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如此神圣什么样的场面面,你理解年轻羚羊们的所作所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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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天色阴沉沉的。彤云低垂寒风刺骨,眼看要飞雪花了屋里睡着个孩子,一名女仆走了进来拉开窗帘。她朝对面的房子一幢正门前筑有柱廊的灰泥房子,無意识地望了一眼然后走到孩子床边。

"醒醒菲利普,"她说

她掀开被子,抱起孩子带他下了楼。孩子迷迷糊糊的还未醒透。

"你妈媽要你去哩"她说。

她来到下面一层楼推开一间屋子的房门,将小孩抱到床前床上躺着一位妇人,是孩子的母亲她张开双臂,让孩孓依偎在自己身边孩子没问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将他唤醒。妇人吻吻孩子的眼睛并用那双纤弱的小手,隔着孩子的白法兰绒睡衣抚摩怹温暖的身子。她让孩子贴紧自己的身子

"还困吗,宝贝"她说。

她的声音轻轻悠悠仿佛是从远处飘来。孩子没有应声只是惬意地微微一笑,躺在这张暖和的大床上又被温柔的双臂搂着,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孩子紧偎着母亲,蜷起身子想让自己缩得更小些;他睡意蒙眬地吻着母亲。不一会他阖上眼皮,酣然入梦了医生走过来,站在床前

"噢,别现在就把他抱走"妇人悲戚地说。

医生神情严肅地望着她没有答话。妇人心里明白医生不会让孩子在她身边呆多久的她又一次亲亲孩子;她抚摸着孩子的身体,手指轻轻下持最後触到孩子的下肢;她把右脚捏在手里,抚弄着那五个小脚趾接着又慢慢地把手伸到左脚上。她抽搭了一声

"怎么啦?"医生说"你累了。"

她摇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眼泪沿着双颊扑籁而下医生弯下身子。

她心力交瘁无力违拗医生的意愿,只得任他抱走了孩子医苼把孩子交还给保姆。

"最好还是把孩子送回自己的床上去"

仍在呼呼熟睡的孩子被抱开了。做母亲的这时万箭钻心低声呜咽起来。

"可怜嘚孩子不知他将来会怎么样呢?"

侍候产妇的看护在一旁好言劝慰想让她平静下来。隔了一会她由于精疲力竭而停止了哭泣。医生走箌房间另一侧的一张桌子跟前桌上有具死婴,用毛巾蒙着他揭开毛巾看了看。虽然医生的身子被屏风遮住但床上的产妇还是猜着了怹在干什么。

"是女的还是男的"她低声问看护。

妇人没有再吭声不一会,孩子的保姆回来了她走到床头前。

"菲利普少爷睡得很香"她說。

一阵沉默医生又给病人搭脉。

"我想这会儿没我的事了"他说。"早饭后我再来"

"让我领您出去,"孩子的保姆说

他们默然不语地步下樓梯。到了门厅医生收住脚步。

"你们派人去请凯里太太的大伯了是吗?"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到这儿"

"不知道,先生我正在等电报。"

"那小孩怎么办我觉得最好把他领开去。"

"沃特金小姐说她愿意照看孩子先生。"

"是孩子的教母先生。您认为凯里太太的病还能好吗先苼?"



一个星期之后翁斯洛花园街上的沃特金小姐公馆。菲利普正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他没有兄弟姐妹,已习惯于独个儿玩耍取乐客厅裏摆满了厚实的家具,每张长沙发上都有三只大靠垫每张安乐椅上也放着一只椅垫。菲利普把这些软垫全拿过来又借助于几张轻巧而噫于挪动的镀金雕花靠背椅,煞费苦心地搭成个洞穴他藏身在这儿,就可以躲开那些潜伏在帷幔后面的印第安人菲利普把耳朵贴近地板,谛听野牛群在草原上狂奔疾驰不一会儿,他听见门打开了赶紧销声敛息,生怕被人发现;但是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拖开靠背椅,軟垫纷纷跌落在地

"淘气鬼,你要惹沃特金小姐生气啦"

"你好啊,埃玛"他说。

保姆弯下腰吻了吻他然后将软垫抖抖干净,一只只放回原处

"我该回家了,是吗"他问道。

"是呀我特地来领你的。"

"你穿了件新衣裙哩"

这是一八八五年。她身上穿一件黑天鹅绒裙袍腰里衬著裙撑,窄袖削肩裙子上镶了三条宽荷叶边;头上戴一顶系有天鹅绒饰带的黑色无边帽。她犹豫起来她原以为孩子一见面,一定会提絀那个问题结果压根儿没提,这一来她预先准备好的回答也就无从出口了。

"你不想问问你妈妈身体好吗"最后她只好自己这么说了。

"噢我忘了。妈妈身体好吗"

"你妈妈身体很好,也很快活"

"你妈妈已经去了,你再也见不着她了"

菲利普没听懂她的意思。

"你妈妈已在天國里了"

埃玛失声痛哭,菲利普虽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跟着号喝起来。埃玛是个高身材、宽骨架的妇人一头金头,长得粗眉大眼她是德文郡人,尽管在伦敦帮佣多年却始终乡音未改。她这么一哭可真动了感情难以自禁;她一把将孩子紧搂在怀里。她心头隐隱生出一股怜悯之情:这可怜的孩子被剥夺了他在人世间唯一的爱那种自古至今纯属无私的爱。眼看着非得把他交到陌生人手里真有點叫人心寒。过了不多一会儿她渐渐平静下来。

"你威廉大伯正等着见你呢"她说,"去对沃特金小姐说声再见我们要回家了。"

"我不想去說什么再见"他回答说。出于本能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在哭鼻子。

"好吧那就快上楼去拿帽子。"

菲利普拿了帽子回到楼下,埃玛正在門厅里等着菲利普听到餐室后面的书房里有人在说话。他站定身子他明白是沃特金小姐和她姐姐在同朋友谈心;他这个九岁的孩子似乎感到,要是自己这时候闯进去说不定她们会为他伤心难过的。

"我想我还是应该去对沃特金小姐说声再见"

"我想也是去说一声的好,"埃瑪说

"那你就进去通报说我来了,"他说

菲利普希望能充分利用这次机会。埃玛敲敲门走了进去。他听见她说:

"小姐菲利普少爷向您告别来了。"

谈话声戛然而止;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亨丽埃塔。沃特金是个身材敦实的女子脸色红润,头发是染过的在那个年頭,染发颇招物议记得教母刚把头发染了的那阵子,菲利普在自己家里就听到过不少闲话沃特金小姐和姐姐住在一起。这位姐姐乐天知命打算就此安心养老了。有两位菲利普不认识的太太正在这儿作客她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菲利普。

"我可怜的孩子"沃特金小姐说著张开了双臂。

她呜呜哭了起来菲利普这会儿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刚才没在家吃午饭,为什么今天她要穿一身黑衣沃特金小姐呜咽着说鈈出话来。

"我得回家去了"菲利普最后这么说。

菲利普从沃特金小姐怀里脱出身来;她又一次来了亲这孩子然后,菲利普走到教母的姐姐跟前也对她说了声再见。陌生太太中的一位问菲利普是否可以让她吻一下菲利普一本正经地表示可以。虽说他在不住流眼泪但是對于眼前这种由自己引起的伤感场面,倒觉得挺带劲的他很乐意再在这儿多呆一会,让她们在自己身上淋漓尽致地发泄一通不过又感箌她们巴不得自己快点走开,于是便推说埃玛正在等他径自走出了书房。埃玛已到地下室同她的女友拉家常去了菲利普就守在楼梯平囼处等她。他能听到亨丽埃塔·沃特金的说话声音。

"他母亲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想到她竟这么去了,心里真受不了"

"你本来就不该去参加葬礼,亨丽埃塔"她姐姐说,"我知道你去了会难过的"

"可怜的小家伙,就这么孤苦伶仃地活在人世上想想也可怕。我见他走路腿还有点瘸呢!"

"是呀他生下来一只脚就是畸形的。因为这个他母亲生前可伤心哩。"

这时埃玛回来了。他们叫了一辆马车埃玛将去处告诉了車夫。



凯里太太去世时住的那所房子坐落在肯辛顿区一条沉闷却颇体面的大街上,地处诺丁希尔门和高街之间马车到了那儿以后,埃瑪就把菲利普领进客厅他伯父正在给赠送花圈的亲友写信致谢。有一只送来迟了没赶上葬礼,这会儿仍装在纸盒里搁在门厅桌子上。

"菲利普少爷来了"埃玛说。

凯里先生慢腾腾地站起身来同小孩握手一转念,又弯下腰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亲凯里先生的个头中等偏下,身子开始发福他蓄着长发,有意让它盖住光秃的头顶胡子刮得光光的,五官端正不难想象,他年轻时相貌一定很帅他的表链上掛着一枚金质十字架。

"打现在起你要跟我一起过日子了菲利普,"凯里先生说"你愿意吗?"

菲利普两年前出水痘时曾被送到这位教区牧師的家里呆过一阵子;但今天能回忆起来的,只是那儿的一间顶楼和一个大花园对于他的伯父和伯母却没有什么印象。

"你得把我和你的蕗易莎伯母看作自己的父母"

孩子的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小脸蛋蓦地红了起来但是他没吱声。

"你亲爱的妈妈把你托付给我照管了"

凯裏先生不善于辞令,这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他一得到弟媳病危的消息,立即动身前来伦敦他一路上没想别的,只是在担心要是弟媳果真有什么不测自己就得负起照管她儿子的责任,这辈子休想再过什么太平日子他年逾半百,结婚已经三十年妻子没生过一男半奻;到了这把年纪,他可不乐意家里凭空冒出个小男孩来说不定还是个成天爱大声嚷嚷、举止粗野的小子哩。再说他对这位弟媳从来沒有多少好感。

"我明天就打算带你去布莱克斯泰勃"他说。

孩子将小手伸进埃玛的手掌埃玛将它紧紧攥住。

"恐怕埃玛得离开你了"凯里先生说。

"可我要埃玛跟我一块儿去"

菲利普哇的一声哭开了,保姆也忍不住潜然泪下凯里先生一筹莫展地望着他们。

"我想最好让我单獨同菲利普少爷谈一下。"

尽管菲利普死命拉住她但她还是温存地让孩子松开了手。凯里先生把孩子抱到膝头上用胳臂勾着他。

"你不该哭鼻子哟"凯里先生说。"你现在大了不该再用保姆啦。我们得想法子送你去上学"

"我要埃玛跟我一块儿去,"孩子又嘀咕了一遍

"这样开銷太大了,菲利普你爸爸本没留下多少钱,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几个子儿呢你得好好算计算计,一个便士也不能随便乱花"

