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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颖:初夜(长篇一)
长篇小说【初夜】
作者:唐颖
  她的记忆屏幕上,青春期是在立秋后的那场大游行时拉开帷幕,她成长的年代有过许多场游行,但蝶来难以忘怀的是这个即将结束的夏天在她最后一号台风袭来前夕的一场游行。那是一场非同寻常的游行,游行队伍前的敞蓬车上站立着某国亲王和公主,亲王的微笑比女性还柔润,而公主美艳惊人,因为她,铿锵激昂的红色集会转瞬间成了华丽的嘉年华会,那是蝶来生命中的重要片断,她十三岁了,秋天正在到来。
  其实,关于季节转换蝶来是没有概念的,只因为那天晚上突然降温,风凉得萧瑟,裸露了一夏天的胳膊起了鸡皮疙瘩,树叶子飒飒响着就干枯起来,飘落了几片,就像从地上飞起的传单。绵绵无尽的酷暑刹那结束,喧闹的大街因为夏末第一阵凉风更加骚乱,这风更像是大游行的序曲,它扫荡了夏日的窒息和昏朦,天空更加清澈,情绪更加飞扬,人越来越多,但是被等距离站着的戴红袖章的纠察阻隔在人行道,被阻隔的行人就像岸边的植物,茂盛得互相簇拥着,而马路空空荡荡地蜿蜒着,像不通船只的河流,兀自安静着。
  是的,柏油马路已禁止车辆通行,站在街边视线毫无阻隔,可以一路看到两公里之外的淮海东路的八仙桥,游行队伍将从东头的外滩过来,必然经过八仙桥。
  现在那里还毫无动静,但人群和快乐一道聚集着,越来越稠密,对于将要到来的游行,人们也以非同寻常的热情和快乐迎候着,迎候一对落难亲王和公主,他们被本国右翼政府驱逐,逃亡到中国,让蝶来们更感兴趣的却是,亚洲亲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是法国血统,据说美得异国情调,她将使革命年代的一次游行突然变质转向。
  有关亲王和公主的故事,徐爱丽似乎拥有比报纸更多的信息,人们把这称为小道消息,徐爱丽简直就是弄堂里小道消息的源头,她就住在蝶来家楼上,是个不用上班被人们贬称为“家庭妇女”的三十岁女子,但徐爱丽似乎并不在乎人们对她的各种评价,她总是津津有味满怀热情向蝶来传递着诸如此类色彩缤纷的小道消息。
  在徐爱丽的渲染下,蝶来简直迫不急待想见到那一对小国王室情侣,他们与革命的错综关系增加了其背景的神秘和复杂,有意味的是,蝶来和拥挤在周围的行人一道,不敢相信在他们的时代居然会出现王子和公主,这类只在已经撕成碎片的童话书里出现的人物,将从革命洪流中浮现出来,并且即刻出现在咫尺之遥,这到底是现实还是一出戏呢?
  蝶来带几分屈尊的神态挤坐在她的邻居,那些小市民中间,确切地说,就坐在徐爱丽身边。她虽然这么称呼她和她们,其实心里高兴坏了,她和她们沿着上街沿的边缘坐成长长的一排,就像戏台下的第一排,虽然人行道挤成一锅粥,但都是身背后的混乱,她们的弄堂通到淮海路,近水楼台先得月,遇上大游行,便早早搬来矮凳或小竹椅,还自备茶水零食,事实上,七十年代任何一场游行在她们都成了娱乐,在她的成长岁月,革命是生活方式,也是娱乐方式。
  今天的蝶来还暗藏得意,她把五岁的小弟都带出来了,此刻他就坐在她的膝盖上,身旁是小她两岁的妹妹,大家喊她蝶来妹妹,喊着喊着变成了蝶妹,就像蝶来,她真正的名字叫叶心蝶,仅仅因为附近有间照相馆叫“蝶来”,她和妹妹的照片在他们的橱窗里摆放过,于是“蝶来”便移花接木成了她的常用名。为此蝶来一直想着把自己的名字改掉,但是,没有谁理她的茬,母亲从来没有耐心听她的心愿,父亲是聋耳朵,对于某些话题,他就怎么也听不见。蝶来决心耐心等待,等长大的某一天,拿着户口薄去派出所改一个响亮的毫不俗气的让人家没法起绰号的名字。关于这个新名字她想了很久,可是就跟改名字一样难。
  她一手搂住弟弟,一手搂住妹妹,她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拖儿带女的,好像他们是她生出的孩子。可是蝶妹并不合作,她好几次扭动身体试图甩掉揽着她胳膊的那条手臂,手臂细弱却蛮横,不由分说地拽住同缘异体一样细弱的肩膀。妹妹瞥一眼姐姐,这个善于施行微暴力的比她年长的女孩脸上的表情却是快乐期待的,和她身处的环境一致,其目光在徐爱丽的指点下,和众人的目光一起聚集,朝向淮海东路八仙桥的方向,她眼稍上翘的一对凤眼亮闪闪的,只有与她血脉相连并且是年龄相仿的亲人才能感知积聚在这个十三岁的细长的身体里的不同寻常的能量,蝶妹并不知能量为何物,她只是凭本能感知它对身边人以及周围世界的藐视。
“妈妈知道我们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要打的!”她在姐姐耳边嘀咕着,算作微弱的抗拒。
  “妈妈在乡下劳动接受再教育,怎么会知道?”蝶来大声问道。
  蝶来说到“再教育”三个字还那么铿锵有力,一点都不怕难为情,蝶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啊,你们不讲她怎么知道?”徐爱丽在一边帮腔。
  这一来,蝶妹更不安了,她俯在姐姐的肩膀轻声但并不退让道,
  “我会告诉她,我们坐在马路上,天黑了也不回家,还带着弟弟,他现在已经睡着了,他会着凉的,而且天下起了雨,等着吧,哮喘就要发了。”
  对于蝶来,妹妹的最后一句话才是真正的令人气馁的警告,她畏惧弟弟的哮喘病,那高分贝的刺耳的哮鸣音在小男孩的气管回响时,也是家里的灾难日。
  于是她才意识到有零零星星的雨滴,可也不太确定,因为后面站了几排人,嘈杂地谈论着,“说不定是他们的唾沫星子,”蝶来恶作剧的推断让妹妹差点哭起来,她有洁癖,又胆小,挤在人群里有着深深的不安全感。
  “好吧,就算是下雨,你看好小弟,我回家拿衣服拿伞,”
  蝶来讨厌不如说是害怕妹妹的哭泣,她最终是会做些妥协的,她欲起身,却细眉一挑,挑出两支眉峰,这张将会变得圆润明媚眼下仍是线条愚钝的脸蛋立刻充满挑衅生气盎然,
  “要是你告诉妈妈,我可不会给你好日子过!”
