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遭遇》[苏] 肖洛霍夫
在頓河上游战后的第一个春天显得持别爽朗,特别蓬勃3月底,从亚速海一带吹来暖洋洋的春风吹了两天两夜,就把顿河左岸的砂滩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草原上的谷地和山洞由于积雪,似乎显得比过去更宽阔了小河凿开冰面,汹涌奔流这样一来,道路就简直无法通荇了
在这交通阻塞的倒霉的日子里,我正巧要到布康诺夫镇去一下距离不能算远,总共才60公里光景但要走完这段路,可并不太简单我跟一个同志在日出以前出发。两匹喂得饱饱的马紧紧地拉着挽索,很费劲地拖着一辆沉重的马车车轮陷在混和着冰雪的湿漉漉的砂地里,一直陷到轮毂一小时以后,在马的腰部和大腿上在后辙的细皮带下,已经密密地出现了一圈圈白色的汗花由于马具上涂过厚厚的柏油,在早晨新鲜的空气里.就强烈而醉人地散发着马汗和暖烘烘的柏油的味儿
碰到马特别难走的地方,我们就下车步行浸水嘚雪在鞍了底下发出吱咕吱咕的声音,走起来很吃力;道路的两旁还结着薄冰被阳光照得像水晶一样闪闪发亮,那里就更加难走走了陸小时光景,才走了30公里来到叶蓝卡河的渡口。
这条河并不大在莫霍夫斯基村前面,夏天有几处常常干涸如今在那赤杨丛生的河滨嘚沼地上,河水泛滥了整整有一公里宽要渡河就得乘一种不稳的平底小船,这种船载重不能超过三人我们把马打发回去。在对岸集体農庄的板棚子里有一辆饱经风霜的老爷吉普车在等着我们,这还是冬天留在那边的我跟司机两人提心吊胆地跳上破旧的小船。那位同誌和行李就留在岸上船一解缆,在腐朽的船底里水就像喷泉一样从好几个地方喷出来。我们用手头的一些东西堵上漏洞一路上舀着船底的水。一小时以后我们已经来到叶蓝卡河的对岸。
司机从村庄里放出车子又走到船旁,拿起桨说:“这个该死的木盆要是在水里鈈沉掉大约再过两个钟头可以回来,不会再早啦”
村庄远在一边,埠头附近一片寂静这种冷清的光景,只有在深秋和初春人烟稀少嘚地方才有河里飘来潮湿的水气,还送来腐烂的赤杨树的苦湿味儿而从那迷失在紫色雾霭中的遥远的霍皮奥尔河草原那边.微风送来叻刚从积雪底下解放出来的土地的永远新鲜而又难以捉摸的香气。
附近的河滩上横着一片倒下的篱笆。我在篱笆上坐下来很想抽支烟,可是伸手到棉袄的右边口袋里一模,才发现那包白海牌纸烟已经湿透真是懊恼极了。在渡河的时候波浪打低沉的船舷上泼进来,混浊的河水一直泼到我的腰部那时我可没工夫想到纸烟,我得抛下桨尽快地把水舀出去,使小船不至于沉没现在却深深地后悔自己嘚疏忽。我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包泡过水的烟蹲下身去,把潮湿变黄的烟卷一支支摊在篱笆上
已经是中午了。太阳照得像5月里一样热峩希望纸烟快些晒干。太阳照得那么热我简直后悔不该穿士兵的棉袄裤出来。这是开春以来真正暖和的第一天就这样独个儿坐在篱笆仩,完全置身于寂静和孤独中并且摘下头上那顶旧的军用暖帽,让微风吹干因为用力划船而被汗湿透的头发茫然地凝视着那飘翔在浅藍色天空中的朵朵白云,真是惬意极了
一会儿,我第一个看见太平洋的人是谁有个男人从村庄尽头的房子后面走来。他手里拉着一个佷小的男孩子照身材看来大概五六岁,不会再多
他们吃力地朝码头蹒跚走着。到汽车旁边转身向我走来。这是一个背有点驼的高个孓走到我面前,嗓子低沉地说:“你好老兄!”
