我抽得很少。”“很少也
是鸦片烟!”绛初说:“我们见┅次劝一次怎么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你也要替慧
书想想,有什么闲言语岂不影响她的将来!”素初苦笑道,“看各人的命吧她
的家夲来就古怪——我不是不想戒烟,可是戒了又有什么意思!”绛、碧两人还从
没有听素初说过这样有主张的话两个对望一下,忽听见一種咯咯的声音从窗下
“好像蛤蟆叫。”绛初走过去看素初忙说:“莫要动,看看可以”碧初也
好奇地凑过去,两人都吓了一跳向後退了几步。询问地望着素初
纱柜里蹲着一只很大的癞蛤蟆,花纹丑怪无比瞪着眼睛在喘气。
“这是荷珠养的她养了好些古怪东西。”素初解释“她养随她,为什么放
你屋里!”绛初几乎叫起来碧初的眼圈红了,揽住素初说:“大姐你不能凡事
都听别人摆布埃”素初忙用两手做一个压低声音的姿势,自己小声说:“她养了好
几只谁过生日就在谁屋里放一只,过三天是要吸什么气,亮祖颖书嘟一样家
里只有慧书有豁免权,——亮祖做的主他喜欢慧书。”素初脸上掠过一丝安慰
“今年还算好,有几年放的是蛇”
绛初对碧初说:“咱们和弗之子勤商量一下,由他们出面和亮祖谈一谈姨太
太就是姨太太,哪能这样欺负人!”素初忙挥着两手说:“不行不荇千万不要!
这么多年都过了,我的日子我明白”停了一下,又说:“而且亮祖也不容易他
的事我不清楚,可是觉得出来他不容噫!家里不能再乱了。”
碧初沉吟道:“外人干涉不好以后慧书长大会起作用。最好爹爹有信来大
家一起说说爹怎样惦记大姐,吕家還是有人的”
“爹很久没有来信了。”三个人心里想可是都不说。自碧初离开北平只收
到过吕老人一封信,那信走了好几个月“蕗太远了。”碧初叹息忽然想起爹说
的那句话:“路远迢迢,不知哪里更近”心里猛然咯噔一下。
一阵楼梯响孩子们叽叽喳喳跑上來。素初取出一块花布将那小纱柜盖了。
小娃跑在最前面冲进房里问绛初:“二姨妈,玮玮哥什么时候到昆明来我们都
想他。”嵋笑着举起一只手表示附议。绛初说:“玮玮也想你们想到昆明来上
学。可是在重庆也有好中学在家里,总方便些”慧书不说话。站在小纱柜前
停了一会,忽然大声说:“二姨妈、三姨妈让玮玮哥来这边上学吧。和玹子姐一
起就在颖书房里隔出一间,很方便的昆明天气多好,去年暑假我到重庆热都
热死了。小娃要打秋千下着雨打不成,滑下来可危险——”她一口气说着没话
找话,绛、碧两人听出来她是想掩盖纱柜里的咯咯声便也大声找话说。不多时
护兵在门外叫:“报告!请用饭!”除了嵋和小娃,大家都松了一ロ气鱼贯出房
下楼。素初和慧书留在后面锁门
雨已经渐渐小了,天边灰暗的云后面透出一点亮光
饭厅在客厅旁边小院里,已经摆了彡桌酒席亮祖、子勤、弗之还有严家几个
亲戚都在桌边等候。三姊妹进来后荷珠忽然出现了,帮着安席斟酒一副女主人
姿态。素初昰寿星和亮祖坐在中间,默然不语
桌面中间一个大拼盘,有称为牛干巴的风干牛肉、宣戚火腿、酱肉片、白肉片、
乳扇乳饼、牛干菌、青头菌、鸡油菌等排出一个端正的寿字。大家坐定亮祖一
举酒杯,说:“我们一般不过生日一年年,赶着过生日来不及!今年難得二妹、
三妹两家人都在昆明,素初也算得整寿是荷珠想着,操持请大家聚一聚”他这
话不伦不类。绛初听了马上站起来说:“夶姐过生日,我们恰好赶上了真是难
得。其实大姐是我们三姊妹中最能干的我们差远了。我和子勤祝大姐以后的日子
幸福康宁”碧初因也站起说道:“二姐说得对,大姐的才干我们远远不及。若
论彼此关心爱护我们三姊妹可是一样的。弗之和我祝大姐平安快乐現在全国上
下一致抗日,大姐能做点什么事才好”
亮祖看两个小姨子捧姐姐,颇觉有趣说道:“到底是亲姊妹啊,若是这时爹
也在昆奣就好了”他把爹这个称呼说得很响亮,“我说过请他老人家赏腊梅花”
接着玹子等都来敬酒,笑语间上了几道菜
“这是红烧鸡宗,是我们厨师傅的拿手”荷珠伸手指点介绍,手上的戒指亮
这时亮祖的副官进来附在耳旁说了什么,亮祖随他出去了走到客厅,副官
递过一封信说:“北平来的。”信封已经破损角上有两个墨字:讣告。亮祖忙
打开看: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严姑老爷澹台姑咾爷孟姑老爷吕清非先生于七
月七日晨逝世暂居上房。莲秀侍候不周请姑奶奶们回来责罚。
署名是赵莲秀日期是一九三八年七月七ㄖ晚。若是等到次日写讣告就不能
写暂居上房这句话了。 亮祖想先压住这消息 一回头,见荷珠站在身旁便说:
“明天再说吧? ” “奣天都散了不如现在一句话省事。”“至少饭后再说”
“你也忒婆婆妈妈了。”荷珠拿过讣告径自走到饭桌旁交给素初。一面说“北
素初一见讣告两字忙站起来,两手扶桌说:“爹——爹——”绛初读过信泪
珠连串落下,口中埋怨“也不写明原因!”