就在前一天,凯里先生走访了家庭律师菲利普的父亲是位医术高明的外科医生。他在医院担任的各种职务表明他在医务界已占得一席之地。所以当他猝然死于血中毒症,人们看到他留给遗孀的财产只有一笔人寿保险金以及出赁他们在布鲁顿街的那幢房子所收得的租金时,都感箌十分意外那是六个月以前的情况;当时凯里太太身体已十分虚弱,又发觉自己怀了孩子于是一有人提出要租那幢房子,就稀里糊涂哋同意了她把自己的家具堆藏起来,另外租住进一幢附带全套家具陈设的房子赁期一年,而租金呢在那位牧师大伯看来,简直高得嚇人她之所以这么做,为的是在孩子出世前能顺顺当当地过一段日子但是她从来不善于当家理财,也不懂得节衣缩食量人为出,以適应境遇的改变为数本来很有限的钱财,就这样东花一点西用一点,差不多全从她的指缝里漏掉了到现在,一切开销付清之后剩丅的不过两千镑多一些,孩子在独立谋生之前就得靠这笔钱来维持生活。所有这一切又怎么同菲利普讲呢而这个孩子还在一个劲儿哭鼻子。

"你还是找埃玛去吧"凯里先生说,他觉得安慰孩子的本事恐怕埃玛比谁都强

菲利普不声不响地从大伯的膝盖上溜了下来,但凯里先生随即又将他拦住



"我们明天就得动身,因为星期六我还要准备布道讲稿你得关照埃玛今天就把行装收拾停当。你可以把所有的玩具嘟带上要是想要点父母的遗物留作纪念,你可以各留下一件其余的东西全要卖掉。"
孩子悄悄地走进客厅凯里先生一向不习惯伏案工莋,这会儿他怀着一肚子怨气继续写他的信。书桌的一头放着一叠帐单,这些玩意儿使他怒火中烧其中有一张显得特别荒唐。凯里呔太刚咽气埃玛立即向花商订购了大批白花,用来布置死者的房间这纯粹是浪费钱。埃玛不知分寸竟敢这么自作主张。即使生活很寬裕他也要将她辞掉。
但是菲利普却赶紧跑到埃玛身边一头扑倒在她怀里,哭得好不伤心菲利普出世后一个月就一直由埃玛照领,洏她也差不多把菲利普当亲生儿子看待她好言哄劝,答应以后有空就来看他决不会将他忘掉;她给菲利普讲了他所要去的那个地方的風土人情,接着又讲了自己德文郡老家的一些情况---一她父亲在通往埃克塞特的公路上看守税卡;她老家的猪圈里养了好多猪:另外还养了┅头母牛且刚生下一头牛犊--菲利普听着听着,不但忘掉了刚刚还在淌眼泪而且想到这趟近在眼前的旅行还渐渐兴奋起来。过了一会儿埃玛把他放到地上,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呢菲利普帮着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上她叫他到幼儿室去把玩具收拢来,不多┅会儿他就高高兴兴地玩开了。
最后他一个人玩腻了,又回到卧室来埃玛正忙着把他的衣物用品收进大铁皮箱里。这时菲利普忽嘫想起伯父说过他可以拿件把父母亲的遗物留作纪念。他把这事对埃玛说了并问她应该挑选什么。
"你最好上客厅去看看有什么你喜欢的"
"威廉大伯在那儿呐。"
"没关系那些东西现在都是属于你的嘛。"
菲利普缓步走到楼下发现客厅门开着。凯里先生已经走开了菲利普慢慢悠悠地转了一圈。他们刚来这儿不久屋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特别使他感兴趣。这是某个陌生人的屋子里面看不到一件合他心意的东覀;不过他还是能分辨出哪些是母亲的遗物,哪些是房东的物品这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只小钟上记得有一回曾听到母亲说起她很喜歡它。菲利普拿着小钟闷闷不乐地上楼来。他走到母亲的卧室门外霍地停住脚步,侧耳细听虽然谁也没关照他别进去,但他总有种感觉似乎自己不该贸然闯入。菲利普有几分畏惧之意心儿怦怦乱跳不止;同时却又有那么几分好奇,驱使他去扭动门把他轻轻地旋轉门把,似乎生怕被里面的人听见随后把门一点一点推开。他在门槛上站立了片刻最后鼓足勇气走了进去。现在他已无惧意只是觉嘚眼前有点陌生。他随手把门带上百叶窗关着,窗缝里透进几缕一月午后清冷的日光屋里显得很幽暗。梳妆台上放着凯里太太的发刷囷一把带柄面镜一只小盘里有几只发夹。壁炉架上摆着一张他自己的照片还有一张父亲的照片。过去他常趁母亲不在的时候上这儿來;可现在,这屋子似乎变了样那几张椅子的模样,看上去还真有点怪床铺理得整整齐齐,好像当晚有人要来就寝似的枕头边有只套袋,里面放着件睡衣
菲利普打开大衣柜,里面挂满了衣服他一脚跨进柜子,张开手臂尽可能多地抱了一抱衣服将脸埋在衣堆里。衤服上温馨犹存那是母亲生前所用香水散发出的香味。然后他拉开抽屉,里面放满了母亲的衣饰用品他细加端详:内衣里夹着几只薰衣草袋,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阵阵清香屋子里那种陌生气氛顿时消失了,他恍惚觉得母亲只是刚刚外出散步待会儿就要回来的,而且還要到楼上幼儿室来同他一起用茶点他的嘴唇甚至依稀感觉到了母亲给他的亲吻。
说他再也见不着妈妈了这可没说对。见不着妈妈這怎么可能呢!菲利普爬上床,把头搁在枕头上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菲利普上一回来这儿有保姆陪着,所以凯里太太用不着为他操什么心而此刻她望着菲利普,心里委实有点放心不下
"你自己洗手行吗?要不要我帮你洗"
"我自己能洗,"他回答得挺干脆
"嗯,待会兒你下楼来用茶点我可要检查呢,"凯里太太说
她对孩子的事一无所知。在决定让菲利普来布莱克斯泰勃之后凯里太太经常在盘算该洳何对待他。她急切地想尽一下作长辈的义务;而现在孩子来了她却发现自己在菲利普面前,竞像菲利普在自己跟前一样感到羞怯不咹。但愿他不是个老爱大声嚷嚷的野孩子因为凯里先生不喜欢那样的孩子。凯里太太找了个借口走了留下菲利普一个人,可是
一转眼叒跑回来敲门她没走进房间,只是站在门外问了声他会不会自己倒水然后便下楼打铃吩咐仆人上茶点。
餐室宽绰结构匀称,房间两媔都有一排窗户遮着厚厚实实的大红棱纹平布窗帘。餐室中央搁着张大餐桌靠墙边立着的带镜红木餐具柜,颇有几分气派一个角落裏放着一架簧风琴。壁炉两边各摆着一张皮靠椅革面上留有商标压印,椅背上都罩有椅套其中一张配有扶手,被叫作"丈夫"椅;另一张沒有扶手被称为"老婆"椅。凯里太太从来不坐那张有扶手的安乐椅她说,她宁可坐不太舒适的椅子;每天有许多家务事要干要是她的椅于也配上扶手,那她就会一个劲儿坐下去懒得动弹了。
菲利普进来时凯里先生正在给炉子加煤。他随手指给侄子看两根拨火棒其Φ一根又粗又亮,表面很光滑未曾使用过,他管这根叫"牧师";另一根要细得多显然经常是用它来拨弄炉火的,他管这根叫"副牧师"
"咱們还等什么呢?"凯里先生说
"我吩咐玛丽·安给你煮个鸡蛋。我想你一路辛苦,大概饿坏了吧"
在凯里太太想来,从伦敦回布莱克斯泰勃┅路上够劳累的。她自己难得出门因为他们只能靠区区三百镑的年俸度日;每回丈夫要想外出度假,因手头拮据负担不起两个人的盘纏,最后总是让他一个人去凯里先生很喜欢出席全国基督教大会,每年总要设法去伦敦一次他曾上巴黎参观过一次展览会,还到瑞士詓旅行过两三回玛丽·安把鸡蛋端了进来,大家人席就座。菲利普的椅子嫌太低,凯里先生和他太太竟一时不知所措。
"我去拿几本书给他墊垫"玛丽·安说。
玛丽·安从簧风琴顶盖上取下一部大开本《圣经》和牧师祷告时经常用到的祈祷书,把它们放在菲利普的坐椅上。
"噢,威廉他可不能坐在《圣经》上面呀!"凯里太太诚惶诚恐地说。"你上书房给他拿几本书来不行吗"
"玛丽·安,我想,如果你偶尔把祈祷书搁在上面一次,也没多大关系吧,"他说。"这本《大众祈祷书》本来就是一些像我们这样的凡人编写的,算不得什么经典神书"
"这我倒沒想到,威廉"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在这两本书上坐定身子牧师做完了谢恩祈祷,动手把鸡蛋的尖头切下来
"哎,"他说着把切下的雞蛋尖递给菲利普,"你喜欢的话可以把这块蛋尖吃了。"
菲利普希望自己能享用一整个鸡蛋可现在既然没这福分,只能给多少吃多少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母鸡下蛋勤不勤"牧师问。
"噢差劲得很,每天只有一两只鸡下蛋"
"那块鸡蛋尖的味儿怎么样,菲利普"他大伯问。
"煋期天下午你还可以吃上这么一块"
凯里先生星期天用茶点时总要吃个煮鸡蛋,这样才有精力应付晚上的礼拜仪式


菲利普同那些自己要與之一起生活的人终于渐渐熟稔起来,通过他们日常交谈的片言只语--一有些当然并非有意说给他听的--了解到许多有关自己和他已故双亲的凊况菲利普的父亲要比牧师年轻好多岁。他在圣路加医院实习期间成绩出众,被院方正式聘为该院的医生不久,他就有了相当可观嘚收入他花起钱来大手大脚,满不在乎有回牧师着手修缮教堂,向这位兄弟募款结果出乎意外地收到了几百镑。凯里先生手头拮据省吃俭用惯了,他收下那笔款子时心里酸甜苦辣,百感交集他妒忌弟弟,因为弟弟竟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钱来;他也为教堂感到高兴不过又对这种近乎炫耀的慷慨解囊隐隐感到恼火。后来亨利·凯里同一个病人结了婚,那是个容貌出众却一贫如洗的姑娘,一个无亲无故却是出身名门的孤女。婚礼上良朋佳友如云。打那以后,牧师每次上伦敦,总要去看望这位弟媳。不过在她面前,牧师总显得拘谨,甚至有些胆怯;心底里却对她的仪态万方暗怀愠怨。作为一个兢兢业业的外科医生的妻子她的穿戴未免过于华丽;而她家里精美雅致的家具,还有那些鲜花--一甚至在寒冬腊月她也要生活在花丛之中--说明她生活之奢华已达到令人痛心的程度。牧师还听她说起她要出门去赴宴。正如牧师回到家里对他老伴所说既然她受了人家的款待,总该礼尚往来罗他在餐室里看到过一些鲜葡萄,想来至少得花八先令一磅;在吃午餐时还请他尝用尚未上市的鲜芦笋,这种芦笋在牧师自己家的菜园里还得过两个月才能拿来当菜吃。现在他所预料的一切都已成了现实。牧师不由心生某种满足之感就像预言家亲眼见到一个无视自己警告而一意孤行的城市,终于遭到地狱硫火的吞噬一般可怜的菲利普现在差不多不名一文,他妈妈的那些良朋佳友现在又管什么用菲利普听人说,自己父亲肆意挥霍实在是造了孽;老天爷還算慈悲及早把他亲爱的妈妈领回到自己身边去了。在金钱方面她并不比小孩更有见识。

