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歌,歌词好像是“偷走留住了金丝雀却留不住你留住一个你”是金玟岐的哪首歌?

是创作歌手佳&旅游博主霏的非现背

第一次写佳霏希望不会ooc太多(////)

街角飘零的落叶焦褐得好像现磨的咖啡,前些天暴雨过后的积水仍嵌在马路边的洼地上,时时映照行色匆匆的赶路人的模糊轮廓。孟佳坐在店内热气氤氲的一角对着空空如也的对座发呆。

在深秋多云天的上午出门并不是个好主意,更何况工作室的桌台上堆满了昨晚浅酌催生出的数张鬼画符般的手稿。她今早从沙发上坐起身,脑袋昏昏沉沉,伸腿便踢倒了茶几边的红酒瓶,往外迈一步又带掉了两个抱枕,最后艰难地摸索到桌台找水喝,仰头咕嘟咕嘟下咽时方才看见那张贴在墙上明晃晃的荧光绿色便利贴,揭下来仔细辨认,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地读懂了上面行草书就的“王霏霏”三个字。

妈耶,天呐,竟然不是梦。

幡然醒悟后紧接着就是一通收拾——孟佳火急火燎地从衣橱里找出一身替换衣物,换裤子的时候顺便打开手机确认了下昨晚的通话记录。在充分意识到王霏霏是真的要回来这件事情后,她就已经把宿醉和灵感堵塞等等烦恼扔给了昨天,以至于冲出家门前也没平静下来一秒去想想要不要带把伞。

这个时间点咖啡店的顾客并不多,原木装潢包裹下的偌大空间里零星可见几处人影,天花板下的嵌入式音箱懒洋洋地哼唱着某段不知名蓝调,柜台那端依稀传来窸窸窣窣的玻璃制品碰撞声响,空气里弥漫的咖啡香气仿佛在静止中沉降。孟佳本该因兴奋过后压迫感官的眩晕感到昏昏欲睡,但王霏霏还是如约推开了店门,找到了这只预留已久的椅子坐下。

孟佳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鼻尖错觉般捕捉到对方身上一层浅浅的潮湿气息,像被秋雨打湿的大片绿化林。调整呼吸缓慢去嗅时还能闻到大陆那端花海的香。

“你醒啦?”王霏霏开口打趣道。

孟佳没有回答,低头捧起咖啡小口品尝,在苦味随着温热液体蔓延到舌根时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王霏霏也不恼,唤来侍者又要了杯咖啡和两份甜品,然后慢条斯理地脱下了外套。

“王霏霏,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孟佳低声念叨了一句,好像在讲给自己听,然而还是被字句跑出口后的暗哑腔调吓了一跳。

“是吗,”王霏霏把呢子大衣规整地在椅背上放好,撩了撩头发托着脸一字一顿地说,“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侍者把那杯拉花的卡布奇诺清脆地放在桌边便多少有点心慌地转身离开,连一句标准的职业问候都忘了说。

孟佳不爽地抿了抿嘴,伸出手把咖啡向王霏霏的方向推过去,声音比上一句话还要小些:“你这话好奇怪哦。”

“明明是事实诶,”王霏霏端起咖啡送至嘴边却又停在半空,“你昨天说的可是‘王bb我好想你哦,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写歌骂你了’这样的话。”

孟佳无言地拿起自己那杯虚掩着喝了一口,脑子里过了下反驳陈词自知胜算不高便就此作罢。目光瞟到对面人褪色的发尾,涣散地想起她上一次被某架飞机带走前染的是冷棕。

“这次去了多长时间?荷兰那么一个没指甲盖大的地方,竟然把你留了那么久。”她的语气终究难以掩盖地泛上醋意,在咖啡店内温馨氛围的过滤下,又带上了足以被谅解的布丁质感的柔软。

王霏霏低头打量了下自己右手的指甲,不知是不是真心地反驳道:“这么小的地方挤满了街道港口和集市,还挺了不起吧。”

孟佳没觉得自己的抱怨得来了期待中的回答,便意兴阑珊地打开手机在各个页面间划来划去,熬夜宿醉又早起的不适感这才渐渐涌了上来,牵扯走困乏躯体仅剩的精力,她也就不再主动搭茬。

于是她们俩人在咖啡店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对话差不多就刚见面寒暄和夹枪带棒的几句,孟佳最后注视着侍者收走甜品托盘,心里只恳切地回想王霏霏身在异国时自己想念到喝酒打越洋电话吐苦水的初衷是什么。

为了让她一个大活人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细心地整理相册,回顾vlog素材,然后安排下一次出行?真是够了。

“谁让你昨天喝那么多?”

“那要不你回去睡觉吧。”

“王霏霏!”孟佳把音调升高了几度,惹来对方诧异的抬眸,酝酿到顶点的情绪就又突地软下来,“你看看我嘛。”

闻言王霏霏果真放下了手里忙碌不停的工作,歪头撩了撩后颈上的发,难得认真地凝视起孟佳,目光似乎还在眼睛和嘴巴间打转。

见她当真起来,孟佳反而晃了神,依稀便听到屋外不知何时骤降的雨声,盘剥掉屋檐下暖融融的触觉记忆,秋季的冰凉藏在雨点里通过耳朵传遍全身。她恍惚间感觉非常冷。

这时王霏霏突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来,掌心贴住她的脸颊,手指指腹蹭在耳廓与耳垂边,动作之轻微引起些发痒发烫的念头抵在心上,浪潮一样把雨声惹来的寒凉感阵阵消退。

那瞬间孟佳险些下意识侧头和她温热的手掌再贴得紧些,毋宁说立刻便决定原谅她先前一个多月的离开和一个小时的心不在焉。她甚至热心肠地开始考虑待会儿雨停了去看什么电影、下次践行要送什么礼物这样的事。

然后就听到王霏霏悦耳的声音随雨落下:

孟佳从前就总结了一条定律:王霏霏每次回国当地必会下雨。

这是她在某场室外音乐节结束后站在伞棚下望着被大雨摧垮的一地应援立牌灵光一闪得出的结论。当时她便把此项伟大发现命名为“孟霏定律”,编辑一条简讯飞去,骄傲地告知前一天刚落地的王霏霏。

然后就收到了大概正在因旅行素材杂乱烦恼不堪的当事人秒回的「神经病」。

孟佳并不以此为挫折。忘了是谁说的,真理是时间的女儿,在一次次现实的考验中,在一次次雨水的洗涤中,孟霏定律目前依旧屹立不倒。

就比如王霏霏这次从荷兰回来,自二人咖啡店碰面后,雨就断断续续下了两三天。

孟佳每天透过工作室的落地窗往外望,就看见积水斑驳的街、五彩斑斓的伞,还有永恒的雨声作为背景音乐。这些普通而寻常的景物,最终经过她归纳利用,化为拖稿写不出歌的最大借口。