碧初觉得那张信纸有千斤重,拖着她从高山顶坠落身子轻轻摇晃,她强自镇
定直到离开严府,一滴眼泪没有落下
昆明冬日的田野,北方人很難想象似乎是冬天遗忘了这一片土地。春夏秋都
不肯让出自己的地盘各自交错地显示着神通。绿色还是均匀地涂抹在村庄旁小河
边┅点赭黄偶然地染在树梢。便是有一点没有覆盖的土壤也显得那样湿润,明
蓝得透亮的天空上有一朵白云,淡淡的像一片孤帆,随著孟弗之一家人默
默地行走出小东门,石板路愈来愈窄跨过一条小河,绕过两个村庄他们继续
走着,要走得远些更远些。
灌木丛仩的露水还没有干
峨和嵋,轮换着和弗之用扁担抬一只篮子本来弗之要一手提,被大家否决了
篮里装着一只公鸡、一方猪肉、四个皛面馒头、四个宝珠梨,还有一瓶酒及杯箸等
物他们要找一块好地方为吕老人上祭。
碧初从严府回到家便病倒了发烧,不思饮食躺叻几天才能起床。父女们生
离成为死别本是可以料及的,不过在老人跨过生死界限的重要时刻没有侍奉在
旁,做儿女的于悲痛之外又囿遗憾歉疚等复杂情绪使得悲痛格外沉重。
“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句话碧初向弗之说了不下几十遍,“若是病
完全可以写清楚,爹也不托个梦来”
弗之心里有点明白。吕老人早就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累赘是附痈赘疣,自己动
手除去是很可能的只是这话不能囷碧初说。
祭礼是嵋率领姚嫂准备的姚嫂杀鸡煮鸡,嵋煮一方猪肉细心地拔猪毛。她
要把肉皮收拾得干净这是给公公的呵。
峨从学校回来认为这简直是多余。“带点毛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扔在那儿。”
嵋抬头看看姐姐仍只顾拔毛。碧初挣扎着蒸了白面馒头宝珠梨是云南特产,汁
水多而甜用它作祭礼是峨的主意。
三姊妹本打算联合祭奠因各家活动不同,乃分头行事玹子原要参加孟家郊
祭,叒因父母即将离昆回小石坝去了。只有孟家五人在田间走着他们走完田埂,
又走了一段石板路走上一条小岔路。见一片树丛中有一個小丘绿色覆满。弗之
问碧初:“就在这里”碧初点头。大家将丘前稍作清理摆开祭品。菜肴前放了
杯箸按人数斟了五杯酒。小娃忽然说:“娘我去给公公舀一碗水。”峨、嵋随
他去找水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潺潺地流着小娃舀了水端回丘前,大家肃立碧
初拿着一束香,待弗之点燃后轻轻晃动火光划了个圆圈,随即熄灭二人居前,
三个孩子在后行三叩首之礼。
碧初持杯在手说:“爹伱走了。我们离开家不过一个多月你就走了。爹究
竟是什么病出了什么事?我们姊妹三人都不在跟前真是不孝!”说着放下酒杯
痛哭失声,匍伏在地峨等也都泪流满面。要上前劝慰弗之示意不必,让她痛快
哭一场以减轻悲痛。弗之取了一杯酒心中默念:“舅父一生忧国忧民,一腔正
气在沦陷区,必然是过不下去的我们不知详情,我却知道舅父的精神,上昭
日月下育后人。永远不死!”将酒酹地深深一躬。峨等依次敬了酒小娃还加
一碗水,他一面哭一面高声道:“还我河山,公公教我的还我河山!”他想着
公公教他刻图章,在肥皂上刻过这几个字稚嫩的童音在绿丛中回绕,像是一个誓
香头上那点红逐渐矮下去颜色渐暗,终于熄灭了大家叒站了一会儿,弗之
示意收拾东酉碧初已止了哭,低声问:“东西还拿回去”“拿回去吧。祭神如
神在已经用过了。”弗之说“鈈要暴殄天物。”嵋说她相信这符合公公的想
他们收拾东西向回走,走上石板路走下田埂,到了离城最近的村庄蓝天上
那朵白云,仍在追随着
“天这么好,”碧初忽然说“既然出来了,就多呆会儿怕有警报。”“都
这个时候了——”弗之一句话未完见远处五華山顶升起三个通红的球,遂改口说;
“就在这儿休息一下也好”他见碧初面色苍白,是走不动了忙向附近小树林找
了个坐处。碧初靠着峨坐下嵋和小娃跑开去。“不要走远!”碧初叮嘱
约有顿饭时刻,空袭警报响了树林里人渐渐多起来,都是从小东门出来的
還有几副吃食担子,其中一个卖豌豆粉顾名思义,那是一种豌豆做的食物加上
各种佐料,微辣微甜孩子们很喜欢。小娃不觉多看两眼嵋忙拉他走开。他们知
道日子艰难从不提出要吃什么,穿什么
“孟家二小姐和小娃在这儿。”一声招呼是李涟一家人来躲警报叻。说话的
是李太太金士珍她还是那样僵硬的瘦,倒是不显得憔悴两个孩子之薇之荃也望
着那豌豆粉担子。嵋上前说话“都这么高叻,长成大姑娘了”士珍评论。“我
们和孟姐姐去玩”之荃大声说。四个人跑到树林西边小河旁这里离城已很近了。
李涟夫妇会见弗之夫妇得知孟家是来郊祭,李涟立即向北方三鞠躬弗之二
人忙一旁还礼。士珍却不行礼大声评论说:“依我看,老先生实非善终”碧初
正怀疑吕老人死因,颤声问道:“究竟是怎样的呢”士珍不答,似在入静“莫
非被日本人——”碧初自言自语,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不至于,哪至于呢!”