  她已经起身,但是妹妹扯住她,已带上哭腔,
  “你不要走嘛,他们挤过来了,我抱不住小弟……”
  又是妹妹比姐姐先感应正开始涌动的人潮,后面的人像波澜一般朝前推来又退回,蝶来朝东面的远处看去,仍然什么都没有看到,然而,似乎隐约有口号声传来,不如说这似有若无的口号是通过妹妹的感应而听到。
  此时蝶来才发现坐一旁的徐爱丽已经手提小板凳在十米之外的地方,正口沫横飞地向一圈妇孺进行演讲,无疑的,是关于公主的话题,徐爱丽生活的大半时间是在寻找她的听众,所以她到哪里都有办法找到属于她的社交圈子,哪怕在街上。你永远也别指望徐爱丽这样的人会帮上真正的忙。蝶来对自己说。
  “那么你去拿东西,伞、衣服或者毛巾毯,对了,毛巾毯好,可以把小弟包起来。”蝶来看着蜷缩在她怀里的小男孩,无法掩饰刚刚苏醒的母性获得满足的欣喜,“跑着去跑着来,五分钟够了。”她用着母亲经常用的命令的口吻。
  妹妹离开姐姐便灵活得像条鱼,迅速隐没于后面几排人丛里,蝶来却又担心起来,喊着,“可不能耽搁呀!游行说来就来,看不到公主,你会后悔一辈子!”
  蝶妹听到姐姐毫无顾忌的喊叫声更是恨不得潜到人海深处远远避开她的厚脸皮无所畏惧的姐姐,好在人潮已把她们隔开。
  然而,蝶来的担心成真。妹妹果然耽搁了,游行果然说来便来。当蝶来随着突然高涨的欢呼声朝东面看去,游行队伍已红彤彤沉甸甸地涌过来,就像不可阻挡的涨潮的海浪。
  坐在第一排的人们呼拉拉站起来,抱着弟弟的蝶来急了,想要徐爱丽帮忙,但她做完演讲再也不见人影,她抱着五岁的男孩站不起身,便把他放在妹妹的凳子上,跟着慌慌张张踮起脚尖伸长脖颈把自己拉得比谁都长。可小男孩还在睡梦中,坐不稳凳子头一歪便掉到地上,哇哇大哭,同时后两排的人吆喝着前排人坐回凳子,她的这块周围世界瞬时乱得像被狂风袭击的集市。来了几个戴红袖章的纠察吹响哨子,很快,就恢复了秩序,第一排的人坐回小凳子,蝶来也恢复先前的状态,但不无焦虑。
  眼看游行队伍一米一米地接近,开道的摩托车已从她的面前经过,已经看到队伍前的敞蓬车了,车上站着王子和公主,他们似乎在招手,他们身影模糊,因为还远,但车轮在转,在朝蝶来接近,伴随着游行队伍的合唱声,连歌声都是异样的温柔,那是亲王亲自作的词曲,歌颂与中国的友谊,虽然听起来更像一首软绵绵的情歌,像黄色歌曲,革命时代,情歌就是黄色歌曲。
歌声越来越响,亲王柔润的微笑、公主标致的脸形开始清晰,蝶来紧张地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住正在接近的如同梦境中的人物,同时她在等妹妹,对她的姗姗来迟急得坐立不宁,这个慢郎中,她怎么还不来呢?她怎么可以失去亲眼目睹公主的机会?
  公主正在朝她接近,其光芒已辐射开来,观看的人群因之而安静。蝶来越发焦虑,她不时地转开头渴望从后面拥挤的人群中看到妹妹的影子,可是人群宛如墙壁挡住她的目光,她又一次把小弟放到旁边的凳子上,脚踩上自己的凳子瞬时比别人高了半截,还没有来得及放眼望去,已引起一片“嘘”声,紧接着竖直的身体便被后面的人按下去。
  在这几十秒钟的动荡后,亲王和公主已在咫尺之遥,然后便从蝶来的视野里流过去,流到远处,蝶来就是在这个片刻触摸到瞬间的强烈,它的短暂和不可磨灭,它将是她空茫的青春期第一抹色彩,那色彩如此浓烈奇幻,令她目眩头晕。
  “莫尼克,莫尼克,”躺在床上的蝶来歌唱般地吟诵着公主的名字,“莫尼克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嘴角上亮着灯。”
  “因为她涂了口红,因为她的牙齿很白,因为她是公主,我觉得她像妖怪。”与她头脚倒错躺在另一头的妹妹回答。
  “因为她太好看了,你们就骂她妖怪,我宁愿长得好看被人家骂妖怪。”
  “你想做妖怪?神经搭错了吗?”
  “你才搭错……”蝶来顺脚一踢差点踢到蝶妹的下巴,她们虽然头脚倒错却是睡在一个被窝,床的里端睡着小弟,因为有哮喘病,他成了家里重点保护对象,质地最优良的丝绵被子给他盖,他本应该睡在长沙发上,却因为是礼拜天,便挤到床上与姐姐们一起睡个欢乐觉,他与蝶妹睡一头。蝶来睡中间,左边是小弟的脚,右边是妹妹的脚,她宁愿与两双脚为邻,也不要左转身是脸,右转身还是脸,在两双脚之间辗转的蝶来,觉得天地相对宽阔,她可以东想西想,任自己思绪飞出去,飞出家,飞出城市。
  这是星期天的早晨,其实已近中午,但他们三个还赖在床上,只要蝶来不起床,不对他们发威,两个小的也绝不会从被子里出来。如果他们的父母尤其是母亲,知道他们的周末上午是这样虚度,林雯瑛经常用虚度这两字鞭策她的子女,她会拿来洗衣搓板,让领头的蝶来跪上去。蝶来受到的所有的严惩,都会转嫁到弟妹身上去,所以,爱告状的蝶妹不到忍无可忍是不敢向妈妈泄密的。
  “如果你亲眼看到她,你就不会说她像妖怪,她就是公主,我想象中的公主就是这么漂亮。”
  “我也看到她了,我还跟着车子跑了一阵,她的眼睫毛好长,就像假的,要是你的眼睛装上长长的睫毛,就会显得凹下去,会变得大一些会漂亮许多,可是,你的眼睛太细太长了,可是,我想象中的公主是不化妆的。”蝶妹用一种世故的态度分析和表态。
  蝶来脸对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是的,公主的眼睛绿得那般浓郁,就像热带雨林,在雨林深处,藏着无数的奇禽珍鸟,它们斑斓的羽毛,衬托着深深浅浅的绿,在更深的深处,绿在下沉,浓得化不开。
  公主就是从雨林深处来的,蝶妹的感觉没有错,的确很妖怪,但是,具有蛊惑力的美都是妖怪的,妖怪这个词让蝶来有一种特殊的激动。蝶来也迷恋热带雨林这个词,它有着湿雾腾腾的妖艳感,这和她刚刚看过的“美丽的西双版纳”这部彩色纪录片有关。
  游行的次日,她曾带着蝶妹和小弟去医院探望父亲,对于美丽公主的憧憬使俩姐妹有着热切去了解与亲王和公主有关的一切,于是便被父亲顺便补了一堂地理课,他给女儿们描绘了亲王和公主所来自的那个国家的地貌气候以及整个亚热带的地理环境,只要抓到机会,父亲就会给他们补课,他的严重的美尼尔氏症损坏了他的耳神经,但比之更为担忧的是儿女们的成长,对于他们增长飞快的身体他只有焦虑。