于是她又顺理成章地和王霏霏念叨:“我吃不起饭得怪雨,下雨得怪你。”

王霏霏对孟霏定律的延伸理论态度一视同仁,往往只回个白眼表示已阅。但手头工作一旦解决得七七八八,得空物色下次旅行地点收集资料后,她还是会照旧带上几身衣服花大量时间陪孟佳泡在工作室里。

郁可唯曾盛赞她如此行为颇具奉献精神。作为孟佳同僚及二人共友,她深知某人创作阶段的不拘小节,床头桌尾的红酒杯,时钟倒挂的作息和永远最大音量的设备。以至于她后来和王霏霏坦言,自己曾严肃地怀疑过孟佳是不是救过她的命,或者她深深地暗恋着这位认识了十数年的好友。

王霏霏的答复是,前者可以算是有;只不过说来话长,她最好亲自去问孟佳。

然后等到郁可唯怀揣着大问号于某次十八线歌手们的聚会上抛给孟佳时,喝得已然微醺的鸽王难掩得意神色,挥手一拍身旁座位,示意她坐下,接着揽住人家肩膀,硬是要对干两杯才屁颠屁颠地开口讲道:“我为了她打架,揍丢男同学一颗半门牙,差点被开除。”

“有病呗,想堵人骚扰,以为自己道明寺。”

“嗯,他丢了门牙我缝了针,也不亏吧?”

孟佳说到这儿想起什么似的把右手凑到了灯光下,郁可唯注意到她虎口上方的符号纹身,在昏暗割裂的光线下呈现出立体不平的褶皱。

“这就是第一个纹身的由来。”孟佳收回右手又倒了一杯酒,“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为了遮疤而已。”

郁可唯抢过那杯酒推到了一边,好说歹说把半只脚踏进断片门的孟佳扛了回去。那会儿她瞧孟佳晕乎乎乐呵呵的样,心想不见得有意义,便把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其实她觉得那处纹身比其他的都酷。

不过孟佳也没把所有细节告诉她,这道不显眼的小伤疤没流出几滴血却换来不少眼泪。彼时还是中学品貌兼优学习榜样的王霏霏下了自习得到消息,淌着泪跑到医务室,眼眶红得像是摔了一跤,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校医处理伤口。孟佳事后还总想着二脚猫功夫的校医能把她的伤口缝那么完美,多半是王霏霏在旁抽泣监督的缘故。

而她也一直记得医务室的某扇窗户正对落日,那天晚霞残红如血,嵌在窗框里宛如油画,王霏霏就立在窗边委屈巴巴地望着自己,既像在画里又像在画外。过氧化水被不留情地倒在伤口上,刺痛着她装不出太自然的微笑,只能咬着下唇朝王霏霏眨巴眼睛,好像就是那一刻,她的心头忽然涌现出遥远而笃定的预感,觉得她们两个人还会这样对望,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王霏霏从荷兰回来顺应着雨天闭关了三四天。当孟佳又一次趴在工作台边玩手机,看到某社交软件弹出特别关心更新提示后,她当即便切换到聊天界面给王霏霏扔过去一条本地游乐园攻略。附文三个字「我想去」。

王霏霏那边并没有秒回,估计是在荷兰之行vlog的评论区抽奖互动。差不多等到孟佳坐在办公椅换了三个姿势,王大博主的答复才姗姗来迟。

她先是丢了两个链接过来,再发了七八张截图,接着是专业人士口吻的两条60秒语音,大致意思某位和她私交甚笃的同行之前拔草了这个游乐园,还和游乐园公关部有场有惊无险的周旋。

孟佳皱着眉头翘着二郎腿听完了语音,然后故意回了句「太长不看」,意料之中换来对面几分钟的静谧,这才悠然打去一则视频通话。

被王霏霏同行拔草的游乐园生意相当兴隆,一进园她们就在奶茶店前排了龙长的队。孟佳身上挂着两个人的包,嘴里不停嘟囔那位同行的不是,连“反向的托儿”这种帽子都扣下了,王霏霏站在几天连绵雨过后的大太阳下,魂儿好像被抽走一半,按都按不住人群里探头探脑的孟佳。

和日常工作在外飘荡的她不一样,孟佳平日里总憋在钢筋铁泥和玻璃构造的都市盒子中,就算有了表演活动外出,基本是到地儿唱完下一秒就溜进酒吧,通过实践深刻钻研当地酒文化。所以一旦有空出来玩,那简直就好像去了项圈的大型犬肆意撒泼打滚。

王霏霏愣是被拽着坐上了儿童专区的碰碰车,于副驾驶这一vip观众席体会孟佳如何在一众小学生里大杀四方,然后负责每每在对方人仰马翻、泪衔眼角时默默双手合十道歉。两轮碰碰车下来,她就不得不在场边家长怨怼的目光下硬着头皮把孟佳拉去买冰淇淋。

“拜托我还没玩够诶。”

但是当然,王霏霏这一天的磨难还远没有结束。孟佳因为颜色看上的香芋冰淇淋意外的色味俱佳,却不幸地被舔了两口后便于主人手舞足蹈中牺牲在街头——以及王霏霏的衬衣上。

天可怜见孟佳甚至不敢扭头悼念摔落水泥地并绝望融化的冰淇淋球,只能从裤兜里翻出纸巾徒劳地擦拭点缀在友人白衣上的紫色斑点,再讪讪地说一句“这纸本来是为去鬼屋给你擦眼泪用的”,以及配上一个大大的但又不那么灿烂的笑脸。

她最后为了转移沉默不语的姐姐的注意,干脆就拉上对方往不远处的过山车跑去。排队的时候好说歹说哄了个大概,到了设施底下却又被明晃晃的「卡通过山车」五个大字打得猝不及防。王霏霏气消了大半,舔了舔嘴角的香草冰淇淋印,似笑非笑地问:“孟佳小朋友今天,是真的要返老还童啦?”