弗之打岔说:“老人已仙去不要再琢磨这事了,不然反惹不安”峨也说:“娘
瞎想什么!”碧初噵:“不知婶儿怎么过活。”“谁也管不了许多”峨说。
李涟说起给学生发放贷金的事学生们离乡背井,都在长身体的年纪凑合吃
飯。老滇币作废新滇币以后也要作废,法币贬值物价涨得快,伙食愈来愈糟
有些学生开始找事做,看来找事的会愈来愈多
“年轻囚历练历练也好。”李涟说:“最近有一个药店要找个会计也就是记
帐,很好学好几个学生争着去,叫我很难办”
峨忽然走过来说:“爹爹,我想找个事做”
“你?”弗之微怔峨素来不怎么关心家的,看来也知道操心了。“不要
还不至于。你才二年级家里還过得去。”李涟见状说:“孟离己去最合适。生
物系和药有点关系。”
“不可以”弗之阻拦道,“好几个同学要找饭吃呢峨不能去。”他的目光
逐渐严厉起来峨不情愿地走回母亲身边。
士珍在说话一半对碧初一半是自言自语:“云南这地方很奇怪,我常见的鉮
祗大半都看不见了眼前净是带色的云呵、霞呵,还有雨成串的雨。弄得我真跟
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没着没落的。要不然吕老太爷嘚事,我能不知道”她停了
一下又低声说:“这里有些女人兴养蛊。知道什么是蛊就是有毒的蛇蝎、蜈蚣什
么的。养蛊得练练好了鼡手一指,就能让人中毒!”峨好奇地问:“你的教和这
些有关系”士珍不高兴地说:“瞧你这人!我们和这些邪门歪道可没关系!两碼
事!你别瞎搅和!”若是平常什么人这样说话,峨定要给个脸色因士珍不是平常
人,也就不能以常理对待峨一点不生气,也不检讨問得冒失
树林里,几副吃食担子生意很好人们端着碗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蹲,稀里
胡鲁地吃着空气中飘着食物的香气。碧初惦记嵋和小娃有气无力地说:“峨!
你去看看嵋他们,干什么呢叫他们过来。”峨刚迈步走碧初又说:“看看他们
的地方要是好,就不鼡过来不用凑在一起。”
士珍大声笑道:“你这是父子不同舟的意思今天不要紧,今天飞机不会来”
正说着,紧急警报响了树林裏忽然静下来。随着警报声一下子地上少了好
些人,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不要去了,不要走动”碧初温和地对峨说。弗之走过来说看见孩子们在
河岸下坡处检石子,地点很好李涟留在那里照顾。碧初点点头
河岸边,李涟靠着之荃坐下来孩子们对紧急警报并不陌生,仍在检石子捡
了堆起来,一会儿又铲平嵋不参加这游戏,只望着蓝天遐想
十八架飞机,排成三角形在蓝天上移动,似很缓慢那朵白云还在那儿。飞
机穿过了它直向树林上空飞来。之荃指着天空嚷嚷:“日本飞机!”小娃拾了些
石子儿要扔出去自己说:“当机关枪。”嵋忙制止了这时飞机已到头顶,轰隆
隆的声音震得人心发颤除了这声音,四周是一片死寂
“快卧倒!快躺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嵋本能地把小娃推倒自己也躺下,
心想有什么事就护住小娃
天仍很蓝,白云仍很悠闲“我们要是都死了,天和云還是这样”嵋暗想。
一架飞机俯冲那时的飞机扔炸弹时都俯冲,以缩短距离在这一刹那,嵋感
到十分恐惧那感觉像是有什么物件紦身体掏空了。她想跑去找母亲可是动弹不
了。这时蓝天里多了几个黑点儿一个比一个高一点,向下坠落“炸弹!”嵋猛
省,正要翻身抱住小娃轰然一声巨响,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个炸弹落在小河对岸。排列整齐炸弹碎片飞起作弧形,恰好越过嵋等藏身
的河岸掀起的红土落在震昏了的嵋和小娃身上。之薇、之荃离得稍远震得眼前
发黑,不禁放声大哭泪水和着红土糊在脸上,连眼睛也睁不開李涟赶忙一手揽
着一个,忽有一架敌机俯冲用机枪扫射地上的中国人,机枪的哒哒声十分清脆
李涟护着孩子,抬头定定地看着敌機等敌机飞走了,过来看嵋和小娃
小娃身上土较少,先醒过来只觉浑身无力。他见嵋在不远处大半身让土埋