  探病的次日上午,蝶来遵照父亲嘱咐带着弟妹去附近的国泰电影院看了一场学生场的名叫“美丽的西双版纳”的有关中国西南部大自然的彩色纪录片,据父亲说那一个动物出没其间的丛林与亲王和公主来自的国家的自然环境有些相似,电影中,这一个神秘的蕴籍了自然丰厚物质的热带雨林衬托了野兽珍禽的生猛活力,它也成了蝶来思念公主时的背景。
“没良心,游行队伍过来时我急死了,怕你来晚了,我到处看,用眼睛找,害得我没心思仔细看公主,你倒好,居然跟着车子跑。”蝶来的思绪终究被现实阻挠,虽然妹妹的话在虚空中转了几圈才被蝶来捕捉到,陡然沮丧,便迁怒于妹妹。
  蝶妹不响,蝶来更来气,脚在被窝里踹了两下,被窝里掀起一阵小风暴。
  蝶妹依然不吭一声,却爬出被窝,拿了自己的一大捧衣服,朝房间外的浴间去,直到这时姐妹俩才一起发现他们的小弟一直坐在放在房门旁的痰盂上,她们想起他至少已坐了半个时辰,他大便完要她们帮着擦屁股,但是她们在讨论莫尼克,完全无视弟弟的请求,他渐渐放弃请求,把从不离手的香烟牌摊放在地上,一张张地欣赏着,自娱自乐,等着擦干净的屁股高高地翘在痰盂上,就像一只打足气却已被遗忘的皮球。
  有多少次,姐妹俩无视弟弟的要求,让他沾着粪便的屁股晾在痰盂上,在弟弟的带哭的要求声中为谁去给弟弟擦屁股而争吵半天,蝶来绝不会因为自己是姐姐而让步,这也是她向人们习以为常的准则发出挑战的时候,让步的经常是妹妹,现在为了平息蝶来的怒气,蝶妹不声不响过去照料小弟,蝶来也从被窝里坐起来,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礼拜天。”蝶来一件一件检视着自己的一堆衣服,那是一条印花人造棉裙子和一件白色短袖汗衫。
  “我也恨!”弟弟咕哝。
  “你恨什么?”蝶妹好奇地看着小弟。
  “恨你们!”他的漂亮的大眼睛却是瞪着蝶来。
  蝶来却盯视着蝶妹手里的衣服,那是一套和她一模一样的花裙配白汗衫的童装,“我们以后不能穿得一样,错开来懂不懂?比如说,我穿白汗衫的时候,你就穿衬衫。”
  “为什么?”
  “我不要和你一样,下个月我就是中学生了,我以后去哪儿不要你跟,我最恨有人跟我一样,为什么你不是我姐姐,为什么这个讨厌的男小人不是我哥哥,为什么没有哥哥姐姐带我坐火车,我也要去大串联,去黑龙江去内蒙古去云南,我想去边疆,想去离上海最远的地方,为什么礼拜天要和你们这帮什么都不懂的小人一起过?我恨你们,恨这个家,恨!恨!恨!”
  蝶妹嘴一咧,眼圈立刻红了。
  “碰哭精!”蝶来狠狠骂一声,砰地关上房门,抢先妹妹一步进了浴间。
  吃午饭的时候,蝶来穿了一套妈妈的衣服出现在厨房的饭桌旁,令蝶妹和小弟大吃一惊,那是妈妈的一件紫色丝绒旗袍改制的夹袄,妈妈过去的旗袍差不多都改成了这一类衣服,它们或者变成两个女孩子冬天棉袄的罩面或者是妈妈自己的夹袄,这件紫色丝绒夹袄是妈妈节日穿的衣服,虽然真正上身时外面还要罩上蓝布罩衣,它成了常年挂在家中衣橱里最奢华的一件衣服,现在这紫色的奢华令蝶来陡然有了小女人的妩媚。
  事实上,这件古典派的夹袄穿在蝶来在红色时代发育的身体并不合身,或者说十分突兀,夹袄的细腰身紧紧卡住蝶来从未得到约束的腰上,既不和谐又紧张,其窄肩窄袖于蝶来茁壮的肩膀手臂更是捉襟见肘,总之,这妩媚是带着不协调的怪诞色彩,让从未见过世面的蝶妹和小弟像见到怪物一般好不惊慌失措。
  饭桌静了片刻,蝶妹尖叫起来,“不公平,好衣服都给你穿去,这是妈妈的衣服,我也要穿,你不给我穿,我就要告诉妈妈!”眼泪跟着掉下。
  “我也要告诉妈妈……”小弟向来人云亦云,尤其喜欢跟哭,因为还留存刚才坐在痰盂上的委屈,因此哭得比蝶妹还伤心。
  厨房的哭闹声把徐爱丽从楼上吸引下来,于是她也看到了蝶来的崭新形象,或者说,旧时代的形象,这似乎勾起了她的一些回忆,她深深地叹气了。
  徐爱丽十年前嫁给比她年长十岁家境富裕的资本家儿子,才过了三五年的舒适生活,便被革命运动席卷抛入一无所有的社会底层,好在徐爱丽天性乐观,似乎乐观得过分,而被邻居们包括蝶来母亲林雯瑛称为“十三点”,弄堂里的人是势利眼,过去轻视她现在更不搭理她,愿意接受她搭讪的就是一个蝶来了,虽然林雯瑛不准蝶来与她交往,声称她会带坏蝶来,可是这种阻挠只会激起蝶来接近徐爱丽的愿望,况且,在白天的公用厨房,上班或被派去农村劳动的林雯瑛又如何阻止蝶来与徐爱丽的各种交谈?
“我有过十几箱子这样的衣服,你妈妈这件衣服在当时也不算很摩登,现在看看已经很好看了,蝶来,你们这一代比我还可怜,因为连个边都没有挨到。”
  也许是徐爱丽的口吻,抑或话语后蕴含的悲叹,总之,不仅小弟的哭声更响,蝶妹也哽咽了。
  “真是个碰哭精,谁惹你了,我不过是把妈妈的衣服穿一穿,为什么我做什么事你都要轧一脚?”蝶来即生气又无奈,求助地朝徐爱丽看去,
  “徐爱丽,你说是不是,她还没有到穿妈妈衣服的年龄?”
  “是呀是呀,蝶妹,”徐爱丽有些讨好蝶来,“你还没发育,身体没有线条,穿这样的衣服显不出来。”
  “线条是什么呢?”蝶妹含着眼泪问道。
  “喏,莫尼克,记得吗?”徐爱丽问。
  “当然记得!”姐妹俩齐声答,就是因为莫尼克的话题,才让蝶来翻箱倒柜,找起妈妈的衣服。
  “她就是有身体线条的女人。”徐爱丽用食指在虚空中笔画出一条曲线,姐妹俩对着看不见的曲线怔忡了半晌。
  有人敲后门,并喊着徐爱丽的名字,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徐爱丽,她简直就是弄堂里菜市场的交际花,因为她连排队买菜时都会搭讪来新朋友,不过此时她却是她有几分遗憾地扔开这个她最热衷的话题去开后门迎接她的朋友。
  姐妹俩一起朝着厨房的窗外看去,不如说朝着记忆中的那个美丽形象看去,蝶妹的眼泪已经干了,但小弟还哼哼卿卿地呻吟着,
  “你先叫他停下来!”蝶来手指小弟眼瞪妹妹命令道,“旋即放缓声调,“不要吵了,我想出一个游戏,你玩不玩?”