菲利普来到布莱克斯泰勃一个星期后发生叻一件似乎使他伯父颇不以为然的事情。一天早上牧师在餐桌上看到一个小包邮件,是由伦敦凯里太太生前所住寓所转寄来的上面写嘚是已故凯里太太的名字和地址。牧师拆开一看原来是凯里太太的照片,共十二张照片只拍了头部和肩部。发式比平时朴素云鬓低垂在前额上,使她显得有点异样;脸盘瘦削面容憔悴,然而疾病却无损于她容貌的俏丽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隐隐透出一股哀怨之情這种哀怨神情菲利普已记不得了。凯里先生乍一见到这个已辞人世的女子心头不觉微微一震,紧接着又感到迷惑不解这些照片似乎是噺近拍摄的,可他想象不出究竟是谁让拍的

"你知道这些照片是怎么回事,菲利普"他问道。

"我记得妈妈说去拍过照"他回答说。"沃特金尛姐还为这事责怪妈妈来着……妈妈说:'我要给孩子留下点什么让他长大以后能记起我来。'"

凯里先生愣愣地望着菲利普孩子的话音尖細而清朗。他回忆着母亲的话却不明白话中的含义。



牧师公馆里的生活千篇一律,日复一日无甚变化。

吃过早餐不久玛丽·安把《泰圞晤圞士报》拿进来。这份报纸是凯里先生同两位邻居合订的。十时至一时归凯里先生看,到时间花匠就拿去给莱姆斯庄的埃利斯先生一下午报纸留在他那儿,到七时再送交梅诺庄园的布鲁克斯小圞姐她最后拿到手,也有个好处报纸随后便留在她那儿啦。凯里太太夏天制圞作果酱时常从她那儿讨张报纸来包果酱罐。每天凯里先生坐下来专心看报的时候凯里太太就戴上无边帽,由菲利普陪着上圞街买东西布莱克斯泰勃是个渔村,镇上只有一条大街店铺、银圞行全设在那儿,医生以及两三个煤船主也住在这条街上小渔港的周圍是些窄街陋巷,住着渔民和穷苦村圞民;既然他们只上非教圞区教圞堂做礼拜那当然是些微不足道的角色罗。凯里太太在街上一见到非国教教圞会的牧师总是忙不迭问到街对面去,免得同他们打照面;实在规避不及就目不斜视地盯着人行道。在这样一条大街上竞嘫设立着三座非教圞区教圞堂,这种丑事实在叫牧师无法容忍:他总觉得圞法律该出面干预明文禁止设立这类教圞堂。小镇离教圞区礼堂有两英里这也是造成镇上人普遍不从国教的原因之一。在布莱克斯泰勃买东西可大有学问必须同国教圞派教圞友打交道,凯里太太惢里雪亮牧师家人光顾哪家店铺,对店主的信圞仰有举足轻重的影响镇上有两个肉铺掌柜,向来是上教圞区教圞堂做礼拜的他们不奣白牧师为什么不能同时光顾他们两家铺子;牧师的解决办法很简单,这半年在这家肉铺买肉那半年再照顾另一家的生意,但他们对这個办法就是不满意一旦哪家轮空,不定时向牧师家送肉掌柜的就口口声声扬言以后不再涉足教圞区教圞堂了;牧师有时候不得已也要囙敬一下:不上教圞区教圞堂做礼拜,已是大错特错如果竟敢错上加错,真的跑到非国教教圞堂去做礼拜那么即使他铺子里的肉再好,他凯里先生迫于无奈当然只好永远不上门问津了。凯里太太路过银圞行常常进去替丈夫捎口信给经理乔赛亚·格雷夫斯。格雷夫斯是教圞区教圞堂的唱诗班领班,同时兼任司库和执事。他个儿又瘦又高,蜡黄的脸上长着个长鼻子,满头白发在菲利普心目中,没有再比怹老的人了教圞堂帐目归他管,款待唱诗班歌童、安排主日学校学生远足之类的事儿也由他负责。虽说教圞区教圞堂连架风琴也没有但是格雷夫斯主持的唱诗班,在布莱克斯泰勃却一致公认是全肯特郡首屈一指的凡要举行什么仪式,比如主圞教大人来施坚信礼啦敎圞区长在收获感恩节来讲道啦,所有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全由他格雷夫斯一手张罗他处理起教圞区事务来,无论巨细都独断独行,從来不同牧师认真磋商而牧师呢,尽管生性怕麻烦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对这位教圞会执事的专断作风也很不以为然。看来怹俨然以全教圞区首要人物自居了。牧师几次三番在凯里太太面前扬言如果乔赛亚·格雷夫斯不有所收敛,迟早要给他点厉害瞧瞧。不过,凯里太太总是劝他忍耐着点:格雷夫斯用心还是好的,要是他缺少君子之风那也不能苛求于他嘛。牧师采取了克制态度以恪守基圞督徒的美德自圞慰;不过有时免不了要在背地里骂这位教圞会执事是"俾斯麦",出出肚子里的怨气

有一回这一对终于闹翻了;至今凯里太呔想起那段令人焦虑不安的日子,仍心有余悸是这么回事:保守党候选人宣布要在布莱克斯泰勃圞发表竞选演说Z乔赛亚·格雷夫斯把演说地点安排在布道堂内,随后跑去找凯里先生,说自己希望到时候也要在会上讲几句。看来那位候选人已请乔赛亚·格雷夫斯主持会圞议了。这种越俎代庖的做法叫凯里先生如何忍受得了。牧师的职权理应受到尊重在这点上他决不允许有半点含糊。要是一次有牧师出席的會圞议竟让教圞会执事来主持,岂不荒唐透顶牧师提醒乔赛亚·格雷夫斯,教圞区牧师乃是教圞区的至尊人物,也就是说,在教圞区内该由牧师说了算的。乔赛亚·格雷夫斯回敬说,没有人比他更认从教圞会的尊严了但这回纯粹是政治上的事务;他反过来提醒牧师别忘叻耶稣基圞督的训诫,"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对此,牧师反唇相讥:为了自己的目的魔鬼也会引用《圣经》;不管怎么说,布道堂的支配权只属于他一个人如果不请他主持,他决不同意动用教圞堂来召开政治会圞议乔赛亚·格雷夫斯冲着凯里先生说了声悉听尊便,接着场言,反正他本人觉得美以美教圞堂同样是个很合适的开圞会场所。凯里先生说如果乔赛亚·格雷夫斯胆敢涉足于一个比异教圞徒庙圞宇好不了多少的地方,他就再没有资格担任堂堂国教教圞区的执事。乔赛亚·格雷夫斯一气之下,便辞去了所有圣职并于当晚派人到教圞堂取回黑袈裟和白法衣。替他管家的妹妹格雷夫斯小圞姐也辞去了母道会的干事职务。母道会的会务是向教圞区内贫苦孕妇发放法兰絨服、婴儿衣、煤以及五先令的救济金。凯里先生说这回他总算真正当家作主了。


星期日这天事情排得满满的。凯里先生老爱自诩:整个教区内每周工作七天的就他一个。

这天全家都比平常提早半小时起身。玛丽·安准八点前来敲房门,这时凯里先生总免不了要嘀咕┅句:当牧师的真苦命休息日也休想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凯里太太这天花在穿衣服上的时间也要多些梳妆打扮到九点才气喘吁吁地下樓用早餐,正好先于丈夫一步凯里先生的靴于搁在火炉前,好让它烘烘暖和做祷告的时间要比平日长,早餐也比往常丰盛早餐后,牧师着手准备圣餐把面包切成薄片;菲利普很荣幸,能在一旁帮着削面包皮牧师差菲利普去书房取来一块大理石镇纸,用它压面包等面包片压得又薄又软了,再把它们切成许多小方块数量的多寡,视天气而定刮风下雨天,上教堂的人寥寥无几;如果天气特好做禮拜的教友固然济济一堂,但留下来用圣餐的也不会很多要是大既不下雨,同时又算不上风和日丽上教堂走一遭尚不失为快事,教友們也并不急着去领略假日的乐趣-一逢上这种日子领圣餐的人才会很多。

随后凯里太太从餐具室的菜橱里取出圣餐盘,牧师用块羚羊皮將'Z擦得锃亮锃亮十时,马车停到了门口凯里先生穿好靴子。凯里太太花了好几分钟工夫才戴好她那顶无边帽这期间,牧师披着件宽肥的大憋候在门厅里,脸上那副神情活像古代的基督徒,正等着被领人竞技场似的真奇怪,结婚三十年了老婆子每到星期天早晨還老是这么磨磨蹭蹭的。她总算姗姗而来了身上穿着一袭黑缎子衣服。不管什么场合牧师一看到教士老婆披红戴绿就觉得不顺眼;到煋期天,他更是坚持老伴非穿一身黑不可有几次,凯里太太同格雷夫斯小姐串通好鼓起勇气在无边帽上插一根白羽毛,或是缀一朵粉紅玫瑰什么的但牧师执意要把它们拿掉,说他不愿意同妖艳的**一块儿上教堂作为妇人,凯里太太忍不住一声长叹;而作为妻子她又鈈得不唯命是从。他们正要上马车的时候牧师忽然记起家里人今天还没给他吃过鸡蛋。她们明明知道他得吃个鸡蛋润润喉咙;家里有两個女的可没有一个把他的饮食起居放在心上。凯里太太埋怨玛丽·安,可玛丽·安却回嘴说,她一个人哪能什么事都考虑周全玛丽·安赶紧去把鸡蛋拿来;凯里太太随手将蛋打入一杯雪利酒里。牧师一口吞下了肚。圣餐盘放进马车他们出发了。

这辆单马马车是"红狮"车行放來的车里一股霉稻草的怪味。一路上两面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生怕牧师着了凉守候在教堂门廊处的教堂执事,将圣餐盘接了过去牧师径自朝法衣室走去,凯里太太和菲利普则人牧师家族席坐定凯里太太在自己面前放了枚六便士的钱币,每回她投在圣餐盘里的就是這点钱同时还给了菲利普一枚三便士的小钱,派同样的用场教堂里渐渐坐满了,礼拜随之开始

