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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山飞狐 
金庸作品集“三联版”序  我在小学时就爱读课外书。低年级时看《儿童画报》,《小朋友》、《小 学生》,后来看内容丰富的“小朋友文库”,再似懂非懂地阅读各种各样章 回小说。到五六年级时,就开始看新文艺作品了,到现在,我还是喜爱古典 文学作品多于近代或当代的新文学。那是个性使然。有很多朋友,就只喜欢 新文学,不爱古典文学。  现代知识当然必须从当代的书报中去寻求。小学时代我得益最多、记忆 最深的,是我爸爸和哥哥所购置的邹韬奋先生所撰的《萍踪寄语》、《萍踪 忆语》等世界各地旅行记,以及他所主编的《生活周报》(新的和旧的)。 在童年时代,我已深受邹先生和生活书店之惠。生活书店是三联书店的主要 组成部分,十多年前,香港三联书店就和我签了合同,准备在中国大陆地区 出版我的小说,后因事未果。这次重行筹划,由三联书店独家出版中国大陆 地区的简体字本,我不但感到欣慰,回忆昔日,心中充满了温馨之意。  撰写这套总数三十六册的《作品集》,是从一九五五年到七二年,前后 约十三、四年,包括十二部长篇小说,两篇中篇小说,一篇短篇小说,一篇 历史人物评传,以及若干篇历史考据文字。出版的过程很奇怪,不论在香港、 台湾、海外地区,还是中国大陆,都是先出各种各样翻版盗印本,然后再出 版经我校订、授权的正版本。在中国大陆,在这次“三联版”出版之前。只 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 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我依足法例缴付所得税,余数捐给了几家文化 机构及支助围棋活动。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除此之外,完全是未经授权的。 不付版税,还在其次。许多版本粗制滥造,错讹百出。还有人借用“金 庸”之名,撰写及出版武侠PDF。写得好的,我不敢掠美;至于充满无聊打 斗、色情描写之作,可不免今人不快了。也有些出版社翻印香港、台湾其他 作家的作品而用我笔名出版发行。我收到过无数读者的来信揭露,大表愤慨。 相信“三联版”普遍发行之后,可以制止这种种不讲道义的行为。侠义小说的主旨是要讲是非、讲道义,可不能太过份吧。  有些翻版本中,还说我和古龙、倪匡合出了一个上联“冰比冰水冰”征 对,真正是大开玩笑了。汉语的对联有一定规律,上联的末一字通常是仄声, 以便下联以平声结尾,但“冰”字属蒸韵,是平声。我们不会出这样的上联 征对。大陆地区有许许多多读者寄了下联给我,大家浪费时间心力。为了使得读者易于分辨,我把我十四部长、中篇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凑成一副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我写第一部小说时, 根本不知道会不会再写第二部;写第二部时,也完全没有想到第三部小说会 用什么题材,更加不知道会用什么书名。所以这副对联当然说不上工整,“飞 雪”不能对“笑书”,“白”与“碧”都是仄声。但如出一个上联征对,用 字完全自由,总会选几个比较有意义而合规律的字。  有不少读者来信提出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所写的小说之中,你认为哪 一部最好?最喜欢哪一部?”这个问题答不了。我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有一个 愿望:“不要重复已经写过的人物、情节、感情,甚至是细节。”限于才能, 这愿望不见得能达到,然而总是朝着这方向努力,大致来说,这十五部小说 是各不相同的,分别注入了我当时的感情和思想,主要是感情。我喜爱每部 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为了他们的遭遇而快乐或悲伤,有时会非常悲伤。至于  写作技巧,后期比较有些进步。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视的是个性和感情。 这些小说在香港、台湾都曾拍摄为电影和电视连续集,有的还拍了三、 四个不同版本,此外有话剧、京剧、粤剧等。跟着来的是第二个问题:“你 认为哪一部电影或电视剧改编演出得最成功?剧中的男女主角哪一个最符合 原著中的人物?”电影和电视的表现形式和小说根本不同,很难拿来比较。 电视的篇幅长,较易发挥;电影则受到更大限制。再者,阅读小说有一个作 者和读者共同使人物形象化的过程,许多人读同一部小说,脑中所出现的男 女主角却未必相同,因为在书中的文字之外,又加入了读者自己的经历、个 性、情感和喜憎。你会在心中把书中的男女主角和自己的情人融而为一,而 别人的情人肯定和你的不同。电影和电视却把人物的形象固定了,观众没有自由想像的余地。 武侠PDF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长期传统。中国最早的武侠PDF,应该是唐人传奇中的《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昆仑奴》等精彩的 文学作品。其后是《水浒传》、《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等等。现代 比较认真的武侠PDF,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 神、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读者不必过份推究其中某些夸张的武功描写,有 些事实上不可能。只不过是中国武侠PDF的传统。聂隐娘缩小身体潜入别人 的肚肠,然后从他口中跃出,谁也不会相信是真事,然而聂隐娘的故事,千 余年来一直为人所喜爱。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 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韦小宝的父亲可能是 汉、满、蒙、回、藏任何一族之人。即使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 主角陈家洛后来也皈依于回教。每一个种族、每一门宗教、某一项职业中都 有好人坏人。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皇帝;有很坏的大官,也有真正爱护百姓 的好官。书中汉人、满人、契丹人、蒙古人、西藏人??都有好人坏人。和 尚、道士、喇嘛、书生,武士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个性和品格。有些读者 喜欢把人一分为二,好坏分明,同时由个体推论到整个群体,那决不是作者 的本意。历史上的事件和人物,要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汉族和契丹、蒙古、满族等民族有激烈斗争;蒙古、满人 利用宗教作为政治工具。小说所想描述的,是当时人的观念和心态,不能用 后世或现代人的观念去衡量。我写小说,旨在刻画个性,抒写人性中的喜愁 悲欢。小说并不影射什么,如果有所斥责,那是人性中卑污阴暗的品质。政 治观点、社会上的流行理念时时变迁,人性却变动极少。  小说写成后曾有过不少改动和增删,但失误和不足之处不免仍旧很多。 我把每一位读者都当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自然永远是欢迎的。   金庸 一九九四年一月   雪山飞狐四人所乘都是关外良马,脚程极快,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后,前面五乘马已相距不远。曹云奇高声叫道:“喂,相好的,停步!”一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从东边山拗后射了出来,呜呜声响,划过长空,穿 入一头飞雁颈中。大雁带着羽箭在空中打了几个筋斗,落在雪地。  西首数十丈外,四骑马踏着皑皑白雪,奔驰正急。马上乘客听得箭声, 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四匹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驹,一受羁勒,立时止步。 乘者骑术既精,牲口也都久经训练,这一勒马,显得鞍上胯下,相得益彰。 四人眼见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声彩,要瞧那发箭的是何等样人物。  等了半晌,山拗中始终无人出来,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射箭之人竟自 走了。四个乘客中一个身材瘦长、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皱眉,纵马奔向山拗, 其余三人跟着过去。转过山边,只见前面里许外五骑马奔驰正急,铁蹄溅雪, 银鬣乘风,眼见已追赶不上。那老者一摆手,说道:“殷帅兄,这可有点儿 邪门。”  那“殷师兄”也是个老者,身形微胖,留着两撇髭须,身披貂皮外套, 气派是个富商模样,听那瘦长老音如此说,点了点头,勒马回到大雁之旁, 马鞭挥出,啪的一声,抽向雪地。待得马鞭提起,鞭梢已将大雁眷了上来。 他左手拿着箭杆一看,失声叫道:“啊!”三人听到叫声,一齐纵马驰近。那一“殷师兄”连雁带箭向那老者掷去,叫道:“阮师兄,请看!”’瘦长老者伸左手一抄,接了过来,一看羽箭, 大叫:“在这里了,快追!”勒转马头,当先追了下去。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并无行人,追踪最是容易不过。