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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祖宗,已上线》作者:错负轮回.txt 小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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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微笑的陶陶 于
21:00 编辑
一个月后,暹粒,傍晚。
& & 易飒在路边摊打包了一份海鲜炒米粉,挂在摩托车把手上,开出去的时候,装着餐盒的塑料袋一晃一晃的。
& & 路口是红灯,她停下等了会,转绿时才重新发动车子。
& & 刚开了没几步,有个人闷头走上车道,像是精神恍惚,直往她车头上撞。
& & 易飒急刹车,那人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后退,哪知有辆摩托车倏地从他背后擦过——一时间进退两难,狼狈不堪,过了会才回过神来,朝被自己挡住了去路的易飒道歉。
& & 易飒看他的脸:“龙宋?”
& & 龙宋愕然:“你认识我?”
& & 易飒把盔罩掀起。
& & “……哦,易小姐。”
& & 这么失魂落魄顾此失彼的,可真不像大酒店的负责人。
& & 易飒把车子靠边:“没看到交通灯吗?”
& & 龙宋尴尬:“刚在想事情,没注意,真不好意思。”
& & 如果是陌生人,易飒大概会甩脸色,但她跟龙宋见过几次,算是熟人,自当别论。
& & 而且,她突然想起了宗杭。
& & 那个仰着头,肿着脸,向她挥手道别的画面,忽然在脑子里鲜活。
& & 易飒随口问了句:“这么早下班?”
& & 感觉上,还不到下班时间,这街口距离吴哥大酒店有段距离,龙宋这个点在这儿出现,八成是早退。
& & 龙宋讪讪:“不是,我来面试。”
& & 面试?
& & 易飒一怔,这才注意到,龙宋其实是刚从路边的一间酒店出来。
& & 这酒店倒也有模有样,只是规模和气派都输了吴哥大酒店一筹,在易飒看来,算是低跳了:“怎么,嫌老东家给钱少了?”
& & 龙宋苦笑:“哪的话。”
& & 顿了顿,又添了句:“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哪还待得下去啊。”
& & 易飒奇怪:“发生了哪样的事啊?”
& & 龙宋一愣:“你不知道?”
& & 宗杭失踪的事,是前一阵子的大新闻,街头巷尾,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议论,后来宗必胜的百万悬红,又把这事的热度推向了新高,直到这两天,事情才慢慢淡下来。
& & 他还以为,人人都知道这事。
& & 易飒说:“我前一阵子都不在柬埔寨,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是不太清楚。”
& & 她从浮村送走了丁碛之后,直接沿河北上,一路巡河一路收租,去的大多是讯息不通的地方,直到今天下午,才刚从柬泰边境回来。
& & 龙宋给易飒解释:“我们酒店中方老板的儿子,一个多月前,在老市场那一块失踪了,一直没找到……”
& & 易飒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你们酒店中方老板的儿子?”
& & 宗杭好像也是中方老板的儿子,这中方老板,到底几个儿子?
& & 龙宋嗯了一声:“我为了他找过你的,你还记得吗?被打的那个。”
& & 易飒心里一顿:“宗杭?”
& & 龙宋点头。
& & 她怎么知道宗杭的名字的?是自己在她面前提的吗?可能吧,出事之后,他总是浑浑噩噩颠三倒四的,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 & 易飒跟他确认:“没回来过?”
& & “是啊,都以为是被绑架了,宗老板对外放话说,他就这一个儿子,要多少赎金他都肯出,谁知道一直没有绑匪打电话来,大使馆也出面了,警方很重视,但就是没消息……”
& & 不对,易飒脑子里突突的。
& & 不应该啊,她对宗杭交代得很清楚,等于是把路铺到了他脚底下:他只要向路过的人寻求帮助,应该就能回到暹粒,大多数当地人还是很淳朴的,难道这最后一环,他都出了差错?
& & 龙宋注意到她有点心不在焉:“易小姐?”
& & 易飒定了定神,拿笑遮掩过去:“就是为了这个事,那个宗老板把你辞了?”
& & 龙宋笑得苦涩:“不是,老板一家子人都很好,没说我什么,他们在这待了有半个月,后来因为宗太太悲伤过度,身体不好,才先暂时回国……是我自己待不下去了,人家把孩子送过来,打了多少通电话拜托我照顾,我照顾成这样,心里头有愧……”
& & 他眼睛有点涩,说不下去了。
& & 起初,面对着连夜赶过来的宗必胜和童虹,他是准备好了辩解之词的,他是宗杭的mentor没错,但这种无妄之灾、飞来横祸,也不能怪他啊。
& & 谁知道宗必胜夫妇了解了事情原委之后,也没说他什么,童虹哭得眼睛就没消过肿,还拜托他:“龙宋,你是当地人,你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私底下的渠道、找那些有路子的人打听一下?花多少钱都不怕,就是别让我们杭杭在外头受罪……”
& & 有人怪他就好了,他还能为自己辩解两句。
& & 眼前有点模糊,行来过往的车声中,他听到易飒问他:“还没吃吧?”
& & 龙宋嗯了一声。
& & 易飒把挂在车把手上的炒米粉拎给他。
& & 龙宋不知道是什么,恍恍惚惚接过来,闻到一股从没扎严的袋口缝隙中透出的香味。
& & 易飒说:“我觉得呢,你不该辞职。你是那个宗老板的合伙人,也是他信任的人,他暂时回国了,儿子的事还没着落,这儿又没其它得力的人,全指望着你在这头张罗跟进。”
& & “你觉得自己对不起人家,就该尽量帮忙,他现在因为家务事焦头烂额,即便你找不回宗杭,帮他把酒店经营好都是解他后顾之忧了,结果你因为愧疚,拍拍屁股跑了,他还得花心思招人。”
& & 她重新发动车子:“打个不太合适的比方,你杀了人,想赎罪,也该先顾这人的孤儿寡母,但你一走了之,哪怕是去造佛救人,也逻辑不通。”
& & 说完了,油门一踩,绝尘而去。
& & 原本,该去看看突突车酒吧的生意的。
& & 但车到老市场附近,易飒又停住了。
& & 宗杭没有回到暹粒。
& & 她让陈秃把宗杭送去“尽量偏的荒地”,会不会是这一环节出了错,导致宗杭才出狼窝又进虎口——陈秃到底把宗杭送去哪了?
& & 易飒掏出手机,去翻陈秃的号码。
& & 坦白说,如果不是遇到龙宋,她几乎快把这事给忘了。
& & 她其实没把救宗杭的事放在心上:顺手而已,她是水鬼,事情做得毫无纰漏,陈秃又是老江湖,听他偶尔念叨,当年带人偷越有驻军的界河都是小菜一碟,送个人上岸,能有多难?
& & 让陈秃送宗杭一程,在她看来就如同寄养乌鬼,打个招呼就是,从来没问过后续,陈秃也没找过她。
& & 在他们这些人看来:出事了才需要打个电话嚎丧。
& & 电话簿太长了,她不住上翻,心头愈发焦躁:两人都是忙人,一个行踪不定,到处收租,一个热衷于经营诊所、办货带药、处理社群纠纷,存了号码,只是以防万一,平时谁都想不起谁来,上次通话,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
& & 终于翻到了。
& & 易飒揿下拨号。
& & 陈秃关机了。
& & 易飒试图说服自己这是正常的:陈秃办的药,大多都来路不明,上家组织严密,交易环节严防死守,全程关机这种事,好像也不稀奇。
& & 她收起手机,放慢车速,缓缓进了老市场。
& & 夜市就要开了,行人渐多,很多摊位正在做开市前的准备,她的突突车酒吧也在老地方就位了,那个承租酒吧的柬埔寨人正在调灯,开关一揿,灰扑扑的酒吧台架登时流光溢彩。
& & 光影烁动中,那人也看到她了,嘴巴一咧,扬手跟她打招呼:“嗨,伊萨……”
& & 招呼没打完,手也尴尬地扬在了半空。
& & 因为易飒的摩托车突然掉头,走了。
& & 黎真香睡得正熟,听到砰砰门响。
& & 睁眼看,是半夜,身边的男人不耐烦地嘟嚷着,没有去开门的意思。
& & 黎真香想先点灯,但这拍门声很急,在一片漆黑中,响得如同鼓点,带不祥意味,激得她心惊肉跳,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往门边去。
& & 刚一打开,那人就叫她:“香姐。”
& & 黎真香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伊萨?你怎么会来,你来……接大鸟吗?”
& & 易飒走的时候,陈秃还没回,所以把乌鬼一并托给了黎真香,黎真香搞不明白这畜生长了副鸟样,干嘛要叫“乌龟”,所以很固执地一直管它叫大鸟。
& & “我刚去了陈秃那,好像跟我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他一直没回来吗?”
& & “是啊。”
& & “你给他打过电话吗?”
& & “一般都是老板打电话给我,他外出,就是我放假,我不找他的。”
& & “那他找过你吗?”
& & 黎真香摇头。
& & 易飒心头一紧:“这算正常?”
& & 黎真香怕吵了屋里睡觉的人,掩上门出来说话。
& & “伊萨,一般老板出去办大货,时间都挺久的。”
& & “以前最长的一次,多久?”
& & 黎真香想了想:“有一次半个多月,还有一次,二十来天。”
& & “这都一个月了。”
& & 黎真香说:“这次时间是有点长,但我听说,老板办大货,是要去金边的。那里花花世界,女人多,你也知道,老板平时一个人住,也需要放松,万一看上什么女人,多住了几天,也不稀奇。”
& & 说到这儿,心头忽然忐忑:“伊萨,你怎么大半夜来问这个,不是老板出什么事了吧?”
& && &&&易飒沉默了一会,才说:“不是,我有急事找他。”
& & 换了平时,陈秃出去办货,去寻欢作乐,确实不稀奇。
& & 但有宗杭失踪在先,陈秃的不露面,忽然就有些让人细思恐极。
& & 太过自由和行踪不定的人,其实比常人多一重凶险:即便是死了,别人也没法及时察觉。
& & 因为你不是起居规律的老太太,两天不露面就有好心人上门窥长探短,你一走逾月,也许已经尸骨朽烂,但你的帮工还以为你在花花世界的某一隅逍遥快活。
& & 黎真香见她没再说话,还真以为是来接大鸟的,进屋想把乌鬼给拎出来,哪知略一拨弄,这畜生就醒了,像是知道主人来了,摇摇晃晃出来,自己跳上了易飒的船。
& & 回到诊所,易飒开了陈秃“办公室”的灯,给乌鬼倒了碗酒,然后坐进办公桌后的椅子里。
& & 四面都是货架,各类药品堆得满满,尽管大多裹了塑封,医药品的特殊味道还是一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 & 易飒点了根木烟枝,倒插进桌子的裂缝里,又翻了纸笔出来。
& & 假设,陈秃和宗杭都已经出事了。
& & 那么有两种可能。
& & 一,事情发生在送完宗杭之后。
& & 宗杭运气不好,被送走之后又出了变故,陈秃运气也不好,办药时着了道,被人灭了。
& & 不是没可能,但这种巧合的几率,也太低了。
& & 二,事情发生在送宗杭的时候。
& & 她铺开一张白纸,在上头画了一个圆圈,标了“素猜”两个字。
& & 这是常理看来,最有可能袭击陈秃他们的人,毕竟,她是从素猜手下救的宗杭。
& & 但有说不通的地方。
& & 她从水下救的人,素猜怎么察觉的?
& & 而且,她了解陈秃的性格,不可能为了宗杭把自己赔进去,真的两相遭遇,他会舍车保帅,力求自己全身而退。站在素猜的角度,也不至于这么轻率地去动华人社群的头头。
& & 易飒沉吟良久,画下第二个圆圈,标了“陈秃宿敌”几个字。
& & 陈秃在道上混了这么久,必然是有几个仇家的,他身边常备一把枪,就是以防不测。
& & 会不会事情就是那么巧,他送宗杭出去的时候,恰好碰到了宿敌来寻仇,来人把他和宗杭一锅端了?