结果就是,两个人拥挤在由托马斯小火车牵头的半开放车厢里,于孩童们的欢笑声中,度过了很可能是此生最安稳祥和的过山车之旅。王霏霏心情变好甚至还学起前排小女孩小声尖叫,驶过弯道时夸张地抓住了身边人的胳膊。

百感交集的微笑挂在孟佳嘴角,期待中在过山车上惊慌失措还佯装淡定、被高处的风吹乱表情、紧张下会与自己十指相扣的王霏霏似乎和那个表面只是微微融化的香芋冰淇淋一起滑落到地面了。

天色渐晚的时候,游乐园各处灯光大开,黑暗里五彩缤纷的光斑如同呼吸般颤动。折腾了一整天,两个人几乎是在儿童专区混得生龙活虎,直到后来转出来才发现成人区的队排得比托马斯小火车都长。王霏霏对此善解人意地辩证分析,这么一天玩了那么多项目也不算太亏。

孟佳发自内心地点了点头,但没开口说话。在全天流光溢彩终难逃昏暗的环境里,会让人莫名有种精神脱力的困意。这种感觉不亚于和男同学打一场架,熬一夜无所事事的通宵,灌下承受能力之外的酒精。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被王霏霏牵着往出走,整个身体轻飘飘得如游乐园各处纤薄的光。身旁是其他游客的笑闹声,可却久远得像记忆深处留存的片段,老电影胶片那样放映在同一地界的过去岁月,入耳后化作无人能懂的颂声徒劳回响。唯一还存有意识的部位就是被王霏霏握住的那只手——让她依稀感到攥着温度,力量和生命。

“我们要不要坐一下旋转木马?”

她忽然听到王霏霏这样说。于是转头看去,全游乐园最亮最吵的小玩意便落入眼底。

说完她便觉得二人掌心紧贴的地方传来细微异常的跳动,不过来不及细分是谁的心跳乱了一拍,王霏霏就牵着她站到了队尾。她发觉此刻王霏霏眼睛里的笑意格外明显,便立即联想到某天无意间在科教频道听见的科普:狐狸经常夜间行动。

选座位时王霏霏借着“人高马大”从众小孩里快速锁定了一匹漂亮的独角兽,孟佳慢悠悠走到她身边,满不在意地坐到了外圈那匹没人要的中毒般天蓝色的马上。工作人员随后扳下开关,这座小城堡如所有人预期那样缓慢平和地转动起来,孟佳出于无奈的嘲弄心理侧目去寻王霏霏,然后正好对上那双笑意仍未消退、眸子里琳琅满目地映照着光亮的双眼,还有几缕发丝被风拂在眉边。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之前王霏霏分享的链接,打分平台的高赞差评说这个破游乐园是白天和女朋友约会,晚上就可能分手的地方。简直胡说八道——孟佳在脑子里这么骂了一句,回过神发现王霏霏已经转过头去和内圈的小朋友猜拳了。

“说谁幼稚……明明你才最幼稚。”她小声嘟囔。

王霏霏没有听到,而且出了石头赢了小朋友。

孟佳见此坐在蓝马上有点焦虑,相较于王霏霏被牙还没长齐的小孩打败,她还是更不能接受王霏霏赢了一局石头剪刀布。

她清楚地记得从小到大王霏霏和自己猜拳几乎从无胜绩,私下里两个人谁跑腿谁扔垃圾谁和老师扯谎这种事由此抉择,王霏霏不仅次次当冤大头还输得心甘情愿。而和别人博弈时,她的胜算倒大概有三成,其中差异泾渭分明,仿佛上帝在创世之初便一笔一划地写就:王霏霏猜拳唯一且绝不能赢孟佳。类似于这样的规律和故事,血肉勾连又无形跟随她们长大,错综复杂犹如隐秘森林的根茎,从她们初次站立起,就在脚心底生长耕耘,纠缠盘桓尽人生一样漫长的年岁和王霏霏跨过的数不尽的汪洋。

孟佳被这烙着命运二字的记忆烫了一下,脖颈后浮起发烫的钝痛感。她摇了摇头,然后发现乐声已然停止,周围旋转的景色开始慢了下来。

“霏霏,你觉不觉得……这个世界好像旋转木马?拼命地奔跑,不停地起伏,但其实永远在庸人自扰,原地打转,过再久都一样。”离开游乐园时,孟佳这么说道。

王霏霏没有回答,目光甚至都没有从川流不息的马路上移开,她踮起脚向路过的计程车招手,晃动的幅度连带牵着她手的孟佳肩膀也跟着抖。最后直到一辆千载难逢挂着绿色灯牌的车驶近,王霏霏才看着她说了一句:“你知道吗?刚刚坐旋转木马的时候,我很担心你会睡着掉下来。”

在郁可唯的描述里,她送走孟佳这尊大佛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微风和煦,鸟语花香,生活处处充满着新的希望。

消息如实送达土耳其,那边的王女士礼貌回问,你一开始不要她不就得了。

郁可唯沉思一分钟,咬牙敲下「可是她会做饭。还挺好吃。」

接收孟佳这件事,在二人长达几年的友谊里是头一次。那晚郁可唯酝酿了许久情绪,正下定决心地点开了一部电视剧,刚抱着夜宵吃了半集,门口就传来十分虚弱诡异的敲门声。于是她抄起还算有攻击力的木签,蹑手蹑脚跑到门口瞟了下猫眼,就看到孟佳耷拉着憔悴的狗狗眼,蔫了吧唧地杵在门口。

那郁可唯二话不说就是敞开房门,正要问homie有什么要事需要帮忙,人家拎着兜行李就熟稔地进屋、换鞋、关门、躺沙发。再一问,原来是约的歌截稿期到了,逃难来了。

「我发誓,当时我是很认真地审问了她的」郁可唯这么写道。

“不是给了很长时间吗?你都干嘛了?”

“是呀,可她走了快一周了。”

“我们去了咖啡店,游乐园,猫咖,她还在工作室陪了我几天。”

“对,对啊……那她上周不就?”

“咱们上周还参加音乐节了嘛。”

“那天你不是和我说快了?”

「所以根本没法聊!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唱作人,尤其鸽王拖稿的决心」郁可唯打下这行字时格外用力。

孟佳这一待就是一周,郁可唯打心底向上天许诺,但凡有一顿饭孟佳不做了或者做得不好吃,她一定会把她赶走的;哪怕直接上交给朵姐。

「但她做的炒饭真的很不错……」

「鬼东西凑一窝!!」王霏霏最后回道。

聊天内容的第一当事人自然没能知晓如此生动精彩的转述,孟佳在一周的时间里边当厨子边赶歌,最终挑了个好日子极其光荣伟岸地亲自登门把成品交到了前辈手上,一并言说“好事多磨”。

找人找到差点张贴寻人启事的符莹努力按下不平的心情,抬手时余光扫到自己手腕上缠的佛珠才勉强释然,然后试听着demo若有所思,随口便问孟佳有没有给歌取名字。

孟大唱作人顿感文思泉涌,心中深念郁可唯近日的无私牺牲,于是张口回答:“葵……葵花炒饭。”

当然,《葵花炒饭》正式发行那天郁可唯的消息轰炸就是后话了。此刻终于卸下重担的孟佳只感觉如果自己有尾巴的话恐怕已经摇成螺旋桨起飞,她在回家路上就没忍住给东三区的王霏霏拨去电话,极其兴奋地安排好了她本次旅途结束后的二人行程,哪怕收到那边劈头盖脸的“神经病啊”“我这里还不到六点”“你饶了我吧”也只顾着傻笑。