其余二人都是壮年,一个身高膀阔,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更是显得威武;另一个 中等身材,脸色青白,一个鼻子却冻得通红。四人齐声唿哨,四匹马喷气成 雾,忽喇喇放蹄赶去。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锦,在这关外长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却是积雪初融,浑没春日气象。东方红日甫从山后 升起,淡黄的阳光照在身上,殊无暖意。山中虽冷,但四名乘者纵马急驰之下,不久人人头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将外氅脱了下来,放在鞍头。他身穿青绸面皮袍,腰悬 长剑,眉头深锁,满脸怒容,眼中竟似要喷出火来,不住价的催马狂奔。  这人是辽东天龙门北宗新接任的掌门人“腾龙剑”曹云奇。天龙门掌剑 双绝,他所学都已颇有所成。白脸汉子是他师弟“回龙剑”周云阳。高瘦老 者是他们师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龙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那富商模样 的老者则是天龙门南宗的掌门人“威震天南”殷吉,此次之事与天龙门南北 两宗俱有重大干系,是以他千里迢迢,远来关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关外良马,脚程极快,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后、前面五 乘马已相距不远。曹云奇高声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全不理 会,反而纵马奔得更快,曹云奇厉声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们无礼了!” 只听得前面一人舌头打滚,嘟的一声,勒马转身,其余四人却仍是继续 奔驰。曹云奇一马当先,但见那人弯弓搭箭,箭尖指向他的胸口。曹云奇艺高人胆大,竟不将他利箭放在心上,扬鞭大呼:“喂,是陶世兄么?”  那人面目英俊,双眉斜飞,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劲装结束,听得曹云 奇叫声,纵声大笑,叫道:“看箭!”嗖嗖嗖连响,三支羽箭分上中下三路 连珠射到。  曹云奇没料到他三箭来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惊,马鞭疾甩出去,打 掉了上路与中路射来的两箭,接着一提马缰,那马向上一跃,第三支箭贴着 马肚子从四腿间穿了过去,相差只是数寸。那青年哈哈一笑,拨转马头,向 前便跑。  曹云奇铁青着脸,纵马欲赶,阮士中叫道:“云奇,沉住了气.不怕他 飞上天去。”纵身下马,拾起雪地里的三支羽箭,果然与适才射雁的一般无 异。殷吉沉着脸哼了一声,说道:“果真是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 师妹,瞧她更有什么话说?”  四人候了一顿饭功夫,不听得来路上有马蹄声响。曹云奇焦躁起来,道: “我瞧瞧去!”拍马赶回。阮士中望着他的背影,叹了一日气,说道:“也 真难怪得他。”殷吉道:“阮师兄,你说什么?”阮士中摇了摇头,却不答 话。  曹云奇奔出数里,只见一匹灰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个白衣女郎一足跪 在地下,似在雪中寻找什么。曹云奇叫道,“师妹,什么事?”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着一根黄澄澄之物,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曹云奇走近身去,接了过来,见是一支黄金铸成的小笔,长约三寸, 笔尖锋利,打造得甚是精致,笔杆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这支金笔看 来既是玩物,却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皱眉,说道:“哪里来的?”那女郎道:“你们走后,我随后跟来,奔到这里,忽然有一乘马从后追来,那马好快,只一会儿就从我身旁掠过。马上乘客手一扬,抛来了这支小 笔,将我??将我??”说到这里。忽然脸上晕红,嗫嚅着说不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着她,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 双睫微垂,一股女儿羞态,娇艳无伦,不由得胸中一荡,随即疑云大起,问 道:“你可知咱们追的是谁?”那女郎道:“谁啊?”曹云奇冷冷的道:“哼, 你当真不知?”那女郎抬起头来,道,“我怎会知道?”曹云奇道:“是你 的心上人。”那女郎冲口而道:“陶子安?”这话一出口,登时满脸红晕。 曹云奇眉间有如罩上了一层黑云,叫道,“我一说是你的心上人,你就接口 说陶子安!”那女郎听他这么说,脸上更加红了,泪水在一双明澄清澈的眼中滚来滚去,顿足叫道:“他??他??”曹云奇道,“他??他怎么?”那女郎道: “他是我没过门的丈大,自然是我心上人。”曹云奇大怒,刷的一声,拔出 长剑。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种就将我杀了。”曹云奇咬着牙 齿,望着她微微抬起的脸,心中柔情顿起,叫道,“罢啦,罢啦!”回手一 剑,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剑,回臂疾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迸出了 数星火花。曹云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将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让我在这世 上多受苦楚?”那女郎缓缓还剑入鞘,低声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将我许 配给他,难道是我自己作的主么?”曹云奇双眉一扬,说道:“我愿跟你浪 迹天涯,在荒岛深山之中隐居厮守,你怎又不肯?”那女郎叹了一口气道, “师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着你的好处。可  是你执掌我天龙北宗门户,若是做出这等事来,天龙门声名扫地,在江湖上 颜面何存?”  曹云奇大声叫道:“我就是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愿。天塌下来我也不 理,管他什么掌门不掌门。”那女郎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他手,说道:“师 哥,我就是不爱你这个霹雳火爆、不顾一切的脾气呢。”  曹云奇给她这么一说,再也发作不得,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么又 把他给的玩意儿当作宝贝似的?”那女郎道:“谁说是他给的?我几时见过 他来?”  曹云奇道:“哼,这样值钱的玩意儿,还有人真的当作暗器打么?这笔 上不明明刻着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谁给你的?”那女郎嗔道:“你既 爱这么瞎疑心,趁早别跟我说话。”纵到灰马身旁,一跃上鞍,缰绳一提, 那马放蹄便奔。  曹云奇忙上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骑肚腹,片刻间便追上了,身子一探, 右手拉住了灰马的辔头,叫道:“师妹,你听我说。”那女郎举起马鞭,往 他手上抽去,喝道,“放开!给人家瞧见了成什么样子?”曹云奇却不放手, 啪的一声,手背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来惹我?”曹云奇道:“是我不好, 你再打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动啦。”曹云奇笑道, “我跟你捶捶。”伸手去拉她手臂。那女郎迎头一鞭,曹云奇头一偏,这一 次把鞭子躲开了,笑道:“你手怎么又不酸啦?”那女郎板起了脸,说道: “我叫你别碰我。”曹云奇陪笑道:“好,那么你说这金笔到底哪里来的。”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给的。不是他给,还有谁给?难道是你给我的?”曹云奇心头 一酸,热血上涌,又要发作,但见她笑靥如花,红唇微微颤动,露出一口玉 石般的牙齿,怒气登时沉了下去。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师哥,我从小得你尽心照顾。你待我真比亲生哥哥还好。我又不是全无心肝之人,怎不想报答?何 况我们??只是,我实在好生为难。你一向关心我、爱护我,现下爹爹不幸 惨死,我天龙门面临成败兴亡的重大关头,你怎么反而不肯体谅我了?”曹 云奇呆了半晌,再无话说,左手一挥,说道:”你总是对的,我总是错的, 走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块手帕,给他抹去满额汗水,道:“大雪地里,出了汗不抹去,莫着了凉。”曹云奇心中甜甜的说不出的 受用,满腔怒气登时化为乌有,挥鞭在那女郎的灰马臀上轻轻一鞭。二人双 骑,并肩驰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纪虽轻,在关外武林中却已颇有名声,因她容貌 美丽,性又机伶,辽东武林中公送她一个外号,叫作“锦毛貂”。