  所谓游戏,是蝶来和妹妹互相化妆着玩。蝶来说,乘徐爱丽接待客人赶快回自己房间把门锁起来,“我不要她在旁边多嘴多舌的。”
  于是妹妹和弟弟彻底安静下来,跟屁股在姐姐后面,轻轻地进房并锁上房门,似乎刻意地躲开徐爱丽这个行为,无端地使游戏有趣起来。为此姐弟仨莫名地窃笑了一阵。
  蝶来用毛笔蘸着墨汁在妹妹的眼皮上画眼线,虽然毛笔很粗,墨汁又有味,间中还流到嘴里,蝶妹都忍了,看见自己的眼睛像熊猫一样又圆又黑,竟很满意,蝶来居然又找出一管遗留在抽屉角落里的用残的唇膏给她上口红,这唇膏被扔弃在抽屉至少五、六年以上,一九六六年开始了另一个时代,似乎革命是先通过颜色展示,到处是红,红旗红袖章红标语,书的红封套,这是大的红,是革命时代的底色,之外的红都是小红,小红是亵渎,口红的红,脂粉的红,女人衣服上的红。
  蝶来母亲是个谨慎的女人,革命刚到来,她便处理了所有与新时代相悖的物什,当然首先是女性用物,最个性的东西总是最危险,她销毁了她的爱物包括她的时装首饰照片和化妆品,但似乎处理得并不干净,仍有一些东西遗留下来,比如结婚照,结婚戒指,出客穿的一两件特别珍爱的旗袍,以及用剩的化妆品。说到底,她仍然无法超越女性的脆弱,对于爱物不可救药的依恋,即便它们已经蜕变成有毒的物质。于是便有了抽屉里的口红,有了星期日下午的化妆,有了一个女孩生命历程中擦不去的印痕,
  只是蝶妹的上嘴唇太薄,积年的口红已干涩,涂在唇上太浓太厚,满满地溢出唇线,就像刚刚拔过牙,牙血从嘴里渗出来,血腥气的嘴。
  虽然这妆化得不尽如人意,事实上,这张脸已经变成面具,与她那五官生动的原生态的脸比较,但蝶妹并没有太多抱怨,甚至还有几分得意,无论如何这张脸更有色彩,更强烈。为了妹妹难得的合作,更是为了凸现自己亲手绘制的作品,蝶来把妈妈的紫色丝绒夹袄借给妹妹穿上那么一会儿,然而这身夹袄刚上妹妹身,便引来弟弟的狂喊,“妖怪!妖怪!”的确,蝶妹一张重彩的脸在紫色奢华衬托下妖气十足,她细弱的身体温柔的气质和鲜明的五官似乎更适合这件窄腰窄袖的古董衣,两姐妹一起对着镜中这个妖艳的、已从现实中跳跃出来的形象发了一阵呆,厌恶、疑惑、艳羡、憧憬?
这一次化妆带来的强烈震撼,甚至改变了蝶妹的人生,她后来拜师学唱戏,瞒着家人报考邻近小城戏曲团,就为了可以名正言顺带着一张化浓妆的脸上舞台。
  那天下午蝶妹化了更多的时间给蝶来化妆,比较起来擅长画画的蝶妹的手势要娴熟得多,因此蝶来的脸远比妹妹生动,蝶妹也把蝶来的眼睛放大,但,是美化地放大,她画眼睛不像蝶来一笔重重抹上,而是一层一层渲染上去,同样散发着发酵臭味的墨汁,在她笔下却变得克制而蕴藉了馨香,蝶来的眼睛从现实的平淡中强烈出来,一些莫可名状的情绪浓缩凸现,这双眼睛显得愤懑迷惘,蝶来在自己变得陌生的眼睛里看到另一个“我”,可怜的没有着落的将无处安置自己青春的女孩子。
  然而,乐极生悲,当姐妹俩并肩站在镜子前,对着她们自身令人激动的陌生形象,或者说,对着给她们带来无限想象亲手绘制的画面,就在她们享受和沉浸的时刻,妈妈回来了,她以看病的名义从郊区农村提前回来,怀着强烈的恐惧奔向家,在她的想象中长女正带着老二老三干着什么荒唐事在这个无所事事不需要去学校的礼拜天,如果有一天孩子们头脑发昏做出什么傻事朝着堕落的深渊坠下,一定是在礼拜天,她不知道,她跟她的长女一样不喜欢甚至害怕礼拜天,患上了礼拜天恐惧症。
  她的担忧从来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而现实往往比她的想象还要没有边际,她把钥匙插进后门锁眼时便听到女孩们肆无忌惮的疯笑声,然后便是两张放肆着所有荒唐梦的脸,还有头发,这两个女孩竟把辫子拆开,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林雯瑛简直是受到了惊骇,就像真的撞上了妖怪,然而她是个不受蛊惑也没有任何幽默感被唯物主义世界观洗过脑的女子,拒绝从中感受女儿们正竭力从一个灰暗的没有希望的人生中跳将出来,试图在她们的还没有开发的虚构世界耕耘,林雯瑛并不认为向往美丽是女孩的权利。
  林雯瑛已经从突如其来的惊骇和迷惑中挣扎出来,恢复了一张在日常中总是在生气的呆板表情,她找出用来裁剪衣服的竹尺,在铺着玻璃台面的方桌上“啪啪啪”地拍打着,与她的千篇一律的长篇大论的、任何一块墙上都可以读到的大批判专栏上的语言相比较,这“啪啪啪”声更加可怕,尖厉盲目刺耳得令人抓狂。
  竹尺很快就疲惫了,没完没了的陈词滥调的训斥本是冲着蝶来,所以蝶妹在经过最初的担惊受怕后便安之若素很快又昏昏欲睡,而蝶来的耳朵早就学会向所有她讨厌的信息关闭,她正在做自己的梦,计划着某一天带着这张已经弃自己的平淡而发出异彩的脸去哪里做一番事业,能去哪里呢?她在妈妈焦虑的声音里奋力思索着,宛如要从这片焦虑的海洋里游出来似的,也许到家门口蝶来照相馆拍一张照作为永久的纪念是个不错的注意,现在想到自己的绰号来自于这个地方已不觉得可恨而是觉得有缘分,脸上随之有了笑意。
  未料妈妈的竹尺“啪”地一声响,就像说书里的惊堂木,把她和妹妹从浑浑噩噩中拍醒,她向妹妹做了一把鬼脸,蝶妹立刻给予回应,她们互相挤眉浓眼,在现实的荒谬和装腔作势面前,强烈感受着共患难的幸福,尤其是在妈妈气得疯狂的时候,居然还能腾出空间去彼此欣赏对方那张被自己的手重彩绘制的失去真实感的脸,她们都在暗暗吃惊游戏给予现实的惊人影响。
  所以当妈妈让她们用画过脸的羊毫笔在毛边纸上书写检讨书,并张贴在自己的床头,以这样一种流行的惩罚让她们反省时,她们也并没有把这看成羞辱,也许,这更接近游戏的一部分,从来,在她们的记忆里,游戏的尾声总是令人扫兴的,而蝶来天性便是个寻欢作乐的行家里手,就像蝴蝶在荒漠的戈壁滩采花蕊一样,每一小朵野花都不放弃地去寻找属于她的乐子,对于随时到来的阻力挫折有本能的感应和准备,所以一有时机便急急忙忙制造自己的娱乐,直等又一个恶劣尾声来结束那些个转瞬即逝的快乐。她的乐天性格像阳光照暖了妹妹的卷缩起来的慧脉,是的,蝶妹更像一盆娇贵的盆栽,需要温暖的不强烈的却是持久的光照,蝶来从来不曾知道,她是她的美丽娇柔聪明过人的妹妹的不可或缺的光照,虽然同时,她的蛮横霸道让她的妹妹又恨又怕。