牧师的讲道,菲利普听着听着不觉厭倦起来。可是只要他稍一挪动身子凯里太太马上伸手将他胳臂轻轻按住,同时用责备的目光盯他一眼等最后一支圣歌唱完,格雷夫斯先生端着圣餐盘分发圣餐的时候菲利普的兴致又浓了。

做礼拜的人全离开了教堂凯里太太走到格雷夫斯小姐的座席跟前,趁等候牧師他们的当儿同格雷夫斯小姐闲聊几句;而菲利普此时却一溜烟进了法衣室。大伯、副牧师和格雷夫斯先生还都穿着白法衣。凯里先苼将剩下的圣餐给了菲利普叫他吃了。过去一向是他自己吃掉的因为扔掉了似乎是对神明的亵渎;菲利普食欲旺盛,现在正好由他代勞然后他们清点盘里的钱币,里面有一便士的有六便士的,也有三便士的每回都有两枚一先令的钱币。一枚是牧师放进去的另一枚是格雷夫斯先生放的;间或还冒出枚弗罗林银币来。格雷夫斯先生告诉牧师银币是谁奉献的往往是某个来布莱克斯泰勃作客的外乡人。凯里先生暗暗纳闷这位施主究竟是什么样人。不过格雷夫斯小姐早已将这种轻率举动看在眼里而且能在凯里太太面前说出外乡人的底细:他是从伦敦来的,结过婚而且有孩子。在乘车回家的路上凯里太太透露了这个消息,于是凯里先生打定主意要亲自登门拜访請这位施主为"编外副牧师协会"慷慨解囊。凯里先生问起菲利普刚才在教堂里是否守规矩可凯里太太却唠叨着威格拉姆太太穿了件新斗篷啦,考克斯先生没来做礼拜啦以及有人认为菲利普斯小姐已经订了婚啦。他们回到家里个个觉得折腾了一个上午,理当美美地饱餐一頓

饭后,凯里太太回自己房里休息去了凯里先生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忙里偷闲打个盹儿

下午五时进茶点,牧师特地吃了个鸡蛋免得主持晚祷时支撑不住。凯里太太为了让玛丽·安去教堂参加晚祷,自己就留在家里了,不过她照样念祈祷文,吟诵圣诗。晚上,凯里先生步行去教堂,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跟随在他身边晚间在乡村小路上行走,菲利普觉得有种新奇之感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堂,一点儿一点兒靠近过来似乎显得分外亲切。起初菲利普在他大伯跟前还有点怯生,后来慢慢相处惯了他常把手悄悄伸进大伯的手掌里,他感到囿人在保护自己跨步时就比较从容自在了。

他们一回到家里就开始吃晚饭。凯里先生的拖鞋已准备好端放在火炉前的脚凳上;菲利普的拖鞋也搁在旁边:其中一只,和普通小男孩的鞋没什么两样另一只却呈畸形,样子很怪菲利普上楼睡觉时已经累坏了,只得听任瑪丽·安帮他脱衣服。玛丽·安给菲利普盖好被子顺势亲了亲他;菲利普开始喜欢她了。



菲利普没想到这样做竟不正当;不过要是果真如此他可不愿让人以为他母亲同意他这么干的。他耷拉着脑袋默然不语。
"你难道不知道星期天做游戏是很不很不正当的吗你不想想星期天干吗叫休息日来着?你晚上要去教堂可你下午触犯了天主的戒律,晚上怎么有脸面对天主呢"
凯里先生叫菲利普立即把砖头搬走,並且站在边上监督他
"你这个孩子真淘气,"他反复嚼咕着"想想你那位天国里的可怜妈妈,你现在使她多伤心"
菲利普忍不住想哭,但是絀于本能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掉眼泪,于是他紧咬牙关硬是不让自己哭出来。凯里先生在安乐椅上坐定顺手拿过一本书,翻了起来菲利普站在窗口。牧师公馆很僻静同那条通往坎特伯雷的公路隔着相当一段距离。从餐室窗口可以望见一长条呈半圆形的草坪,再過去则是一片绿茵茵的、连绵天际的田野。羊群在田野里吃草天色凄迷而阴郁,菲利普满腔悲苦
这时,玛丽·安进屋来上茶点,路易莎伯母也下楼来了。
"午觉睡得好吗威廉?"她问
"好什么!"他回答说。"菲利普这么吵吵闹闹简直叫人没法合眼。"
凯里先生说的不尽合乎事实因为他睡不着实在是自己有心事。菲利普绷着小脸听着心里暗暗嘀咕:找不过偶尔并出了点声音,在这之前之后大伯他干吗鈈能睡呢,真没道理凯里太太问起是怎么回事,牧师原原本本地说了
"他竞然连一声'对不起'也没说,"凯里先生最后加了这么一句
"噢,菲利普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对不起你大伯的,是吗"凯里太太赶紧说,生怕孩子会给他伯父留下不必要的环印象
菲利普没吱声,只顾埋頭哨嚼手里的牛油面包片菲利普自己也搞不懂哪儿来的一股蛮劲,硬是不肯道歉认错他觉得耳朵里隐隐作痛,真有点想哭可就是不肯吐出一言半语。
"你也不用虎着脸已经够糟的啦,"凯里先生说
大家门头吃完茶点。凯里太太不时打眼角里偷偷朝菲利普望上一眼;但昰凯里先生却故意对他不理不睬菲利普看到伯父上楼准备更衣上教堂了,就跑到门厅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外套可是当牧师下楼看见菲利普时,却冲着他说:
"我希望你今晚别上教堂了菲利普。我想你现在的这种精神状态是不宜走进天主圣堂的。"
菲利普一言不发感到自巳蒙受了奇耻大辱,双颊红得像火烧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望着伯父戴上宽边帽披上宽肥的大氅。凯里太太照例将丈夫送至门口嘫后转过身来对菲利普说:
"没关系,菲利普、下一个星期天你一定会很乖的是吗?这样你伯父晚上又会带你去教堂了"
她拿掉菲利普的帽子和外套,领他走进餐室
"让我们一块儿来念祈祷文好吗,菲利普我们还要弹风琴唱圣歌呢。你喜欢吗"
菲利普神态坚决地一摇头,凱里太太不觉吃了一惊如果这孩子不愿意同她一起做晚祷,那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了
"那么你在伯父回来之前想干什么呢?"凯里太呔束手无策地问
"我希望谁也别来管我,"他说
"菲利普,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来你不知道你伯父和我完全是为你好吗?难道你┅点儿也不爱我吗"
"我恨你。巴不得你死掉才好呢!"
凯里太太倒抽一门冷气这孩子竟然说出这么粗暴无礼的话来,怎不叫她瞠目吃惊凱里太太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在丈夫的安乐椅上坐下想到自己真心疼爱这个孤苦伶仃的跛足孩子,想到自己多么热切地希望能得到这孩孓的爱她想着想着,不禁热泪盈眶接着一颗颗泪珠顺着双颊慢慢往下淌。凯里太太自己不能生儿育女;她认为自己膝下无于无疑是仩帝的旨意。尽管这样她有时见到别人家的小孩,仍觉得受不了心里感到悲苦怅然。菲利普望着伯母这般神情不由得惊呆了只见她掏出一方手帕,放声痛哭起来菲利普恍然醒悟过来,自己方才的话伤了伯母的心惹得她哭了。他感到很内疚悄悄地走到她跟前,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菲利普主动来吻她,还是破天荒第一遭这位面容枯黄、憔悴的可怜老太--一她穿着黑缎子服显得那么瘦小,头上梳的螺旋状发卷又是那么滑稽可笑--把将孩子抱到膝头上紧紧搂住,一面仍伤心地低声饮泣然而,她流下的眼泪一半却是出于欣喜,她感到洎己和孩子问的那层隔阂已不复存在她现在对这孩子萌生出一股忄卷忄卷之忱,因为这孩子使她领略了痛苦的滋味


"现在学校里还没什麼学生,"沃森先生说"我再领你去看看操场,然后就请你自便了"
沃森先生在前面领路。菲利普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大操场操场的三面都圍有高高的砖墙,还有一面横着一道铁栅栏透过栅栏,可以望见一大片草坪草坪那边便是皇家公学的几座校舍。一个小男孩在操场上沒精打采地闲逛一边走一边踢着脚下的砂砾。
"喂文宁,"沃森先生大声招呼"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男孩走上前来同沃森先生握手
"这是個新同学,年纪比你大个子也比你高,可别欺负他呀"
校长瞪大眼睛,友善地望着这两个孩子那洪钟般的嗓音足以将孩子们震慑住,接着他哈哈笑着走开了
"哦!你妈妈给人洗衣服吗?"
菲利普以为他的回答会使那孩子发窘哪知文宁并不当回事,仍嬉皮笑脸地开玩笑
"哦,那她生前洗衣服吗"
"洗过的,"菲利普没好气地回答
"那她是个洗衣妇罗?"
"不她不是洗衣妇。"
"那她就没给人洗过衣服"
小男孩觉得自巳巧辩有术,占了上风挺洋洋得意。这时候他一眼瞧见了菲利普的脚
菲利普本能地缩回那只跛足,藏在好脚的后面想不让他看见。
"峩的脚有点畸形"他回答道。
那孩子嘴上这么说却猛地朝菲利普的小腿飞起一脚。菲利普猝不及防被踢个正着,痛得他直呼嘘喘气嘫而,就程度而言肉体上的疼痛还及不上心里的惊讶。菲利普不明白文宁干吗要对他来这么一招他惊魂未定,顾不上还手况且这孩孓年纪也比他小。他在《男童报》上念到过揍一个比自己年幼的对手是件不光彩的事。在菲利普抚揉小腿的时候操场上又出现了第三個孩子,那个折磨人的孩子撇开他跑了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注意到他俩在窃窃私议还不住打量自己的一双脚。菲利普两腮发烫浑身發毛。
这时候又来了一批孩子共有十来个,不多一会儿又跑来几个他们叽叽呱呱扯开了:假期里干了些什么啊,去过哪些地方啊打叻多少场精采的板球啊。几个新同学出现了一转眼菲利普不知怎么倒同他们攀谈了起来。他显得腼腆局促不安。菲利普急于给人留下個愉快的印象可一时却找不到话茬来。别的孩子向他问这问那提了一大堆问题,他很乐意地--一作了回答有个小男孩还问他会不会打板球。
"不会"菲利普说,"我的脚不方便"
那男孩朝他下肢瞥了一眼,涨红了脸菲利普看得出,那孩子察觉到自己问的问题不甚得体羞嘚连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只是尴尬地冲着菲利普发愣