那貂鼠在 雪地中行走如飞,聪明伶俐,“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她父亲 田归农逝世未久,是以她一身缟素,戴着重孝。  两人急奔一阵,追上了殷吉、阮土中、周云阳三人。阮士中向曹云奇横 了一眼,说道:“去了这么久,见到什么了?”曹云奇脸一红,道:“没见 什么。”双腿一夹,纵马快跑。  又奔出数里,山势渐陡,雪积得厚厚的,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 松马缰缓行。转过两个山拗,山道更是险峻。忽听左首一声马嘶,曹云奇右  足在马镫上一点,斜身飞出,落在一株大松树后面,先藏身形,再纵目向前 望去。只见山坡边几株树上系着五匹马,雪地里一行足印,笔直上山。曹云 奇叫道:“两位师叔,小贼逃上山啦,咱们快追。”  殷吉向来谨慎,说道:“对方若是故意引诱咱们来此.只怕山中设了埋 伏。”曹云奇道:”就是龙潭虎穴,今日也要闯他一闯!”殷吉听他说得鲁 莽,颇为不快,向阮士中道:“阮师兄,你说怎的?”阮士中还未答话,田 青文抢着道:“有威震天南殷师叔在此,就有再厉害的埋伏,也不用怕。” 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们神情,走得极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设伏。这样 吧,”手指右首,说道:”咱们从这边绕道上山,转过来攻他们一个出其不 意。”曹云奇叫道:“好,此计大妙!”  殷吉等都下了马,将马匹系在大松树下,翻起长衣下襟缚在腰里,展开 轻功提纵术,从山坡右首上山。这一带树木丛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 但多了一层掩蔽,却不易为敌人发觉。五人初时鱼贯而行,一个紧接一个, 时候一长,渐渐分出了功夫高下。殷吉与阮士中并肩在前,曹云奇堕后丈余, 田青文与周云阳又在后数丈。曹云奇心想:“殷师叔是南宗掌门,号称威震 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与我北宗到底准高谁低?今日倒要领教领教。”一 提气,足下加劲,倏忽抢在殷阮二人前头。只听殷吉赞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当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曹云奇怕他追上,不敢回头,只道:“请殷师叔多加指点。” 口中这么说,脚下丝毫不停,奔了一阵,似乎听得脚步声息,回头一望,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殷吉、阮士中两人就在他身后不远,忙加快脚步,急冲数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山上积雪更厚,道路崎岖,行走 自是费力。只过了半支香功夫,曹云奇渐渐慢了下来,忽觉后脑微微温热, 似乎有人呼气,正要回头,右肩上有人轻轻一拍,听得殷吉笑道:“小伙子, 加把劲几!”曹云奇一惊,提气向前猛冲。这一冲虽把殷阮两人抛下了十多 丈,但已然心浮气粗,头上冒汗。他伸袖一擦额上汗水,想起适才田青文给 自己擦汗的情景,嘴里间不由得露出微笑,但听得背后踏雪之声,殷吉两人 又赶了上来。殷吉见曹云奇这么一冲一慢,早知他轻功远不是自己对手。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声不响的并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着 放慢脚步,看来尚是游刃有余,未尽全力,心道:“你们师叔侄俩今儿考较 老儿来着。”当下猛吸一口气,施展数十年勤修苦练的轻功,在白雪山坡上 宛似足不点地般滑了上去。  天龙门创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间,掌门人的两个大弟子不和, 待掌门人一死,便分为南北两宗。南宗以轻捷剽悍为尚,北宗却注重沉稳狠 辣。两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时,却颇有异处。这上山的轻功原 是南宗所擅,殷吉人虽肥胖,一施展本门心法,竟然矫捷胜于猿猴,片刻之 间,已赶出曹云奇一里有余。阮士中却仍是不即不离的与他并肩而行。殷吉 数次放快,要想将他抛落,但每次只抢前数丈,阮士中又稳稳的追将上来。 眼见离峰顶只两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师兄,咱俩比比脚力,瞧准 先上峰顶。”阮士中道:“我哪里赶得上殷师兄?”殷吉道:”别客气啦!” 话一出口,如箭离弦般疾冲而上,不到片刻,离峰顶已只数丈,回头见阮士 中在自己身后约有丈许,一提气,正要冲上,阮土中突然一纵而起,落在他  的身旁,低声道:“那边有人!”伸手向峰左树丛中一指。殷吉心中一寒, “此人轻功;果然在我之上。”见他弯腰低头,轻轻向树丛中走去,当下跟 随在后。  两人走到树后,躲在一块凸出的大石之后,探头向前望去,只见下面谷 中刀剑闪光,有五个人聚在谷底。三人手执兵刃,分别守住三条通路,自是 怕人闯进,另外两人一挥钢锄,一舞铁铲,正在一株大树下用力挖掘。显是 两人心知强敌追随在后,时机迫促,是以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 碌异常。  殷吉低声道:“果然是饮马川的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谁?”阮士中轻声 道:“饮马川的三个寨主,都是硬手。”殷吉道:“正合适,五个对五个。” 阮士中道:“殷师兄,你我同云奇三人自然不怕,云阳和青文却弱了。 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两个,余下的就好办。”殷吉皱眉道:“若是江湖上传 扬出去,说我天龙门暗施偷袭,岂不教天下英雄耻笑?”阮士中冷冷的道: “为田师兄报仇,斩草除根,一个也不留下。咱们自己不说,没人知道。”殷吉道:“陶氏父于当真这么难对付么?” 阮士中点点头,隔了片刻,说道:“平手相斗,小弟没必胜把握。”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门人田归农去世后,阮士中已是门中第一高手,听说田归农 在日,也自忌惮他三分,适才上山较劲,他似乎有心相让,才成了个不胜不 败之局,若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输,于是点了点头道:“小弟是客,自当由 阮师兄主持大局。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当下不再说话。这时曹云奇已经赶到,再过一会,周云阳、田青文二人也先后来了。阮士中 低声道:“殷师兄、云奇和我各发毒锥,干了把风的三人,再围攻陶氏父子。 云阳与青文待我们出手之后,再行上前。”四人听了,当即放轻脚步,弯腰 从山石后慢慢掩近。田青文跟在阮土中身后,低声叫道:“阮师叔!”阮士中停步道:“怎么?”田青文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双眼一翻,露出一对白睛, 低沉着嗓子道:“你还要回护陶子安那小贼?”田青文道:“我总觉得不是 他。”阮士中脸色铁青,将插在腰带上的那支羽箭拔了出来,递在她手里, 道:“你自己比一比去!这是那小贼适才射雁的箭。”田青文接过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两手发颤。曹云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时候多,望敌人的时候少,见了她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 是眼见陶子安性命难保,怒的是她对那小贼显然情意甚深。他脾气暴躁,越 想越恼,正待出言讥刺,阮士中在他肩头一拍,向着在东首把守的那人背心 一指。  这时田青文与周云阳已伏下身子,停步不进。阮殷曹三人各自认定了一 名敌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锥,悄悄走近。那毒锥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 绝技,发出时既准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个时辰毙命,厉害无比, 江湖上送它一个名号,叫作“追命毒龙锥”。  曹云奇心想:“师叔要我打东首那人,我却要用毒锥先送了陶子安那小 贼的性命,既报师门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钉。若是待会将他活捉,夜长梦多, 不知师妹又会生出什么古怪来。”算计已定,越走越近,眼见离敌人已不足 五十步,当下伏低身子,凝望着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挥手发 号,三锥立时激射而出。    铮的一声,陶子安手中的钢锄撞到了土中一件铁器。阮士中高举左手, 正要下落,猛听得嗤嗤嗤数声连响,旁边雪地里忽然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 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这些暗器突如其来的从地底下钻出,事先没半分朕兆,真是匪夷所恩, 古怪之极。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虽近身而发,来得奇特无比,但仗着眼 明手快,还是各举锄铲打落。望风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滚入山沟之中, 两枚袖箭分从头颈顶边擦过,侥幸逃得性命。