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和偏佻体发炎听人说达仁资管很麻烦烦,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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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方登录:1个问答那么就是由于营养不良造成的呀,在饮食方面,还是要注意多加强了多喝点鸡汤,鱼汤或者是骨头汤,然后菠菜,空心菜,这些都是比较理想的食物。热门问答相关问答1个问答 11:31:20你好,彩超如果说宝宝偏小三周只能看出一个大概的情况,不能确定,不必担心,我家宝宝也偏小三周,然后生下来是六斤多,多吃点营养的食物。1个问答 23:47:09你好,胎儿偏小的话可以补充孕妇营养包,然后多吃榴莲,土豆,红薯,都是长胎的呢。1个问答 10:33:22一般怀孕七周的时候有太阳八周左右的时候有胎心就要胎儿发育正常的话就不用太担心,平常的时候注意加强营养。1个问答 22:42:47胎儿偏小是营养跟不上,孕妈也一定要多吃一些有营养的食物,多喝一些有营养的汤。1个问答 11:48:08B超单显示胎儿有一点偏小,那么这个时候注意加强营养就可以。1个问答 00:27:26你好,偏小的话就加强营养就好了,比如榴莲,营养价值很高的,可以长胎哦。1个问答 23:04:32只需要每天选择少量多餐的饮食习惯,来帮助增加身体所需要的营养就可以了。1个问答 22:51:09胎儿有点偏小,那应该是因为营养吸收不够,才会这样的,建议你平时要多注意加强营养,多喝一点孕妇奶粉。1个问答 09:48:12宝宝如果偏小的话,那妈妈平时一定要注意饮食方面营养一些,多吃一些有营养的食物。1个问答 18:43:10羊水少的话,使劲喝水就可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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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咳嗽和偏佻体发炎,遇到这个症状我如何做才比较好咧?
病情描述:
我家孩子咳嗽和偏佻体发炎,在饮食方面应该注意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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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建议:扁桃体肿大是较常见的儿科疾病,可能会伴随到十三四岁,可以试试,可以清热解毒,抗炎消肿。用于、咽炎、。孕妇及脾胃虚寒症见:腹痛及喜暖、泄泻者慎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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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客价:¥5.60  黄振华建筑师与他的太太张薇薇是城中最令人倾慕的一对璧人,他大约四十三岁,一表人材,英俊潇洒,两鬓微微带白,整齐的牙齿,笑起来迷倒所有的年轻女人,而她约三十四五岁、成熟大方爽朗,衣着时髦,衬托得无瑕可击,生了三个儿子,身裁维持原状,秀丽的面孔是蜜黄色的,南国风情,一出现便吸引无数目光。
  我第一次见他们,就怔住了。
  那是我们公司的一个酒会,他们齐齐出席,黄振华穿一套很普通的西装,白衬衫,领带,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之舒服熨贴,难以形容,风度翩翩,令我发呆,而他的妻子只穿件式样简单的棕色丝裙,配棕色掠皮腰带、棕皮鞋子。
  她直发、淡妆,站在他身边,两人表情都和蔼专注,我对他们倾心了,连忙问我老板,“是谁?他们是谁?”
  老板诧异,“他们是黄振华先生夫人,不认识?”
  神仙眷属。
  我刚刚失去男朋友,心情特别寂寥,看见别人的幸福,自惭形秽,于是躲在一个角落喝闷酒。
  之后我与黄振华有一连串的接触,我是地产公司的营业经理,常常与建筑师开会,对于别的男人,我是不客气的,对黄振华,我有钦佩之心,特别容忍,人们很快察觉到了。
  但是我对闲言闲语一笑置之,私底下我根本没有与黄振华有什么瓜葛,男女间事的名誉我是可以拿甲加的,外头人对于马宝琳的评语可多是脾气坏。
  他们所不明白的是,我不但倾慕黄振华,对黄太太也有同样的感情。
  最近一次我与老板出席宴会,他们两夫妻也在。黄太太穿一件黑丝旗袍,梳一个髻,戴一副方钻耳环,一只方钻戒子,更显得肤光如雪,高贵出众,把别的庸脂俗粉比到西伯利亚去,我看看她,爱在心中,说不出口,真正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起这样的男人。
  当晚她与我攀谈起来。
  “马小姐还没有结婚吧?”
  “没有人要哩。”
  “独身有独身的好,像我这样,光服侍三个儿子,就成了黄脸婆了,”她笑,“大儿子快到英国念中学,下个月还得陪他走一趟。”
  呵,儿子都这么大了。
  这两个人过着十全十美的幸福生活。快乐的人,不是没有的。
  深夜我在公寓中独自吸烟听音乐的时候,想起他们,就为自己的前程担心。
  是呀,我经济完全独立,月入过万,老板器重我,同事尊敬我,但女人终究还是要找寻归宿,黄太太虽然什么也不做,但她是我见过最出众的女人。
  我太息了。
  在一次会议中,我据理力争,为黄振华取得了一宗大生意,在他的目光中,我看得出他的感激之情,但他并没有露骨的表现出来,他是一个含蓄的人。
  过了三天,我收到一大束粉红色系的花,其中有丁香、玫瑰、红掌、满天星、百合、水仙……香喷喷,小卡片上写着“黄振华”。
  我温馨了很久。
  当他亲自拨电话来约我吃饭的时候,我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我问:“午餐?”
  “不,晚餐。”他说:“明天七点我来接你。”
  “呵,是”我几乎有点语无伦次,“我知道了。”
  “明天见”他挂了电话。
  我愁了一日。
  该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配什么鞋子?
  后来穿了一件新制的黑底绣花乔其纱旗袍,但配不到披肩,只好就这么赴会,又怕冷气太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等他来接我的时候,我但觉自己头发没梳好,粉不均匀,唇膏糊了,人又紧张,简直一无是处,但是已经到七点半,我跑下楼梯,他的车子已在转角处等我。
  他看到我,玩笑地吹一下口哨。
  我涨红了脸,“黄太大呢?”
  “她到英国送孩子念书去了,你不知道吗?”
  “今天就我们两个?”我意外地怔住。
  “当然,”他笑吟吟地说:“你以为有一桌人?”
  我尴尬,真没想到,我上车坐在他旁边。
  “穿得这么漂亮,我们不要辜负这件美丽的衣裳。”他将车子驶出去。
  我一直不敢说话,神经渐渐放松,但打不开话盒子。
  他说:“公事这么忙,你们女孩子也真辛苦,一个个都不想成家。”
  我看他一眼,笑一笑。
  “听说你也是商场上一个很厉害的脚色,只是我不觉得,我认为你是适合做贤妻良母的。”
  我说:“谢谢你。”
  他也笑,将车子开到浅水湾,停好,我们在酒店的露台上进餐。海浪、薰风、紫色的天空,影树的红花绿叶。
  环境多优美,他是个懂得享受的男人。
  我大着胆子问他:“你带我到这么浪漫的地方来,不怕我误会?”
  “误会什么?”他笑眯眯问。
  我接不上去。
  “我以为你会说:‘误会你对我有意思’。”
  我的睑又发熨了,我自问还是个聪明的人,黄振华若光是请我吃顿普通的晚饭,他就不应说这些露骨的话。莫非他──
  我震惊。
  不不!我太敏感太多心了,黄振华不是这样的人!
  我傻气的看看他。
  “喝点香槟,来。”他说。
  在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之前,我已经喝得太多,知道自己喝得多也有好处,我掩着嘴哈哈笑,不敢说错话。
  我听见黄振华说:“你这个人,上班时那么精明,私底下却o很,动不动睑红,说话又嗫嚅。”
  我说:“办公时说的是公事,自然理直气壮。”
  “平时你也可以理直气壮呀,但凡漂亮的女孩子都可以瘫理力争中”
  “我漂亮?”我张大嘴。
  逢人都可以觉得我漂亮,但不是黄振华,因为黄太太实在太美,任何人比起她,都禁不住要失色。
  “你岂不知道?”他笑,“每个人都在谈论你的身裁面貌,都说这个铁蝴蝶私底下不知是什么样子。”
  我睁大眼睛。
  “好,说到此地为止。”他眨眨眼。
  我完全被他的风度才华与手段摄住了,简直只好随他摆布。
  那夜近凌晨我们才吃完饭,他又陪我在沙滩漫步一会儿,赏了月色才回冢。
  第二天一早,我便起床找昨夜快乐的证据,在镂空金色高跟鞋中倒出细白的沙粒,证明一切不是幻觉。
  自此以后,我贪恋着黄的约会,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暖味,我们出来见面,带着愉快而犯罪感的心情,吃一顿饭,说一会话,因时间有限,尽量利用,忽忙间带着惆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恋爱,在黄的花束与小礼物的攻势下,我略一把持不住,便会成为他的情妇。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量,居然能够抗拒他一个月,又一个月,许是因为黄太太吧,我怕做第三者介在他们当中令她不愉快,我还有点良知。
  是以我虽然仍与黄约会,但却没有越规行动,因大家都没有放尽,更加情意绵绵。
  见面时连他都沉默起来。
  一日他说:“宝琳,我恐怕我爱上了你。”
  “你不可以爱上我。”我急急的说。
  “为什么不?”
  “因为你已有妻子。”
  “妻子?”他失笑,“你的头脑这么古旧?”
  “不,因为你与她是一对璧人。”
  “一对璧人?”他仰起头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我愕然。
  “你真是一个孩子,”他说:“告诉你,有很多事不是你所想像的。”
  “我不明白。”我有点闷纳。
  “宝琳,你跟看我,真是委曲了你。”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仰起头,微笑说:“我们又没有做什么。”
  “但在我心中,我已经吻过你一千次,拥抱过你一干次,而相信你也有同样的感觉,这与我们真正越轨,还有什么分别?”
  我又涨红了脸。
  “宝琳,我不能给你什么,我有家庭有子女、我甚至连时间也没有,但我可以供给你快乐。”
  我补一句:“短暂无根的快乐。”
  他搭着我的肩膀,“总比无涯的寂寞好一点,宝琳,事业的成功并不能满足你。”
  “你这是乘虚而入?”我笑问。
  “我也不是随便去勾搭女人的。”他矜待地。
  这个话我太愿意相信了。
  “可是你太太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你还瞒着她……”
  “我们结婚已经十五年了。”
  “十五年也不应对她生闷。”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他说:“也许只是我爱上了你,没有其他原因。”
  “男人的爱太过泛滥。”我说。
  “是吗?许我以前并没有恋爱过呢,你精明能干,美丽可人,爱上你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需要时间想清楚。”
  “好,我给你三分钟。”
  “振华,给我一星期。”
  “三天。”
  “也罢,三天。”他说:“这三天我刚好要出门去,回来等待你的好消息。”
  “振华──”
  “什么?”
  “要是我决定……我们还能不能够做朋友?”