& & 这个待定,可以作为一个追查方向。
& & 她画下第三个圆圈,里头写了几个字。
& & 水下女人、胳膊、伤疤。
& & 这个女人,一直没再出现。
& & 那两天,她和丁碛重新去了泥炭沼泽森林,但马悠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后来,丁碛主动提了个建议,由他作饵,“独自”在外夜游,也“独自”睡了远离浮村的船屋,想引那女人露面,结果白费力气,一无所获。
& & 这下落不明的女人,是颗不定时的炸-弹。
& & 她会跟陈秃和宗杭的失踪有关吗?
& & 这个也待定。
& & 她画下最后一个圆圈,里头写了几个人的名字。
& & 陈秃、宗杭、丁碛,还有自己。
& & 这是那一晚,住在船屋里的所有人。
& & 陈秃和宗杭都划掉,自己也划掉。
& & 丁碛……
& & 也不应该有问题,他是过客,跟陈秃和宗杭八竿子打不着,没有动机。
& & 易飒呻-吟一声,推开纸笔,两手插进头发里,烦躁地又抓又挠。
& & 这纸上分析,做了还不如不做。
& & 她怎么可能知道陈秃的宿敌是谁?
& & 至于那个女人,周达观写《真腊风土记》,把洞里萨湖称为“淡洋”,水域最大时差不多等于四个青海湖,这么大的地方,她要去哪找?
& & 如果那天早上,她跟着陈秃押船就好了。
& & 但偏偏就没有,造化弄人,她前一晚坐了水,睡眠很沉,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陈秃他们早开船走了……
& & 开船走了?
& & 电光石火间,易飒身子陡然一僵。
& & 她慢慢坐直身子。
& & 屋里很静,乌鬼的喙和陶碗边缘相碰,发出奇怪的声响。
& & 是,她坐了水,睡眠很沉没错,但不代表昏了或者死了,稍微大点的声音,她还是能听得到的。
& & 在这附近,陈秃的船马力最大,轰油声最响。
& & 但她那天早上,为什么没有听到轰油声呢?& && && &&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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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微笑的陶陶 于
09:47 编辑
木烟枝的烟气飘飘的。
& & 易飒脑子里像伸出了一只手,死死攫住这个念头不放,飞快地顺着往下梳理。
& & 那天早上,陈秃天不亮就走,为了不打扰睡着的人,低声讲话或者动作很轻都正常,但他绝对避免不了开船时轰油的那一下子。
& & 没有轰油声,船又确确实实不在了,说明这船是悄无声息走掉的。
& & 怎么走的呢?
& & 易飒拿起笔,思忖良久,迟疑着在白纸上写下“撑篙”两个字。
& & 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做到最安静。
& & 撑篙的不会是陈秃或者宗杭,他们没这体力,也没道理这么做。
& & 不会是很多人,人多必然杂乱,会出声响。
& & 应该是一个人,熟悉水流和行船,有着过人的臂力,谨小慎微,而且,船上载了陈秃和宗杭。
& & 陈秃办药素来隐秘,连她都不让跟,也不可能临时去加这么一个人,除非……是被动的。
& & 难不成,陈秃他们出事的时间还要更早,早在还没开船的时候?
& & 凉意慢慢爬上易飒的脊背。
& & 假设那天半夜,陈秃和宗杭就出事了,甚至是死了——凶手为了不惊动她,选择撑船抛尸,制造了陈秃他们天不亮就外出的假象——她醒了之后,确实没有起疑心,因为陈秃他们走了,本来就合乎情理……
& & 这人是谁?
& & 易飒的目光落在了“丁碛”两个字上。
& & 这最不可能的人,居然完美契合她所有的假设。
& & ——他体力超出常人,长在黄河边,熟悉行船;
& & ——他忌惮她,也清楚她坐了水,只要响动不大,她就不会察觉;
& & ——他知道陈秃天不亮送走宗杭的计划,也知道陈秃要外出办货,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 & ——而且那天晚上,她吩咐他保持警惕,最好别睡,以他的能耐,如果是别人做的,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 & 不对不对,易飒攥拳捶了捶脑袋,丁碛不可能,素猜都比他嫌疑大。
& & 她又抽了张白纸,准备从头再来。
& & 但有些念头,一旦生出,蠕蠕而动,再也消停不下来。
& & 鬼使神差般,她又在纸上写下了“丁碛”两个字。
& & 如果就是他呢。
& & 先不管动机,如果她是凶手,杀了陈秃和宗杭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她会做些什么。
& & 易飒闭上眼睛,呼吸渐渐急促。
& & 她要毁掉尸体,各种方式,水淹、土埋、火烧。
& & 她要处理掉那艘船,重新喷漆,尽快转手……
& & 易飒心里蓦地一动。
& & 对素猜之流的大多数人来说,陈秃的那艘船都是财产,有各种改头换面的变现方法,唯独对丁碛来说,是个累赘。
& & 因为他是过客,来去匆匆,没有出手的门路,船太大,他又带不走,他的所谓“处理”,只能是弃,或者毁。
& & 弃在大湖上的风险太高,这浮村人人有船,开去大湖深处捕鱼的不在少数,陈秃的船那么显眼,弃在那儿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消息也会传开。
& & 只能毁。
& & 凿沉不现实,毕竟不是旧时代的木船,最好是有隐蔽的地方,藏起来、拆解,或者烧。
& & 丁碛来到浮村之后,活动范围其实有限,最远也只去过……
& & 泥炭沼泽森林。
& & 黎明时分,易飒的船已经沿着泥炭沼泽森林的河岸开了很久,看不出什么异样,满目郁郁葱葱:天气炎热,又是雨季,河面的绿藻和沼泽里的各色热带植物都疯长,几天不来,就能变个模样。
& & 易飒嘴里的木烟枝都咬成了渣,也觉得自己这么针对丁碛,有点不可理喻,但没办法,心底深处的那个念头疯狂而又执拗,非得找出点什么才罢休。
& & 得动用水鬼的招数了。
& & 她把船泊到岸边,开了瓶白酒,一手攥瓶颈子,另一只手在船舷上拍了拍。
& & 船头立着的乌鬼摇摇晃晃过来。
& & 易飒捏住乌鬼的脖子,捏得它嘴巴张开,手一抬,就把白酒朝乌鬼喉咙里灌。
& & 养鱼鹰的人,一般都把它当伙伴,老了也不会杀了吃肉,但也不会养它到寿终正寝,因为养一只不能再捕鱼的鱼鹰,很不合算。
& & 他们沿用一个行当里一直流传的法子:拿白酒把老迈的鱼鹰灌醉,然后活埋。
& & 所以,对大部分鱼鹰来说,醉了,也就离死不远了。
& & 水鬼三姓精心饲养乌鬼,且有意识地锻炼乌鬼的酒量,是因为他们认定:喝得越多、醉得越厉害的乌鬼,可以离魂,一双醉眼,能看到人看不见的东西。
& & 灌完白酒,易飒拉开水鬼袋,从香盒里捡出三根线香,同上次一样,挟在左手除虎口外的指间,点上了之后,在乌鬼眼前晃了晃,然后稳住不动。
& & 乌鬼绿莹莹的眼珠子盯住香头,再然后,摇摇晃晃地向着一个方向走。
& & 易飒拎着水鬼袋,屏息静气地跟在后头,有时候,乌鬼迟疑不动,她就凑上前去,再次把香稳在乌鬼眼前,如果耗时太久,香烧尽了,就再续上三根。
& & 这法子,是用来找水岸附近的尸首的。
& & 据说,横死在荒郊野外的人,因为没人上香,会分走别处无主的香火。
& & 你点上的无主香,会自然而然地向他们飘过去,人眼看不见,但乌鬼看得见。
& &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乌鬼停下来,倒不是迷了方向,而是因为路不好走。
& & 前方那一处,树倒草杂,再加上藤萝勾绕,水漫泥淖,很难找到地方下脚。
& & 乌鬼还在团团转着试探,易飒已经踩着泥沼,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矮身钻过斜倒的茂盛枝丫。
& & 她看到了。
& & 一片几乎连成一体的绿色里,有一块区域是黑色的,焦黑,被雨季连绵不断的雨淋得发亮,中心处是泥潭,有一艘船,大半都已经沉入泥水里,只剩下一边的船头微微翘起,像被吞进沼泽的人,绝望地扬起一只手。
& & 船头处,有一副倚坐状的焦黑骨架,两个眼窝黑洞洞的,恰朝着她看,像是专在等她。
& & 船舷边的水面,偶尔还泛出泥泡。
& & 易飒站着不动,淤泥已经没过膝盖,脚下很软,这种塘底,是没法长时间支撑重物的,偶尔站站走走可以,时间久了,就会下沉。
& & 她认出了这船的轮廓,也看到了船舷边没被火烧到的、残存的熟悉的油漆色。
& & 再迟来几天,再受几场雨,泥潭积更多水,淤泥更加稀软易陷,这船,就会完全消失。
& & 她还算幸运,船和人,都屏住了最后一口气,等着她看最后一眼,做唯一的见证。
& & 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
& & 是乌鬼终于找到了路过来,脚蹼拍在塘面上,泥水四溅,偶尔一个踉跄滚在泥里,再爬起来,像只狼狈的泥鸭。
& & 易飒这才如梦初醒。
& & 她退到稍微硬实一点的地上,放下水鬼袋,从里头拿出胶皮手套戴上,又取出军工铲,拼装好了之后,长吁一口气,开始在地上挖坟坑。
& & 挖了两铲之后,忽然按捺不住,一口恶气从胸口涌上来,她猛然起身,几步下了泥潭冲到船边,扬起军工铲,发泄般向着船身狠狠劈砍。
& & 铲口和玻璃钢的船体猛烈劈撞,发出刺耳的嚓锵声响,这声音惊翻了不少鸟雀,扑棱棱没头没脑在树丛间乱飞,船体被砸得往一边倾侧,乌鬼蜷缩着身子,脑袋都快埋得看不见了。
& & 砸着砸着,易飒忽然停手。
& & 她看到自己双手上,有黑色的血管道道往上凸起,里头血液快速流动,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脸上好像也一样,一道一道,像盘曲的根须。
& & 易飒扔下军铲,跌跌撞撞淌着厚浊的淤泥上来,几步冲到河岸边,跪趴在地,紧张地伸手拨开河面密集的绿藻。
& & 微晃的倒影里,她的脸上,布满扭曲的黑色突起,丑陋、狰狞,而又阴森。
& & 易飒拿手去抚胸口,尽量平静地吸气呼气,然后对着自己的倒影低声喃喃。
& & ——“别生气,不要生气,生气不好。”
& & ——“没关系,不是大事,有办法解决的。”
& & ——“笑一下,不难,慢慢来。”
& & 她向着水里的倒影笑,一次不行,就两次,起初笑容恐怖,扭曲的水影自己看了都心悸,后来就慢慢舒展,到末了,那些黑色的血管凸起,终于渐渐消去。
& & 易飒抹了把额头的汗,汗水都是凉的。
& & 她定了定神,又走了回去。
& & 捡回军铲,船里和泥潭都细细摸淘了一遍之后,易飒把那副骨架搬到硬实的地面,看了下骨盆和牙齿磨损,估算了一下身高,这具应该是陈秃的。
& & 她继续挖坟。
& & 挖好了,看看箩筐大小的坑,又看陈秃的尸骨,忽然心酸。
& & 陈秃喜欢大,住的房子大,开的船也要大,这么小的坑收骨,太委屈他了。
& & 她重新挖了一个平浅的,长长方方,形如棺材,这才把尸骨送进去。
& & 至少能让他躺得舒展。
& & 堆好坟头之后,易飒在坟头插了三柱香。
& & 她觉得有点可笑:最初只是一个飘渺的假设,居然真的顺藤摸瓜,顺出一个铁板钉钉的结果来。
& & 但这结果不足以去定丁碛的罪。
& & 因为一切都是推测,没有任何直接指向丁碛的证据,而且依然存在疑点: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呢?还有,她并没有找到宗杭的尸体,如果是丁碛杀人,为什么不一起抛尸灭迹呢?