其余两人却哼也没哼一声,一 枚钢镖、一柄飞刀都正中后心,扑在雪地里再不动弹。  这一下变起仓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是惊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亲“镇关东”陶百岁骂道:“鼠辈,敢施暗算!”这一声宛 若凭空起了个响雷,威猛无比,只见身侧雪地中刀光门动,从地底下跃出四人。  原来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处,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数日。四 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树枝盖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几个小孔透气,旁人哪 里知晓?  陶氏父子抛下锄铲,急从身边取出兵刃。陶百岁使的是一根十六斤重的 钢鞭,陶子安则用单刀。那滚在山沟里的马寨主怕敌人跟着袭击,在山沟中 连滚数滚,这才跃起,他手中本来拿着一对链子锤。看敌人时,见当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团,认得是北京乎通镖局的总镶头熊元献,此人精熟地堂刀功夫。饮马川山寨曾劫过他镖局的一支大镖, 熊元献使尽心机,始终没能要回,是以双方结下梁子。另一个女子,约莫三 十二三岁年纪,马寨主识得她是双刀郑三娘。她丈夫本是平通镖局的镖头, 在饮马川众寨主劫镶时刀伤殒命。此外是一个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个紫 膛脸汉子,使一对铁拐,均不相识。想来都是平通镖局邀来的好手,埋伏在 这里以报昔日之仇了。陶百岁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夫手下败将。除了姓熊的鼠辈,武林之中,原也没人能做这下贱勾当。”这话虽是斥骂熊元献,但殷吉听了, 不禁脸上一热,斜眼看阮士中时,只见他双目凝视谷中敌对双方,对这句话 直如不闻。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见引见。这位是山东百会寺的静智大师。这位是京中一等侍卫刘元鹤刘大人,是在下的同门师兄。你 们多亲近亲近。”陶百岁身材魁伟,声若雷震,熊元献恰与他相反,一个阳 刚,一个阴柔,两人倒似天生了的对头。  陶百岁骂道:“好小子,一齐上吧,咱们兵刃上亲近亲近。”钢鞭在空 中虚击一鞭,呼呼风响,足见膂力惊人。熊元献不动声色,低低的道:“在 下是陶寨主手下败将,不敢跟你动手,只求见赐一物。”陶百岁怒道:“什 么?”熊元献向他们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这里的东西。”  陶百岁一捋满腮灰白胡子,更不打话,劈面就是一鞭。熊元献闪身避过, 叫道:“且慢动手。”陶百岁喝道:“又有什么话说?”熊元献道:“在下 已在此处相候三日三夜,专等陶寨主到来。若是不瞧尊驾父子金面,此物早 就取了。这里的东西本来不是饮马川之物,一向由天龙门经管,现下换换主 儿,亦无不该。”陶子安道:“熊镖头说得好漂亮的话儿。这雪山上千里冰 封,你们若是早知埋藏之处,还不早就取了去?”那郑三娘一心要报杀夫之仇,叫道:“多说什么?动手吧!”话声未毕,三柄飞刀刷刷刷接连向马寨主射去。马寨主链子双锤飞起,将两柄飞刀打落, 眼见第三柄来得更是劲急,直取胸口,当下双手一崩,双锤之间的铁链横在 当胸,正好将飞刀挡落,左锤一缩,右锤已扑面打出。郑三娘身形灵动,矮 身低头,双刀一招“旋风势”,直扑进怀。马寨主左锤飞出,消去了这招。 这两人一动上手,那和尚挥戒刀直取陶百岁。镇关东不避反迎,铁鞭横 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和尚只觉手臂酸麻,刀锋已给打出一个缺口。 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献。六人分作三对,在雪地里性命相扑。刘元鹤手执双 拐,在旁掠阵,眼见那和尚不是陶百岁对手,叫道:“大师退下,让我来会 会镇关东。”那和尚兀自恋战。刘元鹤跨上一步,右膀在静智和尚肩头一撞。 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觉金刃劈风,一刀向脑门劈来,急忙缩头躲 闪,原来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静智吓出一身冷汗,惊怒之下,挺刀与熊元献双斗陶子安。 刘元鹤武功比师弟强得多,陶百岁铁鞭横扫,他竟硬接硬架,铁拐一立,铁鞭碰铁拐,当的一声大响。刘元鹤不动声色,右拐一沉,拐头锁住敌人鞭 身,左拐搂头盖了下来。陶百岁与他数招一过,已知今日遇到劲敌,当下抖 擞精神,使开六合鞭法,单鞭斗双拐,猛砸狠打。  时候一长,刘元鹤渐占上风,陶百岁已是招架多,还手少。陶于安以一 敌二,更是形迫势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马寨主速下杀手击毙郑三娘, 将熊元献接过,自己就能俟机杀了和尚。但郑三娘也已瞧明白战局大势,只 要自己尽力支撑,陶氏父子不免先后送命,当下只守不攻,双刀守得严密异 常,马寨主双锤虽如狂风暴雨般连环进攻,却始终伤她不得。再拆数十捂, 郑三娘究是女流,愈来愈是力气不加,不住向后退避。马寨主踏步上前追击, 突见郑三娘左刀一晃,露出老大一个空门,不禁大喜,抢上一步,挥锤击下, 摹地里右足足底突然一虚,竟己踏在熊元献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之中。这坑大 半仍被白雪淹没,激斗之际,未加留神,郑三娘有意引他过去。他这一足踏 空,身子向前一跌,暗叫不好,侍要跃起,郑三娘一刀疾砍,登时将他左肩 卸落。马寨主惨叫一声,晕了过去,郑三娘右手补上一刀,将他砍死在坑中。陶子安听到马寨主叫声,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献与静智两人缠住了,自顾尚 且不暇,哪能分手救人?郑三娘喘了几口气,理一理鬓发,取出一块白布手 帕包在头上,舞动双刀上前夹击陶百岁。那陶百岁若是年轻上二十岁,刘元鹤原不是他的敌手。他向以力大招猛见长,现下年纪一老,精力究已衰退,与刘元鹤单打独斗已相形见绌,再加 上一个郑三娘在旁偷袭骚扰,更是险象环生。  斗到酣处,刘元鹤叫一声:“着!”一招“龙翔凤舞”,双拐齐至。陶 白岁挥鞭挡住,却见郑三娘双刀圈转,也是两样兵刃同时攻到。陶百岁一条 鞭架不开四般乒刀,大喝一声,飞左脚将郑三娘踢了个筋斗,但左胁上终于 破她刀锋划了一个大口子。片刻之间,伤口流出的鲜血将雪地染得殷红一片。 但这老儿勇悍异常,舞鞭酣战,毫不示怯。  陶子安眼见情势险恶,心知今日有败无胜,当下疾攻三刀,乘静智退开 两步,随即向后一跃,叫道:“罢啦,我父子认输就是。你们要宝还是要命?” 郑三娘挥刀向陶百岁进攻,叫道:“宝也要,命也要。”熊元献心里却另有 计较,他去年失了一支大镖,赔得倾家荡产,心想与其杀他父子,不如叫饮 马川献出金银赎命,于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话说。”    刘元鹤为人精细,郑三娘一向听总镖头的吩咐,听他如此说,各自向旁 跃开。那静智却是个莽和尚,斗得兴发,哪里还肯罢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风 车相似,直向陶子安迫将过去。熊元献连叫:“静智大师,静智大师。”静 智宛如未闻,陶子安一声冷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抛,挺胸道:“你敢杀我?” 静智举起戒刀,正要一刀砍下,突然见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举在半 空,却不落下。陶子安骂道:“贼秃!”迎面一拳,正中鼻梁。静智出其不 意,身子一晃,一交坐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满手都是鼻血。这一来叫他 如何不怒,一声吼叫,爬起身来,向陶子安猛扑过去。熊元献伸臂拉住,叫道:“且慢!” 只见陶子安跃入坑中,挥动钢锄掘了几下,随即抛开锄头,捧着一只两尺来长的长方铁盒纵身而上。刘元鹤等面上各现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几步。 阮士中低声向殷吉道:“殷师兄,你与云奇发锥伤人,我去抢宝。”殷 吉低声道:“伤哪一边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间三指卷曲,伸出拇指与小指, 做个“六”字的手势。意思说六个人全伤。殷吉心道:“好狠毒!”点了点 头,扣紧手中的毒锥,斜眼看曹云奇时,只见他双眼盯着陶子安,看来这些时候之中,他眼光始终未有一瞬离开过此人。 陶子安捧着铁盒,朗声说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诡计,这武林至宝么,嘿嘿,自当双手奉上。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领教。”熊元献眯着一双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你们怎知这铁盒埋在此处? 又怎知我们这几日要来挖取?”熊元献道,“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说了, 也是不妨。天龙门田老掌门封剑之日,大宴宾朋。少寨主是田门快婿,那一 定是到的了。”陶子安点了点头。熊元献指着刘元鹤道:“我这位师兄当日 也是座上宾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没把刘师兄放在眼里。”