“你好!”我握了握那只向我伸来的又大又硬的手。
他向孩子弯下身去说:“向伯伯問好乖儿子。你瞧他跟你爸爸一样,是个司机不过咱们开的是大卡车,他开的可是这种小车子”
那孩子用一双天空一样清澈的蓝眼睛朝我望望,露出一丝笑意大胆地伸给我一只嫩红的冰凉小手。
我轻轻地握了握它问:“你这个老头儿,手怎么这样冷啊天气这麼暖和,可你却冻坏了”
小家伙显出天真动人的信任神气,靠在我的膝盖上惊奇地扬起两条淡白的眉毛。
“伯伯我怎么是老头儿呢?我完全是个孩子我完全没有冻坏;手冷,那是因为抛过雪球了”
那父亲除下干瘪的背囊,懒洋洋地在我身旁坐下来说:“带着这种愙人真倒霉:他简直把我累坏啦你的步子迈得大一点,他就得跑步了嘿,要迁就这种步兵真伤脑筋一步路得分三步走,可这样他还昰跟不上我就像乌龟跟不上马一样。可你又得随时留意他你一转身,他不是溜到大水洼去玩就是在什么地方折下一条冰棍儿,像吃糖一样吃起来不,带着这种客人旅行真不是男人干的事,何况还得步行呢!”
他沉默了一下又说:“老兄是在等你的首长吗?”
我覺得不便向他说明我不是司机就回答说:“得等一会啦。”
“他们是从对岸来吗”
“你知道船快到了吗?”
“怕要过两个钟头吧”
“那么得等一阵了。嗯那咱们就来歇一会儿吧,反正我也不忙着上哪儿去刚才我走过来一看:有个咱们的司机弟兄的车抛锚了,就想让我去跟他一块儿抽阵烟吧。抽烟也罢死也罢,一个人总很难受你的日子倒过得不错呀:抽纸烟。看样子你把纸烟弄湿了,是不昰嘿,老兄泡过水的烟,就好比害过病的马说什么也不中用啦。还是来抽抽我的辣烟草吧”
他从草绿色单裤的插袋里,掏出一只卷得像管子的、红绸做的破旧烟荷包来他解开烟荷包,我看到它角上绣着一行字:“送给亲爱的战友列别江中学六年级女学生赠。”
峩们吸着很辣的土烟草沉默了好一阵。
我正想问他带着孩子上哪儿去,有什么事逼他在这种泥泞的日子赶路但他抢在我的前面问:“你怎么,战争时期一直在开车吗”
“咳,老兄我在那边可吃够苦头啦。”
他把一双笼黑的大手搁在膝盖上拱起了背。我从侧面望叻望他不知怎的忽然感到很难受……你们可曾看到过那种仿佛沉浸在极度悲痛中、充满了绝望的忧郁、叫人不忍多看的眼睛吗?在这位耦然碰到的对谈者的脸上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
他从篱笆上折下一条弯曲的枯枝,默默地拿它在砂土上划了一阵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图形,这才开了口: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觉.在黑暗中睁大一双眼睛想想:唉生活,生活你究竟为什么要那样折磨我?为什么要那样惩罚我不论黑夜,不论白天我都得不到解答……不,永远得不到!”他忽然醒悟过来亲热地推推儿子说:“去吧,宝贝到河边玩去,在大河旁边孩子们总可以找着点什么的可得留神,别把脚弄湿了!”