那天晚餐已酒足饭饱过后,她甚至怀着破釜沉舟的气魄开了一瓶珍藏多年的干红,打开电视音响推远茶几与自己共舞了几曲伦巴。最后跳累了就抱着酒瓶往地毯上一躺,抬眼打量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在酒精作用下的光晕璀璨如夜晚的游乐园。目光的失焦让那些亮斑渐渐跳动摇晃,孟佳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那些亮斑上,她莫名地想要数清它们的个数、认清它们的大小,四肢大致在这时因疏忽而开始麻木无力。她不知道数了多久,乐声很早之前便停止,窗外的夜色已漆黑到无法再漆黑……但她比较确信的是,那些呼吸着的亮斑在一瞬间可恶地共同旋转起来,速度快得像传说中百慕大的海浪漩涡,她苦恼地闭上眼睛,接着便突然发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坠入某片陌生的回忆之海,无法阻挡地被困倦浸没、不断下沉。

长久没人操作遥控器,电视便自动从音乐点播的界面跳转回了直播频道。孟佳本来躺在地毯上快要梦到和王霏霏的一场不同的游乐园之旅了,结果新闻主播浑圆的嗓音把她从宇宙那端硬生生扯了回来。

她被吓了一跳,然后第一反应是坐起身寻找从手中滑落的红酒瓶;倘若方才兴致正高时没有把木塞塞牢的话,今晚或将乐极生悲。

“下面插播一条国际快讯……”

她伏在地上探了探镂空的电视柜底,指尖隐约碰到了玻璃质感的物体。

“就在刚刚当地时间下午六点……”

她又向前伸了伸胳膊,顺利摸到了瓶身。

“土耳其首都安卡拉发生爆炸事故……”

她攥住塞紧木塞的瓶口猛地坐了起来。

饮酒后跪趴在地上又忽然起身,大脑的眩晕感几乎要让人向后仰去。她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播报,一只手勉强撑住上身,仰着头拼命想穿过眼前模糊的视线看清新闻字幕,但最先让她分辨出来的是画面上的滚滚浓烟与火光。事故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新闻稿简短苍白到几句过后便没了声音,而现场转播的镜头不稳定地摇晃在遍地焦黑狼藉和喧闹哭嚎的人群间,却偏偏贴心地隐去了音频,整个世界寂静到可怕。

孟佳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支撑着身体的那只手在不可控制地颤抖,一个无比笃定的事实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王霏霏此时此刻就在安卡拉。

天气莫测得异常,明明早上还晴空万里,下午便忽然下起了雨夹雪。乌云在冬日上空作威作福,郁可唯被孟佳一个电话叫醒时还以为自己午觉一闭眼睡到了半夜。

尽管半个小时后她便被连哄带骗和威胁地裹上厚衣服出门,但等坐到了驾驶座上还是没忍住边打哆嗦边向电话那头吐槽,这鬼天气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啊。

雨点雪片纷纷扬扬砸在车玻璃上,郁可唯眼前雾茫茫的一片连带听力都变得混沌,她调着安全带朝固定在支架上的手机凑近了些:“什么什么?”

“没什么。”孟佳顿了顿,郁可唯隐约听到她擤了下鼻子,“你快点啦,我们要冻死了。”

——拜托拜托,是谁今天车牌限号还要去机场接人,遇到雨夹雪又打不到车的啊!郁可唯内心的呼号震耳欲聋,她不得不抿住嘴巴才没让它们溜出来。

不过像学会把话吞在肚子里这件事,她在孟佳身边已非自愿地学到了许多。

她还记得上周某一天,朵姐向她倾诉鸽王终于登门上交了成品,随后孟佳便发来解脱公告,热情邀请她明天一起出去玩,计划之宏大无畏甚至提出要踏青;哪怕昨天是冬至。郁可唯一度以为她这种开心到犯傻的情绪会留存至少三天,招惹完身边所有人后才差不多消散,结果当晚凌晨孟佳便打来一通电话,极其罕见地哽咽着问她,你能联系上王霏霏吗?

郁可唯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她又喝多了,便无奈哄她说快睡觉,明天王霏霏就回来了。

“不是的不是的……土耳其那边出事故了。”

郁可唯听她没有醉意或开玩笑的意思,便陡然紧张起来,把通话按成免提后去搜索新闻,很快就看到安卡拉发生爆炸的相关报道。

事态变得如此严峻,她一下也有些着急,开口想问更多信息,却因阅览现场图片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在这样的沉默里,她听见电话那头的哽咽有发展成抽泣的迹象。

“我说你哭什么!安卡拉那么大,她不会有事的。”

“我,我给她打电话……”孟佳磕磕绊绊地说,哽咽声一刻未停,“打了好多好多个,全部都接不上……”

“可能只是事故影响了手机信号。”郁可唯边安慰边查起当地大使馆和华侨信息,然后把能找到的联系方式全转给了孟佳,“试着联系下大使馆吧。别哭了哎呀,你哭得我头皮发麻。”

当晚两个人一夜未眠,频繁尝试给能检索到的土耳其华人当局打了无数通电话,行动从凌晨一点开始,她们在凌晨两点看到事故引发信号基站出现问题的官方公告,在凌晨三点更新的更详细报道里获悉事发地离王霏霏下榻的酒店有十几公里。凌晨四点,郁可唯感觉到孟佳醉意消散大半,两个人聊起天来,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孟佳说自己听到爆炸消息的第一时间抬头望,看到家里那台王霏霏送的时钟还没有跨过零点,心脏顷刻痛得要碎掉;她到底没有度过开心的一天。

早上六点,王霏霏用酒店的电话给孟佳报了平安,孟佳向郁可唯转达这一让人心里大石头落地的消息时格外强调——自己接到王霏霏电话的那一刻绝没有哭。

「从昨晚到现在也绝没有」

雨夹雪越下越大,郁可唯撑着把伞奔向模糊在雨幕中的航站楼,马丁靴和裤腿很快纷纷挂彩,浩大雨声的包围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视线内不时有寥寥几束车灯破开目之所及的黯淡,让人忽然莫名感觉这一切连同手背脚底传来的寒意在烘托渲染着什么事情。她跑近有天花板遮挡的建筑物下四处张望,在一片空荡间很快便看到有两团身影紧靠着立在接机通道出口旁。

“你开车真是好慢哟。”孟佳接过她带的另一把大伞时嘀咕道。

郁可唯没有接茬拌嘴,递伞的同时空出的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拥抱了下刚结束一场非同寻常经历的王霏霏,对方外衣的湿凉触感拂过指尖让她心底浮现出些许歉意。

她随即后撤一步絮絮地问了些话,余光看到孟佳恶犬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画着叉,便转头故意挑衅地努了努嘴,结果意外瞧见那人眼底鼻尖红晕晕的一片。然后再把视线挪回王霏霏脸上仔细打量,又诧异发现她的眼眸里透着种海波未平的朦胧湿气。

“你、你们俩这是……冻的?”