头三柱香烧完了,易飒又续了三柱,觉得有必要跟陈秃交代几句:从前跟他聊天,互相都遮遮掩掩,话只讲三分,现在应该不用藏了,他死了,死了的人,你说什么,他应该都听得懂。
& & 易飒说:“陈禾几,就委屈你先在这儿躺一躺,你死了的事,先对外瞒着,方便我办事。”
& & 就好像马老头那样,一直假装自己不知道马悠已经死了。
& & 她也需要假装愚钝,去麻痹某些人。
& & “我现在最怀疑丁碛,但没过硬的证据,没法向他兴师问罪,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水鬼三姓,其实谁也不服谁的。”
& & 每一姓都盘踞一条大河,各做各的营生,各吃各的米粮,表面上客气,色彩绚烂的塑料花情谊,其实自视甚高,私下里,互相瞧不上,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敢呛丁长盛,丁长盛也敢不卖她水鬼的面子。
& & “我会先从丁碛查起,但我不能马上回国,突然回去了,会引人怀疑,最好有个合适的时机……不过你放心,大家邻居一场,我会给你个交代。”
& & 说完了,易飒有点恍惚。
& & 如果不是自己请陈秃在家里帮丁碛支张床,那么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 & 陈秃这人,经历过很多事,见了不少道上人不得善终的例子,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一起喝酒聊天时,经常絮絮叨叨嘱咐她要少管闲事,切莫强出头,能躲就躲,平安才是福。
& & 易飒低下头,伸手去抠抹脚踝上的淤泥——忙活了这半天,腿上带着的淤泥都发干板结了。
& & 抠下一块,边上的也皴裂落下,露出脚踝上的两个字。
& & 去死。
& & 有些劫数,躲是躲不过去的。
& & 船近浮村时,差不多是正午,柴油耗尽,熄了火。
& & 易飒起身给推进器添油,添完了,忽然想到什么,不急着发动,先拨了龙宋的电话。
& & 顺势一脚把乌鬼踹进水里:“你这脏的,自己洗洗。”
& & 其实她身上比乌鬼还脏。
& & 电话拨通,她报了姓名:“龙宋,我知道你在酒店做,业内的朋友很多,帮个忙,我可以付报酬。查一下过去四十天的住宿记录,找一个叫丁碛的男人,‘碛’字比较生,是石头加个责任的责字……”
& & “我想知道他在哪住,方便的话,帮我问问服务员,有没有人记得他住下之后,接触过什么人。”
& & 挂了电话之后,她把船开去了陈秃的船屋,借着他的热水器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正拿毛巾擦头发,龙宋的电话回过来了。
& & 易飒揿下接听。
& & 龙宋说:“易小姐,还挺巧的,这个丁碛,之前住的是我们吴哥大酒店,后来退了房,可能是去别处旅游了。再回暹粒之后,大概是觉得我们的服务不好,换去了帕梅拉度假酒店,他在这两家酒店,都叫过按摩服务……”
& & 说到这儿,他觉得有必要跟易飒解释一下:“我们正规的酒店,哪怕是客人自己联系的按摩女郎,她们到了酒店之后,也得做出入登记……”
& & 这行当的收入,酒店会分一杯羹,毕竟提供了场地,所以一般要做登记,统计按摩女是从哪个场子来的,方便后续结算抽成。
& & “丁碛叫的是同一个女人,应该是中国女人,叫井袖。”
易飒拨了井袖的手机。
& & 井袖的手机倒是跟工作挂钩,彩铃是段按摩服务的中英文介绍,而且中文在先。
& & 看来即便身在海外,还是接待中国客人居多。
& & 井袖接起来:“hello?”
& & 易飒说:“井小姐吗,有个朋友向我推荐你,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想约个上门-服务的全身按摩。”
& & 井袖很爽快:“只要是在城区二星以上的酒店,都没问题,什么时间?”
& & 易飒走出门外,看了看太阳:已经午后了,如果她抓紧时间,马不停蹄,晚上应该可以赶到暹粒。
& & “能约今天晚上吗?”
& & 井袖说:“你稍等一下。”
& & 听筒里传来纸页翻动的声响,井袖似在斟酌:“……我下午安排了一个,六点还有一个,晚上的话,八点之后应该可以。”
& & 这时间很宽裕了,易飒嗯了一声:“那我晚点发你地址。”
& & 挂了电话,易飒思忖着这一趟走,要做些什么准备。
& & 门口恰有条小舢板经过,船尾带出的水道金光泛亮。
& & 撑船的人跟她打招呼:“伊萨,你把陈博士家当自己家啦?”
& & 是麻九,平日里撑船捕鱼过活,暗地里接洽偷渡,当年乌鬼能一路辗转过来,有他的功劳。
& & 他一贯尊称陈秃为“陈博士”,因为陈秃开的是诊所,开诊所的人应该叫doctor,叫成“博士”,显得更有范儿。
& & 易飒朝他招手,候他靠近之后,钱包里抽了两张十美刀递过去,又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乌鬼:“帮我把它送去香姐那。”
& & 麻九夸张地笑:“哇,伊萨,你发财啦,这么点路,给这么多!”
& & 易飒也笑:“你想得美,这是订金。”
& & 她压低声音:“我要出趟远门,可能会回国,你等我电话,万一有需要……”
& & 她眨了下眼睛:“也送它回去探个亲呗。”
& & 麻九恍然:“懂了……”
& & 他瞥了眼乌鬼:“游子想念祖国,是该常回家看看。”
& & 井袖拎着大包,走到街口招突突车。
& & 本来今儿只剩下两个活了,临时又加了一个,当时是一口答应了,事后有点后悔——不该排这么密的,客人经常会出幺蛾子,万一前头的搞出点状况,后头的时间就没法按时接上了。
& & 有辆突突车在她面前停下,井袖都已经上去了,忽然瞥到街口刚拐过来的那辆,又忙不迭下来,然后撵那司机:“你走吧,不坐了。”
& & 司机不乐意:“哎,你……”
& & 井袖指过来的那辆:“那是我朋友……”
& & 说着还朝那头招手:“哎,阿帕!阿帕!”
& & 好像真是朋友,照顾朋友的生意,天经地义,司机没办法,嘟嘟嚷嚷地开走了。
& & 这一头,阿帕不情不愿地过来:“干嘛啊。”
& & 井袖把大包扔进车里,抓着车杠上了车:“小兔崽子,我照顾你生意,你还这么大爷!”
& & 井袖是在宗杭失踪之后,才跟阿帕熟起来的。
& & 因为两人都是案件关键人物,一个是最后见到宗杭的,一个在宗杭失踪之前,跟他喝了一晚上的酒——成为警局的座上客,一再接受盘问,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 & 那之后,阿帕就辞了职,说是要自己找门路,一定要打听到小少爷的消息,井袖劝他不该放弃稳定的工作,他就跟井袖跳脚。
& & 跳着跳着还哭了:“我有什么办法?我把小少爷带出去的,一次被打个半死,一次找不到了,我还干得下去吗?”
& & 听得井袖怪难受的:阿帕其实比龙宋还难做,年纪又小,一根筋。
& & 所以她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阿帕,比如优先坐他的车,有时候路上看到,即便不需要坐车,也会坐上一段。
& & 她不知道阿帕其实挺反感她这样的,因为那些一道开突突车的人,总会揣着下流念头调侃他,问他“是不是跟那个按摩女有一腿啊”、“阿帕,你还小呢,那女人对你来说,是不是熟过头了啊”。
& & 阿帕气得要命,觉得霉运上头,诸事不顺,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每天都像个刺猬,逮谁戳谁。
& & 井袖只当他是年纪小,不跟他计较,找着机会就想劝他两句:现在想找份稳定的工作多难啊,既然老板都没开口辞你,你就先干着呗。
& & 阿帕问清她要去的地方,调转车头。
& & 他个子小,肩背都瘦削,真不该去硬扛那些责任。
& & 井袖问他:“打听到什么了吗?”
& & 阿帕不耐烦:“没呢。”
& & 井袖平心静气:“阿帕,我跟宗杭是朋友,我也关心他,但有些事不能想当然,那么多媒体关注,那么多警察在查,大使馆出面了,宗杭他爸光悬红就百万起,到现在都没结果,你这样没头苍蝇样乱找,是行不通的……”
& & 阿帕打断她:“你懂什么?我看过很多警匪片,有些事急不得的,就是要慢慢来,再说了,你们中国人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嘛……”
& & 阿帕是华人家庭长大的,还颇会引用一两句地道的中国俚语。
& & 井袖让他噎得又好气又好笑,又有点羡慕他:也就是他年纪小、血热,才会有这样不切实际但勇往直前的冲动吧。
& & 反观自己,是不是有点凉薄了:除了唏嘘惋惜,好像也没为宗杭做过什么。
& & 她说:“是,有志者事竟成,但有志者也得吃饱饭啊,酒店的工作好歹是个保障……”
& & 阿帕没吭声,他知道井袖说的是对的:突突车生意不好做,在暹粒,突突车比客人多,有时候一个客人,被四五辆车抢,人吃不饱饭,总被生计的事分心,志气确实会短……
& & 但少年人心性,撞了墙也要显摆两句脑壳硬,他重又硬气,反说井袖:“啰里啰唆,顾着你自己吧。”
& & 井袖被他气笑了:“我怎么了?”
& & “小少爷在大街上都能失踪,说明社会复杂,你的客人也复杂,你这样的,叫高危从业者,还有心思说我,多顾你自己吧。”
& & 小屁孩儿,张口闭口还论起“社会复杂”来了,井袖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又不是黑按摩,接单有原则的,地点必须是在城区二星以上的酒店。”
& & 阿帕仰头向着空气,“哈,哈,哈”,干笑三声。
& & 他说:“二星以上怎么了?坏人就不住酒店了?”
& & 不知道是不是被阿帕的话影响了,进电梯时,井袖心里有点毛毛的。
& & 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酒店很老,是暹粒第一批面向华人游客的住宿场所,陈设偏旧,走廊里的感应灯时灵时不灵,电梯运行起来吱呀响,就跟随时要出故障似的,不过仗着资历久,门路多,勉强拽上了二星。
& & 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儿的客人素质也偏低,压价的、拖时间的、动手动脚的,都不在少数,要不是因为约客是个女人,井袖多半会推掉。
& & 走出电梯,时间刚刚好,她沿着走廊,一路找房号,找到了218房,正要抬手去敲,身后正对着的那扇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 & 有个女人叫她:“井袖?”