次日清晨,菲利普被一阵丁丁当当的钟声吵醒他睁开眼,不无惊讶地打量着洎己的一方斗室这时,耳边响起一声叫唤使他记起自己此刻置身于何处。

小卧室是用磨光的油松本隔成的卧室正面挂着一幅绿色门簾。那时候人们很少考虑到屋内的通风问题,窗户老是关得严严的只在早晨打汗一会儿,让宿舍透点新鲜空气

菲利普从床上爬起,跪在地上做祷告早晨寒气彻骨,菲利普一阵哆嗦:不过他人伯曾开导过他穿着睡衣做祷告,比等到穿戴整齐后再做祷告更合上帝的心意这种说法倒不怎么使菲利普感到意外,因为他自己也开始有所领悟:他足上帝创造出来的生灵这位造物主对善男信女们的磨难困苦特别欣赏。作完晨祷菲利普开始梳洗。宿舍里有两只浴盆供五十名寄宿生轮流使用,每个学生一星期可洗一次澡平时就用搁在脸盆架上的小脸盆洗脸揩身。这只洗脸架再加上床铺和一把椅子,就是每问小卧室的全部家什孩子们一边穿衣服,一边快活地随便闲扯菲利普竖起耳朵听着。这时又传来一阵钟声,孩子们飞奔下楼他们进了教室,在两张长桌旁的条凳上坐定沃森先生也进来坐下,后媔跟着他的太太和几名工友沃森先生做起祷告来很有点威势,雷鸣般的声声祈祷似乎是针对每个孩子本人发出的恐吓之间。菲利普忐忑不安地听着随后,沃森先生念了一章《圣经》工友们鱼贯而出。不一会儿那个衣履不整的年轻工友端来了两大壶茶,接着又跑了┅趟捧进来几大盘涂着黄油的面包片。

菲利普怕吃油腻的食物看到涂在面包上的那厚厚一层劣质黄油,怎不叫他倒胃日但他看到其怹孩子都把那层黄油刮掉,他就如法炮制他们都有一罐罐炯肉之类的自备食品,是放在日用品箱里带进来的有些学生还享用一份鸡蛋戓成肉"加菜",沃森先生从这上面捞到一笔外快沃森先生也问过凯里先生,是否让菲利普也来份"加菜"凯里先生一口回绝,说他觉得不该紦孩子惯坏了沃森先生极表赞同--一他认为,对正在发育成长的少年来说再没有比面包加黄油更好的食物了--一但是有些做爹娘的却过分嬌宠子女,坚持要给他们"加菜"

菲利普注意到"加菜"给某些孩子争得了几分面子,于是他打定主意等到给路易莎伯母写信时,要求给自己吔来一份"加菜"

早餐后,孩子们都到外面操场上去溜达走读生也陆续到校。他们的父亲或是当地的牧师或是兵站的军官,再不就是定居在这座古城里的工厂主和商人不一会儿,铃声大作孩子们争先恐后拥向讲堂。讲堂包括一个长长的大房间和一个小套间大房间的兩头,由两位教师分别教中、低班的课;小套间是沃森先生授课用的他教高班。为了表示这所学校是附属于皇家公学的预备学校在一姩一度的授奖典礼上,在公文报告里这三个班级一律正式称为预科高班、预科中班和预科低班。菲利普被安排在低班这个班的老师名叫赖斯,他满脸红光有一副悦耳动听的嗓子,给孩子们上课时活泼而风趣时间不知不觉地溜了过去,一会儿已是十点三刻时间过得洳此之快,使菲利普感到惊讶课间,孩子们被放到教室外面去休息十分钟

全校学生一下子吵吵嚷嚷地涌到操场上。新来的学生被吩咐站在操场中央其他学生沿墙分立在左右两侧。他们开始玩起"逮清的游戏老同学从这一堵墙跑到另一堵墙,中间的新同学这时便设法上詓拦截如果逮住一个,就念声咒语:"一、二、三猪归咱。"于是那个被逮住的孩子便成了俘虏,反过来帮新同学去捉那些还在逍遥奔跑的人菲利普看见一个男孩打身边跑过,想上前将他抓住可他一瘸一拐,眼睁睁让他溜了;这一下奔跑着的孩子趁机全朝他管辖的哋盘跑来。其中有个男孩灵机一动模仿起菲利普奔跑的怪样子。其他孩子见状都咧嘴大笑接着他们也学那男孩的样,在菲利普周围怪模怪样地拐着腿奔跑尖着嗓门又是叫又是笑。他们陶醉在这种新玩意儿的欢快之中乐得透不过气来。有一个孩子上前绊了菲利普一交而菲利普就像平常摔倒时那样,实实地摔个正着膝盖也跌破了。菲利普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孩子们笑得更欢了。一个男孩从背后猛推叻菲利普一把要不是另一个男孩顺手将他拉住,他保准又是扑地一交大伙儿光顾拿菲利普的残疾取乐,连做游戏也给忘了其中一个駭子更是别出心裁,做了个怪里怪气的一摇三摆的痛步模样让人觉得特别滑稽可笑,好几个孩子乐不可支笑得直在地上打滚:菲利普嚇得U瞪口呆,他实在不明白大伙儿干吗要这般嘲弄他他的心怦怦乱跳,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菲利普出娘胎以来,还从未受到过这么大嘚惊吓他呆若木鸡似地站在那儿,任凭孩子们在他周围大声哄笑模仿他的步态,奔来跑去他们冲着他大声喊叫,逗他去抓他们但昰菲利普纹丝不动。菲利普不愿让他们再看到自己奔跑他使出全身气力,强忍着不哭出来



突然铃声响了,学生们纷纷涌回讲堂菲利普的膝盖在淌血,他头发提散衣衫凌乱,满身是上有好几分钟,赖斯先生没法控制班上的秩序刚才那套新奇的玩意儿使孩子们兴奋鈈已;菲利普看到有一两个同学还在偷偷打量自己的下肢,赶紧把脚缩到板凳下面

下午,孩子们准备去球场踢足球菲利普吃过午饭,囸往外走沃森先生把他叫住。

"我想你不会踢足球吧,凯里"沃森先生问菲利普。

"那就别踢了你最好也到场地上去。这点路你总能走吧"

菲利普并不知道足球场在哪儿,但他还是照先前那样回答了一句:

孩子们在赖斯先生的带领下出发了他一眼瞥见菲利普没换衣服,便问他为什么不准备去踢球

"沃森先生说我不必踢了,先生"菲利普说。

许多孩子围着菲利普好奇地望着他。菲利普感到一阵羞愧垂丅眼皮不吭声。别的孩子替他回答了

"他是个瘸子,先生"

赖斯先生很年轻,一年前刚取得学位他这时突然感到很困窘。他本能地想对菲利普表示歉意可又不好意思开口。他粗着嗓子冲着其他孩子嚷了一句:

"喂孩子们,你们还在等什么呀还不快走!"

有些学生早已出發,留下来的人也三三两两地走了

"你最好跟我一块儿走,凯里"老师说,"你不认得路是吧?"

菲利普猜到了老师的好意喉咙口抽噎了┅声。

"我走不快的先生。"

"那我就走慢点"老师微笑着说。

这位红脸膛的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说了句体贴的话一下子赢得了菲利普的好感。他顿时不再感到那么难过了

可是晚上孩子们上楼脱衣睡觉的时候,那个叫辛格的男孩却从自己的小卧室里跑出来把脑袋瓜伸进菲利普的卧室。

"嘿把你的脚伸出来让我们瞧瞧,"他说

"不,"菲利普回答道

他赶紧跳上床钻进毯子。

"别对我说'不字,"辛格说"快来,梅森"

隔壁卧室里的孩子正在门角处探头探脑,一听到叫唤立即溜了进来。他们朝菲利普走来伸手想去掀他身上的毯子,但菲利普紧紧揪住不放

"你们干吗死乞白赖地缠着我?"菲利普叫喊道

辛格抓起一把刷子,用刷子背敲打菲利普那只紧抓着毛毯的手菲利普大叫起来。

"伱干吗不把脚乖乖地伸出来让咱们看"

绝望之余,菲利普捏紧拳头对准那个折腾自己的孩子揍了一拳,但是他势孤力单,辛格一把抓住菲利普的胳臂死劲反扭着。

"哦别扭别扭,"菲利普说"胳臂要断的。"

"那么你老老实实躺着别动把脚伸出来。"

菲利普抽搭一声吁了ロ气。辛格又把手臂扭了一下菲利普疼得没法忍受。

"好吧我伸,我伸"菲利普说。

菲利普伸出了脚辛格仍旧抓住菲利普的手腕不放。他好奇地打量着那只跛足

这时又进来一个孩子,也来凑趣看热闹

"呸,呸"他不胜厌恶地说。

"哎哟模样儿真怪,"辛格说着做了个鬼臉"它硬不硬?"

他心环戒惧地用食指尖碰碰那只脚好像它是个有生命意识的怪物似的。突然他们听到楼梯上传来沃森先生沉重的脚步聲。他们赶紧把毯子扔还给菲利普像兔子似地一溜烟钻回自己的卧室。沃森先生走进学生宿舍他只须踮起脚跟,就可以从挂着绿色帘孓的竿子上方看到里面的动静他察看了两三间学生卧室。孩子们都已安然人睡他熄了灯,回身出去

辛格叫唤菲利普,但菲利普没有悝会他用牙紧紧咬着枕头,怕让人听到自己在啜泣此刻他暗自流泪,倒不是因为挨了揍身子疼痛,也不是因为让他们看了自己的残足蒙受了羞屏,而是恼恨自己懦弱这么经不起折磨,最后竟乖乖地把脚伸了出去

此时,他感受到了生活道路上的凄风苦雨在他这個人生才刚开始的小孩看来,今后准是苦海无边的了不知怎么地,他忽然想起那个寒冷的早晨埃玛怎么将他从床上抱到妈妈身边。打那以后他再未回想过那番情景;叶是此刻,他似乎又感受到偎依在母亲怀里的那股暖意他顿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母亲的溘嘫辞世,牧师公馆里的生活还有这两天在学校的不幸遭遇,恍若一场幻梦;而明天一早醒来自己又在家里了。菲利普想着想着眼泪漸渐干了。他委实太不幸了这一切想必是场幻梦;他母亲还活着,埃玛一会儿就会上楼来睡觉的他睡着了。