“没有啦,孟佳她神经病,接个机好好的忽然挽着我哭,我看见她哭我也想哭……丢死人了。”王霏霏说着吸了吸鼻子瞥了眼身旁,一个白眼将翻未翻。

被点名的某人和闻言两眼瞪得有碗大的郁可唯在后者宛如静止的凝视中勉强对视了一秒,孟佳纵心中擂鼓大作,面上还逞着副天地坦然的神态,好像满脸哭痕印迹是谁刚刚趁她睡觉时给画上的。

郁可唯嘴唇蠕动了两下,语无伦次地冒了几声“可……可是”。

“好啦好啦冷死了,快回车里吧。”孟佳嘭的一声撑开伞,利落地朝天上一举,然后牵住王霏霏就不回头地往停车场跑,甚至全然不顾王博主手里那个身经百战的行李箱在雨幕中发出的悲惨嚎啕。

郁可唯听到那嚎啕声掺着冷雨在自己耳蜗里升腾发酵,许多句话从肚子翻涌到喉咙边等待宣泄却无的放矢,只能无语至极地抖开伞迈开步跟在两人身后,满脑子反复滚动播放着那句“从昨晚到现在也绝没有”。

和王霏霏风儿一样难以捕捉的生活轨迹相比,孟佳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过得单调而且片段。

她在歌里写海洋,写天空,写大漠——所有那些寰宇之下广阔无垠的东西。就仿佛当她将它们奇巧地填塞进不足五分钟的时间中时,便能把永远无权展望到尽头的世界揉碎攥紧,投入到与人一般四四方方的囚笼里。

所以她那天发自内心地和王霏霏说,这个世界好像一个旋转木马,今天和明天一样,明天和后天一样,奔跑得再努力,抗争得再持久,也终究停在原地。

王霏霏当时大概觉得她是累极了,根本没有深思这个问题,她如果再认真回想一下肯定便会发现,孟佳十年前在写歌唱歌,自己十年前在外漂泊旅居;她们现在还是如此,再过十年也仍旧如此。

孟佳坐在熙攘喧哗的酒吧一角,思绪就这样被这些事缠绕着绊倒。她只能不停地往下灌酒,让感官的麻木来切断胡思乱想的源头,王霏霏却时不时飞来一记眼刀或干脆伸手按住杯口阻止她的自救行径。

“哎你少喝点吧,我可不想把你跋山涉水地抬回去。”

孟佳颇为委屈地扭头望向她,视线下意识在人家身上来回打转:王霏霏的头发相较去土耳其前更长更黑了些,发尾还带着夏天烫卷的弯曲弧度,昏暗灯光中有转瞬的光亮飘过眼角、鼻尖和嘴唇。她太分心去寻找等待那些亮斑,忽然有点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那怔愣得傻里傻气的模样可能又触动到了王霏霏心里的某个位置,半晌她轻叹了口气抬手摸向孟佳的头顶。

“再喝呀,哪天就变成笨蛋了。”

孟佳眨眨眼,心想:变笨蛋,变笨蛋……变成笨蛋才好,一问三不知,后半辈子赖在王霏霏身上都理所应当。

酒吧驻唱的麦忽然传来一阵杂音,所有人目光转了过去,孟佳腹诽那个长发邋遢的男人多半是切走了假唱的音频,然后就看到他起身问有没有谁愿意上来唱歌。

同行的朋友们便借机撺掇孟佳上台,有个也没少喝的直接站起来说,赶巧啦,我们这里有歌手。

王霏霏这时凑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问,你现在可以吗,晕得厉不厉害?

孟佳微微侧过头,还没回话就看见王霏霏那双不知怎么修炼来的漂亮眼睛,近处瞧那眼瞳还有宛如酒酿般的醇厚质地。她较劲儿似的就开始回想这光泽更像哪一种酒,才略略淘汰了金汤力、白兰地、龙舌兰,鼻尖又丝丝缕缕地萦绕上身旁人淡淡的香气。

——孟佳心中嘟囔道,同时诚恳地摇了摇头。

于是她被请到了台上,随手要了把吉他,宾至如归般在麦克风架子旁从容坐下,简单调了调音,往王霏霏的方向望了一眼——即使暗得什么也看不清——露出一个标准微笑,然后甩手开始弹唱。

她选了首传唱度高且不易出错的民谣,开口没两句台下便响起一片跟唱,人群迸发出的歌声很快就盖过了那可怜麦克风能承载的吉他音和她有意压低的哼唱。她忍不住在这响亮混乱但有节奏的声浪里走神,目光探究地开始在人群中找寻王霏霏。

然而四下一片黑暗,比安卡拉发生事故那夜的天色更甚。她的视线在如此毫无规律可言的昏沉里多飘忽一秒,她的心脏敲打着胸腔的气力就多一分。她不期待地回忆起那晚,电视里的蓝色板面上滚动着加粗白字,背景是明明已至傍晚却因骇人火光而明亮如昼的安卡拉。酒精麻痹住理智,无限放大内心原有的情感牵连,当那种白痴般的念想被爆炸和死亡催化,她就无端想象自己将会失去王霏霏,哪怕只是在眨眼的一个瞬间。

可是她怎么能够失去王霏霏?

年少读书时家门外的斜坡,数不清的季节里她踏着滑板、骑着单车、奔跑着俯冲而下,王霏霏就站在坡底歪着头等她。如今长大她们飞离那已迟暮的斜坡,她没有理由不始终相信,无论人生每一段路的斜坡向上还是向下,终点都站着笑盈盈的王霏霏。她在那道坡上走得再慢或跑得再快,哪怕躺在上面睡过一段春秋,王霏霏也永远不会离开。

正是这样信念的存在,年复一年拯救着她因王霏霏远在异国而极易陷入不安的生命。她由此可以谅解荷兰的花海、北海道的风雪和安卡拉的晨曦,她谅解它们短暂夺去王霏霏那兜转望尽自己发肤每一寸、过往每一刻的温柔眼睛。王霏霏可以走遍遥远的地方,拥抱每一场季风,认识更多善良的陌生人,像候鸟那样不知疲倦地跨越四季与晨昏,最后穿梭在每个孟佳需要她参与的故事里。就像过去牵着彼此的手长大,就像嵌在她心里的那幅晚霞油画,就像十年前陪她逃课躲到音乐教室,捏着她的手指让她弹奏第一曲笨拙的小星星。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孟佳弹完了那首曲子。人群中有的喊着再来一首,有的喝得东倒西歪上前跟老板说要替她买单。她鞠躬道谢后便放下吉他往回走,穿过没有光亮的路途——如同走下一段平坦的坡路。眼前雾一般的昏暗因终点的靠近而逐渐散开,她看到王霏霏坐在座位上向她招手。

几乎是一刹那,孟佳觉得四肢百骸都有一道冰凉的水痕淌过,她迫不及待地走回姐姐身边,弯腰紧紧搂住了适才引起她千百段思绪的主谋。

王霏霏的脸轻埋在她臂膀间,默许她抱了一会儿,半晌闷闷地在她耳边发问,怎么了呀,佳?