& & 这也太突兀了,井袖吓得一个激灵,茫然回头。
& & 对面门里很暗,大概拉了遮光帘,门只开了掌宽,女人全身都裹在暗里,头发又有些遮脸——井袖看不清她面目,只隐约觉得是个中年女人,状态不太好,似乎很疲惫。
& & 这女人怎么会叫她的名字呢?井袖看看218的门牌,又转头看那女人,有点搞不清状况。
& & 那女人话说得很和气:“是我电话预约的,开始是住218,那个房间马桶下水不好,就调到这间了。”
& & “忘了跟你说了,后来想起来,看看时间,你也快到了,就想着当面说也一样的。”
& & 这样啊,井袖笑起来:“这酒店设备是老坏。”
& & 那女人也笑,往里退了一步,把门拉开。
& & 屋里挺暗的,这么大白天,遮这么严实,只开了一盏晕黄色的壁灯。
& & 不过稀奇古怪的客人本来就很多,井袖也见惯了。
& & 进到屋里,她先把包拎到茶几上,一样一样往外拿按摩的服装和用具,无意间一抬眼,看到那女人站在不远处,正上下打量她。
& & 井袖有点尴尬,说实在的,应付男人她是有一套,但跟女客人相处,总有点局促。
& & 她指女人身上宽大的长袖连身浴袍:“那个……这种衣服,按摩起来不太方便,大家是同性,你要不介意,穿内衣就可以。”
& & 她终于看清这女人了,干瘦,枯槁,如柴样披拂的长发下,露一张灰白色的脸,目光很黯淡,像是时刻都在失神。
& & 一看就知道气血不畅,是需要多做全身按摩。
& & 那女人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我以前受过伤,身上有疤,怕吓到你。”
& & 井袖赶紧摇头:“不会不会,事实上,受过伤的皮肤,跟完好的皮肤是不一样的,按摩的时候手上更要分轻重,最好能让我看到。”
& & 说完了又讷讷,觉得这女人虽然态度温和,但自己在她面前,没来由的很不自在。
& & 还是快进正题,早完事早好,她指了指洗手间:“我能进去……准备一下吗?”
& & 那女人点了点头。
& & 井袖拿着按摩工服进了洗手间,揿亮厕灯之后,想锁个门,鼓捣了两下,发现门簧坏了,只得放弃:反正内外都是女人,不怕偷窥。
& & 她手脚麻利地换上衣服,又开了水龙头,打香皂洗手——手洗得干净点,待会抹按摩油也会顺畅。
& & 洗着洗着,忽然皱起眉头,盯着镜子里的场景看。
& & 怎么说呢,这洗手间不大,属于最标准的形制:人站在门口的话,正对着的是坐式马桶,右边是对着大墙镜的洗手台,左边是落地浴缸。
& & 洗手的时候,面对镜子,可以把整个洗手间尽收眼底。
& & 但怪就怪在,浴缸上的浴帘,是全部拉合的。
& & 水声哗哗中,井袖搓着手,后背渐渐发毛。
& & 这浴帘要真是敞开的,一览无余,她也不至于想东想西:偏偏拉这么紧,让人满心不自在,总觉得里头藏了东西。
& & 井袖忍不住回头看,心里头像有猫爪子在挠。
& &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浴缸那儿潮气很重,也不建议这么“闷”着,不方便散味儿。
& & 她瞥了眼洗手间的门,伸手把水龙头拧到最大。
& & 她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一眼,图个心安。
& & 井袖放慢脚步过去,食指微勾,轻轻把浴帘贴墙的那一边掀了条缝。
& & 触目及处,脑子里突然就爆了。
& & 那是一满缸的水,呈薄透的锈红色,浴缸底下躺了一个人,小腿蜷着,可能是因为个子高,浴缸装不下。
& & 井袖像被火灼了一般猛然撤手,险些尖叫出声,好在反应及时,迅速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 & 浴帘还在轻微地晃动,她原地站着,一双小腿抖得几乎站不住。
& & 死变态、杀人犯、也许是连环杀人魔,阿帕说得没错,酒店也不是什么清静的地方。
& & 井袖周身发冷,她慢慢地、步子极轻地往后挪。
& & 要镇定,要装着没事人一样,出去给那个女人做按摩,然后瞅个空子,夺门就跑,出去了就尖叫,会有人听见的,这里是二楼,即便从楼梯上狂奔下去,也要不了几秒……
& & 井袖忽然不动了。
& & 她的后背,碰到了一个人。
& & 井袖再也受不了了,她能比一般女人镇定,但也就是镇定那么“一点”而已。
& & 她心脏狂跳,急需发泄,于是尖叫出声。
& & 但这声音很快被掐断,那人扼住了她颌骨,这一扼,扼得她脸肉扭曲变形,扼断了她的声音,扼得她即便嘴巴大张,喉头里发出的,也只是咝咝的气。
& & 借着眼角余光,她看得明白,掐她的就是那个女人——这女人力气奇大,衣袖从上抬的胳膊上滑落,露出的那一截皮肤如同乱刀斩过,全是疤痕。
& & 井袖拼命挣扎,指甲抓在那女人胳膊上,抓破皮肉,却没见丝毫出血,那女人像是完全不在意,抬手哗啦一声拽掉浴帘,一脚踹在井袖腿弯,踹得她跪下之后,将她的头狠狠摁向水面。
& & 井袖差点崩溃了,脑子里只一个念头:她来杀我了!她要来杀我了!
& & 她两只手死死扒住浴缸两侧,两眼紧闭,甚至提前闭住了呼吸:细瘦的胳膊硬撑起上身,只求不被摁进水里去。
& & 再然后,那股向下的力道忽然止住了。
& & 井袖能察觉到,自己的脸跟水面只一线之隔,缸水的凉意就漾在她的鼻端、眼睫之下。
& & 那个女人轻笑了一声,说:“睁开眼睛看看,认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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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
& & 井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不是杀人狂的随机劫杀, 自己被叫到这儿来,是有原因的。
& & 她咬着牙, 战战兢兢睁开眼睛。
& & 水面之下,正对着她的脸的, 那是……宗杭?
& & 那女人松手了。
& & 井袖腿上一软,瘫坐到浴缸边, 实在站不起来, 拿手撑着身体往角落里挪, 颤抖着问她:“你……你想怎么样?”
& & 水龙头还没关,水声哗哗的, 她觉得水道像是都激在自己头上脸上,浇得她骨头一寸寸凉。
& & 那女人没看她,目光飘进水里,话也说得奇怪,居然带几分赞赏:“是不是很完美?”
& & 井袖一阵反胃, 她想吐。
& & 不就是像福尔马林泡尸体防腐一样吗?这变态女人把宗杭做成了水里的标本,还问她完不完美。
& & 但跟变态讲话,不能歇斯底里,要冷静、温和,不然下一个被泡进去的, 就是她自己了。
& & 她又瑟缩着问了一遍:“你想怎么样?”
& & 那女人这才垂下眼皮看她:“也不想怎么样, 就是请你照顾他。”
& & 恶心再次上涌,这一趟,井袖没忍住, 捂着嘴巴冲到马桶边,吐了出来。
& & 她实在受不了了:还要让她照顾尸体,像养鱼那样换水?抑或是修剪头发、指甲?
& & 她的心没那么大,活着去承受这些事情,还不如死了算了。
& & 那女人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没看明白,琢磨清楚了,再出来跟我说话。”
& & 说完,带上门出去了。
& & 井袖吐完了,拿手抹抹嘴,听到水声哗哗,机械地过去洗手、漱口,然后拧上。
& & 水声一停,四周的静浸过来,她不觉就打了个寒噤,鸡皮疙瘩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粒粒簇起。
& & 浴帘被拽掉了,镜子里,那口浴缸就横在她身后,像口去了盖的棺材。
& & 那女人的话,是有所指的。
& & ——你没看明白。
& & 是要让她再看,再琢磨。
& & ——出来跟我说话。
& & 那就表示,这女人还有话跟她说,不会马上就把她弄死。
& & 但一个死人,还能看得怎么明白?
& & 井袖拿手抚住胸口,迟疑地再次往浴缸边走,走一步退半步,目光刚触到水面,又赶紧别过头去。
& & 死人,又泡在水里,这种场面,想想都觉得可怕,但不能再捱时间了,她怕那女人没耐心——井袖屏住呼吸,横下一条心,再次向着浴缸探下身子……
& & 是宗杭没错,只穿了条内裤,面容倒还安详,井袖鼻子里酸涩上涌:还好,看来死的时候,没太受罪……
& & 这酸涩气涌到一半,突然轰一声消散,井袖只觉得全身的血瞬间涌进脑子里,胸口处寒热交替,一时结成冰,一时又熬成沸汤。
& & 她没什么专业知识,不知道怎么看尸体,但常识她是懂的:水里泡久了的死人,应该发白发胀吧,再怎么样,脸色该是惨白的,嘴唇该是没血色的……
& & 宗杭都不符合。
& & 而且……
& & 她揉了下眼睛:没看错,他的胸口,起伏了一下。
& & 井袖跌跌撞撞从洗手间冲出来。
& & 那女人坐在茶几后的沙发里,面前摊了纸笔。
& & 井袖喉头发干,说话时舌头都快打结了:“宗杭是怎么回事?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为什么在水里?他……还是人吗?”
& & 那女人把纸笔推向她:“把你的年收入写一下。”
& & 这话题好像太跳跃了,井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 & 那女人没再重复,木着一张脸,等她落笔。
& & 井袖反应过来:形势还是人家的,自己是死是活都未卜,没资格发问,只能照做。
& & 她半蹲到茶几边,犹豫了一下,在纸上写下一串阿拉伯数字。
& & 20,000。
& & 后头加了个“$”。
& & 两万美刀,折合人民币十二万多,摊算下来月薪一万,在国内可能不值当什么,也就是个普通白领的月薪,但以她的学历、行当,又是在柬埔寨,算不错了。
& & 那女人嗯了一声,把那张纸挪到自己这边,看了会之后,提笔在数字的最后又加了个“0”字。
& & “我给你这个数。”
& & 操!这他妈到底是要玩什么?
& & 井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看那女人,又看这串数字。
& & 那女人搁了笔,重又倚回沙发,脸上还是没表情,像是特意留时间给她琢磨。
& & 渐渐的,井袖的脑子就被这二十万美刀给盘踞了。
& & 她从国内跑到东南亚,日出日落,东奔西走,为的什么?为一张嘴,为肚皮,为米粮,不止是她,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一样。
& & 有这二十万,她可以回国,可以开一家正规的按摩店,所以这不止是钱,这是保障,是未来安定的生活,是希望。
& & 井袖怀疑自己是在梦里:见到的,听到的,一幕一幕,诡谲离奇,大起大落。
& & 她伸手去拧自己的腿肉。
& & 井袖抬头:“你说的是真的?”
& & 那女人眼皮都没掀:“我动动手指就能弄死你,犯得着骗你?”
& & 也是。
& & 井袖想了想:“杀人犯法的事,我不做。”
& & 那女人语带讥诮:“就你?能杀人?”
& & 井袖被噎住了。
& & “那给这么多钱,要做什么事?”
& & “手机带了吗?先给我一下。”
& & 井袖从包里掏出手机递过去。
& & 那女人接过来,翻覆着看了会,忽然攥拳用力,咔嚓一声拗断的声响,有塑料碎壳飞溅开来,井袖吓地往后一缩。
& & 还没完,那女人继续用力,再用力,好好的手机,扭曲得惨不忍睹——那女人这才扔掉,然后细细从掌肉中剔出插进去的细小部件碎片。
& & “第一,不要再对外联系了。”
& & 井袖下意识摇头:“不行,我有工作的……”
& & 话到一半反应过来,二十万美刀面前,那份工作,别说鸡肋了,鸡毛都不如吧,虽然她在老板那还有押金,但那点钱,不要也罢。
& & 她改口:“我的同事老板,会担心我的。”
& & 那女人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洗手间内:“有他父母担心吗?”
& & 井袖哑口无言,她在柬埔寨,压根也没亲戚朋友,同事倒是不少,但同事的情谊,拿不上台面。
& & 她突然觉得,这女人很厉害,话不多,但句句如刀,刀刀着肉。
& & 她试图说得委婉点:“我就这样突然失联,她们会报警找我的。”
& & “找不到就不会找了,就算找到了,你是成年人,你愿意玩失踪,不犯法。”
& & 井袖咬牙:“一年?”