陶子安冷笑 道:“哈哈,我岳丈宴请好朋友。原来请到了奸细。”熊元献并不动怒,仍是细声细气的道:“言重了。刘师兄久仰尊驾英名,不免对少寨主多看了几眼,那也是饮马川威名远播之故啊。那日少寨主一举 一动,没曾离了刘师兄的眼睛。”陶子安道:“妙极,妙极!这盒儿该当献 给刘大人的了。”双手前伸,将铁盒递了出去。刘元鹤眉不扬,肉不动,伸手去接。陶子安突然在铁盒边上一掀,嗖嗖嗖三声,三支短箭从铁盒中疾飞而出,向刘元鹤当胸射去。两人相距不到三 尺,急切间哪能闪避?好个刘元鹤,身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顺手拉住静智在身前一挡。只听一声惨呼,两支短箭一齐钉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时气绝。第三支箭偏在一旁, 却射入了熊元献左肩,直没至羽,受伤也自不轻。  这个变故,比适才熊元献等偷袭来得更是奇特。田青文忍不住“啊”的 一声叫了出来。刘元鹤一听背后有人,顾不得与陶氏父子动手,跃向山石, 先护住背心,这才转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动手!”纵身扑了下去。曹云奇手一扬,三枚毒锥对准 陶子安射出。田青文早知他心意,一见他扬手发锥,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 曹云奇身子一侧,怒喝:“干什么?”三锥准头全偏,都落入雪地之中。  殷吉的毒锥本待射向刘元鹤,只是田青文一出声,被他立时知觉,此人 应变极快,竟然无机可乘。阮士中大叫:“物归原主。”左手五指如钩,抓 向陶子安双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铁盒边缘。刘元鹤铁拐一立,与殷吉的长剑搭上了手。两人在田归农的筵席中曾会过面,都知对方是武学名家,此刻数招一过,心中各自佩服。 周云阳挺剑奔向熊无献。田青文的单剑与郑三娘双刀战在一起。曹云奇长剑闪动,不去斗闲在一旁的陶百岁,却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贯 日”,身随剑至,竟是拚命的打法,凶狠异常。  陶子安没持兵刃,只得放手松开铁盒,后跃避开,俯身抢起单刀,反身 来夺。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阴沉着脸骂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丈, 原来是看中了我天龙门的至宝。”陶子安叫道:“谁说我害了岳父?”挥刀 猛攻,急着要夺回铁盒。  但这铁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说曹云奇在旁仗剑相助,就是单凭 阮士中一双肉掌,陶子安也休想夺得回去。陶百岁叫道:“姓阮的,这铁盒 是田亲家亲手交与我儿,你是不服,还是怎地?”大声叫嚷,挥鞭向阮士中 头顶击落。阮士中一跃丈余,纵到田青文的身旁,举盒向郑三娘迎面一扬。 郑三娘适才见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闪避。哪知阮士中 只是虚张声势,待田青文摆脱纠缠,当即将铁盒交在她手中,说道:“护住 盒儿,让我对付敌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返身来斗陶百岁。这天龙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得, 陶百岁虽然鞭沉力猛,却被他一双空手迫得连连倒退。熊元献肩头中箭,被 周云阳一柄长剑迫住了,始终缓不出手来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一用劲半 边身子剧痛难当。只有刘元鹤却与殷吉斗了个旗鼓相当。田青文抱住铁盒,施开轻功,疾向西北方奔去。陶子安举刀向曹云奇猛劈,见他提剑封门,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转身,向田青文追去。 曹云奇大怒,随后急赶,只追出数步,斜刺里双刀砍到,原来是郑三娘从旁截住。曹云奇心中焦躁,连进险招。哪知郑三娘的武艺虽不甚精,却练就了一套专门守御的刀法,只要这套“铁门闩”刀法使开了,六六三十六招 之内,对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胜。曹云奇连变三路剑法,一时竟奈何她 不得。田青文奔出里许,见陶子安随后跟来,正合心意,转过一个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的道:“你追我干么?”陶子安道:“妹子,咱们合力对付 了那几个奸贼,自己的事总好商量。”田青文道:“谁是你的妹子?你干么 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里双膝跪倒,指天立誓,大声道,“皇天在 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龙门田老掌门,叫我日后万箭攒身,乱刀分尸!” 田青文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拉着他臂膀,柔声道:“不是你就好啦。我 也早知不是你,他们??他们??”陶子安跃起身来,握住她左手,说道: “妹子??”刚叫得一声,忽见田青文脸上变色,知道背后来了人,急忙转 身,只听一人喝道,“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田青文怒道:“什么鬼鬼祟祟?你给我口里放干净些。” 陶子安一回头,见是曹云奇赶到,叫道:“曹师兄,你莫误会。”曹云奇圆睁双目,喝道:“误会你妈个屁!”提剑分心便刺,陶子安只得举刀招 架。  两人斗了数合,雪地里脚步声响,郑三娘如风奔来。曹云奇骂道:“臭 婆娘,缠个没完没了。”反手就是一剑,郑三娘左刀挡架,右手回了一刀, 陶子安叫道:“郑三娘,咱俩并肩子上,先杀了这蛮汉再说。”  他一语甫毕,一招“抽梁换柱”,左手虚托,刀锋从横里向曹云奇反劈 过去。曹云奇以一敌二,丝毫不惧。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卖弄本事,剑走  偏锋,反而连连迸招。陶子安赞道:“好剑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 阴”向他胯下挥去。郑三娘心想他定然竖剑相架,上盘势必空虚,当即双刀 向曹云奇肩头砍落。不料陶子安这一刀挥到中途,突然转为“退步斩马刀”, 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郑三娘腿上,喝道:“躺下。”  这一招毒辣异常,比郑三娘再强数倍的高手,也是难以防备,教她如何 闪避得了?她腿上剧痛,向后便跌。陶子安抢上一步,举刀往她颈中砍下。 呼的一声,曹云奇长剑递出,将他单刀架开,叫道:“你要不要脸?”陶子 安笑道:“兵不厌诈,我是有心助你。”  曹云奇正要喝骂,刘元鹤、殷吉、陶百岁、阮土中等已先后赶到。原来 他们都挂念着铁盒,眼见田青文抱着盒子奔开,不愿无谓恋战,一待敌人攻 势略缓,都抽空追来。陶子安叫道:“爹,天龙门是好朋友。你别跟阮师叔 动手。”  陶百岁尚未答话,曹云奇高声叫道:“你害死我恩师.谁跟你是好朋友?” 刷刷刷.向他疾刺三剑。陶子安挡开两剑,第三剑险险避不开去,身子向左 急闪,剑刃在右颊边贴面而过,只要差得两寸,那便是穿头破脑之祸。他吓 得脸无血色,忽听田青文叫声:“小心!”一枚暗器从身旁飞了过去,紧接 着风声微响,后臀上已吃了一刀。原来郑三娘受伤后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饮马川是我杀夫大仇,这小贼又是素来诡计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话,不加提防?”忽见陶子安避剑 后退,正是偷袭良机,当即奋身跃起,挥刀往他头顶砍去。田青文眼明手快, 急发一锥,抢先钉中她的右肩。幸得这一锥,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郑三娘 那刀砍肾低了,只中了他的后臀。郑三娘身中毒锥,又向后跌。陶子安骂声:“贱人!”单刀脱手,对准她胸口猛掷下去,这一掷势劲力疾,相距又近,眼见得一刀要将她钉在地下, 突然空中嗤的一声急响,一枚暗器从远处飞来,正好打在刀上,当的一声, 单刀荡开,斜斜的插入郑三娘身旁雪地之中。刘元鹤、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铁盒,或亟欲劫夺、或旨在守护,忽听这暗器破空之声响得怪异,都是一惊,但见这暗器远飞而至,落点既准,劲力又 重,竟将单刀打在一旁。各人一惊之下,齐向暗器来路望去,只见一个花白 胡子的老僧右手拿着一串念珠,念道:“善哉,善哉!”快步走来,俯身拾 起一物,串在念珠绳上,原来他适才所发暗器只是一粒念珠。这串念珠看来份量不轻,黑黝黝的似是铁铸,但这和尚从数丈外弹来,小小一粒念珠竟能撞开一把八九斤重的钢刀,指力实是非同小可。众人惊愕 之下,都眼睁睁的望着他。  但见他一对三角眼,塌鼻歪嘴,一双白眉斜斜下垂,容貌极是诡异,双 眼布满红丝,单看相貌,倒似是个市井老光棍,哪想得到武功竟是如此高强。 那僧人伸手扶起郑三娘,拔下她肩头的毒锥,只见伤口中喷出黑血,郑 三娘大声呻吟。那僧人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塞在她的口里,向众人逐 个望去,自言自语说道:“这药丸只可暂时止痛。毒龙锥是天龙门独门暗器, 和尚可救她不得。”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脸上,说道:“这位施主是天龙门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请慈悲则个。”说着合十行礼。 