孟佳闻声张了张嘴,却立刻发现自己鼻子酸得要掉眼泪,于是又默默闭上,只是把怀抱收得更近了点。

王霏霏感受到脖颈边不平的呼吸声,猜到小朋友在压抑着想哭的冲动,便犹豫着抚了抚她的后背,心里赶忙拨浪鼓似的转着想:刚刚喝酒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上台唱个歌被夸完下来成这样了?

正头脑风暴着估算各种可能性,孟佳倒先松开了胳膊,在她询问的眼神下回身倒了盏酒一饮而尽,然后又转回来在她面前蹲下并握住了她的手。

王霏霏莫名有点紧张,奇怪的忐忑感压在眼皮上,她边凝视着做出一系列不寻常举动的孟佳边飞快眨着眼睛,同时第一反应还是回握了下那双略微冰凉的手。

“王霏霏……”孟佳迟疑地唤了她的大名,她条件反射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下一秒心里就在懊悔那简直像夹在某段恢宏弦乐中的口哨,所幸这插曲并没有扰乱歌手的乐章——因为接着她就听到那暗哑的烟嗓里冒出一个小声、缓慢却郑重的请求,“霏霏,你可不可以,一直这么爱我?”

今年初冬云雨变化倏忽,近半月来的气温连成线鲜活得像幅心电图。前几天王霏霏从东三区辗转归来,随雾雨蒙蒙的冷冽西风落地;现今便又迎接到寒冬前的热度回笼,听信孟佳劝的一声“珍惜天暖”才搁置了剪辑工作赴约酒吧。

眼下月亮还没爬上当空,孟佳就反常地跟她磨叨想早点回家。她左看看喝得正开心的聚会友人,右瞧瞧从唱完歌就变得奇奇怪怪的小朋友,最终还是一锤定音——拍了下身旁人又试图倒酒的那只的手,起身带着看起来半醉的她请辞离了酒席。

一出酒吧的门,扑面而来的便是尚且平和的冬夜凉意,在嘈杂逼仄的空间待得太久,忽然被扔入空荡自然的环境中难免让人忽然清醒到精神困乏。

王霏霏坐进车里就连打了两个哈欠,她搓着手开了暖风热车,时不时扭头看一眼颓然靠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的孟佳。

车内只亮着几盏基础小灯,光线昏暗得与酒吧内如出一辙,孟佳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双臂交叉环在胸前,她这么问的确不过分——王霏霏兀自在心里解释。

“系好了的。”孟佳说着侧过头来看她,眼神软绵哀郁如同倾诉,后脑勺却始终抵着靠背,像是由衷希望能把某种重担分摊给车座一样,整个人窝在黑暗里被不安感紧紧包裹。

王霏霏对此忧虑更上一层,担心之余便下意识伸出捂热了的手探了探孟佳的额头。见对方乖巧不反抗,“临时大夫”为了诊断得当就又用手背试了下脸颊和脖颈处的温度。

体温正常的不得了,那不是着凉还会因为什么蔫成这样呢?王大夫再次犯了难,于是决定放弃思考坐正了先开车回家。

“我还以为你要继续摸下去呢。”良久,孟佳声音细如蚊蝇地嘀咕道。

王霏霏得是多亏那见过大风大浪的心性才勉强遏制住了惊得想踩下刹车的右脚。她沉默地平复了下心情,转念便笃定孟佳是有点喝多了,方才下台后冒出的那句“可不可以一直爱我”也能作为佐证,并且由此变得情有可原了起来。

“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吗,我在荷兰那次你半夜打电话过来说要见我。”王霏霏一旦谈起孟佳的糗事,语气就显得分外柔和,“我还和你解释马上要登机了,然后你说‘现在就要’。”

“现在就要!”王霏霏孩子气地模仿着她喝醉的口吻重复了一遍。

孟佳静静地注视着她的表情,温暖狭小的空间外是流动的暗夜,窗外向后飞驰的昏黄路灯连成栅栏,仿佛插着一只只熟透了的橙子,那些流淌不尽的橙汁淋湿了整条泊油马路,还溅湿了路过的她们。光线爬过玻璃洒了二人满怀,王霏霏微微皱起的鼻子和撅起的嘴巴上不停闪过橙黄色光亮,像饮下大杯鲜榨橙汁残留的印迹,孟佳瞧着瞧着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这么一笑鼻子便连带着发出声气音,落进王霏霏耳底也一并勾起笑颜。

孟佳忽然觉得一切又回到了旋转木马上。光怪陆离间天旋地转,她就和王霏霏一起被抛向时空长河之畔,在炫目的景物飞逝里隔岸相守、原地踏步。

这份突如其来的虚无感令人格外心乱,她无奈坐直了些身体扭头望向窗外,让思绪随那些掠去的模糊图景慢慢飘荡到另一个地方。

“但你第二天还是回来了。长久以来,我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你总会同意。”

她回想起刚才在酒吧里的失态。从安卡拉发生事故那晚后累积的心绪被酒精和音乐点燃,自己又任由掩埋已久终破土而出的情愫压倒理智,致使那原本郑重而神圣的夙愿落到纸上变成了歪歪扭扭的酒后把戏,结果只能不意外地换来王霏霏一声亲和自然的“傻瓜,当然”。

对啊,当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任性脱口无数戏言,过分享受亲密关系,终在潜移默化中为自己织就了一出天衣无缝的“狼来了”困局。但是王霏霏为什么要从始至终配合?