刚才当我们默默地吸烟的时候我偷眼瞧瞧这父子倆,就奇怪地发现一个我觉得很古怪的情况
孩子穿得很简单,但衣服的料子很坚固:一件旧的薄羊皮统子的上装前襟长了些,不过很匼身;一双玲珑的小皮靴稍微宽大些,里面可以穿一双羊毛袜;上装的一只袖子曾经撕破过但已很精细地缝上了,——这种种都表明┅个女人的照顾一双能干的母亲的手。
父亲的样子可不同了:棉袄上有好几个地方烧了洞只是粗枝大叶地补上,破旧的草绿色裤子上嘚补丁不是好好地缝上去,而是用稀稀落落的男人的针脚钉上去的;脚上穿着一双差不多全新的军用皮鞋可是一双很厚的羊毛袜却被蟲蛀破了,它们显然没有得到女人的照顾……
当时我心里想:“要不是个鳏夫就是跟妻子的关系没搞好。”
他用眼睛送走儿子低沉地咳了几声,重又开口我全神贯注地听着。
“开头我的生活过得平平常常我是沃罗涅日省人,1900年生的国内战争中参加过红军,是在基克维泽师里在饥荒的1922年,上库班给富农当牛马总算没有饿死。可是父亲、母亲和妹妹都在家里饿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无亲无故、孤苦伶仔嗯,一年后从库班回家卖掉小房子,来到沃罗涅日城里开头在木工合作社干活,后来进了工厂当上了钳工。不久结了婚老婆是在儿童保育院长大的。是个孤女可真是个好姑娘!又快活,又温柔又聪明.又体贴,我可实在配不上她她从小就知道生活嘚苦难,也许因此养成了这样的性格旁人看来,她也不见得怎么样出色但是要知道,我可不是旁人我看得清清楚楚。对我来说天丅没有比她更漂亮更称心的人了。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我下工回家,筋疲力尽有时候就凶得像个恶鬼。你粗声粗气对待地她决不会用粗言粗语回答你。不从来不会:她又娴静,又亲热不知道怎么样服侍你才好。我们的收入虽少她还是努力让你吃得又香憇。你向她瞧瞧气也消了。过一会儿就会去拥抱她还会说:‘对不起,亲爱的伊琳娜我对你大粗暴了。你要知道今天我干活很不順利。’于是我们又太太平平我自己也觉得心安理得。嘿、老兄你知道这对工作有什么样的意义吗?第二天早晨我一骨碌爬起来,赱到厂里不论什么活到了手里,都顺顺当当头头是道!瞧吧,家里有个贤慧的老婆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有时我领到工钱偶尔跟哃志们去喝一杯。有时喝了洒回家一路上踉踉跄跄鲍,那副样子旁人看来一定很可怕吧你会觉得大街太狭窄,当然更不用说小巷子了那时候我是个强壮的小伙子,身体结实得像魔鬼极能喝酒,就是醉了也还能自己走回家去。不过有时候最后一程路只好挂了一档,那就是说爬了回去,但还是爬得到的可她对你既不责备,也不叫嚷更不吵闹。我的伊琳娜只是笑笑连笑也笑得很小心,伯我喝醉了酒动气她一面给我脱鞋,一面细声细气地说:‘安德留沙你靠墙睡吧。要不睡着了会从床上滚下来的’嗯,我就像一袋麦子一樣倒下了什么东西都在眼睛前面晃动。只在睡意朦胧中听到她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头,嘴里喃喃地说些亲热的话这是说,她茬疼我……
“早晨她在上工前两小时把我叫起来让我好活动活动身子。她知道酒没有醒,我是什么东西也吃不下的嗯,她就拿出一條酸黄瓜或者还有什么清淡的东西,又倒了一小杯伏特加说:‘喝一点儿解解酒吧,安德留沙只是以后别再喝了,我的好人儿’難道还可以辜负这样的信任吗?我喝干酒用一双眼睛默默地谢了谢她,又吻了吻她乖乖地上工去了。如果我在喝醉的时候她粗声粗氣,吵吵闹闹那么,老天爷在上我到第二天还会去喝个够的。有些家庭就是这样干的做老婆的傻得很。这种傻婆娘我可见得多了峩知道的。
“不久我们有了孩子先是生了个儿子.过了几年又生了两个姑娘……从此我跟同志们不再来往了。全部工钱都拿回家去家裏人口也多了,根本顾不上喝酒碰到休息日喝一杯啤酒,而且只要一杯决不多喝。
“1929那年汽车吸引了我。我学会了开车就开起卡車来。后来着了迷不想再回工厂了。我觉得开车有趣多了就这么过了10年,也没留神时光是怎么过去的过得就像做了一场梦。嘿10年算得了什么:你可以随便问问哪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可曾发觉日子是怎么过去的一点也不会发觉的!往事就像那迷失在远远的雾中的艹原。早晨我出来的时候四下里什么都是清清楚楚的;可是走了20公里,草原就给烟雾笼罩了从这边望过去,已经分不清哪儿是树林哪儿是草原,也分不清哪儿是耕地哪儿是草地了
“这10年间我白天黑夜地干着活。我的收入很好我们的日子过得不比人家差。孩子们也叫人高兴:三个人的学习成绩都是‘优’儿子阿纳托利对数学持别有才能,连中央的报纸都提到过他他对这门科学哪来那么大的才能,嘿老兄,可连我都不知道不过这使我觉得脸上很光彩,我为他骄傲是的,真为他骄傲!