  “当然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你放心,”他伸手拧一拧我的脸,“我是很有体育精神的一个人,我永远不会反脸不认人。”
  他把我送回家,与我吻别。
  我在家想了一天。
  做黄振华的情妇?那等于堕入无底深渊,痛苦一生,晚晚等他来探望我,过时过节再也看不到他人影,在某些公众场合中,也许还得对他的妻子强颜欢笑。
  我好好一个人,干吗要受这种折磨?除非是爱上了他,人们为爱情所出的牺牲,往往是匪夷所思的。我有爱上他吗?
  他有爱上我吗?
  如果他爱我,就应当与我结婚。
  我叹口气,看来我们两个人都不想牺牲。
  第二天我沉闷地到浅水湾去吃茶,就是黄振华第一次约会我的地方。
  坐不到几分钟,就春见一个太太与两个白衣黑裤的女佣人浩浩荡荡地带孩子们来吃茶。
  那位太太穿着浅紫色的衣裙,一着之下,正是黄振华夫人张薇薇。
  太巧合了。
  她也看见了我,大方地与我打招呼,我心中有鬼,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好吗?宝琳。”她抱着最小的一个孩子。
  那男孩已有六七岁,娇嗲如女孩,靠在母亲身边,漆黑的眼睛,雪白面孔,漂亮得像安琪儿,衣着考究,一切都是顶尖,有这样的妈妈就有这样的孩子。
  我心中艳羡,这是要修三世才能得到的福气。
  黄太太微微地笑,像是看穿了我心中想什么。
  我搭讪地说:“大公子已到了英国?”
  黄太太说:“宝琳你说话真客气。”
  我M“没法子,出来混久了,难免学会些场面话。”
  “难怪振华一直在我面前赞你。”
  我一怔,头慢慢低下去。
  我沉默着。
  我忍不住问:“黄太太,我与他之间的事,你知不知道?”
  她抬起眼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洞悉世情。
  她牵牵嘴角,仍然安定带笑意,“我猜也猜到。”
  我跳起来,“你──”。
  “你几岁?廿六?廿七?你以为自己就快老了,是不是?我可要比你多活十年,”她缓缓的说:“我与黄振华已是十五年的夫妻了,他做什么,我岂会不知道?”
  我震惊,“你不介意?”
  “介意?宝琳,你还年轻,你有理想,你有宗旨,你对振华的倾慕,我不是看不出来,他就是喜欢年轻女孩子看着他的时候,眼中的那一丝爱意。宝琳,你不以为你是他第一个女朋友吧?”
  我呆住。
  海滩上传来孩子们嬉水的欢笑声,风和日暖,但是我如置身冰窖之中。
  “宝琳,你是她们之中较为出色的一个,毫无疑问。”她温柔的说:“是以我觉得额外可惜。”
  我怔怔的落下泪来。
  黄太太佯装没看见,低头哄孩子。
  “如果你觉得不太迟,回头还是来得及的。”
  “你──你为什么不同他离婚?”我问。
  她抬起头来,“我不同他离婚?”她笑,“是他不肯同我离婚哩,你去问问他。”
  我心中如被铁锤击了一下。颤声问:“为什么?”
  “黄振华工作的建筑事务所叫什么名字?”她问。
  “张氏建筑公司。”我答。
  “我娘家姓什么?”她又问。
  “张。”我答。
  “建筑行背后的主持人是我父亲,你明白了吗,宝琳,他怎么肯跟我离婚?”黄太太用手拨着儿子的头发。
  我气着,握紧着拳手,胃都反了过来。
  “宝琳,我们也是普通人,一般的肮脏邋遢,长得略为端正点或是穿得略为好点,并不代表我们就是一对璧人。”
  我垂下头。
  “至于你问我为什么不离开他,”黄太太轻轻捧起小儿子的脸,“我不舍得他们,我做不了好妻子不打紧,总得设法做一个好母亲.孩子永远是无辜的受害者。”
  我哭了。
  黄太太递给我手帕。
  她叹口气,“我何尝不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牵起孩子的手离去。
  我擦干了眼泪。
  海浪缓缓的卷上来,又退下去,就如我的思潮。
  我终于站起来,走到黄太太身边去。
  她微笑。
  “我先走一步。”我说。
  “是不是他带你来这里?”她轻轻问。
  我没有再回答。
  第三天,黄振华找到了我。
  他照常穿着裁剪合身的西装,打扮得漂亮动人。
  “如何?”他单刀直入。
  我问:“什么如何?”
  “咦,你刁难我。”他不悦。
  “你把你的要求再说一遍,”我说:“我想听清楚。”
  “宝琳,你是怎么了?”
  “就算我愿意进入圈套,你也该让我知道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圈套。”
  “圈套?”他的脸沉了下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你要我自愿无条件做你的情妇,直到双方有一人厌倦为止,是不是?”
  他不出声。
  “你连提都不肯提。”我笑,“你等我自己钻进圈套,就因为你是黄振华──许多女人等着这样的机会。”
  他勃然大怒:“如果你觉得不值,马宝琳,你此刻就可以马上拒绝。”
  “我拒绝。”我立刻说。
  他一怔。
  “你别以为你只需要吹一声口哨,女人们就会送上门来,黄振华,你不过是靠岳父起家的一个中年汉子,因此抬不起头来,在外结识女人为发泄,就那么简单,是不是?”
  他的睑转为灰白,怒不可抑?
  “再见。”我说。
  能够做到这么决绝,我自己也惊奇了。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偶像已经幻灭,而我爱他,不过因为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一直没有霸占他的私心,他不会明白这一点。
  他转头就走。
  我想他还未曾这样受过剌激,在过去,他必然是无往不利的,这恐怕是他第一次挫折。
  他怪不得我。倘若他靠自己的本领做到今天地步,名成利就之后出来寻个情妇,也还情有可愿,有很多男人,为了第二个春天而抛妻弃子,也是有的。
  但他完全没有诚意,他只是求发泄。
  我为他惋惜,有很多事,单看表面是不知道情由的,什么都有两面。
  以前我认为他们是这样十全十美的夫妻,事实证明他俩之间的关系千疮百孔,还有什么话好说,我茫然想,我对男女之间的关系,完全丧失了信心。
  但是黄振华并没有因此放弃我,他要向我解释。
  他不否认建筑行是他岳父的资金,但是“即使把一间现成的公司交在我手中,经营不善二年之内也会倒闭。”这是事实。
  我愕然,他为什么企图说服我?
  “宝琳,你不能把我说成一个吃软饭的男人。”他说:“别人不明白不打紧,你一定要弄清楚。”
  “为什么?”
  他苦涩的笑,“因为也许我爱上了你,我在乎你怎么想。”
  “你爱我?”我再也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有无限的讥讽。
  他这次并没有生气,他说:“你太年轻,太残忍,太自以为是,我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是一个标准丈夫,你替我建立了一个形象,而当这个形象破灭,你认为我欺骗了你,你恨我,宝琳,我有骗过你吗?想一想。”
  我拒绝想,我难过得根本什么也不高兴想。
  我跟他说:“以后不要再约我出来,我不会再见你。”
  隔没多久,就听见他们两夫妻宣布离婚的消息,人们的反应是震惊与惋惜的,包括我在内。
  我惆怅的想:终于离婚了,公认的一对璧人呢,他们也终于离了。
  也许是张薇薇再无法忍受他与其他女人的浅水湾头之约会吧。
  她不失是一位有勇气的女士。
  我并没有再见到黄振华,也许他说得对,年纪轻的女人很善忘很残忍,一旦失望,不再回头,
  没有留恋,而我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往欧洲公干的时候,在飞机上碰到张薇薇。
  我还是第一次坐头等,没想到碰到熟人,非常尴尬,尤其是在飞机仓内,避都避不过。
  又是她大方的先与我打招呼。
  我只好被逼识大体,友善地问:“好吗?”
  她带着两个男孩子与一个女佣,派头依旧,这就是娘家有点钱的好处了,离婚后生活水准不必一落千丈。
  她很平静,“你一定听说我们离婚的消息了?”非常直爽。
  我在真人面前不打假话,“自然听说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说。
  我不好再问下去,喝着侍应生送来的酒。
  “这次离婚,倒是他提出来的。”张薇薇说。
  “啊?”又是意外。
  “是呀,我满以难关已过,等地玩腻之后,我们仍然可以白头偕老,”张薇薇苦笑,“不料他一定要与我离婚了,我以为他外边有人,准备结婚,还挺疑心那个人就是你,但又不是,你俩根本没见面好久了,留他又留不住,他收拾衣物搬了出去,一股脑儿什么都交还我父亲。”
  我静静地听着。
  “公司一向是赚大钱的,父亲并不想结束,但他是这么坚持……”张薇薇停一停,“连孩子也不留恋。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他说是为了自尊心,什么自尊心?我不明白。”
  我呆着,又喝了一杯酒。
  她笑一笑,“对不起,我说太多了。”
  “不久,”我连忙解释,“多谢你把我当一个朋友看待。”
  真没想到,是为了我的缘故吗?我不敢想下去.他与妻子离婚了,我茫然。如果将自己当做有罪的第三者,未免将自己的魅力高估过甚,但我又确有这个嫌疑。
  为了掩饰不安,我频频喝酒,等到觉得疲倦,已经有点酒意,下飞机的时候,未免有点酩酊。
  男待应生不怀好意的对我说:“小姐,不要辜负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
  我知道自己已经抵达巴黎,我与张薇薇道别。
  叫了计程车到旅馆,淋一个浴,酒已醒,人却疲倦,忍不住要下楼去溜??,上次到巴黎的时候还是学生呢。
  我下了楼,街上是有点寒意的,又下雨,路边处处映着气油虹彩。
  我不分青红皂白的拒绝了黄振华,并且并没有为他伤心,但他却终于离了婚。
  如果那时我答应做他的情妇,他目的已达,会不会仍然跟张薇薇离婚?恐怕又是另一番局面了吧?
  我竟是这样的思念他,心底隐隐知道我做错了,我将他估计太低,听了他妻子片面几句话就为了自尊心而将他置于死地。
  我站在蓬东广场长久,终于冒雨回旅馆,背后并没有钉梢的人。
  回到旅馆门口,有一只手挡在我肩膀上,我用法文淡然说:“先生,你会错意了,我不是那种人。”
  身后的声音即答:“宝琳,我真的会错意了。”
  我急急转头,竟是振华,“你──”
  “我在你公司查得你的住址,赶了来。”
  “你太太也在这里──”
  “我来看的是你,你还不明白?”