阮士中和郑三娘本不相识,原无仇怨,眼见那僧人如此本领,若是不允拿出解药,今日决讨不了好去,他是个久历江湖之人,当硬则硬,当软则软, 眼见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还礼,道:“大师吩咐,自当遵命。”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瓶,在一个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给郑三娘服了,将另一个瓶子 递给田青文道:“给她敷上。”田青文接过药瓶,将铁盒交给师叔,自去给 郑三娘敷药。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又打了一躬,说道:“请问各位在此互斗, 却是为了何事?天下没解不开的梁子,和尚老了脸皮,倒想作个调人,嘿嘿。”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沉吟不语,有的脸现怒容。曹云奇指着陶子安 骂道:“这小贼害死我师父,偷了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大师,你说该不该找他偿命?”说着手中长剑虚劈,剑刃震动,嗡嗡作声。 那老僧问道:“尊师是哪一位?”曹云奇道:“先师是敝门北宗掌门,姓田。”那老僧“啊哟”一声,说道:“原来归农去世了,可惜啊可惜。” 语气之中,似乎识得田归农,而口称“归农”,竟然自居尊长。田青文刚给 郑三娘敷完药,听那老僧如此说,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师给先父报 仇,找到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来:“什么真凶假凶?这里有赃有证, 这小贼难道还不是真凶?”陶子安只是冷笑,并不答话。陶百岁却忍不住了, 喝道:“田亲家跟我数十年交情,两家又是至亲,我们怎能害他?”  曹云奇道:“就是为了盗宝啊!”陶百岁大怒,纵上前去就是一鞭。曹 云奇正要还手,突见那老僧左手挥出,在陶百岁右腕上轻轻一勾,钢鞭猛然 反激回去。陶百岁只觉手掌心一震,虎口剧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撒手向 旁跃开,啪的一声,钢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众人本来围在僧人身周,突见钢鞭飞起跌落,各自向后跃开,登时在那僧人身旁留出好大一个圆圈,各人眼睁睁的望着这和尚,都是好生诧异,暗 想,“镇关东素以膂力刚猛称雄武林。怎么给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勾一带, 竟然连兵刃也撒手了?”陶百岁满脸通红,叫道:“好和尚,原来你是天龙门邀来的帮手。”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纪,仍是这等火气。不错,和尚确是受人 之邀,才到长白山来。不过邀请和尚的,倒不是天龙门。”天龙门诸人与陶 氏父子俱吃一惊,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郑三娘。他既是平通镖局的帮手, 这铁盒儿可就难保了。”阮士中退后一步。殷吉与曹云奇双剑上前,护在他 左右两侧。那僧人宛如未见,续道,“此间一无柴火,二无酒饭,寒气好生难熬。那主人的庄子离此不远,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脚。那主人见 到大群英雄好汉降临,一定开心,他妈的,大家同去扰他一顿!”说罢呵呵 而笑,对众人适才的浴血恶斗,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众人见他面目虽然丑陋,说话倒是和气,出家人口出“他妈的”三字, 未免有些突兀,但这些豪客听在耳里,反感亲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师所说的主人,是哪一位前辈?”那老僧道:“这主 人不许和尚说他名字。和尚生来好客,既然出口邀请,若有哪一位不给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脸上无光了。” 刘元鹤见这老僧处处透着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说道:“大师莫怪,下官失陪了。”说罢返身便奔。那老僧笑道:“在这荒山野地之中,居 然还能见到一位官老爷,好福气啊,他妈的好福气。”他待刘元鹤奔出一阵, 缓缓说完这几句话,斗然间身形晃动,随后追去。只见他在雪地里纵跳疾奔, 身法极其难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尽管他身形又似肥鸭,又似蛤蟆,片刻之间,竟已抄在刘元鹤身前, 笑道:“和尚要对不住官老爷了。”不待刘元鹤答话,左手兜了个圈子,忽 然翻了过来,抓住他的右腕。  刘元鹤陡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胡里胡涂的已被他扣住脉门,情急之下, 左手出掌往老僧击去。那老僧左手拇指与食指拿着他的右腕,见他左掌击来, 左手提着他右臂一举,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钩出,搭上了他左腕。 这一来,他一只手将刘元鹤双手一齐抓住,右手提着念珠,一窜一跳的回来。 众人见刘元鹤双手就如被一副铁铐牢牢铐着,身不由主的给那老僧拖 回,都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老僧功夫之高,甚为罕见,喜的是他并非平通 镖局所邀的帮手。那老僧拉着刘元鹤走到众人身前,说道:”刘大人已答应赏脸,各位请吧。” 有刘元鹤的榜样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惧,也不敢再出言相拒,自讨没趣。只见那老僧握着刘元鹤的手腕,缓缓向前,走出数步,忽然转身道:“什 么声音?”众人停步侧耳一听,但听得来路上隐隐传来一阵气喘吆喝之声, 似乎有人在奋力搏击。阮士中陡然醒悟,叫道:“云奇,快去相助云阳。” 曹云奇叫道:“啊哟,我竟忘了。”挺剑向来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开刘元鹤,拉着他一齐赶去,只赶出十余丈。刘元鹤足下 功夫已相形见绌。他虽提气狂奔,仍是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双手被握,纵 然用力挣扎,那老僧五根又瘦又长的手指竟未放松半点。再奔数步,那老僧 又抢前半尺,这一来,刘元鹤立足不稳,身子向前仰跌下去,双臂夹在耳旁 举过头顶,被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他又气又急,欲待飞脚向那老僧踢 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哪里说得上发足踢敌?倏忽之间,众人己回到坑边,只见周云阳与熊元献搂抱着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两人兵刃均已脱手,贴身肉搏,连拳脚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头顶 口咬,打得狼狈不堪,哪里像什么武林中的好手相斗,直如市井泼妇当街厮 打一般。曹云奇仗剑上前,要待往熊元献身上刺去,但两人翻滚缠打,只怕 误伤了师弟,急切间下手不得。那老僧走上几步,右手抓住周云阳背心,提了起来。周熊两人手脚都相互勾缠,提起一人,将另一人也带了上来。两人打得兴发,虽然身子临空, 仍是殴击不休。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两人手足都是一麻,砰的一响, 熊元献摔出了五尺之外。那老僧将周云阳放在地下,这才松了刘元鹤的手腕。 刘元鹤给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时之间竟难以弯曲,仍是高举过头,过了一会 才慢慢放下,只见双腕上指印深入肉里,心中不禁骇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伙儿快走,还来得及去扰主人一顿早饭。” 众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齐跟在他的身后。郑三娘腿上伤重,熊元献顾不得男 女之嫌,将她背在背上。陶氏父子、周云阳等均各负伤。但见雪地里一道殷 红血迹,引向北去。  行出数里,伤者哼哼卿卿,都有些难以支持。田青文从背囊中取出一件 替换的布衫,撕碎了先给周云阳裹伤,又给陶氏父子包扎。曹云奇哼了一声, 待要发话。田青文横目使个眼色,曹云奇虽不明她意思,终于忍住了口边言语。  又行里许,转过一个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没至膝,行走好生为难, 众人虽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还有多 远?”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着左侧一座笔立的山峰道:“不远了,就在  那上面。” 两名童儿背上各负一柄长剑,眉目如画,形相俊雅,面貌一模一样,毫无分别。田青文对双童微笑道:“吃些果儿!”二  众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冷了半截。那山峰虽非奇高, 但宛如一根笔管般竖立在群山之中,陡峭异常,莫说是人,即令猿猴也是不 易上去,心中都将信将疑:“本领高强之人就算能爬得上去,可是在这陡峰 的绝顶之上,难道还会有人居住不成?”  