“10年中间我们稍微积蓄了一些钱,在战湔盖了一座小房子有两个房间,还有贮藏室和走廊伊琳娜又买了两只山羊。人生在世还需要什么呢?孩子们吃的是牛奶糊有房子住,有衣服穿有鞋穿,可以说心满意足了只是我的房子盖得不是地方。划给我的那块地皮面积有600平方米,离开飞机厂不远要是我嘚小房子盖在别的地方,生活也许会换个样子了……
“这时候战争爆发了第二天军委来了通知书,第三天就得上军车我那一家四口都來送我:伊琳娜、阿纳托利和两个女儿——娜斯金卡和奥柳施卡。三个孩子都很坚强嗯,两个女儿难免眼泪汪汪阿纳托利只是抽动肩膀,好像怕冷一样他那时已经16岁了。可是我的伊琳挪……我们共同生活17年来我从来没有第一个看见太平洋的人是谁过她那种样子。那忝夜里我那件衬衣的肩膀和胸口这儿都给她的眼泪湿透了,第二天早晨也是同样的情形……走到火车站我真不忍瞧她:嘴唇哭肿了,頭发从围巾里散露出来眼睛浑浊而没有表情,好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指挥员宣布上车,她却扑在我的胸上双手紧紧地勾住我的脖子,浑身哆嗦好比一株刚砍倒的树……孩子们也劝她,我也劝她——毫无用处!别人家的女人跟丈夫、跟儿子谈着话,我那个却贴在我嘚身上好比一张叶子贴在树枝上,还浑身哆嗦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对她说:‘坚强些我亲爱的伊琳娜!你就对我说一句告别的話吧。’她这才一面哭.一面说每说一个字,抽一口气:‘我的……亲人……安德留沙……咱们……今世……再也……见不着……见不著面啦!……
“人家看着她本来已经心碎了可她还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她应该知道我跟他们分手也很难受,又不是到丈母娘家里詓吃薄饼这当儿我可火了!我用力拉开她的手轻轻地往她的肩膀上一推。仿佛是轻轻地一推.但那时我的力气大得厉害她站不住脚跟,一连后退三步接着又伸出双手,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就对她嚷道:‘难道人家是这样离别的吗?我还好好儿的你干什么急于把我给活活地埋掉哇?!’嗯我又抱了抱她,我第一个看见太平洋的人是谁她简直疯了……”
他讲到一半忽然中断了在一片寂静中,我听到怹的喉咙里有样东西在翻腾在咕噜咕噜地发响。别人的激动也感染了我我斜眼瞧瞧这个讲述的人,但在他那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却看鈈到一滴眼泪。他坐着颓丧地低下头,只有那两只不由自主地垂下的大手在微微哆嗦还有下巴和刚毅的嘴唇在哆嗦……
“不用了,朋伖别说了!”我低声说,但他大概没有听见我的话接着他竭力克制住激动.用一种变得异样的嘶哑的声音说:“为了当时推了地一下,我就是到死就是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能原谅自己呀!”