& & “最多一年,也许半年都不到。”
& & 那行,一年,四季,单衣厚衣一轮换,也就过去了。
& & 井袖点头。
& & “第二,这一年,干什么,去哪儿,我说了算。”
& & 这也合理,给人打工,本来就是老板指哪去哪。
& & “第三,看到什么奇怪的,我不说,你就别问,这个世界,你不懂的事,还多得很。”
& & 井袖没吭声,目光从那女人手掌上掠过。
& & 这女人受了伤,不见流血,宗杭长时间睡在水底,却还活着。
& & 自己不懂的事,是还多得很,不过接受起来,也不是很难:东南亚本来就是信神佛、信鬼、信降头的地方,她在这待久了,耳濡目染,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 & “最后就是照顾宗杭,我身体不好,没那个精力,需要你不辞辛苦,尽心尽力,有可能需要熬夜,总之,你吃得起苦就对了……至于怎么照顾,他晚上醒了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 & 懂了,相当于是个护工,宗杭那情形,也不知道生了什么怪病,可能行动不便,需要她近身看护。
& & 钱给得这么多,吃再多辛苦也值得,再说了,宗杭是她朋友,照顾他,她心里也乐意。
& & 自进门以来,这跌宕起伏的,从以为要被劫杀到忽然被许以高薪,落差实在太大,井袖几乎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这女人。
& & 她有点讪讪:“其实,你可以一开始就跟我讲的,那样就不会有误会了。”
& & 那女人语气淡淡的:“打一棍,再给个枣子,没这一棍,你怎么会知道枣甜呢。”
& & 井袖尴尬:“你出得起这个钱,有很多人会抢着干……”
& & 那女人没理她。
& & 井袖想起她那句“我不说,你就别问”,赶紧刹住,但有些事,还是得开口:“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 & “我姓易,易萧。”
& & 井袖说了句:“挺好的名字,取得挺用心的。”
& & 随口的一句恭维寒暄,反引起了易萧的注意:“为什么?”
& & 井袖说:“因为,你这个年纪……”
& & 她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点造次了,女人应该都挺忌讳年纪的,这女人至少也四十多了,而且因为状态不好,很显老,估计会更敏感些。
& & 她想含糊过去:“以前起名字,都很有年代特色,什么红啊、娟啊、敏啊的,易萧这名字挺特别的,应该是父母用心起的。”
& & 那女人居然笑了,眸光漫散,似乎有点失神,再开口时,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 & “我父亲喜欢看屈原的《九歌》,里头有一句,叫‘风飒飒兮木萧萧’,他就给我取名叫易萧。”
& & “不过他后来说,这名字取错了,早知道我成年以后还会多个妹妹,应该按照先后顺序,‘飒’字给我,‘萧’字给她。”
& & 井袖笑:“你还有个妹妹啊,应该也长成……大姑娘了吧。”
& & 易萧那本就浅淡的笑忽然就没了,一张脸木得像石膏,目光又冷又硬。
& & 井袖头皮发麻,思忖着自己应该是说错话了,但又不知道错在哪。
& & 过了好一会儿,易萧才说:“死了,三岁多就死了。”
& & 井袖后背都生汗了。
& & 易萧却没看她,她抬起手,比划了个沙发把手的高度,犹豫了下,又降下去点。
& & “最后一次见她,大概这么高吧,很皮,也不讨人喜欢。”
& & 她沉默了会,慢慢缩回手,手上的皮有点松,耷挂在骨头上,像老太太的手。
& & 再然后,又笑了。
& & “我跟我父亲说,办正事,就别带她出来了。可惜了,我父亲不听……”
& & 她垂下头,声音低下去,喃喃如同耳语。
& & “要是听我的,现在……是该长成大姑娘了。”
& & 十点多,易飒的摩托车到了旅馆门口。
& & 她沉着脸,几步跨到玻璃门前,伸手推时,身后轰的一声,摩托车脚撑没撑好,倒了。
& & 头盔骨碌碌滚过来,她当没看见,反正会有人去捡去扶,也会有人把她的行李送进来。
& & 进了门,径直走向前台,短短一段路,侍应生、行李员、迎宾小姐都跟她打招呼。
& & ——伊萨!
& & ——伊萨来啦。
& & ——有日子没见了,去哪发财了?
& & 她一概没理。
& & 这旅馆是她在暹粒固定的落脚地,虽然规模小,连酒店都称不上,来往客人也三教九流,但她偏好这种环境,觉得跟自己的气质很搭:熟了之后,还入了股,算小老板。
& & 走到前台边,再按捺不住,一巴掌拍在前台上,垂下头,骂了句:“妈的!”
& & 两天一夜,她像个傻子似的,马不停蹄,从暹粒奔去浮村,迎头就是噩耗,又从浮村赶回暹粒,定好了星级酒店,那个按摩女居然失约了,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
& & 她根据彩铃里的信息找到那家按摩店,里头各色女郎,华、泰、柬都有,看她是中国人,推了同胞出来应付她,那女人涂绿色眼影,抽雪茄,红指甲上还描了花,开口就呛人。
& & “失约嘛,谁还没个急事,改天咯,要不然,你换个人?”
& & “腿长她身上,我怎么知道她去哪了?又不只飞了你一个人,上一个客人也被飞啦……”
& & 走的时候,那女人还在她身后说风凉话:“哇,还找上门来,你爱上她啦?你是蕾丝哦?”
& & 简直是撞邪了,最近干什么都不顺。
& & 易飒撑住前台,低头看脚下,脚下是被踩磨得光亮的大理石,隐约能看到自己的脸。
& & 头顶上,前台服务生小心翼翼:“伊萨,怎么了啊?”
& & 不对,不能生气,生气伤身,要笑,笑得越甜越好。
& & 她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时,笑得妩媚:“没什么,逗你玩儿。”
& & 服务生朝她翻了个白眼。
& & 易飒说:“老规矩,给我干净的房,床单用品都要是新换的,敢拿没洗的糊弄我,我要你的命……”
& & 话没说完,忽然“咦”了一声:“这什么?这长相不赖啊,这是……”
& & 前台上侧立了个书报架,里头厚厚一摞铜版纸单页,从她这个角度,只看到有照片的部分。
& & 她伸手把书报架转过来。
& & 服务生说:“还不就是有钱人家的儿子,吴哥大酒店公关部来谈的,付了一笔钱,在我们前台上搁架子,算是租用广告位,放寻人启事,听说暹粒主要的酒店、尤其是面向华人的,都放了……”
& & 他忽然停下,好奇地看看易飒,又看看那沓寻人启事:“伊萨,你认识他啊?”
& & 易飒说:“不认识。”
& & 顿了顿加了句:“这悬红吸引我。”
& & 她从书报架里抽出一张。
& & 原来他长这样。
晚上十一点多, 走廊里吵吵嚷嚷,最后声响集中在了对面, 有人扯着嗓子吼:“那个按摩小姐呢?人家登记了,就是进你房间的!”
& & 另一个嗓门更大:“放屁!老子连女人一根毛都没看见, 讹我啊,来这套!”
& & 声浪时大时小, 有人絮絮叨叨从旁劝和, 末了也不知是哪一方服软, 一切流云星散。
& & 井袖倚在门后,旁听了全程, 散场时居然有点失落:果然找不到就不会找了,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只有至亲才会时刻惦你记你吧。
& & 抬眼看,易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 & 不过井袖怀疑她并不是真的在看:柬语台, 叽里呱啦的外国话,放的好像还是什么国家安全新闻,而且,她眼睛半闭,像僧人入定, 明暗不定的电视光在她脸上漫扫, 更添诡异。
& & 过十二点,易萧把电视关掉,门内门外一片悄静, 井袖咽了口唾沫,心跳越来越快,密如擂鼓。
& & 再然后,这密集的“鼓声”里,突兀地掺进一声水响。
& & 井袖心里咯噔一声:到时间了!
& & 她看向易萧,得了眼色示意之后,这才匆匆进了洗手间。
& & 浴缸里,一池死水微微漾动,显然,刚刚的水声不是幻觉。
& & 井袖开始做准备:兑好温水,备好盆和毛巾,毛毯和枕头都搭到洗手台上,又搬了立地风扇进来,插电待用。
& & 洗手间本就不大,现在更显拥挤。
& & 做完这些,她守在浴缸边,垂着的指尖有点发颤,像运动员苦等起跑的发令枪,唯恐差分错秒。
& &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底的宗杭忽然剧烈抽搐,嘴鼻处冒出大量气泡,井袖迅速跪下身子,探手到缸底,用力拔出塞子。
& & 这水有点粘,仔细闻,有股形容不出的怪味,浸过水的皮肤有不明显的烧灼感——井袖定了定神,晾着手臂,看缸水寸寸下降。
& & 身后门响,是易萧进来,她走到近前,看浑身痉挛且挣扎着大口呼吸的宗杭,说了句:“其实,人没出生前,都是羊水里长的,天生就该会水、能在水里呼吸——现在居然能被淹死,那都是退化了。”
& & 说完了,又看她:“交给你了。”
& & 井袖嗯了一声,侧开身子给她让路:“那你好好休息。”
& & 水放到最后,缸底沉了一层很薄的杂质,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井袖拿毛巾把水缸擦干净时,宗杭也终于从抽搐里平复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 & 井袖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伏在缸沿上看他:“宗杭?”
& & 边说边伸手拂去他眼睫上的水珠,这水很粘,他身上覆了一层,有点像胶。
& & 宗杭好像还没回神,眼神有点茫然。
& &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井袖啊,我们一起聊天喝酒,我还送了你一本吴哥窟的书,记得吗?”
& & 她知道宗杭认出她来了。
& & 他眼睛里渐渐有光,带点惊喜,又有愧疚。
& & 过了会,他嘴唇微微翕动,哑着嗓子说了句:“对不起啊。”
& & 井袖一怔:“对不起什么?”
& & 宗杭说:“她……”
& & 他想动一动,但身子没力气,只手指蜷了蜷:“她问我,有没有什么信得过的人,怎么联系,我只记得我爸妈的号码,但她一直问……一直问,我迷迷糊糊的,就说了你的。”
& & 井袖有瞬间的晃神。
& & 难怪易萧会找上她。
& & 当初,她想交宗杭这个朋友,往他门缝底下塞了电话号码,她手机号短,又好记,一般人看一两遍就能背下来。
& & 自己今天会在这,原来源头是在那,因果这种事,还真是挺难捉摸的。
& & 她说:“那你知道……”
& & 说到一半刹住口,转头看了看门,竖起手指向宗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过去,把立地风扇往门后挪了挪。
& & “那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 & 宗杭艰难摇头:“不知道,她很怪,什么都不跟我说,只问我话。”
& & “那……是她绑架你吗?”
& & 宗杭沉默了一下:“不是,她算救了我吧。”
& & 井袖长舒一口气:能救人的人,应该不是坏人了。
& & 她想问问宗杭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觉得势必是个很长的故事,宗杭现在的状态这么差,不忍心让他分心。
& & 于是拧干净毛巾:“我先帮你擦擦身子。”
& & 宗杭叫她:“井袖?”
& & “嗯?”
& & “多久了?”
& & 井袖看他,有点没听明白。
& & 宗杭低声说:“距离我们上次喝酒,多久了?”