她让她来音乐教室,她便会抱着作业悄悄跑到她身边;她叫她在长长的坡下等,她便低着头立在那里一遍遍地踢着石子;她说她要这些那些礼物,她就会把它们塞满行李箱带回来;她要她来陪她,她再假装唠叨也还是会出现;她想她回家,她就会回家。

那个旁人眼中永远把事业放第一位的王霏霏,总会熬夜和她煲几个小时没有营养的电话汤、陪她玩不感兴趣的游戏、为了她赶来参加枯燥的酒局。这样的原则特例,如同莲藕的孔一样烙在过往的日子里,给所有寻常的桥段留下来日惦念的缘由,就算世间与人群的汪洋不停歇地冲刷洗涤,它们终究为这份关系镌刻下了比生死更刻骨铭心的印迹。

十几年前她打架负伤,从医务室包扎完出来,对揍男同学一事丝毫不觉后悔,王霏霏当即挂着泪痕放狠话说如果她真出事了,自己甚至不会去给她扫墓。后来王霏霏决定做旅游博主那天还逗她,以后要一直在外飘荡,自己某天发生意外,她会怎么办呢;孟佳就回答:“那我去打架。”

“因为你也一样啊。对吗?”王霏霏这样说。

孟佳再次转头看向她。而王霏霏依然把目光留给了前方,带着笑意的面庞在明暗交替中漂亮得脆弱又真切,就像那句话里的某种含义纤薄又具象。孟佳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汽车驶入乌云密布的地界,前窗玻璃上开始淅淅沥沥地砸下雨点。

“霏霏你瞧,下雨了。”孟佳笑着地调侃道,“敬永远正确的孟霏定律。”说罢她便把车窗摇下,邀迎风而来的雨滴争先恐后砸进车里,细碎冰凉的触感顷刻覆在身上。然后在王霏霏严词批评这一冬夜讨打行为前,又乖巧地升起车窗,向着雨幕、向着身旁、向着家的方向轻哼了一段《雨中曲》——“So dark up above, The sun's in my heart, And I'm ready for love.”

从土耳其回来后,王霏霏在国内待过了整个冬天。工作在回国最初的半个月便基本了结,她空带着一身清闲气派回了老家过春节,拥抱着久违的北纬二十度的阳光过得那是一个自在。相对来讲孟佳的生活则忙碌而紧凑——新年大关的临近意味着歌手演出机会的陡增,她几乎在那样一个冰天雪地的时节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全国各地,用她和王霏霏视频时的话讲,昨天还抱着椰子树合影呢,今天就裹上羽绒服滑冰了。

每到这时王霏霏就会带上慈母般的口吻相劝,忙点好啊忙点好,这样你就没时间熬夜喝酒了。

发自内心的说,她还是相当乐得看孟佳正经履行歌手职责的。这倒不是说小朋友的每天一个视频、每周一次电话煲多有意思——孟佳无非还是絮叨些没有意义的话,什么今天主办单位买的饭难吃啦,下午喝到惦念已久的奶茶非常开心啦,或是臭屁地嘚瑟女粉丝送了多少朵花、嫌弃结伴演出的同行游戏打得菜,有时还会临上场了躲在舞台后面给她偷偷拍观众……这些琐碎的正面反馈于王霏霏而言反而是赠品,她似乎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很久以前在音乐教室第一次看孟佳弹吉他,她就无比确信在这件事上孟佳帅得非同凡响。

因为工作内容的缘故,孟佳写歌出道那年她就已经开始常年待在海外,所以要说正式地去看孟佳的演出,还真阴差阳错地一次也没有过。王霏霏平日自诩在工作室见惯了、听惯了孟佳每首歌曲的诞生,对从未亲临现场这点并不遗憾。但孟佳在酒吧弹唱那晚,她又是真真切切差点眼泪决堤,当时的场景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四周全是黑压压的人群攒动摇晃、共情歌唱,孟佳就坐在台上光最亮的地方,弹着动人的旋律,目光扫过来扫过去,每靠近她的位置一次,她鼻子便酸得更厉害。那几分钟的时间里王霏霏就在不停地和自己说:哭了可就太丢人了、哭了可就太丢人了;然而脑海中无数曾经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像被风吹散的纸片那样一张张纷飞展开、与现实交叠。最后一曲终了,她坐立难安地张望着朝孟佳招手,那瞬间便非常想和她说,仿佛自己花一辈子在这颗星球上漂泊寻找,最终也只是为了离这样的她再近些。

但幸亏下了台那位又是要抱又是哭鼻子的,硬生生把她从不该过分显露的情愫里拔了出来。后来开车回家时她还后怕,如果当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结束那样的夜晚才好。

这种勉强可以称为“劫后余生”的心情,竟然飘飘然荡漾了她一个季节——一想到孟佳正在某地做什么就心情愉悦,接起视频一看到那双不自觉委屈的狗狗眼就心里柔软,距离和接触欲望的此消彼长又于其中添油加醋,到了冬末她即将直接从海南飞往意大利时,孟佳扮可怜撒娇说再见不到她会活不下去,她还完全不同以往地顺着那幼稚的话头哄了几句。

“乖啦,等这次回来,我们可以待在一起过完夏天。”

“你好好写歌,写完三首我就回去了。”

“得了,多大的人了,你要真茶不思饭不想超过三天算我输!”

不过也许她打赌很难赢孟佳这点,是有某种非自然力量主导着决定的。

在她已经落地意大利一个多星期之后,某天晚上八点还是接到了一通意外来电。

王霏霏当时按下接听键便在心里嘀咕,算上时差孟佳那里应该是凌晨一点,总不会意大利又发生了什么事吓着她了吧?然后心情忐忑地支起耳朵仔细聆听,那端却幽幽传来一句:“霏霏,我这边在下暴雨。”

王霏霏无语凝噎了几秒,随后回味起刚刚孟佳的语气,蔫蔫的不太像在胡闹,便沉下心询问:“你怎么还没睡啊?”

“我睡了,又醒啦。”孟佳似乎离手机近了些,王霏霏这次在鼻音很重的回答里听到了嘈杂的背景音,她便大概想象到孟佳抱膝坐在床边,手机免提放一旁,望着屋外雨夜发呆的模样。

“被雨声吵醒的。下这么大的雨,我还以为你回来了呢。”她又轻声补充道。

原来小小的埋怨也可以这么委屈——王霏霏默默地想着,便说:“你太想我了。”

“嗯……我太想你了。”孟佳在那边重复。

王霏霏听着那失落的语气便感觉电话另一端的雨要淋过来了,她有些彷徨地望了望窗外,见罗马夜空无可置疑的晴朗才松了口气。

她太害怕再出现安卡拉那样的夜晚。爆炸损坏信号站,造成不小规模的停电,她在几个小时内与外界完全失联。那晚的辗转反侧并不是因为多么后怕一场灾难离自己如此近,更多的反而是担心几万公里外她爱的人们的感受。

结果如她所料,第二天一早借电话向国内报平安时,刚开口就听到孟佳用颤抖的哭腔说:“霏霏,我很害怕,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变化。”

那样的感受,恐怕比转瞬间灰飞烟灭好不了几分。

王霏霏听着远方静谧的雨声听了半晌,思绪万千下很想岔开话题,便主动谈起过去说:“我这些天又漫步在罗马街头了。你记不记得你十八岁那年,咱们跟着旅行团来了罗马?”