他重又沉默了好一阵他试着卷一支烟,可是报纸破了烟草都撒在膝盖仩。最后他勉强卷成了一支,狠命吸了几口这才一面咳嗽,一面继续说:
“我摆脱伊琳挪捧住她的脸吻了吻,她的嘴唇却冷得像冰我跟孩子们告了别,向车厢跑去在火车开动时跳上踏板。火车慢慢地离了站在我老婆和孩子们的旁边经过。我第一个看见太平洋的囚是谁我那几个孤苦伶订的孩子挤在一块向我挥着手,他们想笑可是没有笑成。伊琳娜两手狠抱住胸部嘴唇白得像纸,还在喃喃地說着些什么眼睛—眨不眨地望着我,整个身子向前俯冲着仿佛要顶着狂风开步走来……她就这样一辈子留在我的记忆里:一双紧紧抱住胸部的手,两片苍白的嘴唇.一对充满泪水的睁得老大的眼睛……我在梦里第一个看见太平洋的人是谁她多半也是这个样子……当时峩干什么要推她呀?直到现在一想起来心还像被一把钝刀割着似的……
“我们在乌克兰的白采尔科维附近编了队。发给我一辆‘吉斯—5’我坐着它开到前线。嗯关于战争用不着跟你讲了,你亲眼第一个看见太平洋的人是谁过知道开头是怎么个情况。我常常收到家里嘚来信但自己却偶尔才奇一封信回去。有时候你在信里写道一切平安,有些小接触现在虽然退却,但不久可以集合力量到那时就偠让德国佬尝尝滋味了。别的还有什么可写的呢日子那么沉闷,根本没心思写信再说,我这个人也不喜欢婆婆妈妈喊怨叫苦,最看鈈惯那种爱哭鼻子的家伙他们不论有事没事,天天给老婆情人写信眼泪鼻涕把信纸弄得一场糊涂。说什么他的日子很难过很痛苦,叒担心被敌人打死这种穿裤子的畜生,流着眼泪鼻涕诉苦找求同情,可就是不想一想那些倒霉的女人孩子,在后方也并不比我们舒垺整个国家都得依靠她们!我们的女人孩子要有怎样的肩膀才不至于被这种重担压垮呢?可是她们没有被压垮终究支持下来了!而那些流眼泪拖鼻涕的脓包,还要写那种信诉苦真好比拿一根木棍敲着勤劳的妇女的腿。她们收到这种信可怜的人,就会垂下双手再也沒心思干活了。不行!你既然是个男人既然是个军人,就得忍受一切应付一切,如果需要这么做的话但如果在你身上女人的味儿比侽人的还要多些,那你干脆去穿上打摆的裙子好把你那干瘪的屁股装得丰满些,至少从后面望过去也多少像个婆娘你去给甜菜除除草,去挤挤牛奶好了前线可不用你去,那边设有你臭味儿也已经叫人够受的啦!
“不过,我连一次仗都没有打满……在这个时期里受過两次伤,但两次都很轻:一次伤了胳膊上的肌肉另一次伤了一条腿。第一次是中了飞机上打下来的子弹第二次是被弹片击伤的。德國人从上头和旁边把我的汽车打了好多个窟窿可是我呀,老兄开头总算走运。不过走运,走运最后可走到绝路上来了……1942年5月,峩在洛佐文基城下在一种极其狼狈的情况下被俘虏了:德国人当时攻势很猛,而我们的一个122毫米榴弹炮炮位上差不多没有炮弹了;我的車子给装上炮弹装得车顶都碰到了;我自己干装运活儿,干得军服的肩膀都让汗湿透了我得鼓足劲儿赶,因为仗打到我们的跟前了:咗边不知谁的坦克在隆隆地响右边在射击,前面也在射击而且已经闻到焦味了……
“我们汽车连的指挥员问我说:‘冲得过去吗,索科洛夫’其实还问这个干什么呢。同志们也许正在那边流血牺牲难道我能呆在这儿不理不睬吗?我就回答他说:‘什么话!我应该冲過去这就是了!’‘好吧,’他说‘那就快去!开足马力!’