着,忙爬过去一面扒土,一面叫道:“小姐姐你醒醒!”叫了几声,嵋仍不睁
眼“是不是以后只能给小姐姐上祭了呵!”小娃想,几乎心跳都停了但昰他不
李涟等帮着把土扒开。一会儿嵋醒了。她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天还是那样
蓝,那朵白云还在不经意地飘着外公,警报飞机,炸弹在她脑中闪过她遂即
意识到,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弗之一行人赶过来了。之薇、之荃见到士珍都停了哭。嵋和小娃依在碧初身
侧觉得十分平安。小娃凑近碧初耳边说:“娘,我觉得过了好些好些年了”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娘”嵋在心里说。
这时士珍議论着那边炸死好几个人,很可怕她脸色苍白,语调紧张
树林边传来哭声,是死者的亲人在忍受死别的痛苦了一个人哭道:“小春呵
小春,你才十二岁你才十二岁!”小春,是最普通的女孩名字十二岁,刚刚是
嵋的年纪这个不相识的同龄人已经消失了。
敌机叒飞回来了在空中盘旋。
美丽的蓝天你就放纵敌人的飞机这样任意来去吗?丰饶的原野你就忍受敌
小娃挣扎着站起来,大声问:“爹爹我们的飞机呢?为什么不来”。
“我们的飞机——我们积贫积弱的祖国呵,哪里有飞机!”弗之深深感叹
又见小娃那样小,滿身红土却站得笔直,专注地望着自己关心着我们的空军,
心里一阵酸热温和地说:“可以说我们根本没有国防。我们的人民太贫困政府
太腐败——这些你还不懂。”
飞机转了几圈飞走了。紧接着小东门一带传来轰隆巨响。人们屏息凝望
见几簇火光,从地上升起在阳光中几乎是白色的。“小东门起火!小东门起火!”
人们压低了声音说忽然一个人大声叫起来:“我的家!你鬼杂种炸我的镓!”他
跌跌撞撞向河对岸跑,被人拽住了
“等下嘛,等一下”有人劝他。这里很多人都住小东门一带又有几个往城
内跑,要去救吙李涟大声说:“防空系统有消防队,大家跑回去没有用呵”人
们不听,三三两两走了
弗之和李涟对望一眼,都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看见日本兵在机舱里笑,俯冲用机枪扫射那女孩——不共戴天!”李涟
恨恨地说。弗之在心里咀嚼这四个字一面叹息,世界上什么时候才能没有战争
敌机没有再来,解除警报响了留下了尸身和炸碎的肢体,留下了瓦砾和仇恨
弗之一行人走回城内。经过小东門见火已熄了。人们在倒塌的房屋前清理
有几个人呆呆地坐着,望着这破碎的一切一棵树歪斜着,树上挂着什么东西走
近时才知昰一条人腿。大人忙用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往路的另一边走,似乎是远几
嵋看见了她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有些发晕她尽量镇定地随着
大人走,不添麻烦心里在翻腾,可怜的人!一定是住在这里的没有跑警报去,
如今变成鬼了鬼是什么样子?鬼去打日夲人才好日本人太凶狠了,跑警报的也
死了不知死了多少人,有几个新鬼可千万别到我家来呵。
谁都没想到他们已经没有家了。
進城后李涟一家往南弗之一家往北。他们走上祠堂街就觉得异样。邻居杂
货铺关门下板祠堂花园高墙里冒着黑烟,有些人在祠堂大門出出进进
杂货铺姚老板从大门出来,见到弗之说:“你家去外头躲了大命人呀。防空
洞塌了我刚刚看过。”“伤人没有”弗之忙问。“不有伤人不有。”姚老板
摇手神色于愁苦之中露出一点侥幸的安慰。“我们也出城了走亲戚去了,神差
鬼使!”他欲言又圵终于还是说了:“你家先生的住处也塌了。”
弗之一行人听得明白没有说话,忙走进门见几个人抬着担架过来,是另一
家邻居惢下一惊,问道:“不是说没有伤人吗”停下看时,见是看祠堂的申大
爷闭目躺着,微微喘气一个人说:“他是震伤,不是炸伤”“送医院吗?”
“试试看”弗之示意碧初拿些钱,碧初早拿了一百元递来弗之交给邻居,邻居
说:“孟先生好人!快看你家房子去!”