  我忍不住与他紧紧拥抱。
  他喃喃说:“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死活逼人家做对璧人,不让别人有超生的机会。”
  我作不了声。
  “别再把我扫出去了,好不好?”他要求。
  我点点头。
  振华长长吁出一口气。
  惠新回来跟我说:“想离婚。”
  我还道我听错了。
  我捧着刚从艾莲寇秀买回来的水晶瓶子,正在整理瓶子里的万年青叶子,听到他这么说,转过头去,还带着微笑,真以为听错了。
  惠新沉声说:“秀珠,你好好的坐下来。”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地。
  他说:“我爱上了别人,秀珠,我要求离婚。”
  “我不明白。”我说:“惠新──”
  他低下头,用手止住我的言语,“我不再爱你,我想离开你与别人去生活,所以希望你同意离。”
  “我不相信!”我站起来,“我不相信!”
  “镇静一点,秀珠,我知道你的感觉,我知道你想什么,我希望可以和平解决这件事。”
  我取起那只水晶瓶子,大力摔在地上,水晶连叶子碎得一片片,溅起来,弹得一客厅都是碎片。
  后来我跟律师说:“我一直不明白与不置信。”
  律师点点头。
  “这种事听得多,发生在别人身上,仿佛天经地义,没想到会临到自己头上。”
  律师很耐心。
  “我同意离婚,”我说:“因为我自认是知识份子。”
  惠新说:“谢谢。”
  他比我答应他求婚时愉快得多。
  我哭了。被男人遗弃的女人照例都得哭,为什么我要是例外。
  他说:“秀珠,我求你原谅我。”
  我抬起头说:“你让我看看她。”
  “你认为有这种必要?”惠新问我,“何必使对方尴尬?”
  他护着她,因为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能干。
  “是的,我要见她。”我坚持。
  “好的,不过我要先问一问她肯不肯见你。”
  过一天,惠新跟我说:“她愿意见你,这是她的地址,明天她不必上班,你廿四小时都可以去找她,电话号码她不想告诉你。”
  我接过地址。
  “秀珠──”惠新欲言还止。
  我看着他,我也一句话没有。
  我们沉默地坐在客厅中。
  他终于问:“你告诉小珠没有?”
  “还没有。”我说。
  “你说还是我说?”他问。
  “等她暑假回来面对面说最好,我怕在信里引起她不良反应。”我说。
  “也好。”他停一停,“秀珠,家用我照常拿回来。”
  “你自己够花吗?”我问。
  “她也赚钱,赚得不少。”
  “她是干什么的?”
  “她是艺术家,设计海报。”
  “她很爱你?”
  “相信是。”
  “你也很爱她。”
  “是的。”
  “感觉是否很好?”
  “我已是个中年人。我也想过,如果要获得这段感情,我非得牺牲你不可,想了又想,我只是凡人,自私、卑劣,秀珠,我只能活一次──”
  “她是否坚持你离婚?”我问:“如果你不离婚就不能得到她?”
  “不不,我早已得到她。离婚是我提出的,她根本不在乎。”
  “那你为什么要离婚?”我问:“你不可以把她当情妇?”
  惠新困难的笞:“秀珠,在这现实的生活中,没有东西是免费的,一个人付出什么得回什么。我养不起情妇,要令女人服贴,要不娶她做妻子,要不以七卡拉钻石淹死她的自尊。我想得到她的全部,目前只有跟你离婚这条路子。”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我冷笑,“你手头上的王牌原来是我。”
  “对不起,秀珠。”
  “我们结婚已十八年了。”我说。
  “是,我知道。”
  “我今年三十八岁。”我说:“我生命中除你之外,没有其他,你认为这对我公平?”
  “我并没说过这是公平之举。”
  “人们除了知道我是范太太,根本不知道我还有其他名字!现在我不再是范太太了,我怎么再做人?”
  “秀珠,我想你一定要从头适应。”
  “这是你对我的忠告?”我愤怒的问。
  他沉默下来。
  “她不怕见我?”我问。
  “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泼辣妇人。”
  “你很清楚我为人,不愧与我结婚十八年!”
  “秀珠,我很感激你。”他把手按在我肩上。
  “惠新,”我忍不住在他怀抱中哭起来。
  “秀珠,这一次我很卑鄙,但是我贪图享受,只苦了你,我很自私,不过这次机会去不能再来,你会明白的。”
  我见到莉莉以后,明白惠新离婚的原因。
  她不如我想像中那么年轻,有廿七八岁,就因为不十分年轻,就因为女人非要到这种年纪才会像拔兰地般醇美,所以才特别迷人。
  她皮肤是蜜合色的,经过阳光耐心与温柔的洗礼,面孔上尚没有皱褶,身上却有点松弛,三围很好,样样都适中合位置,最重要的是她的气质。
  她住的屋子在天台,斜斜的玻璃屋顶带进柔和的光线,约一千尺的地方没有分开客厅睡房,有一张书桌一张绘图桌,很多绿色的植物浸在水晶瓶子中。
  我问:“这些瓶子是在艾莲寇秀买的?”
  她诧异,但点点头。
  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屋子也是白色,整个人就像一幅图画。
  确是。惠新说得对,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女孩子会送上门来。
  “请坐。”她大方的说。
  “谢谢。”我说。
  阳光雪白的照在她身上,反射在我眼睛里,我见到她,我明白了,不需要再说什么,目的已经达到,我可以走了。我站起来告辞。
  她却开口说:“你跟一般公务员的太太不同。”
  “一般公务员的太太是怎么样的?”我坐下来。
  她扬起一道眉:“胖、嚣张、鼻孔朝天,穿廉价花绸衣裳、教小学、无知,永不进步,唠叨,爱做小生意,声音大、精神旺盛。”
  我忍不住笑起来,惠新的同事太太十之八九是这付德性。
  她说下去:“但你很漂亮──你甚至没有过重,你很文雅,有品味,至少你知道有─店叫艾莲寇秀,你甚至话都不多一句。”她点起一枝烟,“你还有幽默感,刚才你笑了。”
  “谢谢你。”我操起手袋。
  “你去那里?”她问。
  “回家。”我答。
  “你不打算骂我一顿出气?”她摊摊手。
  “骂你?为什么?”我反问。
  “你应该骂我,弃妇都跑来骂狐狸精的。”她答得妙。
  “骂你?但你不是狐狸精,我觉得惠新有福气,他一向是个幸运的人。”我说。
  “你不生气?”她不置信。
  “噢,当然我很生气。”我说。
  “你在控制自己。”
  “当然。”我答。
  “难怪惠新这度尊重你。”她说。
  “他真那么说?”我很苦涩。
  “你知道吗?”她说:“如果我的丈夫提出要跟我离婚,我也会学你,反正婚姻已经破裂,我也不是那种宁愿瓦全,不愿玉淬的女人。”她这番话其实说得很风凉,但因她语气恳切、我不觉得讨厌。
  我没说话。
  “我替你做杯冰茶。”她说。
  “谢谢你。”我的确有点口渴。
  她转身入厨房。我坐在她窗口看街景。以后的生活……我茫然的想,以后的生活将没有惠新了,想到这一点,我心如刀割。
  然而我眼泪鼻涕的留住惠新,又有什么好处呢,即使留住他的躯壳,他的心早飞来这间白色的公寓。
  “婴儿的眼泪。”莉莉在我身后说。
  我抹掉脸上的眼泪,转过身去,“什么?”
  “这种绿色植物叫‘婴儿的眼泪’。”她放下某。
  “呵。”我说。
  我把那杯茶喝完。
  “我走了。”我说。
  她礼貌地送我。
  “谢谢你拨出时间见我。”我说。
  “不要客气。”她说。
  我点点头。
  “你明白这是公平竞争是不是?”她问。
  我看看她圆圆的眼睛。
  “我也有失败的机会,大家百份之五十。惠新离得起婚才离,他的经济能力同时可以照顾你,我与女儿,至少大家生活不成问题才能有资格谈感情。可是他又未必肯放弃安全的旧侣而到我这边来,你会照顾他一辈子,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能跟他多久,他其实很勇敢,而像你这样的太太,他也很清楚,如果他在我这里出了毛病,你虽然不至于冷笑,但是绝不会再让他回家,他冒的险是很大的。”
  我怔怔的看着她。
  然后我低下头,我说:“再见。”
  惠新自家里搬了出去。我很静。
  他的抽屉现在空荡荡,车房里少掉一部车,锺点女工看得出瞄头,但是她不出声,现在的人都很懂事。我也没有四出找朋友诉苦。第一:我没有什么朋友,第二:我不致于天真得相信这世界上有朋友这回事。
  我的生活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少了惠新,幸亏我一向不是倚赖性很重的女人,我有工作,有自己的嗜好。只是我不知道做错什么,以致惠新离开我。我头发还未白,身裁也未发胖,自然,即使我在廿余岁的时候,也不如莉莉这么有型,很少女孩子像莉莉。
  当然我也寂寞,我发觉惠新不在,整个世界完全改变,周末本来我们会看场戏,观剧,在沙滩散步,我们在一起其实并不枯燥,但我相信莉莉能够供给他更好的乐趣,正如他说:人只能活一次,既然他能更快乐,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小珠忽然回来了。
  我收到她的电报,到飞机场去接她。
  我问:“你怎么回来的?”
  “爹叫我回来,我们一个长途电话说了三小时,讲掉我半年的开销。怎么搅的,妈妈,你们离婚了?”
  我开车回家。“是的。”
  “结婚十八年,怎么离的婚?”小珠问。
  “我不知道,他要离婚,我便答应他。他说他爱上了别人,不再爱我。如果他不再爱我,我留他在身边作什么?我不致于那么自私,要三个人一起不开心。他虽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照顾我们这几个女人倒还不成问题。”
  小珠沉默。
  “你的功课不受影晌?小珠,离婚只是你父母的事,与你无关。”
  “妈妈,我很为你骄傲。”她说。
  “骄傲?我边哭边发过脾气,摔烂过东西。”我说,“我也很生气,觉得不值。”
  “那也是应该的。”小珠问:“你有没有失眠?”
  “有,我最近服食镇静剂。”我说。
  “妈妈,我很为你难过。”
  “小珠,这种事情一日多似一日。”我说:“我猜也是很平常的。”
  “你见过那个女人没有?”
  “见过。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
  “她怎么会跟着爹爹,我的意思是,爹爹差不多是中年人,而且又没有钱。”
  “我不知道。”
  “我也想见见她。”小珠说。
  “我认为你不用见她。”我说:“人冢会以为我们神经病。”
  “爹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没有。”我反问:“有这种必要吗?我们又没话可说,问一声好有什么作用?”
  “十八年,就这样过去了?”小珠问:“烟消云散?”