由于检讨书上那些“蟹爬字”让妈妈看了来气,丑字出自于蝶来天生笨拙的手,因此她被勒令每天练写一百个毛笔字,蝶妹陪练五十个。
  这个迭加上去的惩罚同样为难不了蝶来,或者说,比起将一张化妆后的艳脸洗去,以一张平淡的没人愿意多看一眼的脸重新面对生活的乏味和毫无意义,妈妈的惩罚差不多成了拯救,她终究可以集中心思去做一件事,铺开毛边纸,将洗得干干净净的柔软的羊毫毛笔饱蘸墨汁,在砚台上细致地舔笔,直到把笔舔尖,然后亦步亦趋将颜正卿方正平稳的汉字临在毛里毛糙比草纸还粗黄的毛边纸上。
  在这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的过程中,蝶来体味到令人闷得发慌的一丝不苟、毫无趣味的重复、无法逾越雷池的强迫症,以及伴随着这种种艰辛感的自虐的快意,好像,她在帮助妈妈惩治那头藏匿在她身体里的野兽,那头叛逆强壮无法无天、在藩篱内四处突奔着寻找洞口,渴念往辽阔的远处驰骋的野兽,那头永远无法预料它会给自己的生活添上多少乱子的野兽。
  重要的是,这所有的努力是为了迎接将要到来的中学生涯,“我要做中学生了呀!”蝶来居然在梦中被自己的口号般的梦呓唤醒,中学就像一条去向掩藏着秘密快乐的伊甸园的通道,何况,她将进的这所申江中学是名校,曾经是全市的重点中学,她仍记得在小学一年级时,老师就给了他们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考进申江,但是,革命突然席卷而来,老师的叮咛成了上一世纪的模糊回响,然而隔着陈年往事,申江的光环虽然微弱却更有吸引力,她与蝶来未来道路上的光芒重叠,一并闪烁着。
  蝶来只要想到中学大门就在眼前,所有的小灾小难都能快乐承受,她已经朦朦胧胧意识到,人生该是先苦后甜的,她只是为后面的美丽遭遇吃些小苦而已,她兴致勃勃地安慰自己。
  字贴和毛边纸是林雯瑛特地去福州路上海仅此一家的艺术商店买来的,她是行动能力很强的女人,说要练书法,便通过同事找了颇有名气的书法家,虽然在革命年代老师不便于向学生收费,但林雯瑛为老师准备了厚礼,一条大前门香烟两瓶中国名酒,差不多是一家人一礼拜菜金,但付出是得到,至少可以让在医院空自担忧孩子们无东西学的蝶来父亲安心下来。
  然而关于蝶来父亲在医院里所担忧的学业则是远虑,林雯瑛考虑的都是近在咫尺的危险,做母亲的最害怕的是年轻女孩学坏,革命年代的大街小巷造反派和打手混杂,就像潜伏着野兽的丛林,她得想办法把女孩子稳住在家。因而对于林雯瑛,能不能写一手好字还在其次,学书法至少把女儿们尤其是蝶来锁在桌旁若干小时,现在那些不堪想象的有关女儿们在某个礼拜天堕落的画面,被字帖上一丝不苟中规中矩的笔划替代,那令人心安的正楷汉字象征着她期盼的周正正派的人生。
  让林雯瑛意外的是,每天一百字的功课,蝶来不仅按时完成还超额,在进中学前的一个月,每天写出两到三百个字,这样的勤奋和努力已经不是母亲的压力可以催发出来的,林雯瑛不知道她的长篇累牍的陈词滥调的训斥中仍有那么一两句责问起了醍醐灌顶的作用,“难道你要带着这么难看的字进中学吗?去看看你们中学的宣传栏,那些毛笔字漂漂亮亮,蝶来,什么时候你的字能上大批判专栏,让你自己让妈妈脸上有光?”这正是蝶来的心病,她可是个处处都想出风头的女孩子,还有什么比在校园的政宣组工作,在大批判专栏前写写画画的学生风头更健呢?
  正是在提起毛笔的一刹那,蝶来瞥见了目标,她的人生本像雾天里的没有任何标识的巨大空旷的广场,没有比这种无标识的灰蒙蒙的巨大空旷更无聊更郁闷更迷惘,现在标示出现了,即便很渺小不值一提,蝶来仍为之振奋。
  那些日子,蝶来的手上脸上衣服上毛巾上家具上,总之她染指过的任何东西都沾上墨渍,更勿庸说,整个家整幢楼的空气已被墨臭污染。徐爱丽上上下下手捏鼻子,甚至隔壁人家都在追寻臭味的出处,大瓶装的零售墨汁比整瓶卖的曹素功墨汁便宜,但质劣,在炎热还未褪尽的初秋,迅速发酵,气味接近腐烂的树叶,蝶来爽死了,这墨臭可是帮她发泄了几多对成人世界的不耐烦,包括对徐爱丽在大游行夜晚偷偷溜去别处的不满。
蝶来的用功让徐爱丽陡然寂寞,同时,邻居抱怨墨太臭而使妈妈责成蝶来用墨块,墨块磨出的墨汁香喷喷的,况且其中还有个意义问题,妈妈在革命运动中学会在任何事情上寻找意义,她问女儿,难道忘了,从写描红簿开始,书法老师就教导学生如何磨墨?写字前磨一阵墨,起到凝神和养性的作用,这个意义是妈妈想出来的,或者说,是她自己的学堂老师告诉她的,她想了想,觉得能总结的意义还有许多,但是天很热,有那么多家务要处理,突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可磨墨这件好事只坚持了一天,在当晚的饭桌上,蝶妹向妈妈抱怨她的肩膀手肘酸痛到端不起一碗饭,原来蝶来让妹妹帮助磨墨,或者说,是互相给写字的一方磨墨,这是蝶来制订的规则,显而易见的不合理在于,蝶来写的字比妹妹多两三倍,她要求先写,妹妹便磨了一整天墨,蝶来的字还没有写完,蝶妹的手肘与肩膀用力过度出现劳损症状。
  蝶来在饭桌上表示愿意夜晚加班给妹妹磨墨,被妈妈制止了,她觉得蝶来在胡闹,但从道理上讲似乎并没有错,做母亲的倒也不好欲加之罪,只是把她们的墨块收去了,还了得,才一天,这一段新墨已用去五分之一,蝶妈妈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烦恼,显而易见女孩子们练字很刻苦但墨也消耗得太快了,一块好墨是半斤猪肉的价格,似乎代价太高,而且让她郁闷的是,每一次惩罚长女,到头来吃苦头的却是最疼爱的幼女。
  于是蝶来又用回墨汁,考虑到妈妈对于物质消耗过快的担忧,以及墨汁快见底时很稠厚,蝶来加了自来水重新调匀,这样一来,墨汁的味道变得更难闻,持续地弥漫在她们家,弥漫在整撞楼,这发酵的腐烂气味已经如此远离她们当初寻求美丽的初衷。