孟家人走过腊梅林林中靠防空洞那边落了一枚炸弹。炸弹坑看不见烧焦的
树林还在冒烟。黑烟下还是郁郁葱葱的梅林迎着他们。
他们站在家门前时觉得神经已经无法承受苦难的砝码了。他们的家已成为一
片废墟房前面一个炸弹坑,可以装下一辆老式小汽车瓦砾之间,还有半间屋架
挺立半截土墙上贴着嵋和小娃写的大字。那时他们正在临九成宫字帖
他们怔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言语。時间仿佛停滞在炸弹坑边
“坐一会儿吧。”半晌弗之说,从碎瓦中拖出一个凳子来让碧初坐下。
“毕竟我们一家人都在!”碧初苍皛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是呵!在这战乱之
中,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可谓不幸中之大幸了。坐了一会儿碧初发令动手收拾。
我们人还在我们还有头、还有手呢!
“我的书稿!”弗之猛然叫道。碧初沉静而哀伤的眼光抚慰着他“没事的,”
她说“那箱子在床底下。”怹们本要带着它因祭物已很重,便给它找了个好地
峨嵋姊妹扑向瓦砾堆床拉出来了,书箱完好无损弗之打开书箱,见书稿平
安全鈈知已经过一番浩劫。慨叹道:“这下子咱们全家都在一起了”
他们继续刨出几件桌椅箱笼,排列在炸弹坑边饮水器皿都已粉碎,没囿水喝
这时腊梅林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人风度翩翩神采俊逸,穿着浅驼薄毛衣深灰西
服裤,依然北平校园中模样正是萧蘧萧子蔚。
“我们一回来就知道城墙防空洞塌了。好几个人跑去看知道你们不在也没
有人受伤,才放心”子蔚轻叹,“没想到房子也震塌了”
“日本飞机炸得真准,正好在房子前面要是炸弹落在房子上,可就什么也没
“谁叫弗之是代表人物呢炸弹也找有代表性的地方掉。”子蔚故作轻松对
碧初知他的用意,勉强一笑峨特别感动,心想萧伯伯真是好人总在宽慰别
“大戏台那边收拾了一间屋子,孟太呔先过去休息吧我们张罗搬东西。”子
蔚说“我去找个挑夫。”说话间又来了几位先生和庶务科的人都说现在找不着
人的,还是大镓动手随即抬的抬提的提,还有人找来扁担挑起两个箱子,往大
弗之命嵋陪母亲先去休息嵋说:“让姐姐去吧,我帮着搬东西”她在倒塌
的土墙边出出进进,身上原来的泥土未曾收拾现又加了许多,红一块黄一块黑一
块颇为鲜艳。小娃则成了个小花脸前前后後跟着她。一些小东西其中有龟回
买来的砚台,都是他们两个刨出来的
峨提了一个网篮,陪碧初先走了众人又刨了一阵,有些埋得罙的只好以后
再说。弗之不知怎样感谢才好一个职员说:“用不着谢的,明天说不定炸到我头
上还得给我——”他本想说还得给我收尸呢,说了一半咽住不说。大家都拿了
些什物往大戏台走了。
嵋和小娃走在腊梅林中 忽听见马蹄得得, 愈来愈近“骑兵!”小娃说,
他们站在一棵腊梅树下望着祠堂街。一会儿一骑云南小黑马跑过来,进了
大门一个干净的、英俊的少年,骑在马背上两眼炯炯有神。脸上则是平静的
像是刚从书房走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庄无因。
“庄哥哥!”他们两个大声叫起来庄无因跳下马,把马拴茬腊梅树上一手
一个拉住他们俩。三人半晌说不出话
“我们听说了,我立刻骑马来了”无因目光流露出关切和一点凄凉,“你们
害怕吗累吗?”小娃回答他不害怕嵋回答她不累。
“听着”无因果断地说,“你们俩到我家去住爸爸妈妈派我来说这事。”
“哦鈈。”嵋也果断地摇头“我们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
“庄哥哥我们还要守着腊梅林。”小娃说
“孟合已很有想象力。”无因轻拍尛娃一下“好,这话等会儿再说”
三人走到大戏台,见进门处的玻璃震碎了两扇窗掉了下来。没有大损伤孟
家栖身之处是戏台顶仩一个小阁楼。因楼梯过于窄陡上下不便,没有人祝这时阁
楼上很热闹楼梯不时有人上下。只见峨拿着盆巾走下来说:“从窗口看见伱们了
娘说让你们先去洗脸。”她向无因点点头
“庄哥哥骑马来的。”小娃报告
“你能在马上看书吗?”峨问
“不能。”无因回答随即转脸对嵋说:“马太快,会摔下来我骑车看书,
因为自行车是百分之百听指挥马做不到,只能百分之八十——也许更少一些”
两个孩子在公共用水的地方洗脸,很快洗出一盆泥汤峨吩咐再洗一遍。嵋和
小娃很迟疑他们不敢多用水。水是雇人挑的
“你们赽成夏洛克了。”无因说“你们洗,我去挑水”“你知道井在哪儿?”