“记得,当然记得。那个许愿池的传说不就是说只要扔硬币许了愿,总有一天还会回到罗马吗?”孟佳的记忆被调动起来,声调轻快了些,“你当时背着身扔硬币扔了两次还扔不进池子里。笨死了。”

“我是故意的!”王霏霏轻声喊道,“为了趁机多许几个愿。”

“是吗?那会儿你都不肯把愿望告诉我,现在肯定实现了吧。”孟佳的声音听起来又近了点。

王霏霏闻言愣了愣,她尝试徒步穿梭回溯那段记忆,重新望到了漫长岁月中命运节点般的画面——那第三次抛出硬币的瞬间;再想想此时此刻正在和自己通话的孟佳,便忽然觉得十几年的光景也可以轻易地在一刹那失去所有亲身走过的意义,就像孟佳曾说的那样,化作一个不停旋转的圆圈,从没有多跨出过一步。

她并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

“霏霏,二十一岁的霏霏,你的愿望是什么呀?”孟佳锲而不舍地追问。

王霏霏没有料到时隔数年后会被再次敲响那扇隐秘的窗,但来访者敲动的力度是如此巨大,腐朽的窗棂、破碎的玻璃顷刻便不堪地随灰尘蛛网倒塌。王霏霏仿佛又听见十几年前那枚硬币落入池中的“扑通”一声,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回响至现在。于是她站在这曾经无比动人的秘密的废墟上回答:“二十一岁的夏天吗?我背对着许愿池抛了三次硬币。如果其中任何一个愿望奏效了,你现在都应该在我身旁。”

孟佳其实从未设想过这种可能:在自己剖开不纯粹的心绪前,对方更早便独自经历了一切。

她被骤雨惊醒,安卡拉事故的新闻播报声和酒吧里齐唱的民谣就通通黏稠冰凉地随雨浇下,宛如密集的子弹砸在窗前,凿深她躯壳上本已出现的裂缝。于是她向意大利拨去一通电话,并在又一个漆黑得望不到光亮的凌晨被扣动心弦——这次是王霏霏亲手揭开了十几年前的谜底。

她也许真如王霏霏所说喝酒喝多了变得痴呆,在人生迎来送往的选择和感情里一直都慢了一步。就像王霏霏在扔出硬币的瞬间便明白那是怎样一种躲藏在亲密友谊下的爱恋,她却一定要等到硬币飞到天上,在空中不安定地翻转画圆,再划过弧线坠入池中,才从溅起的水花里听到自己心底那声小小的“王霏霏,我爱你”。

通话的结尾,在晴朗夜空下的姐姐囫囵糊弄过去了那句话,一如既往佯怒着叫她挂了电话早点睡觉。

孟佳感觉整个人像被雨淋透了,闷闷地告了别却没有乖乖听话。她仍独自抱膝坐在床边,思绪乱成一团麻,大脑天马行空间便觉得屋外的大雨每一滴都是十几年前许愿池溅出的水花,如今漂洋过海在凌晨把她唤醒就是为了让她听得更清楚些。

然后她就开始好奇自己究竟在哪个节点,哪个瞬间深深爱上密友——从穿着校服擦肩而过的相遇开始把无数件事细数至今,却陡然发现圆圈一样的日子里找不到一处拐弯、哪怕停顿异常的点。就好像所有稀松平常的水滴汇聚成溪,流淌过白驹过隙的年岁,最终注定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奔入爱的汪洋。

那晚雨停的时候,她发简讯推掉了一周后的演出,同时订了张最近一次飞往意大利的机票。

第三天上午,孟佳便迎着晨光久违地踏在了异国的土地上。虽说在飞机上度过了十二个小时,但她休息得并不好。一边要应付举办方对她临时反悔的申诉,一边还要和王霏霏假装在国内熬夜买醉没空视频来确保“突袭”的惊喜;当然更重要的,她细心查阅了王霏霏每次出行前就会报备的旅游行程,再通过对话打探行程实施到了哪一步,以此制造完美无误的人工偶遇。

所以在前往预定酒店简单搁置行李后,她就径直赶到了王霏霏行程中应到的下一站罗马纳沃纳广场。

因为上午天色阴沉沉的,广场上的人群并不多。孟佳挑了处视野好的位置在长椅就坐,远远观望着圣阿涅塞教堂及四处街景,中世纪的建筑里穿插着现代陈设,典雅庄重的环境里川流不息的却是现代的心跳气息,让她不由得回想起十几年的那次到来,是如此的遥远与碎片化,恍然中便后知后觉自己的行径实际上冲动而冒险。要是王霏霏知道其中始末,多半会拍着她的脑袋说要打开瞧瞧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时近中午,太阳依旧严丝合缝地被堵在云层背后,只映出一团模糊的发光轮廓。孟佳张望得也有些疲乏了,却左等右等也没等来那道熟悉的身影,只能两脚交替地摩擦着地面来缓解焦虑的心情。

不多时,空气中开始浮现出初春时节青草潮湿的味道,孟佳抬头望了望天空,发现云色变得灰暗许多。这样阴天里的等待莫名让她联想到王霏霏从荷兰回来的那天,自己眼巴巴地坐在咖啡店等啊等,瞧见外面乌云层层翻滚越积越厚,几乎就是雨落下第一滴的时分,王霏霏推开店门走了过来。

教堂顶端的寥寥数只鸽子纷飞着落地,半晌便聚集起周围的鸽群回旋低飞,孟佳出神地盯着它们看,发现它们一次次有节奏地分散又聚拢,当一滴雨落在她的鼻尖时,这群罗马的鸽子恰好在教堂门前团聚成黑压压的一片。孟佳下意识站了起来。

鸽群从最密集的地方再次四散纷飞,像瞬时绽放的昙花,花蕊躲在最深处经层层剥开而显露——最后几只鸽子飞向街角,孟佳在它们的残影处看到王霏霏就站在那里。

于是她想,那座人生的旋转木马也许从始至终都是景物在纷转流动,世界和人群一刻也不停歇地呼吸变化;直到王霏霏短暂地离开她们的旋转木马。命运顽劣地选择原地画圈,但她们可以跳下来奔跑拥抱。

孟佳迈出脚步向她走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郑重而坚定。

王霏霏转过身,视线刚好撞上她的。和时空深处那幅晚霞下对视的情形一样,孟佳被内心骤起的情感淹没到挂不出得体的笑来,而王霏霏的眼中似乎蓄积起泪水——她们当真对望到了如此久以后。

然后孟佳便听见自己高声说:

“王霏霏,我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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