  然而徐爱丽突然不嫌墨臭了,因为蝶来已经搬到公用厨房的餐桌上练字,这样,在练字的间隙,互相聊天,蝶来觉得心安理得,徐爱丽干脆拿了毛线搬来竹椅坐到厨房打毛衣。而蝶妹坐在姐姐的对面,和她共用一瓶墨汁,她练的是柳公权的字贴,姐妹俩一边练字一边听徐爱丽传播小道消息,并互相评说,一时厨房间有声有色吸引隔壁邻居一起参与,徐爱丽得意地总结说,我们的厨房越来越像沙龙。
  “沙龙是什么意思?”女孩们问道。
  喏,沙龙是外来词,就像司别灵(锁)水门汀(水泥),是英语的译音,就是社交聚会的地方。于是,蝶来在徐爱丽的教导下,知道了“沙龙”这个词。
  同时,蝶来以她的方式在努力,如果做得到,她也憧憬自我修炼成一个提着毛笔端坐桌前的淑女形象,每当她欺负蝶妹和小弟后,会深恶痛绝自己的野蛮行径,而在十三岁夏末台风袭来前夕的那场大游行之后,蝶来的自我憎恨又多了一层忧伤,礼拜天早晨她躲在被子里眼泪汪汪,在妹妹和弟弟的两双脚之间,感伤地思念着公主的美丽,恨不得把自己的肉体毁了,重新塑造一个至少是让自己喜欢的形象。
  陡然,在放大了好几倍的中学校园里,蝶来孤零零地站着。
  她不是独自一个,操场满满的,她站在自己班级的队列里,班级队列分成两行横排,横排一分为二,男生在头,女生在尾。
  蝶来个子高,她和另一名叫罗英男的女生双双站在女生排头,或者说,排在男生队伍的尾端,与她紧邻而站的男生几乎比她矮半头,而与她并肩站女生英男如同她的名字,削着男孩头穿着改良过的旧男式军装,个子比蝶来还高。
  蝶来有一种插队在男生队伍的错觉,这正是令蝶来孤独沮丧的缘由。
  首先她讨厌男生比自己矮,或者说讨厌自己比男生高,干脆说,她歧视自己的高和比她更高的罗英男,对自己参与其间的画面厌恶透顶:高女生和矮男生比肩站。
  更气馁的是,进校第一天,她还未看清身旁男生的脸,便与他建立了被人嘲笑的关系。
  男生姓俞叫海嵩,当老师第一次点名时,把最后一个字读成崇,他做了纠正,但普通话很差的他,把“嵩”读成“参”,于是蝶来嘴快地问出声,“‘海参’吗?,还有蹄筋呢!”
在全班哄堂大笑中,俞海嵩便获得了海参的绰号。
  但是接下来老师就念到叶心蝶的名字,未料这个叫海参的男生立刻把她的绰号也叫出来,“蝶来!”,还添上注解,“蝶来照相馆!”当然这一次笑声更持久,他得意地朝蝶来看去,蝶来简直气昏了,坐在后排的她看到的是好几排的脸转过来朝着她笑!是啊,连他的脸都未看清便让他给卖了。
  她的气愤可用咬牙切齿形容,蝶来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摆脱这个绰号,
因为按照地段进中学,她小学同学多半住马路对面,因此他们都被分在另一所不知名的过去是民办学校的中学,蝶来刚刚在小学同窗面前得意自己将来去于名校校园,却未料到进“名校”第一天便被人喊出绰号,最冤的是此人她并不认识。
  蝶来,海参来了,蝶来,海参来了……当天回家路上,她听见有少年在她背后唱出了熟悉的小调,那是“阿三,老英来了”的调头,早在四九年以前就在上海租界街头流行的小调,阿三是指当年在上海英租界做警察的印度人,他们的头上缠着红布,对着英国人上司必恭必敬称“Sir”,音同“瑟”,当时上海市民便喊印度警察为“红头阿瑟”,街头小痞子捉弄常与他们做对的印度警察,看见他们便喊“阿瑟,老英来了!”“英”,当然是指英国人。
  到了蝶来这一代,小调居然还在流行,只是在他们嘴里,这“老英”听起来像天上飞的“老鹰”,“阿瑟”变成阿三,上海弄堂里有多少“阿三”啊,似乎小调中的“老鹰”是“阿三”的克星,因此对着某人喊“阿三,老鹰来了!”就很嘲弄了。
  把“阿三,老鹰来了!”的调头改成“蝶来,海参来了!”可想而知蝶来有多么窝囊,她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狠狠瞪视唱小调的某男生,男生也是矮个子,左肩扛着瘪瘪的书包,右肩挑着他自己的外套,满天大汗。此刻且看这男生停下脚步作为较量不甘示弱地迎住她的目光,他的眸子黑而大而明亮,透着让她讨厌的机敏,她用力瞪大她的细长的眸子,试图使自己的目光像两根通上电源的金属线闪闪烁烁地发射着冰冷的强光朝她憎恶的对象弹去。
  果然,男生黑亮的眸子转开去,紧接着转身,嗖地窜进身旁的弄堂,蝶来应该乘胜追击把他教训一下,弄堂门口的墙上正写着“宜将胜勇追穷寇”之类的标语呢!但今天她忍了,这是中学第一天,她可是痛下决心要成为一个淑女。
  她慢慢地转回身继续着回家的脚步,风拂过脸颊,是黄昏时的轻风,树叶富于感染力的沙沙声里,她的汗津津的脖子顿时清爽起来,一丝莫名的柔情从脖颈处朝胸口和四肢像涟漪一般荡漾开去,然而,只要蝶来试图让自己变得可爱,学着淑女轻盈款款行走在街上,她的脚和手的摆动立刻会变得无法协调,如同傀儡一般四肢被看不见的线牵动着,笨拙而毫无生气。
  这条街很窄,站在人行道两边的梧桐树树枝顶端的叶子已互相纠葛,即便是在酷暑,这条街的阳光仍是疏淡的,在下午近晚的黄昏更显得暗沉沉的,当风力较大时,树叶翻掀开来,小街的光线突然透亮,就像郁闷的心头被拨动,有着夹带轻微的疼痛的快意。
  是的,无论第一天有多么不尽人意,蝶来在回家路上这一刻怀揣的感受已截然不同,她每天走来走去的小街好像更窄了,光线更暗了,她熟悉的那个世界似乎更加窒息,然而同时巨大的憧憬把她刚刚发育的胸脯挤得满满的,中学这个地方虽然空旷得让人寂寞,但她隐隐感悟到,这只是个过渡,过渡到那个她憧憬过许多次的未来,未来是什么呢?在她脑中是个更加抽象却又纷繁的新世界,她急急忙忙成长着,不就是要去向那里吗?
  之后的几天,日子也并不好过,每天站在操场走队列是最寂寞的时光,领操台上站着魁梧高大的中年男人,人们称他工宣队长,正威风凛凛地吹着哨子,喊着“稍息”、“立正”,就像军队训练,蝶来对此并不陌生,小学的整个六年级和七年级的一半时间是在操场上练操度过的,只是这“稍息”“立正”的命令从他那里吼出来杀气腾腾,蝶来不仅寂寞着,还忧心忡忡,是否整个中学是以这样的方式度过?