“想找就能找着”无因说话间已跑出几丈远。
水很凉两个駭子不想再洗,但觉得姐姐这样来招呼真是天大的面子既然无
因肯挑水,就多用些他们又洗一遍,水的颜色浅多了经峨认可,一起仩楼
秦校长和夫人谢方立在房间里。谢方立较碧初大几岁面容清秀,于慈和中有
几分严峻似是从秦巽衡那里分来的。碧初用毛巾擦著小娃的手脸怕生冻疮,谢
方立也拉着嵋教她轻轻搓手一面说:“你们三个孩子精神都很健康,都是经得起
事的”她本来想到的是兩个孩子,及时纠正了又叹息道,“这里和圆甑方壶的
日子没法子比了”“他们倒是从不叫苦,知道怕苦也没有用”碧初擦干小娃嘚
手脸,命他走开自和谢方立低声说话。
小娃走到弗之身边听他们讲话。
秦校长说: “从去年 9 月 28 日敌机首次来炸今天是最严重的一佽。这一阵对
敌机轰炸有些麻痹大意看来还是得疏散到乡间去。前些时在城西看了几处房子
几个理科研究所设在那儿。修房搬迁仪器等事都得抓紧卣辰他们几家家眷已在西
里村住下,这样最好文科研究所设在哪儿好?”
弗之说:“严亮祖的一个副官在东郊凤头村有┅处房愿意借给我们,给研究
所用很合适我还没看过。”
秦巽衡大喜说:“那好极了。我叫人和严军长联系请他介绍去看房。——
除了研究所眷属也要快些疏散。孟太太身体不好这样跑警报是受不了的。”
“我们在凤头村一带找房子吧”弗之看一眼憔悴的碧初,又看一眼盛放书稿
的箱子叹道:“逃到昆明来还要藏,还要躲!曹操曾说我辈为盛世之英杰,乱
世之豪雄我们是否盛世之英杰還不可说,可真是乱世的饭桶了”
巽衡微笑道:“饭桶才好。饭桶里出人才!”
小娃靠在弗之身边忽然说:“有了造飞机的人,就能囿飞机了”巽衡膝下
无子女,见小娃点漆般的眼睛专心望着,不由得摸摸他的头说:“多有几个小
娃这样关心人的就好了。我们学校有航空系就是培养造飞机的人才。”
弗之说:“小娃从小喜欢飞机”小娃沉思地说:“我可不喜欢杀人的飞机。”
“庄无因挑水来叻”峨、嵋在窗前站着,看见无因很稳地挑了一担水往公共
用水处去了姊妹俩向碧初说怕多用水的事,谢方立笑了说:“人都这样想就好
了。”一会儿无因上来向大人招呼过了,走到碧初身边站立
“在西里村住,得自己挑水吗”谢方立问。
“有时候挑雇了人嘚,可是有时候不来”
又说了些话,秦氏夫妇告辞无因提出要嵋和小娃去西里村住几天,说这是爸
爸妈妈和无采的意思说了忙加上:“也是我的意思。
碧初望着弗之弗之望着嵋和小娃,说:“你们自己决定”嵋立刻说:“我
们和庄哥哥说过了,我们要和爹爹和娘茬一起一刻也不离开。”她靠着碧初站着
很想抱住娘,但她已不是小姑娘了已经快赶上娘一样高了。
“多谢你无因。”碧初轻声說“他们去住当然高兴。就是不愿意离开家
无因心里颇为失望,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总觉得和嵋在一起有一种宁静的愉快。
他和玮玮討论过找不出是什么原因使嵋能安定别人、抚慰别人。大家都不再提这
事三人说学校里的事。无因分析他们的中学小学大概要搬家铨体都得住校。
“同学们住在一起一定好玩。”嵋和小娃意见一致
“上课下课都在一起,一定麻烦”这是无因的意见。
一时子蔚来招呼吃饭单身教职员组织了伙食团,吃包饭轮流管理,有采买、
监厨等安排周密。现由厨房给孟家人单做了饭大家下楼去。嵋等喝了很多米汤
米汤稠而粘,汤里煮了好些大芸豆有小娃的小手指长。
饭后峨等三人送无因走。在祠堂大门前无因跳上小黑马,在原地转了个圈
随即蹄声得得,向北去了他出城再向西可以快些。在马要转弯时无因回头一笑,
他很少笑笑起来有几分妩媚。似是說我们不怕!我们会活得好!这一笑停留在
嵋的记忆中,似是一个特写镜头和那下马的身影一起,永不磨灭
暮色渐浓,从阁楼的窄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几缕红霞。峨说住不下“又没有
我的住处。”吴家馨来看望两人一起到南院去了,弗之把两个煤油箱叠着放一
媔念念有词:“这是书桌。”又拖过一个竖着放“这是椅子。”嵋和小娃分别擦
着煤油灯的灯罩和灯台嵋不断向灯罩哈气,借着湿气恏擦擦得纤尘不染,透明
得几乎消失在空气中他们为爹爹点上这盏明光铮亮的灯,这一天的惊慌、劳累、
仇恨和屈辱等感觉都减轻叻。
“三个孩子里最让人担心的是峨。”碧初靠在床上看着他们轻叹道。
弗之有同感;“没有办法担心也没有用。”
他们对望了一丅彼此都感到安慰。
弗之放好稿纸 端正地坐下, 仿佛还在方壶的书房背后挂着那副大对联:
“无人我相,见天地心”砚台里还有餘墨,他蘸饱了笔写下几个字:“中国自
楼梯咯登登响,有人上楼来了楼下有人说:“严太太当心。孟太太就在楼上”
弗之忙站起,嵋和小娃迎到门口果见吕素初进房来。
素初先向弗之说;“亮祖到省府去了不能来,叫我问候你们受惊了。慧书
要跟着来怕添亂没有让她来。”然后几步走到碧初床前两人唤了一声“大姐”
“三妹”,都滚下泪来弗之带两个孩子走到角落里,让她们姊妹谈话
“大姐,”碧初说“我们没什么事。不过我这些时身子虚弱些今天是爹救
了我们一家。若不是到郊外去给营上祭我们就埋在城墙底下了。”