& & 宗杭是几天前醒过来的。
& & 他记忆中最后一个场景,是灰黑色的天,血在身下滴答滴答,再然后,视线就糊了。
& &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 & 中了好几枪,还流了那么多的血,又是在异国、他乡、茫茫湖上,没人会来救他,救到的也只是尸体。
& & 他闭眼的时候很认命。
& & 只想了投胎的问题:想再去做宗必胜和童虹的儿子,又怕他爸继续嫌他。
& &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 醒来的时候,在浴缸里、水底,他惊慌失措、呛水、挣扎,水的那一面,有个鬼魅样的女人居高临下看他。
& & 他觉得这就是那个当晚和他死在一起的女人,又不敢肯定:因为她身上,没了那股迎面而来的腐臭味。
& & 问她话,她也很少答,只冷冷瞥他,然后转身离开,留他在浴缸里,困兽样徒劳挣扎,末了重又失去意识。
& & 他没了时间概念。
& & 多久了?
& & 井袖说:“得有……一个多月了。”
& & 一个多月了,那很多事的发生就无可避免了。
& & 宗杭问:“我爸妈怎么样了?”
& & 见井袖没吭声,宗杭又说:“没事,你不用怕我受不了,我想听真话。”
& & 井袖叹气,当然只能说真话,没法编:儿子不见了,做父母的难道还能欢欣雀跃?
& & 她三言两语,只捡重要的说:报警了,上新闻了,宗必胜和童虹都来了,百万悬红,宗必胜送童虹回国休养,但宗必胜说,要回来继续找,哪怕找到的是尸体,也要带他回家……
& & 井袖说不下去了,抹了抹眼睛,开始帮他擦拭身体。
& & 他皮肤上都是滑腻的粘液,用的力道不能重,有一次她晃了神,直接擦掉了他一块皮——这皮肤,真像蜕了重长,搓一搓都能破。
& & 井袖打起十二万分小心,擦了没多久额上就生了一层汗:难怪易萧要找个宗杭“信得过”的人,这活儿,还真不是光有钱就能办的……
& & 宗杭低声说了句:“井袖,你觉得我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 & 井袖手上一顿,这问题,其实也盘在她心里,只不过问不出口。
& & 宗杭喃喃:“像长在浴缸里,全身没力气,坐都坐不起来,只能动动手指……每次醒,都是泡在水里,皮肤上不知道长了层什么……”
& & 井袖吸了吸鼻子,说:“别乱说,你知道吗,那个易萧……”
& & 她示意了一下外头:“就是那个女人,她说你‘完美’,完美,那就肯定是好的,你要相信,不管你身上发生了什么,那都是好事……”
& & 宗杭苦笑了一下:“也就是你,才信这种鬼话……”
& & 井袖打断他:“宗杭,我要脱你裤子了。”
& & 这招果然奏效,成功转移了宗杭的注意力,他的眼睛蓦地瞪大了,再然后,蜷在身侧的手指一下子攥住了裤边不放。
& & 井袖想笑,他果然还是有点大男孩心性,对人生都无望了,还有力气害羞。
& & 她说:“易萧都跟我说了,她没管过你,你身上那些东西积了好几天了,要擦干净,那个地方,更容易脏……”
& & 宗杭一张脸瞬间通红,闭上眼睛,窘得眼皮上都浸了红。
& & 井袖说:“你就当我是护工呗,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生活不能自理,要人端屎把尿的,还不是都被看光了,也没见人家怎么着。”
& & 宗杭含糊回了句:“那不行。”
& & 井袖原以为宗杭挺容易说服的,没想到某些事上,他分外固执。
& & 最后,实在是拗不过他,只好拧好了毛巾交到他手上,又背过身去:“你要慢慢的,不能使劲……”
& & 好像是废话,他本来也使不出什么劲来。
& & “要是辛苦,就跟我说……”
& & 宗杭嗯了一声,气喘得厉害,井袖觉得自己又说了废话:当然辛苦,他动手指都费劲。
& & 她叹气:“你说你穷讲究什么,我其实不介意的,人家付了我大笔钱,你有福还不会享,是不是得是你父母,才能帮你做这事啊?”
& & 顿了顿,她听到宗杭小声说了句:“父母也不行。”
& & 假正经,刚生下来的时候,别说父母了,医生护士都把你看了个底朝天。
& & 井袖撇了撇嘴:“那老婆呢?”
& & 她竖起耳朵等他回答。
& & 过了好久,才捕捉到他蚊子哼唧一样的声音:“老婆……可以。”
& & 井袖噗地笑了出来。
& & 她候着他完事了,才又接过毛巾干剩下的,还得闭着眼睛帮他换内裤,换下来的内裤,宗杭也不让她洗,坚决要她扔掉,说是大不了每天都买新的,钱她先垫着,以后还。
& & 人不大,事倒是不少。
& & 擦拭好了,宗杭也渐渐疲惫,井袖帮他垫了枕头,又抱了毯子等在一边。
& & 易萧交代过:他睡去之后,会出现各种异常反应。
& & ——冷得全身发抖,要给他盖毯子;
& & ——热得汗如雨下,要帮他开风扇,猛吹,实在不行,拿冰块敷;
& & ——如果身上暴起黑色的血管,像根须样绕身,这个看造化,她不用做什么,守着就行,要是血管爆了……
& & 当时,易萧是这么说的:“要是血管爆了,你就叫醒我。”
& & 井袖问:“是不是血管爆了,就只有你有办法?”
& & 易萧没说话,但眼神很怪异。
& & 当时,井袖没能读懂这目光,但现在,她突然想起易萧带着讥诮的那句:“就你?能杀人?”
& & 是不是因为她杀不了,所以,才要叫醒易萧?
& & 井袖打了个寒噤。
& & 宗杭问她:“怎么了?”
& & 井袖笑着遮掩过去:“没事。”
& & 宗杭似乎看出了她笑得勉强,沉默了会,说:“不好意思,连累你了。”
& & 井袖说:“嗐,什么连累,说不定我还得感谢你呢,你知道吗……”
& & 她凑近宗杭,压低声音:“她付我很多钱,只一年,二十万美刀,百多万人民币呢,我挣十年,也未必能挣到这么多。”
& & 宗杭说:“是口头许的,还是给你了啊,这个要订金的,你别傻乎乎的,画个大饼,你就饱了。”
& & 井袖对宗杭有点刮目相看:这话说出来,还真像成功企业家宗必胜的儿子,看来他对钱,也不是一无所知嘛。
& & 她说:“给了,正想跟你说呢。”
& & 她把手伸进屁股兜里,掏出来一块黄灿灿、巴掌大的金饼。
& & 宗杭说:“这……金块啊?”
& & 说真的,电子支付盛行之后,他连纸钞都见得少了,更别说黄金了。
& & 厕灯的光挺暗的,可能跟“灯下观美人”一个道理,这黄澄澄的光极其诱人。
& & “别是假的吧?”
& & 井袖白了宗杭一眼,把金饼在手里掂了掂:“女人谁没几件金银首饰啊,怎么鉴别我懂。‘七青八黄九五赤’听说过没有?这种赤金色,成色至少百分之九十五,还有,看这,我掰过,这褶皱叫‘鱼鳞纹’,能出现这种纹的,纯度能上百分之九十七……”
& & “最重要的是,这形状,像不像晒干的柿子?我告诉你,汉代就有这种金币,叫柿子金,这一块,按现在的金价,至少七八万,万一真是古物,那就……”
& & 她没再往下说。
& & 宗杭已经睡着了。
& & 井袖有一种未能显摆尽兴的惆怅。
& & 万一真是古物,光这订金,她就赚大发了。
& & 只是……
& & 易萧哪来的柿子金,又怎么会拿这个跟她做交易呢?
& & 井袖度过了目不交睫的一夜。
& & 天亮时,宗杭终于从各种状况中解脱出来,沉沉睡去,井袖精神恍惚地给浴缸放水,看水面渐渐漫过宗杭,有一刹那,忽然觉得自己像在杀人。
& & 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 & 她推开洗手间的门出来。
& & 易萧也刚起来,正用力拉开窗帘,白得发亮的日光瞬间裹进来,极其刺眼。
& & 井袖抬手去挡,好一会儿,才放下。
& & 她看到,易萧背对着窗站着,没了昏暗做庇护,这光亮让她无所遁形:她比想象中的更老、更憔悴,连嘴唇都没血色,头发凌乱如同枯草,摸上去一定很柴。
& & 有那么多钱,也不说做个保养。
& & 易萧看了她一眼:“辛苦了,你可以休息了,吃穿用的,我会让服务员去买。”
& & 井袖说:“宗杭会一直这样吗?”
& & “捱不住了?”
& & “不是,我怕他会在浴缸里躺一辈子。”
& & 易萧笑了笑:“这就不知道了,看他造化,至少熬过七天,慢慢的,如果能皮肉坚实,肢体有力,可以走动,可以吃饭了,那就是过了这一关了。”
& & 井袖有点激动:“然后呢?会……放他回家吗?”
& & 易萧没有理睬她。
& & 她转过身,面向大窗,日光射进她淡到灰白的眼眸里,眼前白茫茫一片,又泛无数粼光,像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前往杂多时,车队驻扎过的那片星宿海。
& & 然后呢?
& & 谁能知道然后?
& & 也许,然后就是结束,又也许,一切才刚刚开始。
& &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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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袖的日子,就这么黑白颠倒地过了下来。
& & 三餐都是送过来的,易萧把隔壁那间客房也包了,当女用洗手洗澡间,不过井袖每次过去都得像做贼——先得从猫眼里窥探一番,必要时,还得包头盖脸。
& & 辛苦归辛苦,心里踏实,觉得这钱拿得心安理得:太容易到手的,飞得也快,大风刮来的,迟早被大风刮走。
& & 她每天只三件大事:夜里看护宗杭,早上帮易萧整理床铺,看新闻。
& & 看护宗杭其实还好,因为可以聊天,大家互为安慰,也互为依赖。
& & 断断续续的,井袖了解了宗杭出事的缘由:居然跟他上次莫名被打有关,里头牵涉到一个老头出国帮女儿报仇的故事,还牵涉到毒贩子。
& & 真是无妄之灾。
& & 井袖问他:“然后呢,你被蛋仔沉湖之后,再醒来,就在这浴缸里了?”
& & 宗杭避开她的目光,含糊地嗯了一声。
& & 沉湖之后的事情,大起大落,前半程是糖,他答应过别人“不会跟人说的,绝对不会”,后半程是刀,也许是因为牵涉到易萧,她交代得很明白,“你烂在心里,用不着知道原因”。
& & 但这含糊,居然给了井袖无限想象力,她托着腮说:“宗杭,易萧救了你,其实整件事,本质上是‘美人鱼救王子’啊……”
& & 然后压低声音:“就是她长得有点那个,你也够不上王子,不然你一睁眼,爱上了她,就是童话故事了。”
& & 宗杭气地不想理她,他别过脸,拿后背对着井袖。
& & 但挂了粘液的浴缸内壁上能隐约映出他的脸,井袖觉得,他开始是气呼呼的,但后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
& & 井袖被他笑得心里咯噔一声:听说长得好看的人,其实没那么在意爱人的长相,难道宗杭被救了之后,心理上对易萧生出无限好感,只讲心,不讲脸了?
& & 最好还是……别吧。
& & 毕竟那个易萧,让人很不舒服。
& & 井袖帮她整理床铺时,总能闻到怪味,一般来说,人在被窝里闷一晚上,总会有点味道的,像小孩是奶香,年轻人是聚敛,中年人是消散、浮松。
& & 越是上了年纪,新陈代谢越慢,如果不注重个人卫生,味道就会很难闻,也就是通称的“老人味”。
& & 易萧床铺上的怪味,比老人味还厉害,像湿泥里的烂木头,井袖每次掀开毯子,脑子里闪现出的,都是诸如腐坏、废弛、朽败之类的词儿。
& & 而且,枕头上总有脱发,没韧性,没拉劲,一绷就断,有时候,床单上还会抖落皮屑。
& & 让井袖泛嘀咕的,还不止这些。
& & 床头柜上有张纸板年历,简版十二个月的那种,头两天,井袖收拾床铺时,年历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 & 这几天,她注意到,易萧拿笔,在“7.17”这个日子上,圈了圈。
& & 而且,圈了不止一次,笔力一定很重,墨痕圈圈重叠,都深到了纸板内里。
& & 粗略一算,已经七月初了,距离七月十七日,还有不到半个月。
& & 这日子是什么意思呢?宗杭的大限吗?