在她冥想的这一刻,叫海参的男生侧过半张脸给她斜斜的一瞥,让蝶来很不爽,接着又给了一瞥,带着些嘲弄?好奇?欣赏?爱慕?谁知道呢,蕴含的意味之复杂连男生本人都分辨不清。
  海参意味复杂的一瞥又一瞥令蝶来更加心烦意乱,她似乎又听到了可怕的调头,“蝶来,海参来了。”它隐约飘荡在队列里,飘荡在满满一操场的队列上空,蝶来还担忧自己的中学岁月将被这首低级趣味的街头小调葬送。
  到中学报道后,新生们除了第一天进大礼堂参加入学典礼,之后便来到操场,进行抗大式训练。虽然节气上是进入了秋天,白天仍然骄阳似火,街上的人还穿着夏装,但在操场上晒一整天太阳的学生却一律在淡色夏装外套着深色外套,似乎这黑或藏青的深色比较适合这严厉的军训气氛。
  蝶来的藏蓝外套已洗得发白,那是一件妈妈年轻时流行过的革命时代的时装,一种有双排扣被称为列宁装的女式上装,它和革命运动最初两年流行的女式军装在风格上接近,英武中暗藏性感,因为这两种服装都有制服的特点,收腰,明线,线条挺拔却又贴身,凸现了女性的体态。
  这件旧衣服和妈妈其他过时的衣服一道被压在箱子底下很多年,却被蝶来找出来,她开始出于好奇往身上套,之后便不肯脱下了。
  这一年蝶来在窜个子,竟和妈妈一般高,身体虽未丰满但女性所有的特征已呼之欲出。她和她的同龄人被革命运动耽搁在小学整一年,读完七年级才毕业,革命年代的教育体制刚改革,小学七年制,中学四年,包含了初中和高中。
  按照中国算法,蝶来过了年便是虚岁十五岁,实足年龄十四岁还未到,她的同龄女生不少人来了月经,蝶来好像注定是晚熟的女孩,甚至还不清楚有月经这回事,但她已经在经历胸脯涨痛乳头有个硬块将像发酵一样鼓起来的发育阶段,心情竟像乳房一样敏感并蕴含着隐约的痛感。
  蝶来能感觉妈妈的列宁装让她有了几分窈窕和成熟的韵味,却不能容忍身边的男生对她的觑觊,这个叫海参比她矮半头的男生不时微偏着头,她发现他在偷看她。
  “有什么好看的?”蝶来凶巴巴地朝他白一眼。
  他收回视线,十秒钟后,“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呢?”语调不紧不慢,有着与他矮小的个子不相称的从容,在蝶来耳朵听来就有几分玩世的味道,蝶来反感地转脸去瞪他,领操台上的工宣队员在喊口令,“立正,向右转。”整操场一千多名学生转过身,这样,他名正言顺用后背对着她。
  到了下午,蝶来中学的军事化训练变成抗大式学习班的形式,学习内容是听拉线广播,收听市革命委员会召开的全市批判大会,又有一场运动要开始,革命运动就像盒子连环套,大运动套着层层叠叠的小运动。
  这类批判会千篇一律,不仅是蝶来,几乎全操场的同学都在昏昏欲睡,可间中穿插的口号却很令人兴奋,虽然大会上有人领喊口号,但中学校园的领操台上也设置了领口号台,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坐在领号台上领口号,通常是在广播里的口号声结束后,在工宣队长的指挥下再添上几句与本校现状有关的口号,不外乎“打倒”几个已在学校监督劳动的前校长、教导主任以及模范教师之类的人物。
  对于蝶来,喊什么并不重要,过瘾的是可以振臂高呼,在人群里呼喊,就像如今的年轻人在摇滚音乐会喊叫一样,终究是可以抒发在日常生活中积聚的郁闷,这是在革命后期,天安门前的红海洋回流到山川平原变成湖泊和小溪,街上墨汁淋漓的大标语大字报也经不住风吹雨打渐渐飘零,惊涛骇浪后的后悔后怕,成人和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起压抑的时代,
  跟着群体的口号声,毫无风险地抒发了自己多余的精力被压抑的热能是件多么爽的事啊!瞧瞧蝶来,用力举起手臂把自己的声量放到极限,简直是在尖叫。
  口号的间隙,坐在她前一排的海参回过头朝她笑得揶揄,
  “轻一点,你把我的耳膜都震破了,用得着这样积极吗?”
这不是找上门讨骂吗?蝶来对他惹来的怒气还没找到出口发泄呢!他倒好,居然还来挑衅。蝶来凤眼上的一双眉毛高高扬起,锋芒毕露,
  “有几只苍蝇嗡嗡叫!……不准放屁!”
  用毛泽东诗词作为骂人武器很流行,蝶来虽然压低了嗓子,但她清亮的嗓音仍然富于穿透力地让整块人群、差不多一个班级的人都听到,大家笑了,海参也笑,笑眸对着她,好像被这个伶俐的女孩奚落是件快意的事。未料班级的骚动和喧哗声引来工宣队领队的注意,正背着手满场巡逻的工宣队队长走到他们面前板着脸问道,
  “谁在起哄?”
  大伙又笑,眼睛看着蝶来和海参,工宣队长便轮流打量蝶来和海参,最后,目光是落在蝶来身上,不知为什么,这位三十岁的男人单眼皮里的眸子亮闪闪地罩住蝶来时,她一阵惊慌,忙不迭地朝海参一指似要把那灼人的目光引向对手,
  “是他先惹我,我在喊口号,他嫌我声音响!”