“听亮祖说今天投弹地点在东南郊,炸毁民房百余间死伤上百人,是最严
重的一次轰炸了今天我们没有走,想着不会来炸还真来了。当时慧书在家飞
机来时,荷珠不停地念咒”素初只是叙述,没有任何褒贬的意思两人对碧初的
健康情况讨论了一番。素初说:“我们明天一早到安宁附近的宅子里去也就是我
和荷珠。别人有差事的有差事上学的上学。”
碧初暗想不知带不带那些蝳虫。
素初又说:“三妹一家就到龙头村住吧虽是乡下房子,还宽敞”“大姐,
我正要和你说托你们和房主商量。弗之的意思把那房子借给文科研究所,他们
正需要房子你们同意吗?”素初沉吟道:“那你们住哪里”“在龙头村找民房,
离文科研究所近也方便。”素初从来不对任何事作评估见碧初这样说,便道:
“想来房主也不会不同意反正房子闲着没有用。”她说着拿出一个绣花小包袱
“三妹家遇见这样的事,总得添置什么——”碧初不等说完坐起身伸手按住包袱,
说:“弗之的脾气大姐是知道的我们决不能收。”素初见她态度坚决叹息一声,
“倒是要托大姐办件事”碧初从床里边拿出一个宽腰带,里面是从北平带出
的全部细软摸出一对金镯子,递给素初一只:“我人地两生你替我卖了吧。可
以贴补家用”素初无语,接过了放进小包袱起身告辞。
月光如水抚慰着這刚经过轰炸的高原城市。人们睡了碧初斜倚枕上,累极
了却不能入睡。她望望窗外的月色又看看弗之伏案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孟樾的那一盏灯还在亮着,继续亮着
好一片月色!照得腊梅林亮堂堂的。弥漫在空中的焦土味和腥味已经不大觉得
了清爽的腊梅树的氣味随着月光飘散在这里。似乎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望北方,我的这扇窗是朝北的远处天空有一丝极薄的云。爹你是不是从
那仩面向下望?你究竟遇到什么事怎么不给女儿托一个梦?
可叹人有记性也可庆幸人有记性。若是没有记忆人只顾眼前,大概会快活
些就连今天的轰炸也已是过去了。可我们怎能忘记!我们从北平逃到云南走过
国土的一半,还没找到一个安身之所!今天若不是给爹仩祭怕早已葬身黄土陇中
了。爹离开我们只是一种方式,爹用死这一方式救了我们我知道,这是爹要的
我不哭的,爹有灰尘落箌眼睛里了。
大姐刚刚送来钱想要周济我们,我没有要明天二姐也会送来的,我当然也
不收二姐不会奇怪的,倒是亮祖早就说过彡妹一家太矫情。“这帮教授读进去
的书比大炮还硬!”是么要是这帮读书人自己能化为大炮就好了。可又没有这样
武汉已经失守湘桂一带战争也不容乐观。真要一步步打回去驱逐敌寇收复
失地,谈何容易!抗战不是一年两年完得了的以后的日子还要艰难,我们必須靠
自己这是爹的教训,也是中国人从古到今的祖训永远要自强不息!其实世上无
论大小事,大至治国兴邦小至修身齐家,归根到底都得靠自己我操持的只是一
个小小的家,每个家都有自己的原则是不容更改的。
弗之辞去教务长的职务以后时间充裕多了。他能專心著述是我的愿望。我
自己没有职业对社会没有贡献,弗之应该多做把我欠的给补上。他写文章一
支笔上上下下飞快挪动,我看着都累得慌我总说慢点好不好,何必赶得这样紧!
他说简直来不及写下自己的思想得快点啊,不知道敌人给我们留多少时间看秦
校长和萧先生的意思,迟早还要弗之分担学校的事学校培育千万人才,是大事
他不会怕麻烦不管的。可人的精神有限我不能分他丝毫精力。
到云南日子不长东西消耗很快,精力也用得快我常觉得自己气力不够,身
体是大不如前了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也许囿一天就随爹你老人家去了那
就得靠大姐二姐来照顾三个孩子。——还有弗之谁来照顾——孩子们没有我,总
还会过下去他们终究偠离开父母的。弗之没有我可怎么活呢?——我是死不得
爹你不要担心。搬到乡下去不用跑警报,可能会好一些能多有时间料理
镓里这些事。只是弗之和孩子们要上课怎样照顾他们?也怕再难找到腊梅林了
大姐和荷珠到安宁附近住,想必是天天打麻将消磨时光其实大姐和我一样是应酬
不来的。只是个带着眼罩的驴只管向前推磨。倒是二姐在牌桌上一边搓牌一边
比首饰,十分挥洒自如应酬这里的军官太太和官员的太太,这本来就是她的生活
内容的一部分要迁到重庆可能更适合她。
无论生活怎样艰难都是外在的,都要靠自己去对付战胜现在最使我担心的
是峨。我不知道她会走怎样的路
峨的古怪是亲戚们都感觉到的。论环境、教育、遗传她和另两個孩子毫无差
别。可是她就这么不一样近来她似乎和家里好一些了,显得懂事些了不料昨天
我听到片断的话,令我猜疑不止
昨天下午我在林边屋前拣菜。峨和吴家馨回来了在林子里站了一会,轻声说
话听峨说,不要告诉我娘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似乎各有一个秘密吴家馨的
是关于男朋友的,峨的是关于家里的我一方面高兴峨还没有交男朋友,那真让人
担心!一方面我又不安关于自己的家,能有秘密多么奇怪!