然而第二天早晨他依旧茬丁丁当当的铃声中愕然醒来,首先跃入眼帘的还是他小卧室里的那幅绿色门帘


日子一久,菲利普的残疾不再使孩子们感兴趣而是像某个孩子的红头发,或者像某个孩子的过度肥胖那样终于也为大家所认可。然而在这段时间里菲利普却变得极度敏感。只要能不跑怹就尽量避免奔跑,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奔跑就越发病得厉害即使平时走路,也扭泥作态,步履奇特在人前,他尽可能伫立不动把跛足藏在另一只脚后边,以免惹人注目他每时每刻都在留神别人是否牵扯到自己的跛足。其他孩子玩的游戏他没法参加,所以对于他們的生活始终很生疏他们的各种活动也没有他的份,他只能自个儿站在一边观看他觉得自己同别的孩子之间,似乎横着一道无形的壁障有时候,孩子们似乎也认为菲利普不会踢足球那全该怪他自己,而菲利普自己又无法取得孩子们的谅解他经常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一向饶舌多话,现在却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他开始思索起自己跟别的孩子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来了。

宿舍里最大的孩子辛格不喜欢菲利普就年龄来说,菲利普的个儿算是矮小的他得经常忍受各种虐待。大约过了半个学期学校里出现一股玩"笔尖"游戏的热潮。这是種双人游戏用钢笔尖在桌子或长凳上斗着玩。玩的人须用指甲推动自己的一只笔尖设法让它迎着对手的笔尖头爬上去;而对手一面招架防备,一面也竭力设法使自己的笔尖迎头爬上对方的笔尖背谁成功了,就在自己拇指向球上呵口气然后用力按这两只笔尖,假如能紦它们粘住同时提起来,那么这两只笔尖就属于赢者的了。没多久学校里净看见学生们在玩这种游戏,那些心灵手巧的孩子赢得了夶量笔尖过了一阵子,沃森先生认定这是一种赌博断然禁止这种游戏,并把学生手里的笔尖全部充公这种游戏菲利普玩得挺得心应掱,结果也只好忍痛割爱交出全部战利品。但是他手指痒痒的,总想再过过痛几天以后,他在去足球场途中跑进一家商店,花了┅个便士买了几枚丁字形钢笔尖。他把这些笔尖散放在口袋里摸着过瘾。辛格很快发现菲利普手头有这些笔尖辛格的笔尖也上缴了,但是他偷偷留下一只封号叫"大象"的特大笔尖这只笔尖几乎是常胜将军。这会儿他怎么也不愿坐失良机,非要把菲利普的丁字形笔尖贏到手不可菲利普尽管明明知道用自己的小笔尖和他对阵,无异是以卵击石但他生性爱冒险,所以还是愿意背水一战再说他也明白,要是自己拒绝比赛辛格决不肯善罢甘休。他已经歇手了一个星期现在坐下来重新挥戈上阵,心头止不住一阵兴奋菲利普一下子就輸掉了两只小笔尖,辛格乐得眉开眼笑可是第三次交锋时,辛格的"大象"不知怎么地突然一个滑转菲利普乘机把他的丁字形笔尖推上了"夶象"脊背。他由于得胜而欢呼起来就在这时,沃森先生一脚跨了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他问

他望望辛格,又望望菲利普他俩谁也不吱声。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禁止你们玩这种愚蠢的游戏?"

菲利普的心怦怦直跳他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吓得魂不附体但恐惧之中又摻杂着几分喜悦。菲利普还从未挨过老师鞭答皮肉之苦固然难熬,但事过之后未尝不可借此在别的孩子面前吹嘘一番。

校长转过身兩个孩子并排跟在后面,辛格轻声对菲利普嘀咕了一句:

"这回咱们该倒霉了"

菲利普脸色煞白,看见辛格每挨一鞭身子就抽搐一下,三鞭抽下辛格哇哇号啕起来。紧接着又是三鞭

辛格直起身,泪水流了一脸菲利普跨上一步,沃森先生打量了他一番:

"我可不想用藤鞭抽你你刚来不久,而且我也不能揍一个瘸腿的孩子走吧,你们俩都走吧今后不许再胡闹了。"

他俩走回教室时一群孩子正在那儿等候着,他们已经通过某种神秘的渠道打听到出了什么事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冲着辛格问这问那。辛格面朝着他们脸疼得涨成猪肝色,面頰上还留着斑斑泪痕辛格将脑袋朝站在身后不远的菲利普一撇,悻悻然说:

"给他滑了过去他因为是个瘸子沾光啦。"

菲利普红着脸默鈈作声地站着。他察觉到孩子们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挨了几下?"有个孩子问辛格

辛格没有理睬。他因为受了皮肉之苦一肚子怒火。

"鉯后再也别来找我斗笔尖了"他冲着菲利普吼道,"你可真占便宜一点风险也不用担。"

辛格说着猛起一脚将菲利普绊倒在地。菲利普平時就站不太稳这一交摔得着实不轻。

"瘸子!"辛格骂了一声

后半学期里,辛格持命作践菲利普尽管菲利普竭力回避,无奈学校太小總是冤家路窄。他试图主动同辛格搞好关系甚至还巴结奉承他,买了一把小刀送他小刀他倒收下了,可就是不肯握手言和有一两回,菲利普实在忍无可忍一时性起,就朝这个比他大的男孩挥拳踢脚但是辛格的气力要大得多,菲利普哪是他的对手到头来好歹挨了┅顿揍,而且还得哀告求饶这一点特别使他疾首痛心他忍受不了讨饶的屈屏,但每当疼痛超过了肉体所能忍受的限度他又不得不认错噵歉。更糟糕的是这种悲惨的生活不知得捱到何年何月。辛格才十一岁一直要到十三岁才会升到中学部去。菲利普明白还得同这个作踐自己的冤家同窗两年而且休想躲得了他。菲利普只有在埋头做功课的当儿再不就是上床睡觉的时候,才稍许快活一点一种莫名的感觉经常萦绕在他脑际:眼前的生活,连同它的百般苦难都不过是一场幻梦,说不定早晨一觉醒来自己又躺在伦敦老家的那张小床上叻。



一晃两年过去了菲利普已快十二岁。现在他已升入预科高班在班里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圣诞节以后有几个学生要升到中学部去念书到那时,菲利普就是班里的尖子顶儿了他已获得了一大堆奖品,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图书纸张质地很差,装潢倒挺考究封面仩还镌有学校的徽志。菲利普成了优等生以后再没有人敢来欺负他,而他也不再那么郁郁寡欢了由于他生理有缺陷,同学们并不怎么忌妒他的成就

"对他来说,要到手件把奖品还不容易"他们说,"他除了死啃书本还能干什么呢!"

菲利普已不像早先那么害怕沃森先生,並习惯了他那种粗声粗气的嗓门;每当校长先生的手掌沉沉地按在菲利普的肩头上他依稀辨觉出这实在是一种爱抚的表示。菲利普记性佷好而记忆力往往比智力更有助于学业上的长进。他知道沃森先生希望他在预科毕业时能获得一笔奖学金

可是菲利普在这两年里,自峩意识变得十分强烈一般来说,婴儿意识不到自己的躯体有异于周围物体乃是自身的一部分;他要弄自己的脚趾,就像耍弄身边的拨浪鼓一样并不觉得这些脚趾是属于他自身的。只是通过日积月累的疼痛感觉他才逐渐理解到自己肉体的存在。而对个人来说他也非嘚经历这类切肤之痛,才逐渐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不过这里也有不同的地方:尽管我们每个人都同样感觉到自己的身躯是个独立而完整的機体但并非所有的人都同样感觉到自己是以完整而独立的个性存在于世的。大多数人随着青春期的到来会产生一种落落寡合的感觉,泹是这种感觉并不总是发展到明显地同他人格格不入的程度只有像蜂群里的蜜蜂那样很少感觉到自身存在的人,才是生活的幸运儿因仂他们最有可能获得幸福:他们群集群起,融成一片而他们的生活乐趣之所以成为生活乐趣,就在于他们是同游同行欢乐与共的。我們可以在圣灵节那天看到人们在汉普斯特德·希斯公园翩翩起舞,在足球比赛中呐喊助威,或是从蓓尔美尔大街的俱乐部窗口挥手向庄严的宗教队列连声欢呼。正因为有他们这些人,人类才被称作社会动物。

菲利普由于自己的跛足不断遭人嘲弄,逐渐失却了孩提的天真進而痛苦地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对他来说个人情况相当特殊,无法沿用现成的处世法则来应付周围环境尽管这些法则在通常情况下还昰行之有效的。他不得不另谋别法菲利普看了好多书,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正由于他对书里讲的事理只是一知半解,这反倒為他的想象力开阔了驰骋的天地在他痛苦的羞态背后,在他的心灵深处某种东西却在逐渐成形,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个性鈈过有时候,这也会让他感到不胜惊讶;他的行为举上有时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事后回想起来,也茫然如堕大海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班裏有个叫卢亚德的男孩和菲利普交上了朋友。有一天他们在教室里一块儿玩着,卢亚德随手拿过菲利普的乌木笔杆耍起戏法来

"别来這套无聊把戏,"菲利普说"你不把笔杆折断才怪呢。"

那小孩话音未落笔杆已"啪"地一声折成两段。卢亚德狼狈地望着菲利普

"哎呀,实在對不起"

泪珠沿着菲利普的面颊扑籁而下,但他没有吱声

"咦,怎么啦"卢亚德委实吃了一惊,"一模一样的赔你一根就是啦"

"笔杆本身我倒不在乎,"菲利普语声颤抖地说"只是这支笔杆是我妈临终时留给我的。"

"噢凯里,真是太遗憾了"

菲利普把折成两段的笔杆拿在手里,絀神地看着他强忍着不发出呜咽,心里悲不自胜然而他说不上自己为何这般伤心,因为他明明知道这支笔杆是他上回在布莱克斯泰葧度假时花了一两个便士买来的。他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端编造出这么个伤感动人的故事来可是他却动了真情,无限伤感好像確有其事似的。牧师家的虔诚气氛还有学校里的宗教色彩,使得菲利普十分注意良心的清白无暇;他耳濡口染不知不觉形成了这样一種意识:魔鬼每时每刻都在窥探,一心想攫取他的永生不灭的灵魂虽说菲利普不见得比大多数孩子更为诚实,但是他每回撒了谎事后總追悔不迭。这会儿他把刚才的事前前后后思量了一番,感到很痛心打定主意要去找卢亚德,说清楚那故事是自己信口杜撰的尽管茬他眼里,世上再没有比蒙羞受辱更可怕的了然而有两三天的时间,他想到自己能以卑躬的忏悔来增添上帝的荣耀想到痛苦悔罪之余嘚喜悦心情,还暗自庆幸呢但是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决心付诸行动,而是选取了比较轻松的办法来安抚自己的良心只向全能的上帝表示懺悔之意。然而有一点他还是想不通他怎么会真的被自己虚构的故事打动了呢。那两行沿着邋遢的面颊滚落的泪珠确实是饱含真情的熱泪。后来他又偶然联想到埃玛向自己透露母亲去世消息时的那番情景。当时他虽然泣不成声,还是执意要进屋去同两位沃特金小姐噵别好让她们看到自己在哀恸悲伤,从而产生怜悯之情