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转过两个山坡,进了一座大松林。林中 松树都是数百年的老树,枝柯交横,树顶上压了数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 少,反而好走。这座松林好长,走了半个时辰方始过完,一出松林,即到山 峰脚下。  众人仰望山峰,此时近观,更觉惊心动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难爬上, 眼前满峰是雪,若是冒险攀援,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个粉身碎骨。  只听一阵山风过去,吹得松树枝叶相撞,有似秋潮夜至。众人浪迹江湖, 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此刻立在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胆怯。那老 僧从怀中取出一个花筒火箭,晃火折点着了,嗤的一声轻响,火箭冲天而起, 放出一道蓝烟,久久不散。  众人知道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讯号,只是这火箭飞得如此之高,蓝烟在 空中又停留这么久,却是极为罕见。众人仰望峰顶,察看有何动静。过了片刻,只见峰顶出现一个黑点,迅速异常的滑了下来,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已看清楚是一只极大的竹篮。篮上系着竹索,原来是山峰上 放下来接客之用。竹篮落到众人面前,停住不动。那老僧道:“这篮子坐得三人,让两位女客先上去,还可再坐一位男客。哪一个坐?和尚个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 坐的,哈哈。”众人均想:“这和尚武功极高,说话却恁地粗鲁无聊。”田青文扶着郑三娘坐入篮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师哥定要乘机相害子安。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师叔面前须不好看。”于是向曹云奇招手道: “师哥,你跟我一起上。”曹云奇受宠若惊,向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 见于颜色,当下跨进篮去,在田青文身旁坐下,拉着竹索,用力摇了几下。 只觉篮子晃动,登时向峰顶升了上去。曹田郑三人就如凭虚御风、腾云 驾雾一般,心中空荡荡的甚不好受。篮到峰腰,田青文向下一望,只见山下 众人已缩成了小点,原来这山峰远望似不甚高,其实壁立千仞,却是非同小可。田青文只感头晕目眩,当即闭眼,不敢再看。  约莫一盏茶时分,篮子升到了峰顶。曹云奇跨出竹篮,扶田郑二人出来。 只见山峰旁好大三个绞盘。互以竹索牵连,三盘互绞,升降竹篮,十余名壮 汉扳动三个绞盘,又将篮子放了下去。篮子上下数次,那老僧与群豪都上了 峰顶。绞盘旁站着两名灰衣汉子,先见曹云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来, 这才趋前躬身行礼。  那老僧笑道:”和尚没通知主人,就带了几个朋友来吃白食了,哈哈!” 一个长颈阔额的中年汉子躬身道:“既是宝树大师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欢 迎。”众人心道:”原来这老僧叫作宝树。”  但见那汉子团团向众人作了个四方揖,说道:“敝上因事出门.没能恭 迎嘉宾,请各位英雄恕罪。”众人急忙还礼,心中各自纳罕,“这人身居雪 峰绝顶,衣衫单薄,却没丝毫怕冷的模样,自然是内功不弱。可是听他语气, 却是为人佣仆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    只见宝树脸上微有讶色,问道:“你主人不在家么?怎么在这当口还出 门?”那汉子道:“敝上七日前出门,到宁古塔去了。”宝树道:“宁古塔? 去干什么?”那汉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相告。宝树道:“但说 不妨。”那汉子道:“主人说对头厉害,只怕到时敌他不住,所以赶赴宁古 塔,去请金面佛上山助拳。”  众人一听“金面佛”三字,都吓了一跳。此人是武林前辈,二十年来江 湖上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了这七个字外号。不知给他招来多少强仇, 树上多少劲敌,可是他武功也真高,不论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好手,无不一一 输在他的手里。近十年他销声匿迹,武林中不再听到讯息,有人传言他已在 西域病死,但无人亲见,也只是将信将疑。这时忽听得他非但尚在人世,而 且此间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时都感不安。  原来这金面佛武功既高。为人又是嫉恶如仇,若是有谁干了不端行径, 他不知道便罢,只要给他听到了,定要找上门来理会,作恶之人,轻则损析 一手一足,重则殒命,决然逃遁不了。上山这伙人个个做过或大或小的亏心 事,猛然间听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惊肉跳?  宝树微微一笑,说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谅那雪山飞狐有多大本 领。用得着这等费事?”那汉子道:“有大师远来助拳。咱们原己稳操胜券。 但听说那飞狐确是凶狡无比。敝上说有备无患,多几个帮手,也免得让那飞 狐走了。”众人又各寻思:“雪山飞狐又是什么厉害脚色?”宝树和那汉子说着话,当先而行,转过了几株雪松。只见前面一座五开间极大的石屋,屋前屋后都是白雪。 众人进了大门,走过一道长廊,来到前厅。那厅极大,四角各生着一盆大炭火。厅上居中挂着一副木板对联,写着廿二个大字:不来辽东 大言天下无敌手 邂逅冀北 方信世间有英雄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凤深惭昔年狂言醉后涂鸦”。 众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对联上的字是什么意思,似乎这苗人凤对自己的外号感到惭愧。每个字都深入木里,当是用利器剜刻而成。  宝树脸色微变,说道:“你家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哪。”那长颈 汉子道:“是!我们庄上跟苗大侠已相交数十年。”宝树“哦”了一声。刘元鹤一颗心更是怦怦跳动,暗道:“来到苗人凤朋友的家里啦。我这条老命看来已送了九成。”片刻之间,两只手掌中都是冷汗淋漓。 各人分别坐下,那名汉子命人献上茶未,站在下首相陪。 宝树说道:“这金面佛当年号称‘打遍天下无故手’,原也太过狂妄,瞧这副对联,他自己也知错了。”那长颈汉子道:“不,我家主人言道,这 是苗大侠自谦。其实若不是太累赘了些,苗大侠这外号之上,只怕还得加上‘古往今来’四字。”宝树哼了一声,冷笑道:“嘿!佛经上说,当年佛祖 释迎牟尼降世,一落地便自称‘天上天下,唯我一人称独尊’,这句话跟‘古 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倒配得上对儿。”  曹云奇听他言中有讥刺之意,放声大笑,那长颈汉子怒目相视,说道: “贵客放尊重些。”曹云奇愕然道,“怎么?”那汉子道:“若是金面佛知 你笑他,只怕贵客须不方便。”曹云奇道:“武学之道无穷,要知天外有天, 人上有人。他也是血肉之躯,就算本领再高,怎称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 字?”那汉子道:“小人见识鄙陋,不明世事。只是敝上说称得,想来必定  称得。”曹云奇听他言语谦下,神色却极是不恭,心中怒气上冲,心想:“我 是一派掌门,焉能受你这低三下四的佣仆之气?”当即冷笑道:“天下除了 金面佛,想来贵主人算得第一了?嘿嘿,可笑!”那汉子道:“这个岂敢!” 伸手在曹云奇所坐的椅背上轻轻一拍。曹云奇只感椅子一震,身子向上一弹。 他手中正拿着茶碗。这一下出其不意,茶碗脱手掉落,眼见要在地下跌得粉 碎,那汉了俯身一抄,已将茶碗接住,道:“贵客小心了。”曹云奇满脸通 红,转过头不理。那汉子自行将茶碗放在几上。  宝树对这事视若不见,向那长颈汉子道:“除了金面佛跟老衲之外.你 主人还约了谁来助拳?”那汉子道:“主人临去时吩咐小人,说青藏派玄冥 子道长、昆仑山灵清居士、河南太极门蒋老拳师这几位,日内都要上山,嘱 咐小人好好侍奉。大师第一位到,足见盛情,敝上知道了,必定感激得紧。” 宝树大师受此间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便有天大的棘手之事也必迎 刃而解,岂知除了自己之外,主人还邀了这许多成名人物。这些人自己虽大 都未见过面、却都素来闻名,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早知主人邀 了这许多人,倒不如不来了,那金面佛苗人凤更是远而避之的为妙:兼之自 己远来相助,主人却不在家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不快,说道:“老衲 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到,还有办不了的事吗?何必再另约旁人?”那汉 子道:“敝上言道,乘此机会,和众家英雄聚聚。兴汉丐帮的范帮主也要来。” 宝树一凛,道:”范帮主也来?那飞狐到底约了多少帮手?”那汉子道:“听说他不约帮手,就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岁等均是久历江湖之人,一听雪山飞狐孤身来犯.