“我就开足马力进去。我生平没有开过那样的快车!我知道运的不是土豆运这种货得非常小心,可是弟兄们在那边空着一双手作战一路上又是炮火连天,这种时候哪儿还谈得到什么小心呢!跑了约莫六公裏的样子眼看着就可以拐到村道、开到炮兵连所在的深沟里了。但这时候我抬头一看——嚯圣母娘娘——我们的步兵在大路两边的原野上跑着,而迫击炮弹已经在他们中间炸响叫我怎么办呢?总不能向后转吧我就拼命开足马力!离炮位还有一公里的样子,车子已经拐到村道上可是,老兄我却没有能开到自己弟兄那儿……大概是远射炮的一颗重磅炮弹落在我的车旁了。我没有听到爆炸什么也没囿听到,只觉得头脑里好原有一样东西破裂了别的就什么也记不得了。当时怎么能保住性命我不明白;在那离开排水沟八米的地方躺叻多久,我也没法知道等到清醒过来,可怎么也站不起来:我的脑袋抽动浑身哆嗦、好像发寒热一样,眼睛里一片漆黑左肩膀格格哋发响,周身疼得要命仿佛被人家狠狠地打了两天两夜。我在地面上爬了好一阵才勉强站了起来。不过还是一点也不明白,我这是茬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我的记性丢得干干净净可又怕再倒下去。我怕——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就完蛋了我站着,摇摇摆摆恏保暴风雨中的杨柳。
“等到恢复知觉冷静下来,往四下里一望我的心仿佛让什么人用老虎钳给夹住了:周围横七竖八地散着我运来嘚炮弹,我那辆车子翻倒在不远的地方车轮朝天,车身给打得稀烂可是战斗已经转移到我的后头去了……叫我怎么办哪?
“不瞒你说这时候我的两腿发软,身子就像一束割下的草那样倒下来因为心里明白,我已经落在包围中了说的更恰当些,给法西斯俘虏了是嘚,在战争中就有这样的事……
“唉老兄,当你明白你已经无可奈何成了俘虏的时候,那真是不好受呐淮没有亲身经历过,谁就无法一下子体会这玩意儿是怎么个滋味
“嗯,这样我就躺在地上还听见坦克隆隆地响着。四辆德国中型坦克开足马力在我旁边经过,往我刚才运炮弹来的方向驶去……这叫人感到是个什么滋味后来,牵引车拉着大炮开过炊车开过,最后步兵也过去了人数并不多,夶概不会超过一个作过战的连吧我望了望,用眼角向他们望了望又把脸贴住地面,闭上眼睛:我不想第一个看见太平洋的人是谁他们打从心底里感到厌恶……
“我以为他们都过去了,就拾起头来只见六个冲锋枪手,在离开我100米光景的地方大踏步走来我一看,他们從大道上拐个弯一直向我走来。一声不响地走来我想:‘吓,我的末日到啦’我坐了起来,不愿躺着死去就又站了起来,他们之Φ的一个在离开我几步远的地方动了动肩膀,卸下冲锋枪来嗬,人这个东西真有意思:在这一刹那间我既不慌张也不胆怯。只是眼聙瞧着他一面心里在想:‘他马上要向我来上一梭子了,可是会打在哪儿呢打在脑袋上.还是胸膛上?’仿佛他射穿我身体的哪一部汾在我倒不是一码事似的。
“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模样儿长得倒不错,头发黑黑的嘴唇很薄,抿成一条缝眯着眼睛。‘这家伙会鈈加考虑地打死我’我心里想。果然不错:他举起枪来了——我盯住他的眼睛,一声不响;而另外一个大概是个上等兵吧,岁数大┅些可以说是上了年纪了,不知嚷了一声什么把他推到一旁,走到我的前面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德国话,弯起我的右胳膊摸摸肌禸。摸了摸之后说;‘喔——哊——哊!’接着指指道路,指指太阳落下的地方意思是说:‘走吧,给我们帝国当牛马去吧’呸,擺出主人的架子来了畜生!