& & 也不像啊,宗杭的身体是在好转的,如易萧说的那样,渐渐“皮肉坚实”,已经能在她的帮助下坐起身子了。
& & 她思前想后,还跟宗杭讨论过:公历七月十七,往前往后数,连个节庆都不挨,确实就是个平常日子。
& & 但那么多的墨痕道道,无声地提醒她:这个日子,一定会有事发生。
& & 撇去以上,闲暇时间,井袖基本上都用来看新闻:不是关心国家大事,也不是为了休闲,她就是想看看,自己失踪的事儿,在这儿,能不能溅起哪怕一丁点儿的水花。
& & 毕竟宗杭出事那会儿,真叫沸反盈天,报纸、杂志、新闻,都是头版头条,宗必胜还接受了电视采访,百万悬红,就是先从采访里爆出,爆到街头巷尾寻常人家,爆出的千尺浪,到现在都还没平。
& & 然而,日复一日,没看到有提她的。
& & 井袖挺落寞的,落寞之后笑一笑,接受了。
& & 人跟人,本来就是没法比的。
& & 谁会惦记她呢。
& & 丁碛吗?
& & 这忽然从脑子里闪过的念头让她咬牙切齿:呸!这王八犊子!
& & 七月十日。
& & 易飒一早就醒了。
& & 这些日子,她没离开过暹粒,憋了口气,要把那个叫井袖的按摩女找出来:她去过几次井袖的住处,眼睁睁看着门把手从光滑锃亮到开始落灰,也去了井袖最后登记的那个酒店,大堂经理很委屈地说:“真登记了,但她没去218,可能就是露个面,做个幌子,又从后门走了。”
& & 什么狗屁酒店,开三个后门,都不知道往哪打听。
& & 易飒放弃了,觉得自己可能就是活该倒霉,又怀疑是丁碛使了手段,让这个女人人间消失。
& & 不过没关系,没法从旁入手,就正面来吧。
& & 她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看床头柜上的手机,又看向墙上的挂历。
& & “7.17”这个日子,她拿红笔涂了个三角。
& & 还有不到七天了,这电话也该打来了。
& & 没事,她有耐心,她等,还要等得不慌不忙,姿态优雅。
& & 易飒支起手臂托腮,还斜着眼看穿衣镜里自己的姿态是否真的“优雅”,正好整以暇,手机忽然响了。
& & 柜面本就有点微斜,手机又开了震动,一边响一边往下跑,易飒忙不迭去抓,重心一个不稳,头朝下栽下去,好在身手敏捷,一手支地,一手抓住手机,腿朝天晃着,像摇摇欲倒的倒立。
& & 她看来电显。
& & 姜孝广。
& & 来了。
& & 易飒翻回床上,抓住毯子罩过头顶,等了一两秒后,揿下接听,声音慵懒:“喂?”
& & 有毯子回音,更显这人惫懒,这调子萎靡。
& & 姜孝广是姜家的头号人物,也是水鬼三姓中,罕见的“一家门,双水鬼”:他和他儿子姜骏,都是水鬼。
& & 他和易九戈的关系不错,三江源变故后,丁长盛对她唧唧歪歪,还提议什么“关起来”,要不是姜孝广发话,她还真不一定能逍遥自在。
& & 所以姜孝广的话,她还是肯听的,一声“叔叔”叫得态度端正,让她定期检查身体,她也乖巧照做。
& & 姜孝广在那头笑呵呵的:“飒飒,还没醒呢?”
& & 易飒嘟嚷:“酒喝多了……”
& & 姜孝广说她:“又玩大发了吧,在国外,就没人管你!”
& & 易飒把毯子掀开,磨磨蹭蹭坐起来,做戏做全套,虽然那头看不见,不妨碍她投入。
& & “是姜叔叔啊,什么事啊?”
& & 姜孝广没好气:“你说什么事?今天几号了?”
& & 易飒看挂历,继续装傻:“七月十号啊……”
& & “再往后七天呢?”
& & 易飒说得含糊:“往后七天……”
& & 她一下子“如梦初醒”,人也精神了:“想起来了,‘七幺七,开金汤’,是你们的大日子,姜叔叔,恭喜啊。”
& & 姜孝广很不高兴:“做水鬼的,一本金汤谱,不该背得滚瓜烂熟吗?这都能忘!开金汤这种大日子,三姓的水鬼都要到场,就你,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还要我来请!”
& & 易飒笑嘻嘻的:“没忘,我记着呢,我就是懒得看到丁长盛他们……”
& & 姜孝广说:“你人不大,怎么这么记仇呢?我听说,丁碛去柬埔寨,你还使坏,让他翻了车……”
& & 易飒空着的那只手抓住毯子,手背上青筋都起来了。
& & 姓丁的自己一身腥血臊,还敢对外讲她的不是。
& & 过了会,她咬牙切齿地笑:“他自找的。”
& & 姜孝广拿她没办法:“行了,都卖我个面子,你也赶紧张罗一下准备回来,误了日子,我可是会翻脸的。”
& & 易飒嗯了一声,想了想,多问了句:“这趟开金汤,是小姜哥哥领头吗?”
& & 姜孝广说:“是啊……”
& & 他语气忽然就有些沉重:“也不知道能不能开得成,你也知道的……”
& & 他没再说下去,但易飒知道他想说什么。
& & ——你也知道的,这百十年,已经翻锅四次了。
& & 七月十一日。
& & 送餐服务员看易萧签单,忽然好奇地冒出一句:“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 & 他们私下里,已经在议论这客人了:出手阔绰,一个人住酒店,包了两间房,叫餐也是双人份;常让服务员帮忙买这买那,里头不少男性用品,让人怀疑房间里是不是养了个情夫,这副尊容,那男人也真是重口味;今天就更怪了,点了这么多,鸡鱼肉蛋,蔬菜米面,托盘都盛不下,得用餐车上下几层地推过来……
& & 易萧把餐单扔回给他,面无表情:“每样都尝一点,不一定要吃完。”
& & 她把餐车推进门里。
& & 关了门,井袖赶紧过来接手,一路把餐车推到茶几边,一样样摆上台面。
& & 宗杭在沙发上坐着,有点紧张。
& & 昨晚开始,他没有再无意识昏睡,井袖也没给他放水,相反的,喂他喝了水。
& & 这么多天,都在泡水,忽然喝进肚子里,有点百感交集。
& & 易萧看着他喝完,说了句:“明天开始吃饭。”
& & 宗杭从井袖那儿,已经知道了那一系列形同渡劫的“皮肉坚实、可以走动、可以吃饭”,听易萧这么一说,忽然激动:“是不是吃了饭,就好了?”
& & 他觉得自己在熬一场大病,就希望听到有人跟他一句,你已经好了。
& & 哪知易萧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是不是以为,吃饭是件挺简单的事儿?”
& & 从小到大,也吃了几万顿饭了,头一遭这么紧张,光看着汤汤碗碗,后背就已经出了汗。
& & 易萧拖了张凳子过来,坐正对面,示意了一下粥碗:“先喝粥。”
& & 宗杭把粥碗端过来,又拿了两套餐具,分公私,公筷夹菜,私筷尝菜,这样,井袖和易萧待会想吃什么,都可以再吃,不会是他沾了口水剩下的。
& & 这粥是港式做法,窝蛋牛肉粥。
& & 他舀了一勺喝掉,这一勺里有蛋花,也有牛肉粒。
& & 喝完了,静坐着不动,直到易萧点头。
& & 边上的井袖赶紧在手里的纸上找:上头已经密密麻麻写好了各类餐食,她在牛肉、鸡蛋、米以及葱姜上打勾,手都有点发抖。
& & 粥撤下去,接着是面,面里有豆芽,有青菜,还有木耳。
& & 宗杭一一尝过,井袖的纸上又多了几个勾。
& & 面端下去,接着是鸡肉、红烧肉、羊汤。
& & 每样都尝一两口,配菜也不漏,有点像慈禧太后尝满汉全席,又像学生时代的考试,选择题之后,是填空,填空之后是阅读,你也不知道自己会栽在哪一项上。
& & 好在,目前为止,都还顺畅。
& & 非但顺畅,还有点食欲大开,毕竟有段日子没尝过油盐酱醋调出的菜了,而且酒店厨师的手艺还行,道道都在平均线以上——吃着吃着,宗杭还会点评两句,诸如“这道挺鲜的”、“这个肉有点柴”之类的。
& & 下一道是清蒸鱼。
& & 宗杭在鱼肚皮上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慢慢嚼,然后点头:“这个也好,不过刺有点多,你们吃的时候要……”
& & 话到一半,突然一声干呕,筷子脱手,从脖子到脸,赤红如虾。
& & 他两手拼命去抓喉咙,滚翻在地,不断挣扎。
& & 井袖吓得嘴唇都没了血色,想上前去扶,易萧厉声喝了句:“别管他!”
& & 她盯着宗杭看。
& &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脸上手上,凸起道道血管,颜色发浊发暗。
& & 易萧喃喃了句:“也是个次品。”
& & 也不知过了多久,宗杭终于扶着桌腿站起来,低着头,愣愣看手上那些骇人的血管渐渐消去。
& & 抬头看易萧时,她朝茶几上示意了一下:“继续试下一道吧。”
& & 顿了顿,又添了句:“记住了,以后不能吃海味,河鲜也不行,有人问,你就说你海鲜过敏,吃了……会死人的。”
&&差可告慰的是, 后头的每一道菜都相对“温和”, 没再把他放翻。
& & 地上滚了一圈,身上脸上都抹了灰,易萧她们动筷的时候, 宗杭去洗手间洗脸。
& & 一把凉水泼到脸上, 人却晃了神,对着镜子愣愣看身后的浴缸:他在里头躺了那么久, 每天都在水里泡;拈了一筷子鱼, 身上就起了那么奇怪的反应……
& & 他拉开领口,低头看胸腹处:那里本该有好几个弹孔,但现在, 受伤的地方只剩下淡红色的斑疹,像胎记。
& & 舌头悄悄往后槽舔, 有新牙冒头。
& & 还是那个问题:他现在,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 有人轻轻敲门,宗杭回过神来:“进来。”
& & 他知道是井袖,易萧才不会这么讲究。
& & 井袖进来之后, 反手把门掩上。
& & 宗杭笑:“你吃完了?”
& & 边说边把水龙头拧小了些, 但没关。
& & 这么多天下来,他和井袖已经养成了习惯:在洗手间聊天,声音都压得很低, 必要时还用水声作掩护。
& & 井袖说:“过来看看你。”
& & 她犹豫了一下:“宗杭, 你别多想, 其实过敏这种事, 特别普遍,好多人吃海鲜都过敏,严重的也会要命。外国人就更奇怪了,吃个花生酱、奇异果,都会上医院。”
& & 是啊,但区别在于:他们还敢往医院跑,他呢?
& & 宗杭沉默了一下,朝外头努了努嘴:“我想跟她谈谈。”
& & “谈什么?”
& & 可谈的太多了:为什么他没死,为什么救他,怎么做到的,不计成本做这些事,目的是什么,还有,他现在是人吗?
& & 这世上,如果有人能给他答案,应该也只有易萧了。
& & 井袖不太乐观:“她会搭理你吗?”