  “你哪里是喊,你是在尖叫!”海参看着她,眼里含着一丝笑,从她的眼里看过去,是自以为聪明的男孩的嘲笑。
  他的回答引来更响亮的哄笑,海参也咧开嘴笑,不乏得意,甚至队长的嘴角也掠过笑意,可他的笑有股寒气,就像阴天的风掠过,他的眸子突然有了冷酷的意味,蝶来一阵发怵,不祥的预感笼罩住她,竟忘了反驳海参。
  “你站起来,让我听听你是怎么喊口号的?”工宣队长坚硬冰冷的声音,蝶来的脑袋嗡地响起来,头涨大成两个,但她马上发现他是冲着海参发命令。
  笑声戛然而止,海参的脸突然苍白,他的身体像冻僵一般凝固着,有线广播里什么人在义正词严地批判着什么。
  “站起来!”这个形象清秀的男人喊出的声音却粗鲁蛮横。
  操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蝶来的身体在微微抖动,她所恐惧的事情正在发生,示众成了现实,人们看着海参,但目光也同时圈住了她。
  海参慢慢起身站得笔直。
  “你说她喊口号是尖叫?”队长问道,冷笑着,他的目光又罩住蝶来,她的身体一阵哆嗦。
  “那么你是怎么喊口号的,喊给我听听!”队长的声音冷酷起来。
  蝶来的上唇粘着齿龈,嘴像沙漠一样干燥,不要说喊口号,现在让她说话,大概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然后她才发现这声冷酷的命令是对着她讨厌的男生。
  “你给我喊啊,喊啊!”队长对着海参大吼。
  这时有线广播喊起了口号,操场上的人们竟笑起来,一直没有做声的班主任朝这位工宣队长瞥了一眼,事实上,众人都在偷看他,蝶来却去看海参,他们目光相撞,他垂下眼帘。
  “啪!”比母亲的惊堂木还刺耳,工宣队长巨大的巴掌朝海参甩去,近旁的蝶来本能地抬起脸欲朝后仰,她瞥见海参半边脸肿胀起来上面印着队长的五根手指,这张变形的脸同时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蝶来只觉得一阵晕眩眼睛发黑,身体失去重心般地朝罗英男身上靠去。
  “老师,老师,蝶来昏过去了。”罗英男喊叫起来。
  我昏过去就好了!她对自己说,身体趁势横下来。
  蝶来紧紧闭着眼睛,任凭罗英男和班主任以及一拨女生半扶半抬地送进学校卫生室,蝶来被扎了针灸,在难耐的酸痛中,她觉得下身一阵热流涌出,她以为自己尿出来了,惊慌地睁开眼睛抬起身体,却看到卫生室雪白的检查床上有一小滩血迹,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那新鲜的还浮在被单上的血迹立刻沾到手上,她哭了。
  那天多亏床边只留下罗英男,罗英男自告奋勇回了一趟家,她的家就在学校隔壁弄堂,她给蝶来拿来她的干净罩裤给心蝶换,卫生室老师的白色药橱里居然储藏着月经草纸和卫生带。所谓卫生带,是一条宽六七公分长一尺两端有细带的两三层厚的棉布条。没有比这件物什更丑陋的东西了,以前,蝶来曾看见它挂在某些人家的天井里晒太阳,弄堂里的男生称它为“咸带鱼”。现在她得把这条丑陋的“咸带鱼”系到自己身上,她心里的羞愧是双倍的,因为经血,因为月经带,因为自己对所有这一切的无知。
卫生老师成了她启蒙人,她在教蝶来使用这些月经用物时,同时给她上了一堂女子生理卫生课,一旁的罗英男乘机告诉蝶来,她一年前就来了月经。
  这突如其来的初潮令蝶来几乎忘却先前操场发生的一切,她怀着羞愧,不是对海参,而是对突然流血的自己,离开卫生室便直接回家了,书包里塞着她换下的裤子。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必然经过淮海路这条繁华大街,那时候称不上繁华,但行人密度仍是相当高的,在这条街上行走常有被行人掩蔽的感觉。背着书本的蝶来怀着难以名状的羞愧兴奋和压抑,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冲击令她身体虚弱神经却处于亢奋状,胸膛被各种情绪塞得满满的。而垫着厚厚消毒草纸的卫生带夹在两腿之间十分难受,似乎下身挤着大件东西。
  蝶来现在最担心的是行人们是否会通过自己臀部的拥挤发现她裤子里的秘密,虽然这条罗英男的罩裤比她自己的裤子宽大得多。于是蝶来当即放长书包带子,把书包斜背在肩,将用包袋安在后臀部上,虽然走起路来包袋一拍一拍敲打着臀部有点蠢,但阻挡了人们的视线。
  正当蝶来觉得自己很聪明,有效地遮盖了自己身体的秘密时,忽然下身一阵潮涌,她紧紧夹住两腿,那血会不会从裤子里涌出来呢?蝶来几乎不敢挪步,短短的回家路程突然长得看不到希望,她着急地想哭。这时,一部顶上挂着几长条“辫子”的电车停在她的面前,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学校附近的车站上。下午的电车空空荡荡,她不假思索地跳上电车,找了空位子便坐下,至少这个姿势可以控制经血不从裤子里漏出来。
  她并不晓得这电车会把她载到哪里。
  口袋尚有几分钱,刚够她买一张四分钱的车票。蝶来在日常生活里很少有机会坐电车,除了节日走亲戚,但那时车子变得挤了,乘车是受罪。更小的时候走亲戚,父母总是叫一部三轮车坐一家人,夫妇俩并排坐在位子上,妹妹和小弟坐他们膝上,蝶来只能蹲坐在父母脚前的那一小块空间,可怜的蝶来,忍受了多少次蹲坐的屈辱,只因为节日的电车他们挤不上去,不过那也是革命前的往事了,革命运动开始后,三轮车没有了,亲戚之间也很少走动了。
  蝶来坐在电车上看着窗外的市景一时忘记自己身上刚刚发生的生理巨变以及校园的暴力,沉浸在睁着眼睛享受梦境的愉悦中,就这样一路跟着电车去了终点站。
  蝶来接着便发现去向终点站的上海与市中心的上海越来越不同,先是经过几条有台硌路的小马路,旁边是矮平房,每家门口都搁着马桶,那是上海的老城区,但蝶来竟从未来过,之后便是尘土飞扬的马路,两旁是厂房,她听到了轮船的汽笛声,然后就看到黄浦江在一条窄街的顶端。
  这里已经不是外滩的黄浦江了,而是工厂边的黄浦江,江边烟囱高耸,许多的起重机,和钢铁被敲弹的巨大声响,这里与她熟悉的上海如此迥异,蝶来宛如被流放到异地,立刻思念起家了,她牢牢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手里捏住已快被她捏烂的电车票,又跟着车子坐回市中心。
  这时候,天开始暗了,车站上的乘客拥挤起来,到了家附近的那一站,其实就是她上车的那一站,她猛地起身,只觉得下身一阵热潮涌来,她骇得紧紧夹紧双腿,脸涨得通红,血流出来也顾不上了,她总要回家的呀!急着回家的蝶来只能夹着腿拼命从人堆里挤出来,紧要关头竟然有人把手放到她的臀部,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人们惊骇的脸转向她,然后她面前被迅速地让出一条通道。
  她跳下车听到后面有人骂了一句,小神经病啊!这种时候蝶来居然还不肯示弱地转身回骂,你才是神经病,你是花痴!下流胚!车门上还夹着乘客身体的电车载着七零八落的笑声摇摇晃晃地开走了,蝶来斜背着书包,一只手将包袋按在后臀部上,在行走时才突然意识到系在身上的卫生巾其实像闸门一样挡住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但两腿内侧被折成厚厚一条的消毒草纸摩擦着十分不适,走到家门口时已经疼痛难忍。
  “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她带着哭音问道。
  蝶妹一愣,几乎是失望,这可是姐姐很少有的反应,平时的她虽蛮横霸道却又自信满满倒是令妹妹有了依靠。
  蝶来已经看到妹妹肩膀上白乎乎的一片,她把她拉过来,看清是墙灰,岂止是肩膀,整个脊背都沾满了墙灰。“怎么回事啊?”她大声问,复又变得气势汹汹,愤怒使蝶来的能量重新燃烧起来,蝶妹熟悉的那个姐姐回来了。
  “他们推我……”蝶妹又哭开了。
  “是谁?”蝶来的细长的眼稍扬起时,有一股凌厉的气势,欺负妹妹比欺负她本人还要让她怒不可遏,“别哭,告诉我是谁推你,推在哪里?”她提高声调,用海参的话来形容,是不折不扣的一次尖叫,看起来似在朝妹妹发火,但蝶妹反而平静下来,她已经从姐姐的怒气中获得力量,至少她现在能停止哭泣向蝶来叙述遭遇。
  “是阿三,我从学校回来在弄堂口碰到他和两个男生,他们就一路跟过来,一定要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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