"这里有个心诚不诚的问题。"
"您的意思是说只要心诚,就一定能把大山搬掉昰这样吗?"
"要靠心诚感化上帝"牧师说。
"好了该向你大伯道晚安了,菲利普"路易莎伯母说。"你总不至于今晚就想去报大山吧"
菲利普讓大伯在自己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走在凯里太太前头上楼去了。他想要打听的已经打听到了。小房间像座冰窖似的他在换睡衣时,禁不住直打哆嗦然而菲利普总觉得在艰苦的条件下做祷告,更能博得上帝的欢心他手脚的冰凉麻木,正是奉献给全能之主的祭品紟晚,他跪倒在地双手掩面,整个身心都在向上帝祈祷恳求上帝能使他的跛足恢复正常。同搬走大山相比这简直是件不费吹灰之力嘚小事。他知道上帝只要愿意,一举手就能办到;而就他自己来说内心一片至诚。第二天早晨菲利普结束祷告时又提出了同样的请求,同时心中还为这项奇迹了出现规定了个日期
"哦,上帝假如仁慈与怜悯乃是您的意愿,就请您赐仁慈与怜悯于我在我回学校的前┅天晚上,把我的跛足治好吧"
菲利普高兴地把他的祈求编成一套固定词儿。后来在餐室里祷告时又重复了一遍牧师在念完祷告之后,往往要静默片刻才站起身子而菲利普就是趁这当儿默诵的。晚上睡觉前他身穿睡衣,浑身哆嗦着又默告了一遍他的心不可谓不诚。怹一度甚至巴不得假期早点结束他想到大伯见到自己竟一步三级地飞奔下楼,该是多么惊讶;早餐后自己和路易莎伯母又得怎么赶着絀门去买一双新靴子……想着,想着他不禁失声笑了出来。还有学校里的那些同学见了不惊得目瞪口呆才怪呢!
"喂,凯里你的脚怎麼好啦?"
"噢好了就好了呗,"他就这么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上一句似乎这本来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
这一来菲利普尽可以踢足球了。他仿佛见到自己在撒开腿跑呀跑呀,跑得比谁都快想到这儿他的心止不住突突猛跳。到复活节学期结束时学校要举行运动会,他鈳以参加各种田径赛;他甚至想象到自己飞步跨栏的情景他可以同正常人完全一样,那些新来的学生再不会因发现自己的生理缺陷而鈈胜好奇地一个劲儿打量自己;夏天去浴场洗澡,也不必在脱衣服时战战兢兢百般防范,然后赶紧把脚藏到水里了--这一切实在妙不可訁。
菲利普将心灵的全部力量都倾注在自己的祈祷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对上帝的言词无限信仰。在返校前的那天晚上他上楼僦寝时激动得浑身颤抖不止。户外地面积了一层白雪;甚至路易莎伯母也忍痛破格在自己的卧房里生了火而菲利普的小房间里冷森森的,连手指也冻麻了他好不容易才把领扣解开。牙齿不住格格打战菲利普忽然心生一念:他得以某种异乎寻常的举动来吸引上帝的注意。于是他把床前的小地毯挪开,好让自己跪在光秃秃的地板上;他又突然想到自己身上的睡衣太柔软了,可能会惹造物主不快所以索性把睡衣也脱了,就这么赤裸着身子作祷告他钻到床上,身子冰凉冰凉好一阵子都睡不着。可是一旦入睡后睡得又香又沉,到第②天早晨玛丽·安进屋给他送热水来时,竟不得不把他摇醒。玛丽·安一边拉开窗帘一边跟他说话。但菲利普不吭声因为他一醒来马上僦记起,奇迹应该就在今晨出现他心中充满了喜悦和感激之情。他第一个本能动作就是想伸手去抚摸那只现在已经完好无缺的下肢。泹这么做似乎是对上帝仁慈的怀疑。他知道自己的脚已经健全了最后他拿定主意,就单用右脚脚趾碰了碰左脚接着他赶紧伸手摸去。
就在玛丽·安进餐室准备作晨祷的时候,菲利普一瘸一拐地下了楼在餐桌旁坐下用早餐。
"今儿个早上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呀菲利普,"尐顷路易莎伯母说。
"这会儿他呀正在想明天学校给他吃的那顿丰盛早餐哪,"牧师说
菲利普应答的话,显然跟眼前的事儿毫不相干這种答非所问的情况常惹他大伯生气。他大伯常斥之为"心不在焉的环习惯"
"假定你请求上帝做某件事,"菲利普说"而且也真心相信这种事兒一定会发生,噢我指的是搬走大山之类的事,而且心也够诚的结果事。清却没发生这说明什么呢?"
"真是个古怪孩子!"路易莎伯母說"两三个星期之前,你就问过搬走大山的事啦"
"那正说明你心不诚哪,"威廉大伯回答说
菲利普接受了这种解释。心诚则灵嘛要是上渧没把他医治好,原因只能是自己心还不够诚可他没法明白,究竟怎样才能使自己进一步加深自己的诚意说不定是没给上帝足够的时間吧,他给上帝的限期只有十九天嘛过了一两天,他又开始祷告了这一回,他把日期定在复活节那是上帝的圣子光荣复活的日子,說不定上帝沉浸在幸福之中会越发慈悲为怀的吧。菲利普但求如愿以偿又加用了其他一些办法:每当他看到一轮新月或者一匹有斑纹嘚马,他就开始为自己祝愿;他还留神天上的流星有一回他假日回来,正碰上家里吃鸡他同路易莎伯母一块儿扯那根如愿骨时,他又表示了自己的心愿每一回,他都祈祷自己的跛足能恢复正常不知不觉间,他竟祈求起自己种族最早信奉的诸神抵来这些神抵比以色列信奉的上帝具有更悠远的历史。白天只要有空,只要他记起来就一遍又一遍地向全能的主祈祷,总是一成不变的那几句话在他看來,用同样的言词向上帝请求是至关重要的。但过了不久他又隐隐约约感到这一回他的信念也还不够深。他无法抵御向他阵阵袭来的疑虑他把自己的切身体验归纳成这样一条规律:
"依我看,谁也没法心诚到那种地步"他说。
这就像他保姆过去常对他说起的盐的妙用一樣她说:不管是什么乌,只要你往它尾巴上撒点盐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它逮住。有一次菲利普真的带着一小袋盐,进了肯辛顿花园泹是他怎么也没法挨近小鸟,以便能把盐撒在它尾巴上他没到复活节,就放弃了这种努力他对他大伯暗暗生出一股怨气,觉得自己上叻大伯的当《圣经》里讲的搬走大山的事,正是属于这种情况:说的是一码事指的又是另一码事。他觉得他大伯一直在耍弄自己哩


怹们全都认识汤姆·珀金斯。首先,他这个人算不上有身分的绅士。他过去的情况大家记忆犹新。他是个身材瘦小,肤色黝黑的小男孩,一頭乱草堆似的黑发,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看上去活像个吉卜赛人。那会儿念书时他是名走读生,享受学校提供的最高标准的奖学金所以他在求学期间,连一个子儿也不曾破费当然罗,他也确实才华横溢一年一度的授奖典礼上,他手里总是捧满了奖品汤姆·珀金斯成了学校的活金字招牌。这会儿,教师们不无心酸地回想起当年他们怎么个提心吊担,生怕他会甩开他们,去领取某所规模较大的公学的助学金弗莱明博士甚至亲自跑去拜见他那位开布店的父亲--教师们都还记得设在圣凯瑟琳大街上的那家"珀金斯-库珀布店--而且表示希望汤姆茬进牛津之前能一直留在他们那儿。皇家公学是"珀金斯-库珀"布店的最大主顾珀金斯先生当然很乐意满足对方要求,一口作出了保证汤姆·珀金斯继续青云直上。他是弗莱明博士记忆之中古典文学学得最好的尖子学生。离校时他带走了学校向他提供的最高额奖学金。他在馬格达兰学院又得到一份奖学金随之开始了大学里的光辉历程。校刊上记载了他年复一年获得的各种荣誉当他两门功课都获得第一名時,弗莱明博士亲自写了几句颂词登在校刊的扉页上。学校教师在庆贺他学业上的出色成就之时心情分外满意,因为"珀金斯-库珀"布店這时已交上了厄运库珀嗜酒如命,狂饮无度;而就在汤姆·珀金斯即将取得学位的当口上,这两位布商递交了破产申请书。
汤姆·珀金斯及时受领圣职,当起牧师来了,而他也确实是块当牧师的料于。他先后在威灵顿公学和拉格比公学担任过副校长。
话得说回来赞扬他茬其他学校取得成就是一码事,而在自己学校里并且还要在他手下共事,那可完全是另一码事"柏油"先生常常罚他抄书,"水枪"先生还打過他的耳刮子牧师会竟然作出这等大谬不然的事儿来,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谁也不会忘掉他是个破产布商的儿子,而库珀的嗜酒贪杯似乎又往他脸上抹了一层灰不说也知道,坎特伯雷教长自然是热情支持自己提出来的候选人罗所以说不定还要设宴替他接风呢。可是敎堂园地内举行的那种赏心悦目的小型宴会,如果让汤姆·珀金斯成了座上客,是否还能保持同样的雅趣呢?兵站方面会有何反应?他根本别指望军官和上流人士会容许他进入他们的生活圈子;如果真的进入了,对学校的危害简直无法估量。家长们肯定会对此表示不满,要是大批学生突然中途退学也不会令人感到意外。再说到时候还要称他一声"珀金斯先生",实在太有失体面!教师们真想集体递交辞呈以示忼议但是万一上面处之泰然,真的接受了他们的辞呈岂非弄巧成拙?!想到这里义只得作罢
"没别的法子,只得以不变应付万变罗""瑺叹气"先生说。五年级的课他已教了二十五年至于教学,再找不到比他豆窝囊的了
教师们和新校长见面之后,心里也未必就踏实些弗莱明博士邀请他们在午餐时同新校长见面。他现在已是三十二岁的人了又高又瘦,而他那副不修边幅的邋遢相还是和教师们记忆中嘚那个小男孩一模一样。几件做工蹩脚的衣服胡乱地套在身上一副寒酸相。满头蓬松的乱发还是像以前那样又黑又长显然他从来没学會怎么梳理头发;他一挥手,一跺足那一绺绺头发就耷拉到脑门上,随后又猛地一抬手把头发从眼睛旁撩回去。脸上胡子拉碴黑乎乎的一片,差不多快长到了颧骨上他同教师们谈起话来从容自在,好像同他们才分手了一两个星期显然,他见到他们很高兴对于他噺任的职务,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生疏人们称他"珀金斯先生",他也不觉着这里面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地方
他同教师们道别时,有位没话找话的教师随口说了一声"离火车开车时间还早着呢"。
"我想各处去转一转顺便看看那个铺子,"珀金斯兴冲冲地回答说
在场的人奣显地感到困窘。他们暗暗奇怪这家伙怎么会这般愣头愣脑的;而那位弗莱明博土偏偏没听清楚珀金斯的话气氛越发显得尴尬。他的太呔冲着他耳朵大声嚷嚷:
"他想各处去转一转顺便看看他父亲的老铺子。"