  “我想是。”
  “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们会得白头偕老。”
  我笑笑,不出声。
  到家我帮小珠整理行李。
  小珠决定在香港住十天,因为她爹叫她来陪我渡过这个“艰难时期”。
  她在我身边,反而增加我心理负担,我日日要装得若无其事,面带笑容。我们夫妻分手,我不想小珠分担痛苦,一切与她无关。
  我陪她出去选购衣物,她劝我买点新衣服。
  我说:“你母亲从来没疏忽过仪容,一向穿得很时髦。”
  小珠说:“妈妈,我一直以你为荣。”
  我选了套时下流行、深紫色的薄麻纱裙子,穿在身上,小珠大赞好看,我付钞票买下,不露声色,即使世界上死剩我一个人,衣服还是要穿的。
  晚间惠新打电话来,小珠接听,因为我没有怨言,所以小珠对他父亲也很客气,我们一家都像非常有教养的样子,喜怒不形于色。
  惠新约小珠第二天吃午餐,小珠说:“妈妈也来。”
  我们没想到莉莉也会去。
  我丝毫没怀疑莉莉要盯住惠新,如果有谁要盯住谁,惠新应多长三对眼睛盯住莉莉。
  我穿了新衣服,面孔有点僵,心十二分酸,什么也吃不下,但我努力的把食物咽下肚子。
  小珠说:“我母亲是高贵的、大方、美丽、有教养,当然每个女儿都会这样形容她的母亲,但我妈妈的确与众不同。”
  莉莉说:“我也认为如此,我跟你爹爹说,如果你妻子不是如此高贵,我才不屑跟你在一起。”她看惠新一眼,“你想想,要是来个乡下婆子,吵吵闹闹,算什么?”
  我颔颔头,“谢谢诸位。”
  惠新忽然摔下餐巾,“别说下去了!”
  莉莉惊异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了?”
  “牌已经摊开,”我说:“他已获得原谅,有什么不可以做呢?”
  惠新说:“你们这里三个人,妻子原谅我,情人为我牺牲,女儿了解我,我是罪人,好了没有?”
  “你还想做什么?”我问:“你不是还想做圣人吧?情圣?你又没丢了江山为美人,你不见了什么?”
  “妈妈──”女儿阻止我。
  我说:“看看谁在发脾气!”
  惠新不出声。
  我放下餐巾,“对不起,我早退,现在看脸色不再是我的责任。”
  惠新说:“秀珠──”
  我说:“再见。”
  莉莉站起来,“我也要走,公司要开会。”
  “顺路吗?我有车。”我说。
  “好的,烦你送我一程。”她说。
  我把惠新两父女丢下,跟莉莉一起出去。
  莉莉问我,“他为什么生气?”
  我看她一眼,“因为我俩没有为他拚个你死我活,内心深处,我与你都可怜他,所以他生气。”
  “你爱他吗?”莉莉问我。
  我微笑,“在我们那个年头,思义重过爱情,这么久的夫妻了……可幸我自己有一双手,生活解决以后,其他是琐碎的,谁也不能拍胸口说能爱谁一辈子。远在他第一眼看你的时候,我们的婚姻早已破裂,一个女人能养活自己,她就有自尊。我有我的自尊。”
  她苦笑,“你令我惭愧。”
  “为什么?”
  “像你近四十岁了,还这么有志气,而我……我才廿多岁。”她叹一口气。
  “你爱他,爱是没有原委的。”
  “现在我也不那么肯定了。”她说。
  “什么?”我转头问。
  “他能为一个新鲜的女人放弃可以说是十全十美的家庭,我算什么?不久他遇上十八岁的少女,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镜子。”
  “感情根本是很冒险的。”我说:“目前你们快乐吗?”
  “不快乐,”她坦白的说:“我们两人都觉得对你不起,都觉得罪恶。”
  “不应该。”我说。
  “你呢?”
  “还在适应。”我得体的说:“哦,你的办公室到了。”
  她说:“我有一个女朋友,也与有妇之夫来往,那个男人长妻如虎,因为两个孩子,他的父母,都仗岳父的恩泽生活,他不是怕妻子不跟他离婚,而是怕妻子跟他离婚,他赤条条走出来,洋房汽车全部好梦成空,可是在岳家做了十多年的工蜂,心中发闷,于是跟我女朋友来往……以前我觉得女友比我苦,惠新至少为我离开家庭,现在我反而觉得她比我好。”
  我聆听着。
  “我现在只有一个安慰:至少惠新的妻子是高贵的、美丽、有教养,否则我丢脸真丢到西伯利亚──天下男人那么多,我的条件又这么好,我原本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何必去做别人的插曲。”
  我没想到她有那么多的抱怨。
  “他什么地方也不带我去,他的生活圈子狭窄得要命,他的工作很闷,下班他只喝威士忌与看电视新闻,我的工作因他的存在进展很慢──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开始明白了,他还是他,搬了一个地方住,但他还是他,一成不变,然后希望我去迁就他,变成他第二任贤妻。”
  我点点头。
  “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只做对他有利的事。”莉莉说:“我很失望。”
  “这也不过是人情之常。”我说。
  “对不起,似乎我不应埋怨这许多。”她说:“再见。”
  “再见。”
  回到家中,忽然我觉得自己并非那么不幸。原来惠新在别的女人眼中,是千疮百孔的一个人。我一直不觉得他下了班喝威士忌看电视新闻有什么不好,倒是给我一种安全感。
  我不明白怎么莉莉会不喜欢惠新这一点沉着,年轻的女孩子往往是最残忍的。
  的确是。惠新不懂桥牌,不会打网球、壁球!不会驾游艇,滑水、文学、艺术。惠新其实是个很普通的男人,他的优点是温柔敦厚可靠,如今他为莉莉抛妻离子,连这个好处也没有了。
  我为惠新悲哀,他要换身边的人,人家也要换,就是这样。
  小珠很宽慰的回去念书,她说:“妈妈,你的情形很好,我放心之极。”
  我点点头。
  我不放心的是惠新。
  在我生日那天,他打电话来,“秀珠……”他有点哽咽。
  “怎么了?”我问。
  “今天是你三十八岁生日。”
  “是,”我说:“老太婆了。”三十八,十九的双倍,似水流年。
  “不,你还很好看,穿两截泳衣在沙滩上走,一定有口哨声。”他说。
  我笑。
  “我买了件礼物给你……。”
  “什么东西?老是送新的吸尘机,新的洗碗碟机,谁也不稀罕这种公用礼物,我现在才有机会一吐心声。”
  “秀珠──”
  忽然之间我觉悟他在那一头哭了。
  惠新哭。我从来没听过或是见过他哭。这么大一个男人,我们的生活一向是一帆风顺的。
  “惠新,”我很难过,“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不妨说给我听听。”
  “我想来瞧你。”他说。
  “尽管来。来吃饭吗?做什么小菜?红烧狮子头可好?”
  “我隔半小时到。”他放下电话。
  这时候忽然下起雨来,我站在窗口等他。他不大会倒车,老是撞着后灯。我有点心酸,这么久的夫妻了,我对他一切都熟悉之至。
  他开着车来了,我向他招手,他手中捧着一大束玫瑰花,还有一盒巧克力。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没看到玫瑰花已经有十五年,发生了什么事?
  我去开门。
  “生辰快乐。”他说。
  “谢谢你。”我说。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丝绒盒子,递给我。
  “惠新!”我惊喜,“你何必破费!”
  “打开看看。”他推我一下。
  我打开盒子,是一只钻石镶红宝戒指。我连忙套在手指上,“太美丽了,惠新,好贵的是不是?”
  女佣人在一旁笑,然后讪讪的走开。我们仿佛又恢复到以前的日子。
  “谢谢你,惠新。”我说。
  他把手掩往脸,哭泣。
  “惠新,”我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是否与莉莉吵架了。”
  “没有。她离开了我。”
  “什么?”我吃惊,“离开你?”我发呆。
  “是真的。她叫我搬走,现在我暂时住酒店里。”
  因此他想到今日是我的生日?我叹口气,可怜的惠新。世界的确有很多美丽的人,美丽的东西,但不是每一样都可以得到。
  “你──会不会原谅我?”他问。
  “惠新,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温和的向他解释,“我对你失去信心。有第一次便有第二天,我这里不是旅馆,不能任你在外边失意的时候搬回来,得意的时候又搬出去。这次你提出离婚,我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在我心中,你已留下永远的伤痕,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活得跟以前一样,若无其事。对不起,惠新。”
  “是我的错,是我自食其果。”惠新说。
  “惠新,我不是为争一口气,而事实上你已不再爱我.我们何必勉强下去,分开之后,你心平气和的独自生活一段时间,说不定有新的发展,人生变化无穷,前途难以逆料,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秀珠,你真是个有始有终有宗旨的好女人,我──”
  我黯然的说:“可是我得不到你的欢心。”
  “完全是我的错──”
  他没有吃饭就走了。我把那只戒子翻翻覆覆的拿在手中看。惠新太老实,他以为绾住年轻女人的心,只需要与妻子离婚。如果他不离婚,对方许觉得剌激,又还好点……他说得对,他确是做错了。
  不久惠新向他工作的部门申请,要求被调到伦敦办事分处去任职,他索性远离香港。
  我以后没见过莉莉。我并不恨她,谁知道,也许当她三十八岁的时候,也会碰到这种事情,就为了另一个年轻女人开个玩笑,好好的家庭因此破裂。
  我的运气是不好,但她到我这个年纪,运气未必好过我。
  我的生活仍然寂寞,但我知道我的选择没错,如果我再让惠新回来,两个人都会觉得折辱,大家都会变得暴躁不安,失去的感情永远无法弥补。
  惠新现在与女儿在一起,互相照顾,而我渐渐适应了新环境。我减掉六磅,升了职,开始有笑容,信不信由你,居然有人约会我。
  对于我的决定,我并没有后悔。
  志强问我:“怎么样?去看两点半如何?”