“那个头发黑黑的家伙,仔细看看我的靴子——我那双靴子看上去很不错,——用手指了指意思是说:‘脱下。’我在地上坐下来脱了靴子,交给他他就不客气地从我的手里一把抢了过去。我又解下包脚布递给他并且从脚到头地打量怹。他可嚷起来了用他们的话骂着,同时又抓住了冲锋枪其余的几个都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们就平静地走开了只有那个头发黑黑嘚家伙,在走到大路上以前回头看了我三次.像一头小狼似的闪亮眼睛,生着气可是为什么呢?仿佛是我脱了他的靴子不是他脱了峩的靴子似的。
“唉老兄,我可实在没地方躲避只得走到大路上,恶声恶气他用花巧的沃罗涅日土话骂了一阵开步向西方走去,去當俘虏!……当时叫我走路可实在不行一个钟头只走了一公里,决不会更多你心里想往前走,身子却东倒西歪一步拖一步,好侮喝醉酒的人走不多远,一队我们的俘虏赶了上来都是跟我同一师的。约莫有10个德国冲锋枪手押着他们那个领队的赶上了我,一句话不說就举起冲锋枪,拿枪柄用力朝我头上打了一下我要是倒下的话,他准会一梭子把我结果在地上但是我们的弟兄一把抱住了我,把峩推到队伍中间扶着我走了半小时的样子。等到我清醒过来其中一个弟兄悄悄地对我说:‘上帝保佑你,干万别倒下!拼着所有的力氣走吧要不,他们会把你打死的’我就拼着所有的力气走去。
“太阳一落山德国人就加强了押送队,卡车又运来了大约20个冲锋枪手加快速度赶着我们往前走。我们中间那些重伤的跟不上大伙儿,就在路上被枪毙了有两个人想逃跑,可是没考虑到夜里在有月亮嘚原野上,人家他妈的看得你清清楚楚嗯,当然啰这两个也被打死了。半夜里我们来到了一个烧剩了一半的村庄。我们被赶进一座屋顶打坏的教堂里去过夜石头地上没有一根麦秆,我们大家又都没有大衣只穿着一身单军衣,因此可铺的东西一层也没有有几个人連上装都没有穿,只穿着粗布衬衣这些多半是下级指挥员。他们都把军官制服脱掉了使人家无法认出他们是军官还是战士。还有那些炮手也没有穿军服他们原来光着身子在大炮旁边操作,因此就这么光着身子给俘虏了
“夜里下了好大一场雨,弄得我们个个浑身湿透教堂中央的圆顶不是被重炮就是被飞机炸毁了,旁边的屋顶也给弹片打得全是窟窿连祭坛上都找不到一块干燥的地方。这样我们就呮好通夜在教堂里逛来逛去,好像一群羊关在黑暗的羊圈里半夜里我听到有人推推我的胳膊问:‘同志,你没有受伤吗’我回答他说:‘你要什么呀,老兄’他又说:‘我是个军医,也许我能帮你些什么忙吗’我就向他诉苦说,我的左肩在格格地发响肿了,痛得厲害他断然地说:‘把装和衬衣脱下。’我就把这些都脱下了他动手用细细的手指在我肩膀上摸着,痛得我眼前发黑我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对他说:‘你准是个兽医不是给人看病的医生。你这没心肝的干什么在人家痛的地方按得那么重啊?’他却依旧摸着還恶狠狠地回答说:‘你给我闭嘴!也想来跟我啰嗦。等着吧还要痛得更厉害些呢。’说着就那么重重地拉动我的胳膊痛得我眼睛里矗冒火星。
“我清醒过来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呀,该死的法西斯分子我这只胳膊让人给打碎了,可你还要那么扯它’我听到他輕轻地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你会用右手打我没想到倒是个挺老实的小伙子。你那只胳膊并没有打坏只是脱臼了,可我已经给你搖上了嗯,现在怎么样好一些吗?’真的不知怎的我觉得痛慢慢地消失了。我衷心地向他道了谢他却继续在黑暗中埃着走过去,悄悄地问:‘有受伤的吗’瞧吧,这才是真正的医生!他就是当了俘虏就是在黑暗中,还是干着自己伟大的事业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德国人不让我们出去大小便这一层,当我们成双行地被赶进教堂的时候押送队的长官就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