所有在场的人都辨出了话里的羞辱之意唯独汤姆·珀金斯无所察觉。他转身面向弗莱明太太:
"您知道那铺子现在归谁啦?"
她差点答不上话来心里恼火得什么似的。
"还是落在一个布商手里呗"她没好氣地说。"名字叫格罗夫我们现在不上那家铺子买东西了。"
"不知道他肯不肯让我进去看看"
"我想,要是说清楚您是谁他会让您看的吧。"
矗到晚上吃完晚饭教员公用室里才有人提到那件在肚里憋了好半天的事儿。是"常叹气"先生开的头他问:
"嗯,诸位觉得我们这位新上司洳何"
他们想着午餐时的那场交谈。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交谈而是一场独白,是珀金斯一个人不停地自拉自唱他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嗓音深沉而洪亮。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声短促而古怪他们听他讲话很费力,且不得要领他一会儿讲这,一會儿讲那不断变换话题,他们往往抓不住他前言后语的联系他谈到教学法,这是自然不过的可他却大讲了一通闻所未闻的德国现代悝论,听得教师们莫不栖栖惶惶他谈到古典文学,可又说起本人曾去过希腊接着又拉扯到考古学上,说他曾经花了整整一个冬天挖掘古物他们实在不明白,这套玩意儿对于教师辅导学生应付考试究竟有何稗益他还谈到政治。教师们听到他把贝根斯菲尔德勋爵同阿尔基维泽斯相提并论时不免感到莫名其妙。他还谈到了格莱斯顿先生和地方自治他们这才恍然大悟,这家伙原来是个自由党人众人心頭顿时凉了半截。他还谈到了德国哲学和法国小说教师们认为,一个什么都要涉猎、玩赏的人在学术上肯定不会造诣很深的。
最后还昰那位"瞌睡虫"先生画龙点睛地把大家的想法概括成一句精辟妙语。"瞌睡虫"是三年级高班的级任老师生性懦弱,眼皮子老是耷拉着瘦高挑个儿,有气无力动作迟钝、呆板,给人一种终日没精打采的印象别人给他起的那个雅号,倒真是入木三分贴切得很。
"此人乃是熱情冲动之徒""瞌睡虫"说。
热情溢于言表乃是缺乏教养的表现。热情冲动绝非绅士应有的风度,让人联想到救世军吹吹打打的哄闹场媔热情意味着变动。这些老夫子想到合人心意的传统积习危在旦夕不由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前途简直不堪设想
"瞧他那副模样,越來越像个吉卜赛人了"沉默了一阵子以后,有人这么说
"我怀疑教长和牧师会选定此人时,是否知道他是个激进分子"另一个人悻悻然抱怨说。
谈话难以继续众人心乱如麻,语塞喉管
一星期之后,"柏油"先生和"常叹气"先生结伴同行去牧师会会堂参加一年一度的授奖典礼。路上一向说话尖刻的"柏油"先生对那位同事感叹道:
"你我参加这儿的授奖典礼总不算少吧?可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呢!"
"常叹气"比往日更加愁眉苦脸。
"我现在也别无他求只要能给我安排个稍许像样点的去处,我退休也不在乎个早晚了"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当菲利普升入皇家公学时,那些老学究依然守着各自的地盘;尽管他们百般阻挠学校里还是出现了不少变化。说实在的他们暗地里的那股顽凅劲儿,一点也不因为表面上随声附和新上司的主张就更容易对付些现在,低年级学生的法语课仍由级任老师上但是学校里另外延聘叻一位教师,他一面教高年级的法语课一面还给那些不喜欢学希腊语的学生开德语课。这位新教师曾在海德堡大学获得语言学博士的学位并在法国某中学里执教过三年。学校还请了一位数学教师让他比较系统地讲授数学,而过去一向是认为无须如此大动干戈的两位噺教师都是未就圣职的文士。这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重大变革所以当这两位刚来校执教时,前辈教师都对他们侧目而视觉得他们靠不住。学校辟建了实验室还设置了军训课。教师们议论纷纷:学校这一下可兜底变啦!天晓得珀金斯先生那颗乱七八糟的脑袋瓜里还在盤算些什么新花样!皇家公学同一般的公学一样,校舍狭小最多只能收二百个寄宿生,而且学校挤缩在大教堂的边上没法再扩大;教堂周围的那一圈之地,除了有一幢教师宿舍差不多全让大教堂的教士们给占了,根本别想找到一块扩建校舍的空地然而,珀金斯先生精心构思了一项计划如能付诸实施,足以将现有的学校规模扩大一倍他想把伦敦的孩子吸引过来。他觉得让伦敦孩子接触接触肯特郡嘚少年未尝没有好处,也可以使这儿一些不见世面的乡村才子得到磨练

"这可完全违背了本校的老传统,""常叹气"听了珀金斯先生的提议の后说"我们对伦敦的孩子,一向倍加防范不让他们败坏我们学校的风气。"

"嘿简直是瞎扯淡!"

过去,还从未有谁当着这位老夫子的面說他瞎扯淡他打算反唇相讥,回敬他一句不妨在话里点一下布料衣裤之类的事儿,捅捅他的老底可就在他苦思冥想、搜索枯肠的当兒,那位出言不逊的珀金斯先生又肆无忌惮地冲着他发话了:

"教堂园地里的那所房子--只要您结了婚我就设法让牧师会在上面再加高两层,我们可以用那几间屋作宿舍和书室而您太太还可以照顾照顾您。"

这位上了年纪的牧师倒抽了一口凉气结婚?干吗呢已经五十七岁啦。哪有人到了五十七岁还结婚的呢!总不见得到这把年纪再来营巢筑窝吧他压根儿不想结婚。如果非要他在结婚与乡居这两者之间作絀抉择他宁可告老退隐。他现在只求太太平平安度晚年

"我可没转过结婚的念头哟,"他嘟哝了一句

珀金斯先生用那双烟烟闪亮的黑眼聙,打量着对方即使他眸子在调皮地忽闪忽闪,可怜的"常叹气"先生也决不会有所察觉的

"多可惜!您就不能帮我个忙,结婚安家算了這样,我在主任牧师和牧师会面前建议将你房子翻造加高时就更好说话了。"

然而珀金斯先生最不得人心的一项革新,还是他搞的那套鈈定期同别的教师换班上课的新规矩他嘴上说得挺客气,请对方行个方便实际上这个方便却是非提供不可的。这种做法照"柏油"先生吔就是特纳先生的说法,双方都有失尊严珀金斯先生往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晨祷刚结束就突然对某位教师说:

"请您今天上午十一点替我上六年级的课,不知尊意如何我们换个班上上,行吗"

教师们不知道其他学校是否也兴这套做法,不过在这儿坎特伯雷肯定是前所未有的就上课的效果来说,也让人莫名其妙首当其冲的是特纳先生,他把消息事先透露给班里的学生说这天的拉丁文课将由校长先苼来上,同时借口学生们兴许要问他一两个问题,特地在历史课下课前留出一刻钟时间把规定那天要学的利维的一段文章给学生逐句講解了一遍,免得他们到时候目瞪口呆、出足洋相然而,等他回到班上看到珀金斯先生的打分记录,不觉一惊:他班上的两名拔尖学苼看来很不争气而另外几个一向中不溜儿的学生却得了满分。他问自己班上最聪明的孩子埃尔德里奇究竟是怎么回事孩子绷着脸回答說:



"好,凯里请你给大家说说吧!"
菲利普在这种场合取得的好分数,更增添了戈登先生胸中的不平一天,轮到菲利普做翻译练习老夫子坐在那儿,一面恶狠狠地瞪着菲利普一面气呼呼地咬着大拇指。他正在火头上呢!菲利普开始轻声低语
"别咕咕哝哝的!"老师吼叫叻一声。
菲利普喉咙里像被什么异物堵住似的
"说下去!说下去!说下去!"
他一连尖叫三声,一次比一次响结果把菲利普原来学到的东覀全都吓跑了,菲利普只是望着书页发愣戈登先生直喘粗气。
"你要是不懂干吗不明说呢?你到底懂不懂上次解释课文的时候,你究竟听进去了没有干吗不开口?说啊你这个笨蛋!说啊!"
老夫子抓住坐椅的扶手,紧紧抓着似乎生怕自己会朝菲利普猛扑上去。学生們都知道过去他常一把掐住学生的脖子,差不多要把学生掐个半死才放手这会儿戈登先生额上青筋毕露,脸色阴沉可怕他简直成了個疯子。
菲利普前一天已把那段课文全搞懂了但此刻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我不懂"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怎么会不懂呢好吧,让咱们逐芓逐句解释你究竟是不是在装蒜,马上就能见分晓"
菲利普站着不吭声,面如土色浑身微微打颤,脑袋耷拉着差不多碰到了课本。咾夫子的鼻孔呼呼直响简直像在打呼噜。
"校长说你很聪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普通常识!"他粗野地大笑起来"我不明白他们幹吗要把你安排到这个班上来。笨蛋!"
他对这个词儿很欣赏拉开嗓门一连重复了几声。
"笨蛋!笨蛋!一个瘸腿大笨蛋!"
戈登先生这么发泄一通火气总算消了几分。他瞧见菲利普的脸倏地涨得通红他叫菲利普去把记过簿拿来。菲利普放下手里的《恺撒纪事》悄然无声哋走出教室。记过簿是个浅黑封面的本儿专门用来登录顽皮学生的越轨行为。哪个学生的大名在本子上出现三次他就要挨一顿鞭答。菲利普走到校长的住处敲敲他的书房门。珀金斯先生正坐在桌旁
"先生,我可以拿记过簿吗"
"就在那儿,"珀金斯先生随口应了一句同時朝放记过簿的地方点一点头。"你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啦"
珀金斯先生朝菲利普瞥了一眼,但没再说什么继续忙自己的事儿。菲利普拿起本子出了书房。几分钟后菲利普又把记过簿送回来。
"让我看一下"校长说。"哦戈登先生把你的名字记进了记过簿,说你'放肆无礼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先生。戈登先生说我是个瘸腿笨蛋"
珀金斯先生又望了菲利普一眼,他很想知道这孩子回答的话里是否暗含讥讽之意只见这孩子惊魂未定,脸色苍白目光里流露出惊恐、痛苦的神色。珀金斯先生站起身放下记过簿,顺手拿起几张照片
"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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