  我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我把文件放进抽屉中,关好。
  我对他说:“志强,你永远是这个样子,十二点半约我两点半,看死我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他嬉皮笑脸的说:“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我耸耸肩,“我是应该拒绝你的,起码等你问到第十次才答允你。”
  “为什么不那样做?”他还是老没正经的。
  “我怕你不会问我第二次,我不敢。”我老实的答。
  “做人还是爽快点好,”他哈哈大笑,“你这滑稽女郎。”
  我鼓气说:“我并不滑稽。”
  他拉拉我的袋袋牛仔裤,“我觉得你滑稽。”他说。
  我与志强的关系,就是那样,他对我从来未曾认真过,但是我对他──我是爱他的。
  多年来的爱慕升华成为一种含蓄的感情,我并不让他知道我的心事,但如果他是个敏感的人,他早就该知道我对他特别迁就与忍耐。
  但是他不知道。
  他并非不敏感,他只是不知道。
  我们在同一个机关内办事,他是我隔壁那组的领导人,比我高数级,他与他自己手下的女孩子倒是不苟言笑的,但他喜欢叫我滑稽女郎。
  因为我不介意嘲弄自己,因为我老穿牛仔裤,因为有直发,因为我从不抛媚眼,因为我办公的态度与男人一模一样,所以他那样叫我。
  我想告诉他,我也可以化浓妆,穿件露胸衣裳,头发上夹一朵花,但是没有机会,是没有机会说,也是没有机会做。
  他也约会我,多数是吃午饭,或是看场电影,大都在事发之前半小时通知我,我根本来不及打扮,也来不及作心理准备。
  他并没有把我当妹妹,他把我当老友记,我可以肯定他没有把我当女人。
  但我还是乖乖的跟他去看了场二点半,散场后他请我喝咖啡,喝完咖啡他照例会嚷累,然后就在咖啡厅分手,他也不必送我回家。
  开头我很气,很想从此失踪,就这样算了,再也不做他的临时伴侣。
  可是每次他开口邀请我,心中虽然一万个不如意,嘴巴却不听话,一直说“好好好”。
  后来感觉便改变了,我当他是女孩子,我约会莉莉、小曼、李维她们,也不见得谁会把谁送回家,于是气消了一半。
  况且志强为人光明磊落,他从来不会对我动手动脚,或是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他当我……就像手足兄弟。
  当下他问:“你不喜欢看科幻电影?为什么不声不呐的?”
  “没什么。”我用手摸着头。
  “你有心事?”
  “有是有,譬如说:待嫁春心……但又不能够向你倾诉。”我无精打采的说。
  谁知道志强呵呵的又笑起来。
  我愁肠百结,他怎么老当我是个滑稽的小丑?我说了真话也没有人相信。
  “──”
  “志强,我也有个名字,我不叫周喂,我叫周嘉伦。”
  “真噜嗦,喂,现在的珠宝贵不贵?”他并不理会我,“我只有五千块,想买一件礼物。”
  “买给谁?”我忍不住问。
  “一个女人。”
  “啊,”我气问:“女人?不是一只狗?狗首饰现在也很贵的。”
  “别开玩笑,你不念着回家吧,陪我到珠宝店走一趟。”
  “五千块想逛珠宝店?你那是美金也不成。”
  “太好笑了,”他垂头丧气,“我只有这个数目。”
  我又心软,“我陪你去找找看,我有相熟的店。”陪自己有兴趣的男人去买首饰给另一个女人……太复杂了,只有我才会做得出来,现在连我自己都觉得滑稽。
  我陪他走到珠宝店,他尽排最新式的戒子。
  我警告他:“这些你甭瞧,凡是一个啊嚏会打走的钻石,你才买得起。”
  他白我一眼。
  终于他挑中一只仿“蒲昔拉蒂”的戒指,不贵,但我又提醒他:“假如她是识货的,那么她不会喜欢假东西,你明白吗?”
  “太烦了。”志强叹口气。
  我说:“不一定要挑戒子,珍珠也好,”我故意说:“老女人戴珍珠最好看。”
  “谁说她是老女人勺。”志强沉不住气。
  我抢白他,“够老的了,”
  他还是不服气,“我非要买这只戒子,我想她会喜欢,凡是我送的东西,她都会喜欢。“
  “才怪,虚荣的老女人都只喜欢三卡拉以上的大钻,你若拿这五千块去买六合彩,中了奖再买珠宝未迟。”
  他笑了,“你这个滑稽的小女人,你总是与我斗嘴。”他付了钱,买了那只戒子。
  我们走出店铺,他晌朗朗地吹口哨,心情奇佳。
  我又忍不住问:“她是否漂亮?”
  “当然。”
  “她做什么工作?”我几乎带哭音。
  他拧一摔我的脸颊,说:“你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送你回家吧。”
  “我自己会回去。”
  “送你吧,客气什么?你是注定一辈子要人接送的了,听说老了六次车牌没考到?!”
  “我不信邪;偏要考第七次。”我说。
  “唉,笑死我!”他弯下腰。
  那天他送我回家,到门口他放我下车,根本没有意思上我公寓小坐。
  我耸耸肩,叫自己不要妄想,刚想下车!他又叫住我。
  “你一个人住?”
  “一向是。”我说。
  他不置信,“你懂得照顾自己?在我印象中,你是那种把袜子当帽子戴的人。”
  “你太好笑了。”我说:“再见。”
  “你多多保重。”他挥挥手,走了。
  我上得楼,深深叹口气,人们永远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
  志强永远不会相信我把家务打理得整整有条,我的缝纫与烹饪功夫是一流的。让他娶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飞女或是老虔婆好了,让他后悔个够,他下半世起码还有四十年。
  我为什么不能够放弃他呢?我要点缀他的生命到什么时候呢?
  我希望我可以提起勇气来说──算了吧。
  那天我整夜坐在电视机面前。
  星期日早晨,电话铃响个不停,我去接听,打来的是志强。
  他一开口就取笑我,“我发觉只要稍微坚持,你便会来听电话,别告诉我永远没有人约会你。”
  这个人有时候开玩笑也不看看对方的心情,我打个阿欠,“有什么事?请说。”
  “我有正经事跟你商量。”
  “什么正经事?你有什么正经事?”我反问。
  “我的正经事多着呢,为了配合你的作风,才不得不吊儿郎当──出来好不好?”
  “天气太热?你上我家来吧,放心,光天白日,我不会非礼你。”说了又后悔,我的谈吐实在太幽默了,也不管别人是否受得了,也许就因为这样的作风,所以志强始终把我当兄弟看待,我自己也得把这脾气改一改才行。
  他考虑了三秒钟,“好,半小时后到,你马上洗脸漱口,千万别蒙着眼来开门。”
  我想不通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我替他泡了一壶好茶,当然洗脸漱口,把自己修饰干净。
  他来得准时,似乎有急事。
  我让他进来,招呼他坐下。志强四周围打量一下,很有点诧异。
  他说:“室雅何须大,你有一个好佣人?”
  “我自己就是佣人,我并没有佣人。”
  “我不相信,你能把屋子收拾得这么好?唉,这是题外话,”他喝一口茶,“我来找你,想与你谈一件事:你说我目前的情况,可适合结婚?“
  我瞪看他很久,像是被人强逼吞下一大块铅,呛在喉头,半上不下,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我反问:“为什么找我商量?”太不公平了。
  “你的意见会比较客观,”他又喝一口茶,“我带她见过父母,他们不喜欢她。”
  “你爱她吗?”我凄怆的问:“你爱她就够了,她又不是嫁你父母。”
  “我只是个小职员──”
  “小职员?香港并没有很多月入近万的小职员。”
  “她希望嫁一个专业人土。”志强说得很窝囊。
  我没好气,“她有没有希望你投过胎?”
  “喂!你那张嘴巴!”他跳起来。
  “我不能够帮你。”我闷闷不乐。
  “或者你应该见她一次。”
  “没有太大的作用,”我说:“这是你自己的事,志强,你自己想清楚好了。”
  “你态度为什么这样坏?”他控诉我。
  “坏?我对你的态度还说坏?你想我怎么样?“我悲愤的说:“好,把她叫出来,见过她之后我给你忠实的意见好了。”
  志强并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弦外之一日。
  当天晚上我就见到了骆美妮,他的心上人。
  那女郎很美艳很时髦,个子不高,五官娇俏,一眼看上去,非常抢眼,但我怀疑她在抹清了浓妆之后的样子。
  男人都是粗心的,女人只要穿得花花绿绿,说一两句他们喜欢听的话,他们就心花怒放。
  志强介绍我是他的堂妹。
  骆美妮很嗲志强,吃一顿饭时间,像粘在志强身上似的,一刻不放,她也有廿六七岁了,说话态度像十六七,过份的天真使人觉得她做作,我直接地认为这个女人表面功夫很好,但不会是个可爱的妻子,她对男人不会有太大的诚意,他们只是她的踏脚石,一块连着一块,送她到目的地。
  但是我不能把这些话告诉志强,他不会要听。
  他把骆美妮送回家之后,一定要我为他分析整件事。我说:“结婚始终还是要花钱的,你有多少储蓄?”
  “不多。”
  “就是买戒指的那五千元?”
  “喂,不要滑稽,当然不止五千块。”
  “你住的屋子是上头剩下的,不必花钱,可是蜜月旅行、请客、做衣服、添几件新家俱,粉刷一下,也得好几万元。”
  “不成问题。”
  “那么你还问我干什么?”我反问。
  “我个性是否适合结婚?”他问。
  “每个人都适合婚姻生活,那个配偶适合你就好。”
  “她是否适合我?”志强说。
  “不适合。”
  “你胡说。”
  “所以你别问我的意见。”我下逐客令,“我很累,明天还得去挤公路车,你请打道回府吧。”
  “明早我来接你,继续谈这个问题。”
  我大声叫,“我不要再谈了!”我掩住双耳。
  他笑看取过外套,说声再见,便走了,一点不认真。
  我整夜做恶梦,志强是我命中克星。
  第二天一早,我在刷牙,门铃连续响三声,他又像催命鬼似的来了。
  我苦笑,认识他三年,他从来不上我家门,现在为了另外一个女人,他频频来找我,这是命运的悲剧。
  我去开门,一边扣纽扣。
  他直冲进来,看见我打开的衣柜里挂着旗袍,马上说:“这是你的衣服?你为什么从来不穿?”
  我叹口气,“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做了什么轻佻的事,令你直入我的房间?“.
  他坐在我床沿,“美妮不肯嫁我。”情绪很低落。
  “嫌你穷?她想嫁公子哥儿?”
  “是。”
  “你有没有知难而退?”
  他不响。
  他的车子在楼下等,送我回写字楼。同事都以为我们终于有进展了,我则苦笑,精神再集中,我也有满怀心事的迹象,心不在焉,非常想告假十天半个月的,不问世事,避得远远,直到志强与那艳女郎结婚。
  我希望志强快乐。他在我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对象,我不明白为什么骆美妮不肯嫁他,嫌他不是专业人土,诸多挑剔,这比看不起我本人还要令我心酸,志强为人勤力、直爽、明朗,他的性格虽说不上完美,但完全适合我意,我欣赏他的乐观、随和和朴实,我一直爱他。
  而现在他就快要把我逼疯了,他嘴巴里整天挂着“骆美妮”三个字。
  志强忍了三天,三天之后,他手中拿着我陪他去买的那只戒子,双眼有点红,他对我说:“我失恋了。”
  我很难过,他失恋并不代表我能得到他,我一点也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
  我安慰他,“她不适合你,她一脑子坐游艇坐劳斯莱斯的思想,她根本不懂得生活的情趣,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女人都应该被丈夫宠着,是我不好,我没有能力。”
  “瞎说!照你的话,世人都不用结婚了,”我骂他,“你可别叫一个虚荣的女人毁了你。”
  “不能怪她虚荣,谁不贪图一点拿受呢?”