而 这里主人布置了许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还要去请金面佛与丐帮范帮主来助 拳,都想这雪山飞狐就算有三头六臂,也用不着对他如此大动干戈。眼见这 宝树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单是他一人,多半也足以应付,何况我们上得山来, 到时也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当时主人料不到会有这许多不速之客而已。其中刘元鹤心中,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原来丐帮素来与朝廷作对,在帮名上加上“兴汉”二字,称为“兴汉丐帮”,显是有反清之意。 上个月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亲率大内侍卫十八高手,将范帮主擒住关入天 牢。这事做得甚是机密,江湖上知者极少。刘元鹤自己就是这大内十八高手 之一。今日胡里胡涂的深入虎穴,定然是凶多占少。宝树见刘元鹤听到范帮主之名时,脸色微变,问道,“刘大人识得范帮主么?”刘元鹤忙道:“不识。在下只知范帮主是北道上响当当的英雄好汉, 当年赤手空拳,曾以‘龙爪擒拿手’抓死过两头猛虎。”  宝树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头问那长颈汉子道:“那雪山飞狐到底是 何等样人?他与你家主人又结下了什么梁子?”那汉子道:“主人不曾说起。 小的个敢多问。”  说话之间,童仆奉上饭酒,在这雪山绝顶,居然肴精酒美,大出众人意 料之外。那长颈汉子道:“主人娘子多谢各位光临。各位多饮几怀。”众人 谢了。  席上曹云奇与陶子安怒目相向,熊无献与周云阳各自磨拳擦掌,陶百岁 对郑三娘恨不得一鞭打去,虽然共桌饮食,却是各怀心病。只有宝树言笑自 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满嘴粗言秽语,哪里像个出家人的模样?  酒过数巡,一名仆人捧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各人累了半日,早就饿 了,见到馒头,都是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听得空中嗤的一声响,众  人一齐抬头,只见一枚火箭横过天空,射到高处,微微一顿,忽然炸了开来, 火花四溅,原来是个彩色缤纷的烟花,缓缓散开,隐约是一只生了翅膀的狐 狸。宝树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飞狐到了。”  众人尽皆变色。那长颈汉子向宝树请了个安,说道:“敝上未回,对头 忽然来到,此间一切,全仗大师主持。”宝树道:“有我呢,你不用慌。便 请他上来吧。”那汉子踌躇道:“小的有话不敢说。”宝树道:“但说无妨。” 那汉子道:”这雪峰天险,谅那飞狐无法上来。小人想清大师下去跟他说, 主人并不在家。”宝树说:“你吊他上来,我会对付。”那汉子道:“就怕 他上峰之后,惊动了主母,小的没脸来见主人。”  宝树脸一沉,说道:“你怕我对付不了飞狐么?”那长颈汉子忙又情了 个安,道:“小的不敢。”宝树道:“你让他上来就是。”那汉子无奈,只 得应了,悄悄与另一名侍仆说了几句话,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护主母。  宝树瞧在眼里,微微冷笑,却不言语,命人撤了席,各人散坐喝茶,只 喝了一盏茶,那长颈汉子高声报道:“客人到!”两扇大门“呀”的一声开 了。  众人停盏不饮,凝目望着大门,却见门中并肩进来两名童儿,这两名童 儿一般高矮,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白色貂裘。头顶用红丝结着两根竖立 的小辫,背上各负一柄长剑。这两人眉目如画,形相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 模一样,毫无分别.只是走在右边那童儿的剑柄斜在右肩,另一个童儿的剑 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一只拜盒。众人见了这两个童儿的模样,都感愕然,心中却均是一宽,本以为来的是那穷凶极恶的“雪山飞狐”,哪知却是两个小小孩童。待这两人走近,只 见两人每根小辫儿上各系一颗明珠,四颗珠子都是小指头般大小,发出淡淡 光彩。熊无献是镖局的镖头,陶百岁久在绿林,识别宝物的眼光均高,一见 四颗大珠,都是怦然心动:“这四颗宝珠可贵重得很哪.两人所穿的貂裘没 一根杂毛,也是难得之极。就算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未必有此珍物。”两个童儿见宝树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礼,左边那童儿高举拜盒。那长颈汉子接了过来,打开盒子,呈到宝树面前。宝树见盒中是一张大红帖子, 取出一看,见上面浓墨写着一行字道:“晚生胡斐谨拜。雪峰之会,谨于今 日午时践约。”字迹甚是雄劲挺拔。宝树见了“胡斐”两字,心中一动:“嗯,飞狐的外号,原来是将他名字倒转而成。”当下点了点头道:“你家主人到了么?”右边那童儿道:“主 人说午时准到,因恐贤主人久候,特命小的前来投刺。”他说话语声清脆, 童音未脱。宝树见两童生得可爱,问道:“你们是双生兄弟么?”那童儿道: “是”说着行了一礼,转身便出。那长颈汉子道:“兄弟少留,吃些点心再 上。”右边那童子道:“多谢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田青文从 果盘里取了些果子,递给两人,微笑道:“那么吃些果儿。”左边那童儿接 了,道:“多谢姑娘。”  曹云奇最是妒忌,兼之性如烈火。半分儿都忍耐不得,见田青文对两人 神态亲密,心中怒气已生,冷笑道:“小小孩童,居然背负长剑,难道你们 也会剑术么?”两童愕然向他望了一眼,齐声道:“小的不会。”曹云奇喝 道:“那么装模作样的背着剑干么?给我留下了。”伸出双手,去抓两人背 上长剑的剑柄。两个童儿绝未想到此时有人要夺他们兵器,曹云奇出手又是极快,只听刷刷两声,众人眼前青光闪动,两柄长剑脱鞘而出,部已被他抢在手中,曹 云奇哈哈一笑,道:“你两个小??”第五字未出口,两个童儿一齐纵起, 一出左手,一出右手,迅速之极的按在曹云奇颈中。两人同时向前一扳,曹 云奇待要招架,双脚被两人一出左脚、一出右脚的一勾,登时身不由主的在 空中翻了半个筋斗,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  他夺剑固快,这一交摔得更快,众人一愕之下,两童向前扑上,要夺回 他手中长剑。曹云奇岂是弱者,适才只因未及防备,方着了道儿,他一落地 立即纵起,双剑竖立,要将两童吓退。不料两童一纵,不知怎的,一人一手 又己攀在他的颈中,一扳一勾,招式便和先前的全无分别,曹云奇又是啪的 摔了一交。  第一交还可说是给两童攻其无备,这第二交却摔得更重。他是天龙门的 掌门,正当年富力壮,两童站着只及到他的胸口。  二次又跌,教他脸上如何下得来?狂怒之下,杀心顿起,人未纵起,左 剑下垂,右剑突然横劈,要将两个童儿立毙剑下。  田青文见他这一招是本门中的杀手“二郎担山”,招数狠辣,即令武功 高强之人,一时也难以招架,眼见这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子要死于非命,忙叫 道:“师哥,休下杀招。”曹云奇挥剑削出,听得田青文叫喊,他虽素来听从这师妹的言语,但招已递出.急切间收剑不及,当下腕力一沉,心想在两个小子胸口留个记号也 就罢了。哪知左边的童儿忽从他腋下钻到右边,右边的童儿却钻到了左边, 他一剑登时削空,正要收招再发,突觉两旁人影闪动,两个小小的身躯又已 扑到。曹云奇吃过两次苦头,可是长剑在外,倏忽间难以回刺,眼见这怪招又来,仍是无法拆架闪避,当即双剑撒手,平掌向外推出,喝一声“去!”两 掌上各用了十成力,两个童儿只要给掌缘扫上了,也非得受伤不可。突见人 影一闪,两个童儿忽然不见,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左童矮身窜到右边,右童 矮身窜到左边,眼睛一花,项颈又被两人攀住。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劲向后急仰,存心要将两童向后甩跌出去。劲力刚一甩出,陡觉颈上两只小手忽然放开,一惊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 劲站直,却己不及,两童又是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双脚后跟向前一挑。 曹云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被两人这一挑,大骂“直娘贼”声 中,腾的一下,仰天一交。这一下只跌得他脊骨如要断折,挺身要待站起, 腰上使不出劲,竟又仰跌。  周云阳抢步上前,伸手扶起。两个童儿己乘机拾起长剑。曹云奇本是紫 膛脸皮,这时气得紫中发黑,拔出腰中佩剑,一招“白虹贤日”,呼的一声, 径向左童刺去,周云阳见师兄接连三番的摔跌,知道两个童儿年纪虽幼,却 是极不好斗,对方共有二人,自己上前相助。也算不得理亏,当下跟着出剑.向 右童发招。  左童向右童使个眼色,两人举剑架开,突然同时跃后三步。左童叫道: “大和尚,小人奉主人之命前来下书,并没得罪这两位,为什么定要打架?” 宝树微微一笑,说道:“这两位要考较一下你们的功夫,并无恶意。你们就 陪着练练。”左童道:“如此请爷们指点。”两人双剑起处,与曹周二人斗 在一起。这庄子中佣仆婢女,个个都会武功,听说对方两个下书的童儿在厅上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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