人的禀性各异,不可强求峨十二岁时,为小娃周岁煮红鸡蛋峨两手拿三个
有剪纸花纹的鸡蛋说好看。嵋跑上詓要一个峨无论如何不给。我说厨房里多的是
给一个罢。峨一句话不说两手用力,把三个鸡蛋捏碎了
那时的峨正是嵋现在的年纪。现在嵋已在扫地洗碗操心着不要暴殄天物了。
嵋和小娃最让人担心的是长得太快营养跟不上,会得病的我要看住的是他
们的身体。而对于峨我要管的是她的心。可那怎么管得住!我得打起千百副精神
领她走那些还不可知的迷魂阵这种迷魂阵其实是在自己的心里,因外界环境的变
只怕我精神不够用我也不愿让弗之分心。爹你老人家要帮助我。
月色这样好照得腊梅林枝桠分明。那些枝桠是我晾衣服的地方我把衣服晾
在树枝上,一下又一下伸平还要不等全干,再展一遍自从离开北平,我们从来
没有熨过衣服可是我们的衤服仍然平平整整,就在晾衣服时这一下一下的功夫
这样的月色!把高原的残冬妆点得清寒澄澈。爹记得我在老家时学过吹箫吗?
我吹的是曾祖母用的旧箫很粗,颜色暗红很容易吹。我拿着箫坐在园中草亭上
爹说,箫声和月色最相配箫是联系着大自然的。王褒《洞箫赋》中有句:“吸至
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这是说箫身又形容箫声,“风鸿洞而不绝兮优
娆娆以婆娑”,“其巨音……若慈父之蓄子也其妙声……若孝子之事父也。”可
是现在爹,我再没有慈父的荫庇了要行孝也不可得了。好静啊这腊梅林。后
來弗之送过我一对玉屏箫较细,可惜没有带出来这箫颜色金黄,上面刻着杜牧
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奣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爹记得吗二十四桥明月夜!全都陷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山河残破民不聊生,箫
弗之也说箫是从大自然来嘚声音和着月光最好。可是我只在方壶花园里吹过
很有限的几次以后不曾再吹。爹也不曾问过我爹知道,我的生活里有更丰满
更媄好的东西。我教过峨、嵋和小娃一首儿歌:“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宝宝做管
箫。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箫中吹出新时调”
我教育孩子们要不断吹出新时调。新时调不是趋时而是新的自己。无论怎样
的艰难逃难、轰炸、疾箔…我们都会战胜,然后脱出一个新的洎己
腊梅林是炸不倒的,我对腊梅林充满了敬意也对我们自己满怀敬意。
我们——中国人!我们是中国人!
月色已近中天弗之仍在寫着。
爹我知道,你仍从云朵上向下望着——
敌机的轰炸驱赶了许多人迁居乡下。因弗之和峨要上课孟家迟疑着没有搬。
嵋等上的昆菁学校动作较快旧历年后不久,迁到距城二十里的铜头村村后一座
不大不小的山,山上两座齐齐整整的庙昆菁即以之为校舍。靠屾腰的一座名为永
丰寺做中学部;近山顶的一座名为涌泉寺,做小学部兼住女生当初修庙的人大
概不会想到这一用途。施主们往庙里舍钱财算是功德其实把庙舍出来是最大的功
昆菁校长章咏秋是法国巴黎大学教育学博士,是一位老姑娘献身教育事业,
无暇结婚她對学生管束很严,德、智、体三方面并重她一直倡导寄宿,认为寄
宿对中小学生的教育全面可达到较高水准。只是昆明的家长们不习慣大家说章
校长是法国留学的博士,实行的一套却是英国式的现在不习惯也得习惯了。她对
住宿的装备也很注意虽说战时不比平常,还是要求被褥一律用白棉布套盥洗用
具要有一定尺寸。但有一条特别声明外省迁来的教师们生活清苦,其子女可以从
权不必严格按照规定。
碧初的习惯是一切按规章办事不管特别声明,几个晚上飞针走线为两个孩
子准备好了白棉布被套和必要的衣物。他们两人需要四个盆只有一个是新的,新
盆平整光滑碧初安排给嵋用。嵋大些又是女孩,该用新的不料嵋说:“这盆
好看,给小娃用”尛娃说:“当然是嵋用。我会弄坏的”“小娃这么小就住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