  “好好好,什么都是她对,你那么死心塌地想不开,抹了脖子算了。”我没好气。
  “我想从你那里得到安慰,简直是痴心妄想。”志强挥挥手。
  “男人为感情哼哼唧唧,别想得到我的同情!”我鄙夷地说:“将来国家有什么大事,还指望你呢,瞧你那窝囊相!”
  “你根本不明白──”
  “我为什么不明白,你爱人家,人家不爱你,你还是要活下去,“我低声说:“而且要活得更好,不要造成人冢的心理负担,明白吗?”
  “谁也不能把感情升华到那种地步。”
  “当然可以,”我说:“你只是懒,想什么要什么,最好马上得到,抓在手中。”
  “别说得太难听。”
  “更难听的话还有呢,你别再对我诉苦!”
  后来就成了习惯,他下了班送我回家,就在我家喝啤酒、吃花生,倾诉他的感情生活。啤酒是他自己带来的,冰在我的冰箱里。
  他与我态度熟络,不知情的人就会以为他是我的情侣,譬如说大厦楼下看门人老当我俩是相好,若有别的男人来我冢,不管三七廿一,那老头子一于以敌视的眼光盯住,仿佛我是个荡妇,朝秦暮楚。
  志强造成这种假象,令我深感烦恼,但是他是一个好伴,即使他不把我当女人,他仍是个好伴侣。
  现在他决定把我的家当俱乐部,如果是别的男人,根本不可能这么做,我的私生活是很严谨的,但因他是志强,我像是在某方面得到了补偿。
  当我知道他与骆美妮藕断丝连的时候,不禁大怒。
  他说;“有时她寂寞,她不是坏女人──”
  “真不争气!”我说:“给人填空档。”
  但我自己呢?我又何尝不是给他填空档?我自己不争气,如何教志强争气?
  忽然我下了决心,我说:“志强,你以后都不用来了;我家不是心碎酒店,容不了那么多断肠人。”
  “你好滑稽,”他大叫,“你竟然赶我走?你趁我危急的时候落井下石,你这小人。”
  我怒说:“快走,我确是个喜怒无常的阴险小人,你少跟我来往。”
  他走了,第二天照样来接我上班,我不肯上班,他“喂喂”地叫我。
  我没好气,转过头说:“我的名字不叫喂,跟你说过二千次。”
  “喂!你怎度也使小性子?我老跟人说,天下的女人都喜欢骗男人,就你除外,你是唯一值得男人信任的女人,我对你评价那么高,你好意思难为我?”
  我转头说:“一个女人获得上述评价,简直是最可悲的事,女人的天职便是做狐狸精,谁要做与男人出生入死的伙伴?”
  “喂!喂!”
  “谢谢你明天不要再来,我俩一刀两断。”
  “别说得这么严重好不好?喂!”
  我就叫着“喂”,这座下去,一辈子不用出头。
  我决定要争这一口气,对他不瞅不睬,他喜欢骆美妮而不选择我,我就算伤心死了也不能向他摇尾乞怜。一连好几天,在公司里,我都没有好脸色给他看。
  他不以为忤,百忙中他经过我的桌子,会敲敲我的桌面,叫我一声,“滑稽女郎。”
  白天我的情绪控制得很好,晚上却崩溃了,做梦老是看见他,早上醒来,非常惆怅。
  他跟骆美妮,到底怎么样了?有否进展?她是否仍然对他若即若离地耍手段?
  或许我应当向骆美妮拜师,看样子对男人们公道是没有用的,他们需要的并不是赤胆忠心的女件,他们喜欢迷扬迷场迷汤。
  我与志强“闹翻“的消息又传开了,女同事都觉得可惜,因志强是个不错的对象,她们说,志强为人爽快磊落,相貌好,体型也不差,样样可以得八十分,颇具潜质。
  我很沉默,工作如常。
  一日迟下班,正忙着结束工作以便赶最后一班渡轮,志强过来找我。
  他说:“你怎么无端端生我气?好没来由。”
  他是真的不晓得,还是假的不晓得?
  我叹口气。
  “而且一生气就那么久,你消消气好不好?“他问。
  我呆着一张脸,我最怕他求我。
  “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说给我听听。外面横风横雨的,没有朋友很难活得下去,看我这么有诚意,就原谅了我吧。”
  我又叹口气。
  “是不是听同事闲话,说我俩走在一起?他们俗眼看世界,自然把什么都往男女私情上扯,你不必理他们,不必疏远我。”
  我被他气结。
  “你要我怎么样呢?“我问他。
  “让我们恢复邦交。”他笑嘻嘻说。
  明知这样下去毫无结果,我也忍不住心软,我说:“请我吃晚饭吧,我饿了。”
  他说:“今天不行,今天约了骆美妮。”
  “很重要的?”我又受到致命的打击,很消沉地问:“推了她不行?”
  “她说有要紧事告诉我,否则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
  “罢罢罢,“我说。
  “明天我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明天你留给我。”
  我并没有答应他,心灰气冷的收拾起文件便离开办公室。
  渡轮中仰头看见一天的星光,这些光永远照不到我的身上,我黯然想,永远不。
  自古女人都太注重感情生活,好的职业与名誉地位永远比不上一段美满的婚姻,女人的悲剧。
  第二天志强并没有来上班,我不以为意,他失我的约是失惯了的。
  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他打了电话给我;哼哼唧唧地说:“骆美妮要嫁一个地产商,我一条腿摔断了,你一个问候电话都没有。”
  “什么?你为骆美妮要嫁人而摔断一条腿?我可没空来问候你!”
  “两回事,现在我出院了,用拐杖走路,你告半天假,来看看我如何?”
  “没有哭?”我讪笑地问。
  “大丈夫同患无妻,算了,留不住她的心,随她去。“
  “好,我来看你。”
  其实他断腿与骆小姐出嫁也不算得是两回事,当夜他听了“噩耗”,跑到酒吧去买醉,喝得七荤八素,天亮出来的时候撞上一辆送面包的三轮车,虽无生命危险,也够倒霉的,一跤滑倒,断了腿,送入医院,据说人家那辆送面包车翻了个筋斗,数百只面包都滚在阴沟里,泡了汤。
  我问志强:“你有没有赔钱给人家?”
  他白我一眼,“你给我一点同情心好不好?他撞我,我还赔他?“
  我看着他用拐杖走路,举步艰难,也不跟他分辩那么多。那夜他还要挣扎着出去吃日本菜,我陪他,我因心情不好,米酒又容易入口,喝了非常多,我不觉得自己醉,只觉很舒服,很宽心,话很多,不停的说,不停的笑。
  志强摇摇头说:“你这个滑稽女郎──”他想伸手来拍我的肩膀。
  我一手格开他,“别叫我滑稽女郎!我有什么滑稽?我待你是真心的,我只想你快乐,你踩在我头上过我也只想你好,但是你一直看轻我”
  “我看轻你?”他错愕,“我怎么敢看轻你?”
  我忽然落下泪来,我怔怔的说:“你并没有把我放在限内,谁要做你的好兄弟?谁要你欣赏我的幽默感?”我控制不了自己,只觉将心中的话说出来很舒服,“去了一个骆美妮,又会来另外一个,我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你,我要走了,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你。”
  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志强呆若木鸡地坐着,我自己走下楼去!日本布帘遮住我的眼睛,我脚一滑,牦牿荦u下楼去,大叫一声,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完全像电影镜头一样,由模糊变清晰,我看到志强的面孔。
  目光一低,我又看到我那条可怜的腿,打了石膏,用纱布扎得密密麻麻,吊起来举着。
  我大声叫,“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了?”
  “断啦!”志强没好气地笑,“现在是断腿人对断腿人了,是不是?”
  我低看头,用手掩着脸,我说:“真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问。
  我不敢出声,想到我酒后说过的那些荒谬话,涨红了睑。
  “你这滑稽的女郎!”他加强语气,拉开我双手。
  我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吻我的手,我挣扎。
  “原谅我,”他说:“我竟忽略了我身边最好的女郎。”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看他。
  志强捧着我一双手,他说:“如果我说我要从新追求你,你会不会答应我?”
  我的眼泪流得更急,我呜咽地说:“我想推你三百次,又怕你会不回头,而且我又特别想得到那只仿制的蒲昔拉蒂钻戒。”
  志强温柔的说:“你这滑稽女郎,想到我差点错了你,简直不寒而栗。”
  见到何锦申的时候只觉得他面熟,并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何某。
  那天我自大学开完会返家,傍晚的天上阴云密布,像是马上要落下倾盘大雨,我身上穿了一件最得意的复古宽身旗袍,因此祈祷这雨不要落在我头上,奔上木楼梯的时候忍不住得意的笑,虽然雷声隆隆,身上却不湿。
  我自己用锁匙开了门,在走廊中脱了鞋子,级上拖鞋。我们住在那种香港已罕见的古老房子内,光线很黝黯,佣人并没有开灯,天空传来一声声闷雷。
  我嚷着进客厅,“张妈!张妈!”
  蓦地着见客厅中央坐着一个男人,吓了一跳。
  我问:“你是谁?”
  张妈出来,“小姐,你回来了!这位何先生,是找太太来的,太太却不在家。”
  我挂上一个笑,“啊,请别客气,家母硝后就回。”
  我把张妮拉到一旁,“别忘了明天我还要请客,那沙拉做好一点,”我直咕哝,“上次连汽水都不买足,喝一半就得下楼补充,烦死人。”
  张妈耳朵已经不太好了,可是一贯好脾气地应我:
  “是,是,唉,花样真多。”她一转身回厨房去了。
  我靠在露台上看大瓦缸中养着的几尾金鱼,等母亲回来,就在这时候,豆大的雷雨落下来,溅在石栏杆上,我退后一步,抱着双手观豪雨。
  那姓何的男人也走到露台,讪讪的站在我身边。
  我形容他“讪讪”是因为他仿佛有点畏羞,要开口又开不了口。他是一个中年男人,风度与相貌都好,面孔有点熟,也许等人等得无聊,因此想找我说话,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所以不好意思。
  我体贴地先开口,“这屋子是外公剩给我们的,大致上并没有动过,”我笑,“客厅那几幅字画与沙发比我还老,以前觉得旧,现在因流行复古,所以看顺了眼,觉得别有风味。”
  他并没有回答,怔怔的眼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抬眼看他的时候,他又避开我。
  过很久他说:“这间屋子……对于这间屋子……我比你更热。”
  “啊?”我诧异。
  “我以前……是你母亲的朋友。”
  “哦,”我冲口而出,“你是何锦申!”想起来了。
  “你母亲提起过我?”他有点盼望般问。
  “没有,”我笑,“是我姑姑跟我说的,她说现在香港大名鼎鼎的何锦申先生,以前仿佛追求过我的母亲。”
  他有点尴尬,“是的,但你外公嫌我不是读书人,我们家那时候在澳门开字花档,简直不配上你们周冢的门。”
  我笑,我喜欢他,都说大人物反而没架子,现在我相信了。
  大雨像白色面筋似哗哗的落下来。
  他问:“你有二十岁了吧?”