& & 宗杭说:“换了是你,经历了我这种事,你会忍住不问吗?不问才不正常,也许,她就在等着我问呢。”
& & 听到洗手间门响,易萧掀了下眼皮。
& & 有意思,进去个女的,出来个男的。
& & 这两人,每天晚上都在洗手间说话,窸窸窣窣,声音压得很低,打量她听不见。
& & 其实,她能听到,虽然听得模模糊糊,像蚓窍蝇鸣——早些年,耳聪目明的时候,再多隔两道墙,她也能听到。
& & 她继续夹菜,当没看见。
& & 眼角余光里,宗杭在她对面站了一会,终于开口:“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搁一下筷子?我想问你一些事。”
& & 易萧本没打算理他,筷头却微微一顿。
& & 她想起很久之前,妹妹易飒能上桌端碗的时候,她教她餐桌礼仪:“吃饭不要吧唧嘴,不要讲话,别人正吃饭,你找他有事,要先说‘打扰了,不好意思’……”
& & 易飒咂巴着嘴,嘴上都是米粒,饭碗周围也落得到处都是,跟猪食槽似的,还振振有词:“为什么啊,我嘴巴吃饭,耳朵又不吃饭,你说话,我耳朵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 & 易萧火蹭蹭的,上手就拧她耳朵:“我叫你耳朵不吃饭!”
& & 易飒嚎得嗷嗷的,易九戈心疼,过来拉架:“她还小嘛,你别这么没耐心……”
& & 易萧吼:“小什么,三岁看八十,教不好了……”
& & 易萧缓过神来,筷头压下去,满满一筷子夹进碗里,然后埋头吃饭。
& & 宗杭犹豫了下,心一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现在为什么这么……怪?我血管怎么回事?”
& & 易萧当他不存在,吃得泰然自若。
& & 宗杭也看出来她存心无视他,索性放开了说:“那我走了,我要回家去,我怕我爸妈急出病来……”
& & 易萧笑了一声。
& & 她没看宗杭,只说了句:“你以为,你还是宗必胜的儿子吗?”
& & 声音不大,但屋里一下子静了。
& & 洗手间门后听墙角的井袖脑子里蓦地一懵,再一回思,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 &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宗杭忍无可忍的大吼:“你什么意思啊?我怎么不是我爸的儿子了?”
& & 像是故意挑衅,易萧筷子伸向那条清蒸鱼,一插一挟一撕,把鱼肚粗暴地开了膛:“想回家,可以啊。”
& & “你怎么跟人解释这事呢?不怕人家把你解剖了研究吗?万一你又发了狂,没控制住,把你爸妈给害死了,责任算谁的?”
& & 她把鱼肉送进嘴里,嚼烂了咽下,最后送了口粥,拿纸巾揩了揩嘴角:“你吃饱了,有力气了,好好睡一觉,明晚帮我做件事,事成了之后,有些事情,我会慢慢告诉你。”
& & 想了想,又添了句:“也别思虑太过了,万一没睡好,精力不行,导致事情做不成……那我就当你死了,自己从来没救过你。”
& & 妈的,易萧这女人简直是有毒,全身都流毒汁的那种。
& & 说了那样的话,还让他“睡好”,他又不是超人。
& & 宗杭翻来覆去了一晚上,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睡得也不好,做了好多梦,每个梦都在回家,历的艰险各不相同,但结局是一样的——
& & 宗必胜冲出家门,迎上来拥抱他,抱着抱着,忽然脸色骤变,狠狠把他搡开,歇斯底里大吼:“不对,这不是我儿子,这个是假的!”
& & 那种绝望,比被沉湖还可怕。
& & 没人叫醒他,他全程被噩梦缠裹,傍晚时分睁眼,长吁一口气,头一次觉得起床是种解脱。
& & 洗漱了出来,只喝了碗粥,就被催着出门:井袖高扎了头发、架了墨镜,他却要全副武装,口罩帽子样样不落。
& & 从楼梯下去,一路到后门,门外停了辆破旧的灰色面包车,副驾上,一个中年男人殷勤地朝他们挥手:“这,这呢。”
& & 刚上车坐定,车子就开了。
& & 后车厢拆了排座位,很宽敞,但堆了不少杂物和包,最抢眼的是一个大铁桶,里头堆满了肥厚血红的动物肝脏,天热,这味道很糟糕,还引来了几只苍蝇,在车里乱嗡。
& & 宗杭拿手掩住鼻子:“这什么啊?”
& & 那男人转头,热情解释:“是猪肺……”
& & 话到一半,易萧冷冷瞥了他一眼,男人知趣地转过头去,不吭声了。
& & 车子一路开出城外,上了土道,颠颠簸簸,从天色尚亮颠进暮色四合,又颠进黑漆漆夜色里。
& & 宗杭被颠得犯困,歪在车座上打起了盹,昏昏欲睡间,听到易萧和那男人没头没尾的对答。
& & “是废场子吗?”
& & “是,本来要转新场子,还没转完。”
& & “剩几条啊?”
& & “十来条吧。”
& & 宗杭竖起耳朵想听,这对话又歇了。
& & 过了会,车子转弯,车速放慢,宗杭觉得是到地方了,探头往外看:觉得好像开进了类似农场一样的地方,但场子半废,挂牌也摘掉了,加上天黑,看不出是作什么用的。
& & 车子停下,那男人和司机打着手电,抬着猪肺桶在前头开路,易萧拎了个包跟在后面,也吩咐井袖拎了一个,一干人中,反只有宗杭两手空空。
& & 走了一段之后,井袖故意落在后头,拿手抠开拉链口往里看了看,又几步撵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说:“好像是药品,纱布什么的。”
& & 宗杭正想说什么,到地方了。
& & 眼前是个四五米高的水泥台子,有台阶拾级而上,借着手电光,宗杭看清楚这是一个大池塘,像是养鱼的,塘边都围着两三米高的铁丝网,这台子算是……
& & 观赏?投喂?
& & 那男人和司机把猪肺桶抬到水泥台顶,下来跟易萧打招呼:“那我们就先去别处逛,两个小时后再来接……不打扰了。”
& & 他们留了把手电给易萧,不声不响地走了。
& & 易萧握住手电,示意宗杭和井袖:“上来吧。”
& & 她走在前头,手电打得漫不经心,光柱毫无规律地四下乱晃,借着这光,宗杭看到,池面上,还有岸边,有硕大暗沉的条状阴影……
& & 他突然心跳如鼓:这是鳄鱼!
& & 没错,在陈秃家时,他见过黎真香喂阿龙阿虎,端的就是一大盆猪肺。
& & 还有刚刚的对答,也总算是解密了,“十几条”、“废场子”、“转新”:这是个乡下的鳄鱼养殖场,要换新场地,但还没搬迁完毕,所以,老池子里还剩了十几条。
& & 宗杭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他低头往水泥台临水的那一面看了看:壁立的水泥面上,有钢筋的脚蹬一路通下去。
& & 易萧关掉手电。
& & 宗杭额上的筋跳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过了会才慢慢看到些模糊的轮廓。
& & 易萧拉开拎包,从里头拿了个小扁瓶子给他:“两只眼睛,各滴一滴,然后眼球转几下——就像你平时滴眼药水那样。”
& & 宗杭依言照做。
& & 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入眼极酸涩,宗杭被激得眼泪都出来了,闭着眼抬手,想把瓶子递给井袖,易萧中途截住了拿过来,说了句:“她不用。”
& & 顿了顿问他:“你知道鳄鱼吗?”
& & 宗杭拿手抹眼睛:“知道。”
& & “鳄鱼怎么吃人的?”
& & 这还用问吗,宗杭一颗心跳得厉害,尽量平心静气:“咬死了,吃掉。”
& & 他觉得眼前清晰点了。
& & 易萧说:“不是,鳄鱼的牙看着锋利,其实是槽生齿,派不上实际用场,咬和嚼,都很难使得上力,但它咬合力很大,习惯拿上下颚去‘夹’。”
& & “如果自身体型够大,夹住了猎物,它可以囫囵着活吞,不过下头这些,都是暹罗鳄,三四米顶天了。”
& & “所以,它的策略因敌而异,岸上的大家伙,它夹住了拖进水里,让它淹死;水里的大家伙,它夹住了扔上岸,让它干死。”
& & 宗杭有点听入了神。
& & “但它的牙是短板,还是很难嚼,它会用嘴夹住猎物,往石头、树干上又摔又砸,摔碎了好进食,实在摔不碎,就等着猎物自己烂。”
& & “你有几个制它的法子:被咬住的时候,猛砸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最脆弱;没被咬的时候,可以想办法不让它张嘴,它咬合的力气大,但张嘴的力量很小,成人一只手臂的力量就可以摁住。小心它的尾巴,它扫尾很厉害,还有……”
& &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铁制物件,是一根短的铁棒,两头焊了厚的铁饼,正面看,像个“工”字:“这‘鳄挡’是临时定做的,将就着用,真咬下来,塞进它嘴里,可以挡一阵子……”
& & 她把鳄挡递给宗杭。
& & 宗杭后背泛起凉气:“不是,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 & 井袖低下头,看脚边那个装了医药用品的拎包,似乎明白了什么,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 & 易萧凑近宗杭的耳朵,声音低得像在吹气:“你知道水鬼三姓吗?”
& & 什么鬼?还写信?
& & “我是易家人,在老祖宗祠堂里发过誓,有些事,不能对外人道,除非你‘七试八考’至少过了两项,算易家的兄弟同行,‘坐水’你已经没问题了,这第二道,就是‘破鳄’了……”
& & 什么七十八考,谁要当你兄弟同行,宗杭脑子都要炸了:“我不干,我他妈连游泳都不会……”
& & 他甩掉鳄挡,转头就走:疯了!这个女人肯定是疯了,就算是想训练出个漫威英雄,也得从低做起吧,先破个螃蟹或者龙虾什么的,他咬咬牙也就上了,上来就是鳄鱼,还要他破,破你祖宗的鳄……
& & 才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井袖的尖叫,这叫声迅速远去,紧接着,扑通一声巨大的水响。
& & 宗杭脑子里一嗡,急回头看。
& & 台子上只剩下易萧一个人了。
& & 他几步冲到台边。
& & 池中央处,井袖正扑腾着拼命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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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微笑的陶陶 于
17:22 编辑
那些鳄鱼好像在动了。
& & 宗杭急得太阳穴突突的, 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快去救她啊。”
& & 易萧站得像老树, 一动不动。
& & 宗杭手足无措,朝着井袖大叫:“井袖,快游, 你快游啊!”
& & 完蛋了, 井袖的水性好像也一般,加上受惊过度, 虽然没沉下去, 但一直原地扑水,水声里还杂着吓到崩溃的哭音。
& & 宗杭慌得耳膜都鼓胀了,四下团团乱看, 眼睛忙不过来:没有长棍,没有绳子, 苍蝇围着猪肺桶乱嗡, 有两条鳄鱼已经下了水了……
& & 这要命的恐慌里,只有易萧置身事外:“你去啊。”
& & 宗杭吼:“我不会游泳!”
& & “你在水底下睡了那么多天,还会怕水吗?”
& & 又不痛不痒添了句:“不去就算了, 不过, 她的电话号码是你给我的。”
& & 宗杭顾不上她在说什么了:越来越多的鳄鱼下水了,打头的那两条好像距离井袖更近了,井袖在奋力划水, 但敌不过鳄鱼的速度, 再迟上片刻, 她就会被鳄鱼争夺、撕咬……
& & 易萧是没法指望了, 宗杭心一横,几步冲到台沿边抱起猪肺桶,朝着右首尽量远的地方狠狠一投。
& & 满桶的猪肺在半空里撒开一道带腥味的上扬弧线,然后不断扑通扑通落水,宗杭拿手掌猛拍空桶底:“这里!这里!”
& & 他抱住桶,后退几步,猛冲助跑,从相反的一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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