  “不止了,”我说:“廿二了,大学都快毕业了。”
  他点点头,“你跟你母亲一样,长得小样。”
  我微笑。
  他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她回来,你跟她说,她托我做的事,全部办妥了。”
  “是。”我留他,“如此大雨,你就再坐一会儿如何?我们家有一种点心,做得还不错,或许你尝一尝再走?”
  他脸上有种恍惚的表情,微微地笑,“我知道,那点心叫做百合莲心场。”
  但是他仍然坚持着走了,像我们这间老屋子里有只鬼要附上他的身。
  但无论如何,他都是个有礼的绅士。
  当夜我对母亲说:“他是个很富有很富有的人,听说财产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
  母亲说:“诚然。”
  “但是──他快乐吗?”我问。
  母亲说:“没有什豳不快乐的道理,男人的情绪与女人不一样,他们只要事业成功,有名誉地位,便满足得不得了。”
  我忽然说:“但是他没有追求到你,他说外公嫌他不是读书人。”
  母亲笑,“他耿耿于怀吗?”
  “但是我知道你深爱父亲,”我说:“十个何锦申也不堪一击。”
  母亲说:“是的,纵使你父亲去世已经十年,纵使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穷书生,但是我们之间的一段生活是十全十美的。”
  我笑说:“由此可知金钱也不是万能。”
  母亲“扑”一声开了灯,进房去了。
  雨停了,凉意仍在!露台上的竹帘被风吹动,在月色下映出一丝丝亮光,老给我一种隔了整个朝代不相干的感觉。
  我打个呵欠,去睡了。
  第二天我自学校出来,一眼看见校门外停着辆白色的摩根跑车。美丽的车子,我想,如果我会吹口哨,我会响亮的赞美它。
  “任小姐。”有人叫我。
  我转头,“啊是何先生。”
  他把车子驶前就我,“我载你一程。”
  我大方地登车。
  他把车子驶出去。“我请你到浅水湾吃茶去。”
  “好呀。”我问:“有事跟我商量吗?”
  他微笑,“一定要有事才行?”
  “自然,譬如说:代你约我母亲出来叙旧?”
  “你真是个活泼的姑娘。”
  “哈哈,”我笑,“姑娘──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好久没听到这般称呼了。”
  “我原是一个过时的人。”他有点懊恼。
  “你?何先生?”我愕然,“你是最追得上时代的人──报上都这么说。”
  “报上?”他苦笑,“你相信吗?”
  “人们往往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我说。
  浅水湾是一个喝下午某最好的地方,侍者都认得他,纷纷前来称呼“何先生”。
  我感觉到很写意,也不管是否失态,伸个懒腰,叫了一客冰淇凌。
  他说:“你跟你母亲长得真像……太像了。”
  “是吗?”我说:“可是外婆一直说我像爹。”
  “不,”他固执的说:“你像母亲。昨日下雨,你在黝暗的走廊出现,我以为是她……真正吓一跳,你比她本人更要像她本人,这个式样的旗袍,平直的前刘海,天真的笑声,在同一幢屋子内,时钟仿佛完全没有摆动,又回到了三十年前,我偷上你家,差点给老头子用扫把拍走。”
  我忍不住大笑,前仰后合。
  何锦申叹口气,“你们两母女脾气都一样,模样虽然秀气,却异常豁达开朗。”
  “谢谢你,何先生。”
  “你父亲过世后,生活有点困难吧?”
  “‘有点困难’?我们一直靠卖字画过日子,过年大鱼大肉,母亲便指着桌上的菜说:‘这是任伯年的扇面,吃吧。’哈哈哈。”
  何摇头。
  “别担心,”我掉过头来安慰他,“祖父与外公两家的字画还有得卖的,我还不是在念大学?”
  “你可有男朋友?”他忽然问。
  “有。”我说:“他在英国念文学。”
  “你们母女俩快乐吗?”他又问。
  “生活中谁没有高低?大致上还算不错,”我据实而报,“我们一家都是乐天派,尤其是父亲,风流名土,不懂得忧心,我与妈妈生命中唯一的遗憾是父亲英年早逝。”我说。
  他不响,看看海。
  我轻轻说:“何先生,何太太也是个著名的美女。”
  “啊是,”他说:“美女。”语气平淡。
  他也长得英俊,也该五六十岁的人了,一点不显老,身裁比许多年青人还好,又懂得穿衣服,但是父亲……如果我是母亲,我也会毫无犹疑地选择父亲,我记得父亲的书卷气与好学问,琴棋书画无一不晓,与母亲谈柳水的词,直到深夜,他们是神仙美眷,母亲唯一发娇嗔的时候是因输了围棋。
  何说:“你父亲好学问,早年的剑桥大学留学生,我比起他,简直是个粗人。”
  “何先生何必太谦,家父不善理财,而何先生腰缠万贯,是社会栋梁。”我安慰他。
  他苦笑数声。
  他开车送我回家,我请他上楼坐,他又不肯,我笑他“好不婆妈”,他忽然伸手拧我的脸一下,我有点不好意思,蹬蹬跑上楼,到露台看下去,他车子还没走,见我探头望,扔上一团东西,我一闪;“咚”声落在金鱼缸中,然后开动车走了。
  我以鱼网捞起来一看,是一张纸包住一颗鹅卵石,纸上写:“明夜八时,在街角等你。”
  我并不觉得罗曼蒂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瞬即觉得应当同情他。
  这么一个身家亿万的名人,为了要寻找年青时代失落的一段感情.到这所古宅来寻他的旧梦,然而他不知道,这段梦中并没有女主角,母亲从头到尾没有爱过他,她当他是好朋友,但是她爱的只有父亲。
  现在他又误会了,他以为我是母亲的替身,不不,我不是母亲,我与她没有半点相像,我是一个不可药救的快乐人,在大学里我念的是医科。
  母亲也不抑郁,从来不,她乐天知命,努力向前……
  这一切是一个梦。
  母亲说:“可怜的何锦申……你外公痛恨广东人,尤其是家中开赌档的广东人,当时我与他是港大文学院同学,后来开仗了,都只好辍学,他照样常常来,用字条包了鹅卵石仍上来,约我出去见面,但是我并不动心,我不是一个浪漫的女子,我只觉得他非常幼稚好笑,故此置之不理,他非常相信一切只是为了老头子不予我自由,事实不是这样的……像他那样的男人,什么得不到呢?我真想不到。”
  隔了很久我说:“他现在固执地相信我是你。”
  母亲笑,“如果他会诗词,大约他会在字条上写下密密麻麻的诗词。”
  我明知不该,但天性滑稽,忍不住大声说道:“吾爱如晤,昨日相见,惆怅旧欢如梦……”然而终于不觉好笑,可怜的何锦申。
  他不但过时,而且毕竟老了。
  钱在任家是不起什么作用的,我们对数目字毫无概念,钱的用途在乎够用,我们不需要更多,我们什么都有,特别是幽默感。
  第一天我没有穿旗袍,我换上袋袋牛仔裤与一双球鞋,到街道转角去找他。我不相信何锦申真会等在那里。
  他在。
  司机坐在劳斯莱斯里,他靠在劳斯莱斯外。
  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男人──
  我诧异地问:“真是你?”
  他点点头。“我等你换衣裳,今天是我生日,你能够出来真好。”
  我同情他,今天是他的生日,他还那么英俊,任何女人都愿意陪他,但为了旧情,他来到这里,明天,明天我再点醒他吧。
  “好的,”我说:“我会马上下来,祝你生日快乐。”我与他握手。
  他带我到一闲俱乐部,告诉我,整幢廿四层楼的大厦,都是他的产业,我礼貌的说“多么好”,我知道我的双眼并没有发光,我已尽了力了。
  食物很好,乐队整夜奏他那代的音乐,开香槟的时候,他把一串钻石项链挂在我脖子上,我暗暗说:明天,明天送还给他,我实在不忍破坏他小心经营的气氛。
  他与我跳舞,华尔兹跳得出神入化。
  我问我自己:假如你是母亲,现在──现在你选何某还是父亲?
  我偷偷的答:父亲。
  可怜的何锦申。
  他似乎已经获得了绝大的满足。
  那夜送我回家,他命司机把车停在路口,与我慢慢的走上斜坡,两人闲谈看。
  他对我说:“白兰花专门拣夜里开,香气扑鼻,我最喜欢这种香味,有点俗,却很令人舒服。”
  我附和着说:“是,俗的美丽往往给人安全感。”
  何锦申马上转过头来,“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一停,“你却有一种不安份的美丽,照说男人都不喜女人太过活泼,但对你是例外,你是值得的。”
  “何先生,你听我说──”
  “谢谢你陪我,”他在月色中抬起头叹口气,“我完全明白,在你年青的心中,一定觉得我有点荒谬:约会一个小女孩,与她倾诉心事……”
  “是否因为我长得像我母亲?”
  “是,”他说,“你的母亲是我的初恋。”
  “你所记得的只是你的初恋,并不是我母亲。”
  “或许是,以后我遇见过无数的女人,除了美丽,她们都缺乏了一样东西……”
  “因为你得到了她们,何先生,”我温和的说:“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我在校园等你母亲,就是这个情形,月色总是很好,从来不辜负我,她只能出来一会儿,穿看家常便服、脖子上常有痱子粉渍,她跟我说,我们只能做朋友。”
  我恻然看住他。
  “……即使那时候她能够嫁我,我也养不活家,像她那样的女子,不能站在字花滩中向妈姐收钱,但是我总想娶她。过没多久,她结婚了,那日我特地去踢球,在恶毒的日头下出了一身汗,以为可以忘记她,谁知睡到半夜醒来,直哭到天亮。”
  我眼睛有点红,轻轻的问:“这件事,你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过吧?”
  “从来没有。”他微笑。
  “后来呢?”
  “后来就努力做生意。”他简单的说。
  我补充,“发了大财。”
  他说:“你母亲托我办一件事,我们又重逢了。”
  “是,母亲想拆了旧屋,改建高房子。”我说。“找你帮忙是最好的事。”
  “你猜她教训我什么?”他温磬地笑,“她说:‘锦申,你那不肯读书的毛病,始终没有改。’”
  我也微笑。
  “夜深了”他说,“你回家休息吧,明天我再与你联络。”
  “何先生──”我想叫他以后不必来了。
  “再见。”他说。
  明天,明天我会告诉他。
  躺在床上,我非常非常的累,但脑袋活跃得不得了,整夜难以入睡,第二天闹钟坏了,起身迟到,赶到学校,上气不接下气。
  下午少了两节课,早回家,张妈说有人送花来,我走进客堂,看到一大篷玫瑰花,密密麻麻插在一只水晶瓶子内,没有四十校也有三十枝。
  母亲走进来说是何锦申送的。
  她说:“我想他在追求你。”
  我喃喃说:“不可能,不可能。我累极倒在沙发上,脱去球鞋。
  “你想想是不是。”
  “他用不看我这样的人,”我说,“我早已有男朋友了,他有点糊涂,他纯粹是为了儿时的一段情,他这人现在财雄势厚,没有办不到的事,他最遗憾的便是大学时追求一个有气质的女孩子失败,所以现在求补剩。他的心理是很容易了解的。”
  “你觉得他人如何?”
  “很好,懂得生活,精明能干,又重情义,但我对于钱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兴趣,我一个人能花多少?他那种生活方式不适合我,况且年纪也差太远了。”
  母亲怔怔地出神。
  “妈妈,你在想什么?”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妈妈笑,“现在你又这么想。”
  我伸个懒腰,“我要去憩一会儿,昨夜没睡好。”
  “有人找你该怎么说?”
  “睡了。”我说。
  醒来是七点多,张妈跟我说母亲出去了,何先生的司机送了礼物来,她取出给我看,我打开盒子,是一只钻表,最新的复古式样。
  我觉得应该有点表示了,明天我一早就得与何锦申说明这件事:我们可以做忘年之交,但进一步就不必,我不能接受他的礼物。
  第二天电话接到他写字楼,女秘书说:“何先生不在香港,他昨夜到美国去了。”
  我把玩着那只表与项链,戴上又脱下来,终于收入盒子放好,他的长途电话打到校务署,我只好奔上去听。
  我斥责他:“我在上课呢。”
  他说:“我走得急,没跟你说一声。”
  我忍不住说:“何先生,你原没有什么必要向我报告你的行踪,何先生,这是一场谈会。”
  “误会?”
  “是的,你回来之后,我想与你说清楚这件事,何先生,我现在要去上课,再见。”我挂上电话。
  我很不开心,他干涉到我生活上的自由,他以为何某人的电话无论到什么地方人们都应该当它是一种殊荣,他的压迫力很强、令我受不了。
  如果我是一个小明星,他的出现或者会引起涟漪,甚至转变我的命运,但我是一个学生,我的世界明朗清澄,他起不了作用。
  当夜他的电话追到家中,母亲说:“你心中想什么,跟他说明白。”
  我大叫,“不要逼我!”
  母亲笑着进房。
  何锦申听到母亲的话,他急问,“是否家中不赞成我俩来往?”
  “不不不,何先生,你误会了,我在家中是很自由的,是我本人觉得不好,何先生,你不该送我名贵礼物,我们能否维持普通朋友的关系?一个人不能有两条心,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静默很久。
  “喂,喂,”我有点害怕,“你怎么了?说话呀!”
  他深深叹口气,“我何锦申活在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如此呼喝过我,你们两母女TREAT
  SHIT。”
  我哈哈大笑。
  “连笑声都这么相似熟悉。”
  我恢复紧张,“何先生,我与我母亲是两个人……”
  “我马上回来。”
  “不,何先生,你在那边有要紧事办,请不要为我做任何决定。”
  “没有人教何锦申如何做事。”
  “何先生,你听我说。”
  “你放心,我有两个经理可以在此为我办事,我们回来再说。”
  “何先生,何先生──”
  我看看话筒,放下。
  我向母亲耸耸肩。
  母亲说:“其实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他比我大三十岁,又有妻儿,你怎么?想我加入大家庭的斗争?我受不了。”
  “我佩服你的勇气,我始终没跟他说明,当年并不是因外公反对,我才不跟他来往,我不忍,女人对于爱她们的男人,总是心软。O”
  “何锦申仍然爱你?”
  “不,他爱的是那段回忆。”
  “就是,他不爱你,也不爱我,真相大白。”我挥挥手,戏剧化的说:“他又在浪费时间,把这些心思拿去赚钱,他的财产,又多好几亿。”
  “这也是我所不能明白的!他年纪也不少了,应当享受人生,还忙着赚钱干什么?”
  “妈妈,我们不能说这种不公平的话,每个人的人生观是他个人的遭遇形成的,何锦申这一生的快乐都来自万能的金钱,他自然锲而不舍,他没有我们幸福,我们不但够花,而且得到许多钱买不到的东西。”
  “你好不振振有辞,”母亲笑说:“何锦申要是知道有人同情他的不足,会有什么感想?”
  “他根本是一个很贫乏的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我加几句,“他的爱情都是买回来的,所以他念念不忘三十年前的一个月夜,有一个剪前刘海,穿宽身旗袍的女郎,脖子上带痱子粉渍,温和地拒绝他的感情,拒绝也还是好的,至少是真心,现在谁还会真心对他?”
  母亲笑出声来,“听你这么形容,简直可怜死了。”
  最可怜的人回到香港,叫司机来接我,我觉得他这人有理说不清,于是先跑去烫一个卷发,穿条大圆裙,七彩球衣,配成一套,才去见他。
  他见了我发呆。
  我大力嚼着口香糖,瞪着地。
  他伤心了。
  “我们是老友,”我大力拍他的肩膀,“将来我少钱用,譬如说,一亿或是三亿之类,我会找你帮忙。”
  他看看我说:“你是故意打扮成这样的,你误会我把你当你母亲,所以表示你与她不是一个人。”
  “不是这样,”我静下来,“何先生,不管你把我当谁,我的心属于别人,我早已有男朋友。”
  他呆了很久,像是一时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后来他低下头,看着庞大的桃花木桌面。
  他轻轻的问:“他是干什么的?”
  “什么都不做,他是学生。”
  “你爱他?”
  “是的。”我说。
  “你会快乐?”
  “是。”
  “他会了很多钱?”
  “大概没有可能,”我惋惜的说:“他没有那种本事,他只是一个读书人,但是,”我转而眉飞色舞,“外公还有四张齐白石的挂屏,靠那个就能吃上三五载,”我泄气,“我是个败家的三世祖,只想把祖上挥下来的东西卖掉来吃。”
  何锦申苦笑,他捧着头,“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子,那个男孩子是幸福的人。”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你不喜欢七克拉的方钻、银狐大衣、白色的平房?”
  “喜欢,”我说:“但是我丈夫买不起,莫奈何。”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当我年青的时候,我也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但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我说:“何先生,一个人得到一点,总会失去一点,振作起来。”
  我把他送的表与项链还给他。
  “你收下好不好?小小礼物,算是见面礼又如何?”
  我不忍,“你以后可别再做这种事。”
  “是,小姐,遵命。”他苦笑。
  “你是个可爱的男人。”我说:“真的,我非常敬重你。”
  “你母亲也这么说,”他怅惘的说:“她也嫁了别人。”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我说:“那是你的幻像,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其实不是那回事。”
  他点点头。
  “我走了。”我说。
  他起身送我。
  我不住地替他惋惜。我无法帮他追回以前的梦,过去是过去,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多么不幸。
  门铃在早上九点半一响,我就知道只有两个可能性,如果不是收报费的,便是母亲又使了“说客”来。母亲这人非常令大家尴尬,哭哭啼啼,满怀悲愤的去求亲告友,求他们把女儿从“魔鬼”手中抢救出来。“魔鬼”一词对她来说,用意甚为广泛,她是基督徒,因此所有不迎合她意旨的一切,都被指与魔鬼有关。她是一个非常令人倒胃口的老太太,除了爱钱爱管闲事,还爱主持正义。
  我与沈星若来往的事不知是那个好事之徒告诉她的,她忽然找到个机会表扬她的母爱,死抓住不放,发扬光大。
  我自床上爬起来,呻吟,挣扎着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小姑姑。
  “小姑姑!”我马上睁大眼睛,“你怎么会出现的?”我让她进屋。
  她打着呵欠。“唉,你那母亲,”她说:“上帝魔鬼耶稣的缠了我一个晚上,我打量也无法不答应她的请求,因此乖乖的来了。”
  “她要你劝我离开沈星若是不是?”我问。
  “沈星若?这魔鬼的名字顶好听。”她说。
  “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我说:“什么魔鬼。”
  “那为什么不娶你?”小姑姑问。
  “谁说他不肯娶我?我自己不要嫁他。”我说。
  “别在那里酸葡萄了,小姐。”
  “谁酸葡萄?是真的。他有父母有妻子又有两个孩子。你想想那边的开销要多少。你又想想我这里的开销为数若干,你以为他是什么,他是船王?我嫁了他还不是更吃苦,我干吗老寿星找砒霜吃?”
  小姑姑诧异,“怎么,你做他一辈子的情妇?”
  “一辈子?”我冷笑,“谁说一辈子,什么叫做一辈子?”
  “谁说我爱他?”我拍着桌子,“你中了老太婆的毒了。”
  “看样子你连流行性感冒都没染上,你老母却以为你得了血癌。”小姑姑白我一眼。
  “对她来说,凡是不枕着圣经睡觉的人,皆已患了绝症,这又有什么好说的?”我摊摊手。
  “你们到底怎么样?”
  “我们是朋友。”我说。
  “你不想结婚?”小姑姑问。
  “我想结婚,”我漱口:“可是没有适当的人。”
  “你眼界不要太高。”她说。
  “我为什么眼界不要太高?”我反问:“我收入月入近万,要啥有啥,我上班那么辛苦,下班还不能找点娱乐?咄!我跟贼头狗脑的麻甩佬上街干什么,我疯了?”
  小姑姑拍一下大腿,“对!”
  我笑出来,洗干净了脸,“你不是帮我老妈来做说客的?怎么忽然倒戈相向?”
  “我觉得你讲得有理。”小姑姑说。
  “我那个母亲,你少理她,反正这三十年来,我做什么,她反对什么,总之没有一件事做得合她心意,我也不在乎她想些什么,当她放屁。”
  “可是不结婚很寂寞。”小姑姑说:“你看我就知道。”
  我说:“我妈也真糊涂,生病的人去找阎王,你就是活脱脱的魔鬼门徒。”
  我坐下来,与她对喝泡好的寿眉茶。
  我说:“结了婚不寂寞?丈夫在外头搓麻将搓到三更半夜,妻子不寂寞?两人志趣不投,不寂寞?你开玩笑。”
  “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好。”
  我摇摇头,“不见得。”我说:“一个人清爽点”。”
  “难道我们姑侄一般的命运?”小姑姑笑问。
  “下午我有约会。”我说:“约的并不是沈星若。”
  “是谁?姓沈的为什么不陪你?”她问。
  “姓沈的有妻有子,我不想他们家中引起革命。陪我的是一个姓吴的小子。”我说:“不可以吗?”
  “可以,谁说不可以、这人有没有可能性?”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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